你真没事吧?我对周治说。
没事,周治一边脱衣服一边说。
我陪着周治去大澡堂洗澡,虽然我昨天刚刚来大澡堂洗过,和许多人一样,我们都喜欢去大澡堂,这样的大澡堂一共有两个很大的池子,你随便想躺在哪个池子里都可以,两个大池子的区别是一个池子的水热一些,另一个池子的水稍稍凉一些。这两个大池子每一个都能同时供三四十个人来洗。在这样的大池子里洗澡可真够热闹的,你可以看到各种不同型号男人的陌生身体。我是到后来才知道只有男人们洗澡的地方才会有这种大池子,女人们洗澡一般都是用淋浴,因为她们不能在许多人同时洗的大池子里泡澡,并且一泡就是一两个钟头。我还见过在池子里一边泡澡一边看报纸的人,这种人挺牛,起码看上去挺牛,他们一边看报纸一边尽量不让报纸被水打湿,所以他们的姿势很特别。我还看见过一边泡澡一边喝茶吃早点的人,靠着池子边,一边喝一边吃。澡堂里的空气怎么说呢,你应该知道。
我和周治是很多年的朋友,只要一洗澡,我们就都会在一起。有时候他给我搓澡,有时候我给他搓,就这么回事。
刚才我给他搓背的时候,周治又小声说要送我一瓶魔法油。
你不难过就行。我不知道我应该说些什么。
我让你很快就知道魔法油的厉害。周治说。
周治的话让我觉得有点害怕,我说,你没事就好。
在此之前我已经知道了魔法油的神奇之处,这就让我十分想得到一瓶。周治对我说我们既然是最好的朋友,那他一定会给我搞到最好的那种,周治一说最好的那种我就明白了那应该是藏獒的,这让我很激动,如果得到了藏獒的魔法油,据说不管把它涂抹在什么地方,那藏獒都会从千里之外飞奔而来,比如,你在福建泉州,那藏獒远在西藏,那你等着吧,它会很快穿过大半个中国把你咬烂,这一点真不是瞎说。人们也注意到了,某些狗突然就像发了疯,在众多的人里边它会一下子扑向某一个人,只选其中的一个人攻击,直到把那个人咬得七零八碎,也许这个人就是被涂抹了魔法油。而那些发了疯的狗无一例外都是母狗,公狗一般不会干这种事,公狗一辈子的事好像只有两件,那就是到处游荡和随时发情交配。而那魔法油无一例外又都是用母狗的小狗仔熬制的,而且必须一窝端,一个也不给母狗留,活活放锅里把它们熬成油,而且还要让母狗在场,这就会把母狗的仇恨死死拉住,这就是魔法油的厉害。
这是伤天害理的事。周治对我说。
是有点残忍。我说,但我觉得你不会那么残忍。
你说我不会?周治说。
我看你不会。我说,你怎么会呢?
要想得到魔法油也只好這样,不残忍不行。周治没接我的话题。
你就不是那种残忍的人。我又说。
也许是,也许不是。周治说。
你不是!我说。
别对我这么说,说你的魔法油吧,我会肯定给你。周治说。
我对周治说我只想要那么一小瓶,那种放糖桂花的小玻璃瓶儿,平时就放在口袋里,谁惹了我再说。
但愿你不要也有仇人。周治说你要知道人有时候是管不住自己的。
我想了想,说真的,我长这么大还真没有仇人。
那你要魔法油做什么?周治说。
是你说要给我的嘛 。我说,再说也挺好玩儿的。
出了事就不好玩儿了。周治说,你等着看吧。
其实许多东西放在身上也未必会用,我说。我尽量想让周治往一边想,尽量想让他开心一点。我对周治说,虽然有的东西带在身边也没什么用,但只要带在身上那种感觉就来了,比如避孕套这东西,你未必会用,但放在口袋里你的心情就不一样了,很饱满,很那个,真的很那个。
你是不是也这样,没事也在口袋里放几个。周治说。
我说对,以前是这样,我喜欢没事用手摸着它玩,想想那事。
光想有什么用?周治回过头来,看着我。
想想也挺舒服的。我说。
你说饱满?怎么个饱满?周治看着我,你这种想法真是很怪。
别动。我说,你后背真脏,这么多泥。
夏天都这样。周治又把后背使劲绷紧,这样好搓。
一个时代的人有一个时代人的玩法。我使劲用毛巾从上往下,一下一下。
轻点,你弄疼我了。周治说。
这样才舒服,待会儿你能睡一个好觉。我说,我使这么大劲,你得感谢我。
待会儿我会让你舒服死。周治说。
我们互相搓背有好多年了,我们只搓后背,其它地方会留给搓澡师傅去搓。我搓完了他的后背,然后是他给我搓,我背对他用双手扶着湿漉漉的瓷砖墙,瓷砖都裂了,布满了黄色的水渍。我能看见自己的双脚和他的双脚,当然还能看到别的什么东西。
周治一边给我搓一边说,我希望魔法油马上派上用场!
你别老想那事。我说。
我不能不想!周治说。
待会儿你好好睡一觉。我说。
你明白我说的吗?周治说。
你待会再打个电话,我说,她会接的。
我头疼得厉害,我打过了,没人接。
周治说,我女儿这次受伤受得太重了。
我掉过脸,看了看周治,感到了他的呼吸。
周治曾经是我的老师,当然是中学,上学的时候我显得很小,但我好像忽然就长得和他差不多高了,脚也大了,手也大了,该大的地方都大了。周治是个对什么都感兴趣的人,有一阵子他让我认真读福尔摩斯的小说,他那里有一套《福尔摩斯探案大全》,每一本都还用牛皮纸包了书皮。周治说那里边有不少智慧,说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就是这个福尔摩斯,其他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只不过都是些猪,穿着西装的猪。周治有一阵子还在游泳馆当教练,也许是因为瘦——周治总是瘦瘦的显得很精神,人们都知道他这种体型特别适合游泳。但要说明的是上学的时候周治根本就没教过我,只不过有时候我在操场踢球的时候能见到他,经常和周治一起出现的华生老师也没怎么教过我,华生是教英语的,而我们班的英语教师却是个女的,名叫范爱花,说话怪腔怪调的,她每一次发音差不多都会把下边的学生们逗笑,所以这让她很难过,有一次她买了不少大白兔奶糖,那是她的一节课,这一节课她几乎什么都没讲,而是把她带来的奶糖分发给我们。这在学校好像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后来她也给自己剥了一块儿奶糖并且放在了嘴里,然后她就开始哭,当然不会出声,只是流泪,因为她不敢出声。后来她终于开口说话了,说以后同学们在我上课的时候不要笑我好吗?她把这话一连重复了好几次,但下边的同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我把这事后来告诉了周治,周治当时正在做试验,他把什么东西慢慢倒在了玻璃试管里边,又把什么慢慢倒了进去,“嘭”的一声,一股黑色的烟就从试管里窜了出来。
我仔细盯着周治的脸看,他的两个鼻孔和眼圈儿全黑了。
成功了。周治说了一声。
成功了又有什么用?我说。
周治看着我,他好像也说不出这种试验成功了会有什么用。
你不觉得这很好玩儿吗?周治说。
一点都不觉得。我对周治说。
问题是,一个人要是没了自信就什么也没了。
我知道后边这句话是在说我们的英语老师范爱花,这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就这个范爱花,据说后来报名去了话剧团的普通话学习班,人们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笑的事。
我也不知道周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迷上魔法油的,但我想要说说华生的事,因为华生和周治曾经是特别好特别好的朋友,虽然他们现在臭了,和仇人一样,因为华生和他的爱人,周治的女儿从家里出走了,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华生其实岁数比周治大不了多少,但他的头发这几年早早就白了,几乎是全白。那时候,我们经常去华生家去听他弹钢琴,他总是说他家的钢琴是坐着船从海上过来的,所以音色特别好,还说买这架钢琴他其实没花多少钱,因为是教堂里的老东西,教堂那会儿不行了,人们把教堂上的十字架和那种很好看的铁护窗都取下来卖了废铁,还有那两扇浮雕大铜门,据说那两扇浮雕大铜门被卖到废品收购站后就失踪了,找不到了。
啊呀真是罪过,圣母玛丽亚,玛丽亚圣母。
说这话的时候,华生在胸前畫了个十字。
那个门啊,是从海上运过来的。华生说,又画一个十字。
那是艺术品。华生又画了一个十字。
我们去了华生家,华生总是坐在那里弹钢琴,我们坐在那里喝甜茶,“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叮咚”,华生说喝茶最好是用那种小号的饭碗喝,所以每次到他家我们都会用那种小号的饭碗喝茶,这很特别。华生的爱人是个特别话多的女人,她在一家糕点厂做点心师,这你就知道了吧,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她总是这样。她的与众不同之处是她可以悄悄从厂里往回带一些市面上根本就买不到的东西。我们去她那里,经常能吃到奶油什么的,每人一个描金边小白瓷碟子,一片面包,一点奶油,还会喝到甜茶,有时候还会吃到别的什么小点心。
你们吃,别管他。华生有时候会这么来一句,他这话是说给他儿子的。
我没吃,我又没吃。华生的胖儿子说。
华生的儿子可真胖,也许我这样的身材三个加起来都没他一个粗,这就成了华生和他爱人的心病,我有时候看华生的胖儿子坐在那里也替他发愁。他总是在喘,走过来,咝咝咝,走过去,咝咝咝,坐下来,咝咝咝,他总是发出“咝咝咝”的这种声音,人胖到一定程度都会发出这种声音,这谁也没办法。这样的一个胖子已经够让人烦了,而他的母亲,也就是华生的爱人,又总是不停地说话,叽叽喳喳,停一会儿,又叽叽喳喳。再过一会儿,又叽叽喳喳。有时候你不想让她说话都不行,好像是,谁都无法让她不说话。必须还要说一句的是,她的身上总是有一股“百雀灵”雪花膏的味道,那种味道说不上好闻,很噎人,只要她一走过来,那味道就会把人给狠狠噎一下,她有时候会不停地数落华生,说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就你行?华生说我看你最行。
“咚”的一声,华生弹了一个音符,停下来,把脸一下子掉过来,下边的话是对我们说的,你们去商店看看,看看哪种点心有雪花膏味儿,你们就会知道那点心是谁做的了。
华生开心地笑了起来,又对他爱人说,你这一点最行,雪花膏牌点心。
反正你什么都不行!华生的爱人真的生起气来了,嗓子尖了起来。
你们的老师根本就什么也教不了你们。华生的爱人又对我们说。
他有时候只会瞎说!华生爱人的手指已经碰到华生的额头了,她正在剪指甲,一手拿着指甲刀。
华生的爱人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了,有一次我们学校参加义务劳动,也就是修公园西边的那条路,那条路往南通向电厂,往北通向火车站,修路的时候挖出了两个墓,有棺材板,有死人骨头。不知怎么人们就一下子说到了十三陵。也是我多了一句嘴。我问华生老师:十三陵下边都埋的是什么皇帝?其实他可以不回答,因为到了后来我明白他根本就不知道十三陵都埋了哪些皇帝。但他居然回答了,说李什么?说那个皇帝叫李什么?我当时就懵了,现在隔了那么多年我还是懵,十三陵埋的是明代的皇帝,怎么会姓了李?从那之后我在心里就多少有些瞧不起华生老师了。
其实也就是在那会儿,周治开始迷上了魔法油。
你知道不知道什么是魔法油?周治那天还悄悄问我,魔法油?
魔法油?我说我想知道,是不是床上用的那种东西?
别往床上想,跟床没关系。周治说。
魔法油嘛。我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说这话的时候时候我们正在一起泡澡,每人一条毛巾,毛巾当然是澡堂的,大家公用的,还算干净,这种毛巾总是你用完我用,我用完他用,用完扔在一个大木桶里就行。除了公用毛巾,澡堂还会给每人一小块儿四分之一的肥皂,才两指那么宽,我们用它又是洗头又是洗身子,但还是用不完,剩下的我们就用它来洗内裤,澡堂那时候是允许人们洗内裤的。所以每次去澡堂我们都会顺便把内裤洗一下。
魔法油就是复仇之油。周治对我说。
我再问,周治又不说了。
后来,我还是知道了什么是魔法油,也知道了魔法油是怎么做的了。
那一次,我们几个朋友正在路边吃串喝啤酒,我就看到周治急匆匆提了一篮小狗,他身后跟着一条母狗,那条母狗都急成了什么,跟在周治身后可怜巴巴颠颠颠颠地跑。我当时还担心那母狗会不会突然扑上来咬周治一口,我追着问周治,你干什么去?你干什么去?你干什么去?周治说,没事,你别管,你别跟着我。但我还是跟着他去了,跟在他屁股后边跑。这样一来呢,周治就不得不跟我说了实话,我这才知道了魔法油是怎么回事。关于怎么把那一窝小狗熬成一瓶油,周治好像对谁都没说过,那情景真够惨的,一窝小狗“吱吱吱吱”地在锅里叫着,慢慢慢慢不叫了,慢慢慢慢一窝小狗被在锅里煮成了肉糜,这还不行,再熬两三个小时,然后那一窝小狗就变成了一瓶魔法油,把小狗放在锅里熬成油的整个过程母狗一直在那里看着,一直在凄惨地叫着,就这么回事,真是他妈的够残忍的。还有一次,我又看见周治提了一筐小狗,那头母狗也紧跟着他,那次周治算是开了大恩让我跟着他去了一处医院北边的小院子,那小院子早就不住人了,是医院里废弃的洗衣房。小狗被放在锅里熬油的时候,那头母狗的叫声太可怜了,不是叫,是哭,真是在哭。那天魔法油熬好的时候,周治把魔法油往地上只滴了一滴,那条母狗就发了疯似的用两只前爪子只一会儿工夫就把那地方挖了一个大坑。
这就是中了魔法了。周治说。
我看呆了,也看傻了,我很怕那条母狗会冲过来咬我一口。
这就是魔法油。周治又说,你别怕,它这会儿顾不上咬你。
周治又把一滴油抹在院子里一根很粗的木头棍子上,我眼看着那条母狗只几口就把那根木头棍子咬断了,只几口,喳喳喳。
这事你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周治再一次嘱咐我。
我说我当然不会。
周治还告诉我熬魔法油其实真是一件很难的事,先要找到一窝小狗,那条母狗还得是一条很凶的母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母狗只要一生小狗就都会变得很凶。我那时候已经陷入了想入非非,我总幻想着自己口袋里有一小瓶魔法油,那种小玻璃瓶我都准备好了,就是那种从外婆手里传下来的比大拇指大不了多少的放糖桂花的小瓶。我想得到这么一小瓶魔法油,到时候我可以把它涂抹在我讨厌的人的身上,好让狗去把他咬得七零八碎。我很想知道周治一共熬了多少瓶魔法油?但他就是不说。
你告诉我。我对周治说,我保证不会对任何人讲。
有些事一说就不灵了。周治说。
我看着周治,在脑子里想了一下,我想什么?我想在我们居住的这个小城里到底有多少人被狗咬过?被咬过的人又和周治认识不认识?
这是很危险的。周治说,一个中了魔法的狗能把一个人撕成碎片。
我想知道什么样的狗才最合适做魔法油?我问了一声,其实我不问也知道。
那当然是大型犬,比如德国黑背还有藏獒,藏獒最好了。周治说。
周治几乎每一次都会对我说,魔法油的事不能对任何人说。
我不说,绝对不会说。我说,但是我想知道魔法油对交女朋友会不会有用处,比如,接吻,比如,上床,我希望女朋友会主动上床,这可太有意思了。
周治就笑了起来。
他就这么笑了一下,好像就揭发了我内心到底有多邪恶。
反正你不能对任何人说魔法油的事。周治说。
当然不会。我说,这你还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周治说,但这种事真不能让人知道。
我想知道周治到底有多少瓶魔法油?一共多少瓶?放在什么地方?
我迟早会给你看的,周治说。你放心吧。
我对周治说,那么我想再问一句,魔法油能不能让人变瘦一些?你看华生的儿子胖成什么样了,肥猪!既然是魔法油,它的魔法也许不仅仅是只让母狗去咬人。
我一说到华生的儿子,周治马上就来气了,也就是这次,我知道周治跟华生的关系彻底不行了,完了,臭了,仇人一样,我知道这不能怪周治。我更想不到的是周治的爱人跟周治离婚了,是刚刚离,这对周治的打击可太大了,所以我才和他来大澡堂洗澡,想让他好好放松放松睡一觉,要知道我们经常在大澡堂睡觉,洗完澡总能美美地睡一觉。
你应该好好儿睡一觉。我对他说。
他活该。周治完全把脸黑下来了。
他们两口子把我害苦了。周治说。
他们其实也挺麻烦。我说,看着周治,想让他不生气。
我说,华生和他爱人带儿子去医院的事你也知道了,华生的儿子岁数那么小就得了高血压和心脏病,真要命。
人太胖了容易出毛病。周治说。
咝咝咝咝。我说他现在出气总是这样。眼镜蛇就这种声音。
别提他们好不好!周治說。
周治把头枕在澡堂池子的边上,闭着眼,他的头旁边是一个澡堂里才有的木头枕头,已经被水泡得黑乎乎的,澡堂里有好几个这样的枕头,是让人们枕着搓澡用的,澡堂里还有那种木趿拉板鞋,一走啪哒啪哒响。
你说魔法油能不能减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把这话说了一遍。
别提他们好不好!周治说,眼神不对了。
这下我想我应该换个话题了,我不想让周治不开心。我说,我们家的人好像就没有胖的,都挺瘦。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我很喜欢我的小肚子,那上边连一点点多余的肉都没有。我站起来给周治看我的肚子,我站起来时,水“哗啦”一声,我用手抚抚我的肚子,然后再在水里蹲下来,水又“哗啦”一声。
我本来不想说华生的事了,但周治自己却又说了起来。
周治说华生儿子的事可能与他小时候做过的一次手术有关。他那会儿还不到两个月呢。华生说,你想想,还不到两个月就被送到医院对胃部做了一次手术,周治说他想不起那是什么手术了,总之他那时才一个多月,每次吃奶都会吐出来,后来医生就给他做了手术,据说是把胃部进食的那地方给扩了一下。也许毛病就出在这上边,从那以后这孩子吃东西就好像总是不够,结果就越来越胖了。
贲门。周治说那地方叫贲门。
要不要再做一次手术把那个地方再弄小一点?我对周治说,贲门。
好像不行吧?周治说华生和他老婆为了这事还去过不少医院,好像是不行。
他不但胖,他事也太多了。
我忍不住还是把那事又说了出来,我想让周治笑一笑。想不到他会干那种事,干那种事,干那种事,好笑死了,太好笑了。
青春期容易出那种傻事,那不算什么。周治终于笑了一下。
我就也跟着笑了起来,怎么说呢,一般人都想象不出一个十八岁的人会把一节尼龙绳给塞到自己的那地方去,这不是一件容易事。我一笑周治就笑得更厉害了,说,他妈的,报应,脑子是有点问题,往那里边塞东西。
一万个人里边也许只会有一个这样的人。我说。
差不多,那很疼的。周治小声说,看看旁边,旁边还有几个泡澡的人。
周治说那件事对华生和他爱人打击太大了。这让人很开心,活该。
我又问了些别的。周治不耐烦了。
咱们不说他们好不好?周治忽然用手拍了一下脑袋的左侧,从水里站了起来,“哗啦”一声,是该轮到他搓澡了,搓澡师傅叫号了。
周治一步跨出了池子。咱们说他们干什么,我老婆都没了,我再也不想说他们的事,够了,我不希望听到他们的名字。
我要让他们知道魔法油的厉害!停了一下,周治又说。
别这样。我听见我在说。
放过他们。我还在说。
已经有好一阵子了,不少人都已经知道周治家里出事了,也知道是华生老婆把事情给搞成了那样,把人家搞到离婚了,这些事前前后后我都知道,我想不通华生的爱人为什么要那么做,把人家周治一家人给弄得七零八落。
一个人一生什么最重要?周治站在池子边对我说,他身上在往下滴水。
我说不上来,我看着周治,我也从池子里站起来,“哗啦”一声。
也许爱情是最重要的。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
哪有什么爱情,家庭呢?一个人没了家庭他还有什么!
周治在搓澡的床上躺下来,我看着他,也跟着在他旁边的搓澡床上躺下来,我俩的搓澡床紧挨着。我侧过脸看周治。我看了一下,马上就不看了,我闭上眼,搓澡师傅开始往我们的身上浇水,浇了一盆,再浇一盆,然后开始给我洗头,周治那边也在洗头。有人在澡塘那边唱歌,美声唱法,很帕瓦罗蒂,这个人我也认识,是个大胖子,他喜欢在澡堂里唱很雄壮的歌,倒不怎么难听。我躺在那里,头很快就洗完了,搓澡师傅开始在我身上忙活,我心里真的替周治难受,虽然其实我昨天才洗过澡,今天又来了。其实不止我一个人,不少人都知道了周治的妻子离开了他,离婚了,而且,周治的女儿也离开了他们,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不是周治的亲生,人们谁都弄不清华生的爱人为什么把她叫了去把这事告诉给她,一般人都受不了这种打击,为什么?为什么?周治的这个女儿现在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她给周治和他爱人留下了一张纸条说她要去找她的亲生父母。让我想不开的是周治的爱人为什么要跟周治离婚,为什么,在这个时候?
我又侧过脸朝周治那边看了一眼,周治好像睡着了,搓澡师傅在忙活他的一条腿,把他的一只脚架在自己的肩膀上,这样一来周治的那条腿就抬得很高,搓澡师傅开始从周治的大腿根部一点一点给他往下搓。
周治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但我知道他没有睡。
他在喘粗气,我感觉到了。
【作者简介】 王祥夫,1958年生,辽宁抚顺人。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三十余部。作品曾獲鲁迅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赵树理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第二届中国民族美术双年奖、2015年亚洲美术双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