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包不舅舅

2021-09-10 07:22张全友
特区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矿区石头

张全友

张全友,实名张全有,男,山西朔州人,有小说在各文学期刊发表。出版小说集《阡陌》。现为《朔风》杂志编辑。

只知乡生贱草,没承想呀,赫连家还出了你舅这样的毛糙猴,真是的,我娘嘀咕。她正抖一件长拉锁的浅蓝夹克衫。

那一会儿阳光正好,我娘被投射到窗玻璃上的一束折返光回照在背上,显得她整个人都有点虚拟,但却更加立体。她在往个大提包塞洗好的衣服,塞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书是他特意嘱咐,一定给他带上山去。我看六遍了,还想看,你上来时给我捎上。

我娘说,有黄金吗,里面?你还是下山,找个学校代代课,现在老师吃香得很,四小都八千块一月了。

他却轻蔑地笑了,并不作声。

那天,我陪着娘去焦矿区看他。山路颠簸二十里,下车徒步再几里,沿途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矿早转产,绝大多数工人,都重新安排工作,这里几近荒废。厂房,被风蚀得斑驳怪异,有的都开始垮塌。不过尽管这样,还是有几十家年纪大的老人,拿着退休金,不愿搬离。原因自然各异,这些老人的共同点就是怀旧。年轻时候,他们投身矿山,看着焦矿像个孩子样地成长起来,飞黄腾达。现在自己老了,焦矿也衰了,一把老骨头,就丢到这里,陪着焦矿算了。有人,就有做生意的,来焦矿区面对这些有钱老人,生意好做得很。所以,焦矿虽衰,市场却依旧红火。山路崎岖,阻挡不了小商贩们求财心切。

包不舅在焦矿区给几户老人做家政。所谓家政,就是谁家老人生了病,要去医院,他负责联系车,送去医院,再回来照顾好另一个;谁家的烟灶坏了,帮忙打打炕;谁家下水堵了,帮忙通下水。如此种种,一月下来,赚个几千块钱倒也可以。

焦矿区处在半山腰,夏季晚间都凉,到了冬天,简直滴水成冰。这样荒凉萧索,我不知道包不舅,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

我和娘来的时候,他正工作。他的工作,就是背石头。我见他,背着百十斤重的一块青石,腰弓着,双脚踏着一条小路,艰难地朝不远处一个沟走去。

回来时,他额头挂着汗迹,朝我笑一下,说,这家伙又长高了,变化真大。他还摸我头顶,我甩一下,意思是不喜他摸我。

中午吃饭哇,包不舅说。我看下天,才半晌午。我娘说,不了,你要的书,我也给你带来了,都在包里,我们坐会儿就走。

包不舅住在不远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背那些坚硬的石头。我想择时问问我娘。

他租住的这家,院落逼仄,但房间挺多,十几间连成一排。阳光很均匀地爬向那排屋的檐子。屋很矮,房东老两口儿都在门前坐着。看到我们来了,笑着说,包子,你亲姐又来看你!还是亲的好啊。他们不叫他包不,更不会知道赫连这极少的姓氏,只叫他包子。包子好,能吃。当年最早住进来的时候,他们就这样叫他,老人都说习惯了。包不舅说,是的是的,亲的跑不了,该来的总要来。他笑着开门。很破的那种木板门,吱呀开了。屋子不大,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墙角堆着些纸箱和面袋,还有不少酒瓶。他租了三间,焦矿这种棚户区的房租原先就不贵,何况是现在。

我娘一条腿跨上炕,坐着,不一会儿去裤兜掏出几百块钱,压在了炕布下。

我娘这会儿屋内给他收拾起来。你坐,不要你給我做什么,包不舅按着娘再坐下。我娘就说,那我就不坐了,我们回。

临出门,我娘回头说,听说刘柳下月回来,她一定会来看你。

包不舅笑着,没说什么。他送我们出来,站焦矿区一个水泥桥上,看我们走远。

我们快近午,才回家。我娘舀瓢水咕咚喝了,我也一气喝下半瓢。天热,榨干了我们身上的水分。捱到傍晚,我去问娘,他到底咋回事?我娘说,现在你也大了,跟你说了吧。

我娘一改此前支支吾吾,夜色间,显得踏实不少。她麻利地收拾好碗筷,从足音能听出不少她的心思。这些年,她心里面,不知放了多少舅舅的烦心事啊。

你过来,我娘喊我坐她的身边。她还特意拉得我再近些。院儿前的一株枣树下,月牙儿咧着嘴,吊在我们头顶上空,像我们的另一个伙伴。

你想知道他,我现在就讲给你。不过,提前我还要给你说,你一定不能成为他那样,明白吗?

我娘没说包不舅前,倒先来这一梭子。我肯定没弄明白“他”是啥样的?但我还是点了头。

其实,他是个很不错的学生,当年,咱村那些孩子,没有比过他的。后来,他考去县里,上了高中……

我娘低声念叨。她的声音颤颤巍巍,也许在她眼里,包不舅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至少也得是个很不错的老师吧。她看着天上的星,我看着她。她的眼里溢出些湿的亮光。

上了高中,你舅学习成绩依然是班里前几,他们班上,好些女生羡慕不已,刘柳就是一个。后来,你舅和刘柳搞对象了。他还帮那女的复习功课,让她的成绩也很快赶上来。嗨,可惜了,他在高考时却名落孙山,反倒是那女孩,考上省城的一所大学,命啊!

后来呢?

后来,他不服气,想再补习家里又没钱供,咋办?他就来焦矿区打小工,他想挣够补习费,再去参加下年的高考。那女孩开始也挺好,私下帮他藏钱,期待他第二年能如愿以偿。只是,你舅他,大概是,压力太大了?再考还不如第一年好。

唉,怎么会呢?

事实就是这样,他灰心丧气到极点,他甚至十几天藏进大山深处,不愿与所有人见面。刘柳还是够意思,去找他,给他鼓励,甚至说人不是读大学才能有出息,条条大路通罗马,你不妨想想其它办法,退一步天宽地阔。

后来呢?

女孩的话真管用,你舅就听她的,不再复习。他试着做食用菌栽培,搞养鸡养猪,种山药当归,还给报纸投过稿。每年寒暑假,女孩都来看他。只是,他干啥都没成功过,老赔本,去哪找钱呢?后来,刘柳也很少再来,你舅感觉不妙,那年寒假,他去找她。刘柳的家就在焦矿区,你舅去她们家那年,正好矿区改制,好多人家搬走了。女孩看到他,很客气地让座,端茶,像待客人一样,你舅觉得很不自在。他们僵持好一会,刘柳有了不耐烦情绪。可碍于面子,没有对他发作。不过,她还是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她希望他们从此分开,让他不要再抱什么幻想。你舅眼睛发直,好久才问,能不能再给我机会?女孩说,除非你把我家门前那石头垛背下山去!听女孩这样说,他回去了,好久都把自己关在一间房里不出来。终于,有一天,他做了一个决定,决心把女孩家门前的石头全部背下山去!一开始,焦矿区人还感到好奇,但久了,大家都怀疑他是不是疯了就再无人去搭理他。刘柳家,早因她爸工作调动迁去了别的地方,这些年,他们留在焦矿区的那房子,房前院后都长满了草,门两侧,上面的铁钉和锁都生锈了。听说他们早就在省城买了房子,刘柳也早已嫁人,现在在一个国企单位里做会计师……

废了,这人可是,我娘说着,叹一口气。黑沉沉的夜气下,她收回散漫的眼光,看着我。

你可给我学乖着点,不能像他那样,早早走上歪道儿。读书就读书,搞个什么劲的对象?

听娘这样说,我用头使劲杵她怀里一下,说,我也想搞,可是,我不敢。

我娘用拳头捶我肩,你敢,我就打死你,兔崽子!

又一月后,一日早间,我娘摸黑窸窸窣窣,准备再去看他。我被吵醒。我说,我也去吧。这次,娘没同意让我去,她说你就算了,那种地方没什么好看的,老去有啥意思。我也就给他送点过冬衣服,去去就回。马上要秋后,那烂石头路,冬天飘点雪,就不好再上去了。

顺着娘的话,一时间我想起,她總是在闲暇时站到个土丘高处,朝着焦矿区方向眺望。

路边,野草已显沧桑。去焦矿区的车最早一趟,是早上七点半。我于地平线升起的阳光下,看着我娘走远。她照例挎着至少两大包东西,走着路都歪歪扭扭的。我娘的辛劳,让我更加牵念包不舅。我和我娘一样,甚至希望他快点死了那份闲心。

那天,不知是种什么样的动力,在娘走了不到半个钟头,催促我尾随她而去。并且,我还恶作剧般给她留言,纸条上撒谎说我去同学家玩两天,劝娘看到不要找我,过两天我自然会回来。

无论怎样,包不舅都是我娘的一块心病,姥爷姥姥走后,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俩姐弟相依为命。我该替娘分担一点。于是我决定私访他。

路上,除了没能和娘结伴赶一个车,我独自悠然,倒也正好。我可以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看焦矿区颓废不堪的景致。

焦矿区半坡,一栋当年没有建起来的半拉子楼房,像个被遗弃的巨人,默默倾诉着这里的陈年往事。在它附近,几根高耸的烟囱,顶端黑色的标志帽也早褪色。两根锈色赤红的铁轨,一头连接现在的颓败,一头折返过去的辉煌,唯独没有未来的指向。崎岖小路旁,过秋的草弯着腰,但它们大都完成自身的成长,将世界鄙视它们的草籽高高顶起,宁愿此生化为泥土,也将它们的后代托付给明年……

过焦矿区时,我看到许多矿区惨败的景色,但我还是惦记包不舅。在我拐进一个通向石头坡包不舅家的小巷口时,我娘已经从一条小路走了过来。我急忙藏到一个墙拐角,让她看不到我,从我近在咫尺的巷道走过。

我绕开娘后,单独行动。我要去看包不舅搬石头。来到他工作的场地,包不舅正在一块一块地往几十米远的地方背石头,背完一趟,再来一趟……

虽到深秋,快十一点的太阳,仍旧像个火炭一般悬在头顶。他的背上垫着一块棉垫,有尺余宽,半米长,两边绷着挎带,灰渣拉擦。我想,这样也许会好点,至少不太拧后背上的肉。他先摸摸额头的汗,脸黑得像被漆了油皮,闪闪地亮着。他头发有点长了,和我在网上看到的犀利哥差不多一样长。焦矿区没有理发馆?还是他不想去做?那次我没太注意,才过去一个月。他的头发,如果扎辫子的话,应该够两把。

我伏在一个小土坑,将自己再次藏起来。我不想包不舅看到。我倒想看看他,究竟是怎么弄这些石头的。

他好像很陶醉自己做着的事情,并不觉有多累。他蹲下,把背贴向一大块石头,手紧抠着石棱。他的手指甲,好像都变了形,“哎吆—”他使劲拔起身子,前额蹦出一条条黑色的青筋,胳膊和腿上,也是这样的青筋。由于重心前倾,他眼皮需抬高,才能看到脚前的路。这堆看起来一座小山似的石头垛,距离他要背去扔掉的山坡,过一个慢坡,有四五十米远。他眼角耸着,黑仁朝上。他脚趾抓地,很卖劲地一步步迈着趟过慢坡。大概是这块石头太重,他的屁股,走起来都有点歪歪扭扭。忽然,他被脚前的小土坑绊了一下,整个身子倾斜,就在他和背上的石头一块要倾向坡下的时候,我急忙上去扶他一把。

怎么是你?

你快歇会儿吧。

包不舅对我的出现,也就刹那的惊讶。他的憨笑,给人的感觉永远那么踏实,他做什么,仿佛都合情合理,不是别人眼里的疯子。

就在我帮他把这块石头即将移向坡下,他却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来,还有个胶棒。他给纸条涂上了胶,贴到那块石头平滑的面上。他这样做,一时让我不解。

你在干嘛?

没什么,我让它们去见鬼。

我看看纸条:代考顶替,时代怪胎,我诅咒你!

一股尼古丁味儿,随风潜入我鼻息。包不舅点着一支烟。

他的眼神迷离扑朔。他仿佛很欣赏自己的字体。他把石头一推,轰隆的滚石声伴着一股白烟腾起,石头滚到几十米的坡底,不动了。

我忽然想起前些时网传的替考风波。原来他也关注这些自媒体新闻。但我更关心他的境况,就劝他,这些很难说,咱又不知情,你说呢?

包不舅说,都是写着玩儿,好几年了,已经习惯。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把这样的纸条。我接过一看,内容包罗万象,什么新冠、杭州弑妻、甚至黎巴嫩爆炸……我说,你写它们,除了浪费时间,没有意义。

你来干嘛?你妈不是说,你在家吗?

想来看你,不欢迎吗?

包不舅没再多说,他摸着我的后脑勺,微微一笑。

我劝他,不要再背石头了,徒劳,有什么意义呢?现在当义工,都有报酬。说罢,我却自嘲,我成了和娘一样絮叨的劝诫者,其实,看起来毫无作用。他说,你还小,不懂得什么叫意义。

晚上,包不舅问,用不用给你娘报个平安?我谎称暑假快结束,是她让我过来多陪陪你。他也就作罢。

我想真正走近他,了解他,所以我有意套近乎。我不失时机寻找机会,嵌入他的话题。他后来给我讲起他们的故事。那是个俗不可耐的爱情故事。我昂首看着夜空的月色,差不多和他叙述的一样,令人索然无味。

第二天夜,正当我要睡去,却听到隔壁包不舅嗓门高亢,原来他在唱歌。

我心一揪,急忙起来,轻脚去听他。门窗紧闭,破木板门只有个细缝,漏出一线光亮,朝里努力看,又看不着。

我决定破门而入。我于是奋起一脚,踢开那朝里闩着的屋门,这让包不舅吃惊不小。进屋后,我却看到另一个“他”。他穿白色闪亮休闲服,身后,是一堵布置较为精致的背景墙。最重要是,洗过头发的包不舅,发质顺溜,竟然那样帅气好看。脸虽日晒得黝黑,但在那灯光下,却显得特别白净。一嘴白牙,即便因惊恐而生气,也是那样匀称整齐,简直像个歌星。

你干嘛?!他脸色怔愤,眼睛跟只被惹怒的猫一样。

这时我才看到,他手机架起来的屏里面,还响着个女声,怎么了?我听到咚一声……

没事没事,你稍等一会,包不舅把我攘出屋外,随后低声说,给我安静点!

我贴在门外,听他屋里不住地同谁说对不起。刚才窥探到的,也是包不舅独自经营的,他的另一个世界:那女的,穿越手机屏而来……

那晚,秋风呼啸,我失眠了。焦矿区山坡大约比山下气温低好几度,我让被子紧紧包裹着赤裸的身体,听着隔壁他和手机那边的调情……

在我娘来焦矿区将我擒拿回家之前,我在包不舅这里待了三天。三天能了解他些什么?只是皮毛。盡管这样,我还是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了,因为另一个“他”的形象,让我重新定义包不舅,其实他蛮有城府的。

和他晚间连线的,就是刘柳。刘柳现在并不幸福,老公是工程师,常年在外,她自己又上班,又照顾女儿读书,感情几乎空白。坠入庸常的她,能不怀念和包不舅的那段恋情?当知道他现在都未娶,并且每天迂腐地做着她一时冲动说过的那件事,她既惭愧,又动心。

他还学习写小说。他一次次地看《黄金时代》,欲将那段恋情写成书,然后去出版。他甚至决心终生不娶,能和最爱的人在一起,管他什么样的形式……

我在他的笔记本,看到这样顾城的一段话: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早晨,阳光照在草上。我们站着,扶着自己的门扇,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我是在他一块块将石头背向滚石坡,一个个纸条贴好,一声声“见鬼去吧”的高亢声中,看到我娘趔趄着朝我们走来。

包不舅每一次往返,背一块石头上来,都在朝着树丛那个小的黑支架示意。我知道,那是他在做户外直播。

我娘满脸通红,看到我二话没说,挥手向我的脖颈就是一巴掌。

回到家后,我娘一天都不给我饭吃,也不跟我搭话。我虽饿得头昏目眩,但不虚此行的心情,让我并不憎恨娘的生气,她气得有理。

不过,焦矿区清晨下,浓雾裹着的包不舅的背影,有谁知道他的世界多么精彩?我娘虽没少接济他,可她根本不明白她这个兄弟。她和其他人一样,只认为他有违常理,甚至认为他也许真的疯了。

我在几个手机平台寻找附近的人,很容易就找到了包不舅。他给自己起名“赫连愚公”,竟有十几万粉丝的关注。他已是个小网红了。

“我永远等你!”这是包不舅给刘柳的承诺。我相信他的真诚是可靠的。但我怀疑时间。假如某天,刘柳丈夫情场失意,回到她的身边,她还会与这个“赫连愚公”保持网上情缘?都属未知。

但我甚至希望他永远都背不完那些石头,要不,他真的会等到失望的一天。刘柳不可能离开城市,更不会与丈夫离婚。他所有的努力,也许就是个笑话。

从焦矿区回来,我偷空儿朝着北方的远山眺望。曾经喧闹的矿山,现在沉寂,那个常年背负石头的包不舅,那一路石子缝儿挤着黑泥土生长的小草,还有,从小路走过去的心里惦记着他的我娘……想想这些,我都难受。

一个月圆的夜,我娘很郑重其事将我撸到院前。那株枣树的叶子,已经不剩几枚了。夜色早就发凉,只那月扁圆着一张脸,像个憋屈的柿子。

你给我听好,你再要不听话,我可对不起你老子了!

娘这样威胁我,我曾领教过,十四岁那年,一次我逃学被她抓个正着,那会儿我神秘的“老子”早就光荣地在部队服役了!他和其他军人不一样,每年的探亲假期,还要在家里写写画画,不知道弄些什么。我因此,长这么大,心里也就知道有个娘,“老子”基本是一个符号而已。

娘只有小学文化,那次我的逃学,让她气到几天不吃不喝。我看着她干裂的唇,眼睛都像个烂桃,扑通跪倒她面前,哭着央求说再也不会逃学了,她才慢慢回过神来。

我这辈子,先是遇着你老子,再是你舅,假如再出个你,我就真的是完了。

我娘叹息着,看着高空那个憋屈的柿子似的月亮,眼角还是挤出一滴浓稠的泪。

娘,我没和你说,其实我舅他有工作,他在做直播。他哪是你们想的那种人?人家活得好着呢。

直播是什么?我才不信,你就编吧。

你不用智能机,我现在就打开给你看。

切,骗鬼的。娘很不在意地起身要回屋去睡觉。我追着她,让她看一个直播。

那是他吗?我怎么感觉不像。娘瞥一下手机。她已经不耐烦地把门合上了,吩咐我早点去睡,快开学了,不要荒废了学业。

不,我要更多地了解包不舅,并更多地将了解到的他的情况传递给娘,虽说她一下不能接受,但我应该给他们架起一座桥梁,使他们沟通。

我还听到些有关包不舅直播的外围信息,说这样级别的主播,起码六位数的身价不止,什么意思呢?也就是说,他不仅不是个疯子,更不是别人认为的穷鬼了。

我知道了这些,心里安然不少。因为至少我娘此前的那些担心是多余的。

我甚至感觉,我的赫连包不舅舅,还有更多秘密隐藏在他的身后。他的世界,对我这个外甥,就是一黑洞……

很快要开学。我收拾起搁在包不舅身上的心情,将暑假作业和课本整理好,完毕,站到家里墙壁上的一面镜子前。里面的“我”,正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我们四目相对,沉默不语。

碧玉般的寂静,只有草茎在呼吸。

你不知道吗?时间多么乏味,更多时候,我感觉到的,都是孤独。

这是我在他笔记本看到的另一段话。他迷失焦矿区却活跃网络上,爱情失败却收获了十几万粉丝,难道,这就是上了年纪的人们所谓的命运?

但我还是低估他了。

某天,我娘再去给他送东西,回来却带着一脸的疑惑与悲伤。很快到冬天了,她穿着半棉袄子,铁青着嘴唇,看起来有点冷。她将去时带好的,原封未动放回原处,这让我很纳闷。

你舅,他走了。娘说。

走了?去了哪里?我迫不及待地问娘。她似乎并不急于给我答案,却叹着气,来回走动,双手一直搓着。

这大冷的天,能去哪呢?

这是托那老汉给留下的信,喏,我也不咋认字。娘甩给我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写了一页纸的信。

“姐,这个冬天我想出去走走,不要为我担心。你和钧都好好的,别辜负了不在了的姐夫。弟:包不。”

信就写了这么两行,其余都是空白。这两行字,却传递了不少信息给我。第一,赫连包不舅舅是一个思维如此清晰的人,且做事果敢;第二,他提到了我,我老子即他的“姐夫”不在了?!这是娘从来没有和我说起过的事,虽然我早有预感;第三,也是最让我可疑的地方,他的那些石头呢?刘柳呢?直播呢?难道他都要放弃?或者说,他原来就是个易变之人?还是他遇到了什么不可逆转的变故?

娘问我,都说些啥?我迟疑一下说,没说啥,就是他想出去走走而已。

我娘小学虽没毕业,但这些字,还是能分辨的。我所以不去细说,让她自己领会好了。这并不是情绪问题,这些年,某些事,她对我的隐瞒,也许她有苦衷。我到底十六七岁了,对成年人的世界,开始懂得包容和原谅。

那晚,我望着窗外云翳掩映的月,开始走神。我在想,包不舅他,到底去往哪里?是像众多户外直播,去徒步西藏吗?还是寻求更多的“社会事件”,继续他的“英雄”行为?也可能去找他的刘柳?……

我是从梦中再次找到了他。他很自信地说他已经找到了安放自己的地方。

在梦里,我看到他依旧在焦矿区炽烈的阳光下,汗水挂满他的脸颊,同时带着一股毅然顽固的劲头,两鬓青筋蚯蚓似的鼓凸。而他把一块石头推下山的动作,和又一个他认为尘埃落定的事件,那种傲意、超然、空灵的眼神,我在那一刻,甚至觉得他就是英雄,不食人间烟火,大义微言与世无争的英雄。

可是梦醒了,我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我不再纠结赫连包不舅的任何问题,也没与娘问那个我老子的来龙去脉。我站到那堵墙上的镜子前,对视自己,久久沉默着,任凭时间溜走。

我记得包不舅喜欢孤独,喻自己是一株草。他真的这样看待吗?倘若他對爱情失望,对社会怀疑,为何还要那样坚守?那样愤世嫉俗?但现在,他走了。这是一次超拔?还是更深的陷入?

早晨到了,梦会全部醒来。新的世界是要淘汰些旧迹的。我挎起厚重的书包,没有多余想法,只留微笑。包不舅就是那样一个人,他不去和任何人解释,我也不再多去惦记他了。

他走的正是时候,恰到好处,让我对他也刮目相看。

现在,以至于以前和将来,我都认为他是个正常人。只不过,他这一走,不知道要多少年?想到这里,我的眼眶湿润起来,默默为他祝福起来。

赫连包不舅,外面世道繁乱,你要处处小心!

(责任编辑:王建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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