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钝的身体

2021-09-10 07:22严孜铭
特区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心理咨询

严孜铭,1997年生,复旦大学创意写作硕士在读,南京市“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各文学期刊。

描述自己的躯体症状时,我用了一个很专业的词,肠鸣。我说,每当情绪低落,就会开始肠鸣。坐在对面的心理咨询师问,什么是肠鸣?我解释道,就是总感觉肠子搅来搅去,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正常情况下,人不应该总能感觉到自己的肠子,对吧?她点点头。我没有引用那句常盘桓在脑海里的诗: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我想她大约没听过。这般想法流过的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太傲慢了,不像是一个诚恳求助的人。我应该多说点什么。于是我继续陈述,已很长时间不能写作,这让我感觉很糟,您能明白吗—不是不写作,而是不能、没办法。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把“能”这个字咬得很重。

2020年初之际,受疫情影响,我和同学不得返校,全都过上昼夜颠倒的日子。深夜三点入睡,中午十一点半起床,洗漱饭毕坐在书桌前,发愣一阵,看手机一阵,晃荡到阳台一阵,不知不觉又到饭点,饭后只想躺倒,看手机,或者只是躺着不动,日复一日。一个写小说的朋友敲打我,你不能这样啊,人家普希金1930年碰到霍乱疫情被困三个月,期间写出抒情诗27首、童话诗 2篇、诗体小悲剧4 部、中篇小说6部、书信18封、以及评论和短文11篇!我在微信上回复一个呲牙笑的表情符号,说,而我这个写作界的“拖拉机”,只能和大家比拼谁是“熬夜冠军”。

我没有说其实自己并非熬夜。

熬夜是一个自主选择,“熬”是个动词,意味着一个人可以睡觉而选择不睡,去干点别的ta认为更有意思的事情。严格意义来看,我不属于这个范畴之内。我失眠了—科学术语讲,我面临严重的“睡眠障碍”。重点落在“失”上。在我情绪持久性低落的日子里,失去了很多东西,大多数的“失去”无迹可寻、无法估量,反倒使我痛苦之余疑心自己的矫情以及灵魂脆弱,少数“失去”则显得切实可观,比如失眠、失去创作力,甚至失去绝大多数行为动力。起初我以为这只是短暂的,也许是季节替换带来的情绪低落,只会持续一小段日子,过去我也曾有过一阵子好睡一阵子失眠的经验。只是夜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感到烦闷,阮籍《咏怀诗·其一》写“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可惜我没有古人的特长,只能漆黑中伸手摩挲并排放在靠墙一侧的玩偶,有时触碰到柔软多毛的四肢和腹部,有时触碰到的则是冰凉坚硬的塑料眼珠。偶尔听到宿舍外忽然响起一阵玩笑声,是夜游的青年人回来了,他们应该度过了一个热闹的晚上,兴尽而返。我猛然睁开眼。夜里三点一刻,离早晨还有很远,努努力也许还是能够睡好,翻过身来,我抓住一个大象玩偶,将它搂紧,脸颊贴近它,感受其质地。后来我听到清晨了,群鸟啁啾,室内泛起微微的白。我仍旧安慰自己,只是今天睡不好。只是几天睡不好。只是一周睡不好。后来我终于哭泣起来,心想人何以要成为人呢,徒有一副脆弱而无法自控的血肉之躯。假使我是一个钢铁铸造的机器人,就可以充电、放电、开机、关机,关掉那些反复思索实则于事无补的念头。

一次心理咨询时长并不久,我的无数话语柳絮般飘浮在这间小小的咨询室内,四处游荡,落在淡蓝色布艺沙发上,落进茶杯里,落到我们的肩膀上。我想是时候该停顿一下了,等待她说点什么,否则我把一切说完,她将无话可说。她问,你之前有来咨询过吗?我说去冬来过一次。2019年11月的某个下午,我骑共享单车跨越半个校园从北区学生宿舍到达叶耀珍楼下,心理健康中心就在六层。我不曾提及那时向上仰望如孤岛般的第六层,看到四周墙壁上关爱心理健康的宣传栏时,心底猛然蹿起的折返冲动。她重复一遍,就来过一次吗?我点头。后来中心曾电联我询问是否需要二次咨询,手机在枕边嗡嗡振动,把我从白日梦境的混沌中捉出来,睁开眼,一骨碌翻坐起身,我答复道,不用了,谢谢。那边顿了顿,说,那很好呀,恭喜你啊同学。宿舍里空调轰轰运作,那是个冬日昏沉的下午,阳光照进屋内被窗户挡了几挡,拐弯抹角落进来不免暗了几度,视线被合拢起来的床帘遮住部分,屋内更显暮色沉沉,不辨何时。我低头看时间,下午四点一刻,一个本不该在睡觉的时刻。但我在错误的时间段沉睡不醒,已非一日两日。恭喜你啊同学。去过心理健康中心,才知道原来此地如此热门,需要提前预约、排队。勇于展现伤痛者竟如此之多。想必老师们已记不清多少次对上门来的同学说,你好,请填写问卷和调查卡;你好,请稍等片刻;以及,恭喜你啊同学。我又躺在床上不动了。其实去年那位心理咨询老师很好,我喜欢听她那口台湾腔。台湾人讲话的节奏和发音的拐点和大陆地区截然不同,陌生的语言形式使我感到放松。但对谈结束,从六楼迈出脚步的瞬间开始,我感到身陷冰窟,两腿发颤,右手扶住栏杆,一时间不能下行,感觉把无数个巨大的秘密交托出去,即将置身于无法掌控的漩涡之中。我劝告自己,放松点,言语一经口述落入空中,便将消失无形,阐述不留痕迹。事实上我喜欢她,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只知道其来自台湾。彼时我感觉冥冥中似乎自有安排,我正在准备前往台湾交换的各类材料,程序已将至尾声,2020年春天2月16日早上9点,航班起飞,目的地台北桃園机场,到达后会有东吴大学中文系志愿者接我和其他交换生至住宿区。一切都计划妥当了。我反复向曾经去过台湾的同学、朋友确证,那里的确是个值得一去的好地方,他们说是的,亚热带气候,男孩女孩都晒得皮肤黑亮,透出健康的底色,在大陆还处于万物凋敝的季节,你已经可以穿着短裙或泳装,大晒台湾海滩砂砾滚烫,热情洋溢。

那时我还能够写作小说和日记。小说写得零零散散时断时续,日记倒长篇大论,一个半月时间内日记约莫写出3万多字,进度、速率远超小说写作。直到去台湾交换一学期的计划,终于在2020年3月底确定无疑在新冠疫情的冲击下遭到破坏,我都尚且能够写点日记—这是件很古怪的事情,被困在家,见不到同学朋友,没有聚会、活动,研二下学期也无网课要学,生活停滞不前,能够记录的生活痕迹乏味至极。我甚至去观察对面邻居养在阳台上的鸡,研究它每天吃些什么,如何被一根细细的绳子拴住脚踝不能挣脱,夜幕降临何处休憩,又如何在某一天消失踪迹,使我疑心它已葬身人腹。我将这一阶段的日记命名为“疫情期间日记”,哪怕我关心的只是失眠、早醒、多梦、暗自垂泪和邻居家待宰的鸡。

唯一高度吸引我注意力的事件是我患上了口周皮炎。唇部四周不断生出小小的红色疹子,连成一片。早在去年冬天,我就发现了其不断蔓延的征兆。起初我以为它会自动痊愈,不值得为其多费心思,然而那些小疹子此消彼起,既不痊愈也不恶化。这是令人尴尬的病症,并不十分作痒,只偶尔有些刺痛,疹子虽然发红影响美观,却不至于真的丑陋,所以不值得他者密切的关心和慰问。在坚持擦拭皮肤科医生开出的药膏数月后,病症依旧反复发作,于是我自行在网络上搜索“口周皮炎”关键词,结果发现无数更为严重的病例,经年不愈,皮炎瘢痕一般锁死在患者面部,这使我感到恐怖。我或许会从此丧失皮肤的光洁平滑,再也无法痊愈,继续饱受这种“不值一提”的折磨。渐渐地,我发现病情恶化的某种不可靠依据—每当情绪格外糟糕,次日起床揽镜自照,往往疹子便多出几粒。口周皮炎和原发性头痛一样,医学研究尚且无法确定发病缘由,这使得对它的阐释有了更大的隐喻空间。我擅自将情绪和此病症联系在一起,意外的是,相似主张在患者交流帖里时有发现。我还是对这个过于主观的推测保持怀疑。

我渐渐不再常写日记,因为口周皮炎在我殷勤涂抹新医生开出的错误药膏后,彻底爆发了。一夜之间,红疹尽数发了出来,遍布在口唇四周脆弱的肌肤上,刺痛感伴着嘴巴开合的动作如影随形。面皮仿佛成了一张绷得紧紧的鼓面,稍用力说话、进食便牵扯得生疼,接着不断蜕皮。我立即停用药膏,然而已覆水难收。我几乎开始庆幸如今人人要戴口罩,感激台湾之行遭到腰斩,在家足不出户总好过向外界展露斑驳的面孔。或许我再也不会痊愈—就是这么一个不值一提的微小疾病,不断占用着我的注意力。我没有因此停止照镜子,相反,我比过去更加密集地对镜自观,反复窥察患处皮肤细节的种种变化,期待奇迹发生,能够一夜之间恢复平滑,创痕消失。四处求医问药,在那个严酷的冬天,每时每刻人们都被各类新闻追踪公布的新冠疫情病例、生命凋亡的讯息裹挟,我戴着口罩,在那个当地知名老中医办公室门外排队等候。他桌前围上一群患者及家属,他们并不理睬外边墙壁上提示“人人保持距离”的标语,挤成一团,自陈病症,顺带听取他者的身体秘闻,彼此之间谁也不曾主动避讳。我远远地站着,摘下一边耳机,听到医生拉下口罩,对患者轻言软语,你要放宽心……这个世界其实都是空,万物都是空,我和你都是空,有什么好计较、好在意的呢。妈妈挂掉电话,看我还立在原地,挎住我臂膀,拨开那些错序排队、拥拥挤挤的人,将我摁到凳子上,向他们公开我面上的红棕瘢痕。医生说了一堆话,我单记住他说“胆气不足”。我不肯服气,问,什么是胆气不足呢?我胆子挺大的。

我的确觉得自己很是不赖,去年不慎割伤手腕,缝针时没打麻药,医生叫我忍忍,我含住一汪眼泪说不怕,因为我是真的猛士,“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急诊科医生都笑起来,说现在小孩讲话怎么都一套一套。但不管怎么样,我没有因为剧烈的疼痛缩回手腕分毫,这无疑是某种勇敢的证据吧。老中医摇头,不是说胆小,这么说吧,就好像这个人心里想做很多的事情,但又做不到,结果呢,他只好整天躺在床上长吁短叹。我暗道这听上去很“叶甫盖尼·奥涅金”。

过后一段日子里,我每天按时按点,一顿不落熬药喝药。尽管医生同时还下达了“禁止熬夜”旨意,我入眠的努力依舊付诸东流。不仅如此,我还被禁止摄入任何饮料。这道指令使我难捱。我过去一直爱喝奶茶,像身边多数的同龄人那样,然而不知从哪一天那一刻开始,我对这种含糖成分极高的饮料产生了强烈的依赖。我看到过很多关于年轻人摄入糖分超量导致患病的报道,但依旧无法忽视身体内部发出的渴求讯号。疫情期间不能外出,就成箱买香飘飘冲泡饮品代替,后来则是喜茶、乐乐茶、一点点、厝内、小眷村轮着来—我知道饮用奶茶过多会导致失眠,但在朋友发出劝阻的时候却说,反正怎样都是睡不着,不如喝点甜的高兴高兴。我并未因此如气球膨胀般发胖,相反,衣带渐宽,日益消瘦。几个月后,我才明白这其实是身体含蓄发出的警示之一。《世说新语》里讲王子猷在某地暂住,请人种竹,说道:“何可一日无此君?”这幅风雅图景,换我做主角,则是高高举起色彩鲜艳、各式各样的奶茶纸杯:“何可一日无此君?”一种解释说,糖分、咖啡因能够有效地促进多巴胺分泌和释放,而多巴胺能够有效地调节情绪,朴素的说法就是使人感到快乐。当然,我也想过,可能我只是比较馋。

关于皮炎和奶茶的经历,我没有说给她听。这已是和这位心理咨询师第二次见面。时间有限。一进屋,刚脱下外套,我就看到一旁桌面上摆放妥当的乳白色时钟。她快速瞥了一眼,然后我们开启对话。说是对话,其实还是我说得更多些,暗暗觉得不值当—尽管学校的心理咨询无需付费。在这限定的一小时内,我说得越多、越久,她就越可以只履行一个倾听者的义务。我讲述经历,自我剖析,抛出一个个问题,复又试图自己答。回想去年的咨询,情形略有些不同,那位台湾咨询师说了很多。从他们说过的那些话里,我渐渐识别出一些心理咨询话术—说是“话术”颇为冒犯,我稍感抱歉,然则的确观察到一些“方式”,比如当来访者袒露痛苦,表达疑惑时,你要告诉ta,别担心,其实这些想法都无比正常,无比自然。这并不是什么异端邪说,人人都会如此。即使我当时暗中怀疑这种话语背后的逻辑,仍然感到了某种难言的宽慰和踏实。她问我,你是自己来的吗?我回答,不,原本不想要来,是某个好朋友,她硬逼迫着我来的。她说,你看,你有这么好的朋友,她很关心你。我说是啊,不过今天说的这些事情,她不知道。咨询师的眼睛因感到些微吃惊张大了,为什么没有试着去倾诉点什么?我默然。喝下一口热水之后,我用一个词来解释,暴露感。一旦开始讲述,就好像赤身裸体行走在日头下,无处藏身。她又问,那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我诚实回答,没有想象的那么糟,但如果可以,还是没说过为妙。我之所以能够说出来—我能总结出这背后的原因,一则出门前我对自己做过心理建设;二则对我来说,您不曾进入到我的日常生活秩序中。

最近真的好冷啊。今次见新的咨询师,我已经能够自如地同她打招呼。据悉2020年即将面临一场罕见的严冬,冷意已早早露出面目。2020年终于快要结束了。我用了“终于”这个词,放眼这一整年,好像什么也没做就匆匆过去了,事实并非如此,我的生活其实发生很多变动,皮肤病久不痊愈、复旦禁止返校、待在家里的时日一事无成,终于无法忍受,皮炎略有好转便收拾行李,旅游洛阳和新疆,接着辗转上海、南京两地参加实习,租房、搬家、城市之间来回奔波。我拖动躯体竭尽所能让自己处于某种动态,以期待借助外在变化分散注意力,免得沉湎于过度地反省、思考和数不清的场景闪回中。在叙述的暂停时刻,她整顿状态,立直身体—我知道,到了某种总结陈词的环节了。这位看上去来自北方的咨询师说,我听到并且注意到—这是很好的一点,过去你做了很多努力,你一直想要变得好起来。我点头的动作十分利落,对,摊开双手,笑起来,否则现在我就不会坐在这里对不对?总要把法子都试过才好意思说,算了吧。时钟已经走过一大半了。此刻距离我的精神科医生首次给出接受心理咨询的建议,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期间我收到不止一个朋友敦促,他们以切身经验笃定地说,这会是个有效的法子。我点头称是,心底并不相信。

事已至此,心灵的痛苦和哀乐的不稳定已经使我受够,我既不相信凭借自身情绪调节可以改变现状,也不相信外在几句疏导的言语就足以化解横亘在现实中的种种困境。我曾经为个体信念的强大感到骄傲,然而终于在身体发出种种危机讯号后临近深渊,不得不承认信念背面的脆弱和无能。我的身体早早对其所有者说话,但这些都遭到了忽略和隐蔽,直到炎炎九月的某一天,我因为连续72小时无眠彻底崩溃。眩晕,步履摇晃,心悸,噩梦,幻觉和显著的记忆力衰退,接踵而至。我开始犯更多低级错误,比如屋内锁门而钥匙留在门上,比如将一杯插上吸管的奶茶无缘无故颠倒过来以至于洒满全身,比如说话时将几句干枯的陈述反反复复或者干脆说得支零破碎,舌头笨拙地打结,再比如不记得一刻钟前同事找我说了什么话做过什么事—甚至不确信她是否真的来找过我。

我长久地躺在地板上不能动弹,绝望地看着出租屋那盏骤然熄灭的吸顶灯,灯管的光圈亮了一刻黯淡下去,四周渐渐归于黑暗。我感觉自己被一个巨大的隐喻按住了。脚边是一堆零乱不能组合完整的拼图碎片,躺在地板上,心想,只不过是一幅小小的拼图,我怎么会被难倒?第二天早晨,依然爬起来,下楼梯时扶住墙壁以免滚落在地,我还要前往实习单位工作。当天下午预约了南京脑科医院的失眠专科。这距离我关注这家医院的公众号,查看预约信息已经过去大半个月。排号等待时间漫长,我独自前往,诊室外的患者年龄大相径庭,有同我一般年纪的年轻人,亦有白发苍苍的老人,远远地,我听到他们交流病情,谈论我们这位医生究竟医术如何。我想,同一个医生将我们这些互不相干的人联结到一块了,这奇怪的念头给我莫名的宽慰。李姓医生是我两个朋友共同推荐的,他俩互不相识,然而此刻我们联结在一起,开始共享某个同时关乎身体和心灵的秘密。忽然我听到一位老人自述已失眠十几年,这让我感觉背后墙面森然冰凉。这时另一个患者同我搭话,慷慨地分享自己的秘闻,失眠、动力匮乏、无端颤抖以及哭泣。他问我,你会常常想要哭吗?我没有作答。他不在意,只是转过头来,掏出病历本和一些检验材料,展示起来,他说,我可能要试着停药了,打算要孩子,但你知道吗,服药会影响……生育功能。我摇头。医生说你得做一些检验时,我想起刚刚那男人手上印满文字的纸张,慌忙分辨起来,可是……我也没有一直心情低落呀,有时候会感觉开心,比如和朋友一起玩,比如去看乐队表演嘛。我最近还能看点书,吃饭也吃得下……在层出不穷的举例论证中,声音不自觉高亢。拿到检测报告,看见上边赫然印着“中度抑郁”“中度焦虑”字样时,有趣的事情发生了,一瞬间我感觉如释重负。疾病之外的人往往出于好心宽慰患者说,别想太多,你只是有些不开心,你没事的。而就在此时此刻,数据和指标把某种暗地发生的异变量化了,我不必再徒然劝慰自己只是情绪不好,更不必再反复质问自己是否太过矫情,那些深夜难眠时分纷呈跃动的思绪有了充满合理性、科学性的解释。现在我要“堂而皇之”做个病人了,医学万岁,科学真是永垂不朽。医生捏住报告单,你看,和刚刚的临床诊断一致。我不作声。他补充,看来你真的有点忧郁了哦。这个“哦”字语调上扬,有了一丝俏皮的味道。我喜欢听他把“抑郁”说成“忧郁”。回去以后,我一遍遍研究那些药物说明书,一遍遍研究那些量表里上下起伏的小箭头,对比数值,估量我和常态的距离。接着把四百多张零散的拼图收拢起来,一股脑装进收纳袋里,放在隐秘的角落。一个病人合该对自己降低要求。

药物比写日记、和朋友交心、自我劝慰都要有显而易见的成效。身体在充分吸收带有镇定成分和抗抑郁效用的药物以后,机器人按下了关机按钮。意识沉浮,逐渐模糊,一切曾使我感到尖锐、硌痛的事情都不再重要了。王安忆说艺术的创造者“应该具有敏锐的感受能力,就是说他应该有痛感,他不是麻木的人,他是个很有痛感的人,一触即发”。盡管如此,我还是逐渐宽容自己因药物作用于大脑中枢阻断情绪而变得感受麻木。能够入睡已是珍贵的礼物,所以我也宽容药物带来的恶劣副作用,比如步态不稳犹如微醺,磕磕碰碰甚至跌倒,以及时常想要呕吐。我以为生活不过就这么发展下去,然而回到上海,坐在新医生面前时,我眼皮低垂—我猜想自己面色灰败,自诉已经很久不能写作。回顾过去,心底轰然生出一股巨大沮丧,只觉诸多努力和折腾依然隐隐指向“竹篮打水一场空”,更可怕的是,这场病似乎到了一个新节点。初期,药物迅速生效确实缓解了睡眠障碍,这把我从崩溃的深渊旁拉扯回来,然而早醒与多梦依旧,快乐的情绪达到顶峰时跌落下来,乐极哀情来,寥亮摧肝心。我一丝不苟按时服药,四处搜集讯息,镇静药物和抗抑郁药物均不可久服,它们具有依赖性和成瘾性,同时,长期患病会对大脑中枢神经产生不可逆影响,患者将逐渐变得思维缓慢,换言之,会变笨。我害怕失智,却也不敢擅自停药。相关资料显示,抑郁症患者首次患病时没有得到彻底、有效干预,病情复发三次之后,就必须终身服药。心理咨询师对我的这个说法予以肯定。

她说,上次你来,给了我很大冲击。今天看上去很不一样了。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那时我说,不可忽视地,我确实产生了自杀念头,而且没法控制。看到新闻有人以鞋带自杀,我不觉得惨痛,只是恍然醒悟,原来鞋带竟可以用来自杀。后来我的知识库日渐完善,知道皮带,甚至睡裤……睡裤哎,您能想象吗?一个人想要死有这么多种办法。我笑问她。临睡服药前,我会忍不住清点安眠药的数量。我的举例陈述停止了,顿了顿,我看向她,不过我知道自己不会真的那么做啦。她的腿动了一下,合拢起来,双手放在膝上,这是轻微紧张的表现,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冷静、平和,问我,为什么呢?我说,我的妈妈和弟弟都曾经患过抑郁症,他们无法承受这种事件,爸爸也一定会为此痛苦不堪。再者,您想过吗,我们根本没有地方可以死。我看过一个新闻,有人深夜从万达酒店坠楼,结果把路人给砸死了,我可不想要害到别人。那么在宿舍上吊?舍友回来看到我的尸体在床上,她会吓坏的,我们可是好朋友啊。

我因不堪这种古怪叙述的羞耻感自嘲地笑起来。她说,我从没见过谁像一个局外人似的去讲那么惨烈的故事。她用了“故事”这个词,我觉得很有意思。“故事”总给我一种虚构的感觉。

我在被医生增加药物剂量为双倍的那一天,拨打了学校心理健康中心的预约电话,上周四首次前来咨询。那是雨水荒凉的一周,我费了很大力气从床上挣扎起来,找伞,奔跑着前往叶耀珍楼,因为跑得太快直喘粗气浑身发热,但还是迟到了。这导致咨询时间被迫缩短。你知道吗,去开药那天碰巧中午和朋友约定吃饭,打车的时候,出发点是虹口精神卫生中心,目的地是含笑半步癫,虹口精神卫生中心和含笑半步癫排列在一起实在奇妙极了,我真不愧是个精神病人。今次咨询我没有迟到。时间所剩无几了,最后……我最后想再和她说的,一直以来,我对散文这个文体充满怀疑,卸下虚构的掩体,它更容易让人有极强的不安全感和失控感,一旦开始阐述,白纸黑字形成确凿证据,你将无处可逃。我上过散文鉴赏课、创作课,但依旧觉得无法进行散文创作。转念一想,或许这只是处理情感的方式差异而已,有的你一定要用散文、用非虚构来做,有的你只能用小说、用虚构来做。说完以后我立即后悔谈及这些,更后悔提问之后又自己作答,这让这场咨询显得只是我的一场带有傲慢态度的自述。我本该留些空间给她说点什么。这时她告诉我,心理学有一种干预方法,叫做叙事心理治疗,对“人类行为的故事特性”,即人类如何通过建构故事和倾听他人的故事来处理经验产生兴趣。最后她终于说了,她说,那些过去发生的事情其形态并未发生变化,但在你的讲述中它们被重新建构和审视了。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股很强大的能量……我叹息。这样就够了。

这是行程匆忙的一天,上午我刚去开过新一周期的药,医生问我,你觉得情绪有恢复到生病以前吗?上次她这么问时,我默然不应,心底悲哀地想到,已经不记得健康时是何种感觉。这次我给出了另一个答案,满以为这意味着立即停药,却获知巩固病情另需服药半年。病愈的周期远比我想象的要漫长。我不再那么担心药物使人愚钝,因为就在前一天,我总算按时写完了毕业作品的初稿。必须承认,它是那么粗糙和不完善,但一周以前,我还认为自己或许已经无能为力和疲惫不堪,应该去申请延毕。

我起身,穿上外套,对心理咨询师道别。她将要接待下一个来访者。下楼前,我再度想起去年那位台湾咨询师,她说,你有很强大的一面,这让你可以去做好、应对好超出你能力范围、位置的事情,可是就像硬幣有另一面,在这另一面,你受伤了。把伤口包扎起来,这是对的,人人都会如此,纱布可以阻隔细菌,可是你一直受伤,那么一直裹起来一直裹起来,会怎么样呢。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不知假如还能碰面,是否会告诉她,2020年春天以后,我和那个曾经逼迫我接受心理咨询的好朋友已不再往来。

心灵的创痛无迹可寻,我一直忧心忡忡,如何精密衡量自身与“常态”的距离,显然这无法用数字和科学尺度清楚验证—像忽然发生的,电石火光之间,迸发,升空,炸裂,四散,我在某一时刻察觉到不同。孱弱的肠胃消化着,曾因不堪重负发出悲鸣,这具身体迟钝于心灵的敏感,却在暗自承受痛感和不断积蓄力量之后,带来重重一击。细胞更新,神经重组,血液流动,皮肤脱屑,多巴胺,糖分,咖啡因,孱弱,动力源,疲惫,强壮,代谢和消化。我不能确切指出口周皮炎何时起不再复发,它消失无痕,好像从未折磨过我的身心那样,正如身体逐渐适应以后,那些摇晃、磕碰、呕吐症状的弱化。我来不及诉说了,后来我没有再那样密集地早醒和做噩梦,毕竟交谈时间有限,况且这也算不得缺憾,因为这次的心理咨询师自陈并非心理动力那一学派。张定浩在《爱欲与哀矜》里写道,“幸福不该是悬在终点处的奖赏,它只是道路中偶然乍现的光亮”,我依然看到那些处于动态不可捉摸的潜在危险,但也看到了一点光亮。

(责任编辑:费新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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