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晓
虹晓,原名高小弘,女,副教授,博士,硕导。1976年10月出生,汉族,内蒙古乌海人,2006年博士毕业于河南大学文学院。现供职于大连理工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部,主要从事女性文学研究。近年发表小说《我的叔叔于乐》《朱丽尔的最后告别》《月色甜橙》《正午胡杨》,以及散文《香水人生》《我欲乘桴》 等。
三个月后,站在燈下,能一眼看到对面我家的阳台。
“这事儿行不行?”我觉得自己有点儿低三下四的。
他在厨房洗碗筷:“什么行不行?”
“装傻吧?我都说了那么多。”
“看着我不坏,是吧?”他一根根擦筷子。
“看着我像坏人?”
“不坏?你跑过来要跟我睡?”他说起话来不管不顾。
“你这话真难听。”
“你教教我,这话应当怎么说?”哗啦,他把筷子扔回筷笼。
说真的,被他一问,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事儿不是那个事儿,但话也只能这么说。
两个月前,从民政局出来,我失去了婚姻。第二天晚上,我失去了睡眠。我吃了谷维素、维生素、朱砂安神丸、龙胆泻肝丸,我用了眼罩、耳套、睡眠仪、足浴盆、电动按摩器。然而,只要闭上眼睛,过去的一幕幕,就像活过来一样,从我眼前慢慢走过。这时,我会觉得口渴、心跳加速、甚至开始愤怒。我大睁着眼睛,最后看到了黎明。
我的脑子空了,离婚才一周,我就开始精力不济。上班时,我肿胀着脑袋,眼眶紧绷,太阳穴酸痛。一下班,我就把自己扔在双人床上。我放弃了健身,因为计时表上跳动的红字,让我觉得吃力。电影,也不再有兴趣,幸福的故事让我觉得虚假,而悲伤的故事让我疲惫。我甚至有点放弃吃饭。头一次我意识到,胃也是有记忆的,当它所容纳的东西越来越少时,它会以为它根本不需要。我觉着我的胃,出色地表达了我的内心,就是我什么都不需要。
夜已经很深了,对面阳台灯亮着,有个男人在来来回回地走。躺在黑暗里,用了两个小时,我在猜测他失眠的理由。我想到了抑郁、焦虑,甚至也想到了离婚。最后我摇了摇头,觉得不能以己度人,不是每个失眠的人,都要落入离婚的窠臼。
“真想不到,你会有这种念头。”他用抹布擦油烟机。
“这都二十一世纪又二十年了,有什么想不到的?”
“要不你失眠?想得太多?”
“你倒是想得少,不也失眠?”
“你偷窥我?”他的调门有点高,手还是慢吞吞的。
我心里一紧:“听听,您把自己说得那么珍贵。”
“想歪了,想歪了啊。”他还在擦油烟机,第三遍了。
对他,我还真没往歪想。自打离婚后,我看男人,就是看人类的一部分,无关痛痒的一部分。但我的好奇心太强了,我是说,漫漫长夜,我得给自己找个事儿干干。在对面小灯深夜连续亮了五天之后,我买了一个望远镜。我把它架在了落地窗帘的后边。镜头里,我看到阳台后面,连着客厅。没有看到他的家人。在一个星期天,我偶然往镜头里看了一眼,客厅里跑动着一个孩子,旁边站着一个女人,看样子在收拾客厅。但周末过后的工作日,女人和孩子不见了,到了半夜两点,小灯亮了,他走了出来。
离婚三周之后,我的生活步入了正轨。我会隔两天做一顿像样的晚餐,细嚼慢咽。洗好碗筷,斜倚在沙发上,看两集宫斗,然后慢慢放松,让眼皮重重耷拉下来。当我从乱七八糟的姿势中醒过来的时候,刚好是凌晨两点。我走到阳台上,看看镜头里的他,感到安心,因为这么黑的夜,还有一个人,醒着。然后我会翻翻书、玩会儿手机,时间过得快起来,到了凌晨五点,我睡着了。
如果日子能一直这样下去,我就可以宣布我的生活步入了正轨。但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三周。那天晚上,半夜两点钟,当我睁开眼睛,却发现对面一片漆黑。我把眼睛对准镜头,除了黑暗对面什么都没有。直到早晨七点,我的眼睛还没有闭上。这一天,我都在疲惫中度过。下一天的凌晨两点,还是我自己度过,对面的灯始终没有亮起来。我坐在床边,身上围着被子,一个人的黑夜真是太漫长了。生活的千头万绪又像杂草一样,由远而近慢慢长起来。很快,我在镜子中发现了白发,在鬓角的位置,我还不到三十岁,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恢复了健身,肩膀上搭着白毛巾,汗水流进眼睛,酸痛,我不让自己停下来。胃口是没有的,我强迫自己坐在一条鱼,或者一碗面条前。我用力压着喉咙,强迫自己吞咽,生活再不能这样下去了。
“生活真的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不能这样,还能哪样?”那个该死油烟机已经亮得不像话了,他还在擦。
“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万一你吃了亏,怎么办?”
“我给你床位钱。”我觉得有必要把账算清楚,要不然这种车轱辘话越说越不清不楚。
“你当我是个睡枕?”
“刚还敝帚自珍呢,一眨眼功夫就自轻自贱起来了?”
“说真的,换了是你,”这次他回过头来,“一个女人从外边跑进来,非要跟你睡一觉。你怎么想?”
“可以理解啊,为了睡好觉。”我现在简直就是一个咬文嚼字的语文老师。
“为什么非得是我?”他声音提高了很多。
“我失眠,你也失眠,所以是你。”
“这是什么逻辑?”他终于放过了油烟机,从厨房出来。
“一篇科普文章里说,失眠是因为大脑里的磁场失衡。”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疯狂的老巫婆,骑着扫帚满世界乱飞。
他像个老外一样耸了耸肩膀。
“如果两个失眠的人在一起,磁场共振,容易入睡。”
“这种鸡汤你也信?”
“失眠难熬,干嘛不信?”
那个难熬的一周过后,我终于睡着了,睡意突袭过来,我成功沦陷。我摊开了手脚,品尝到了久违的酣眠。时间过得快极了,那一夜,不再是钟表滴滴答答的分分秒秒,是水,匀速而优美地快速流动。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几乎能看得到窗外的新鲜空气,是怎样挨挨挤挤从外边涌进来。我流下了幸福的眼泪。我发誓,那个见鬼的望眼镜需要立刻从我的生活里消失,而那个陌生的男人和他的睡眠,也要消失得干干净净。
生活并没有按照我的预想一往无前,就在那天傍晚,他从老远地方走过来,我一下子就认了出来,他走路的样子,我在望远镜里看过很多遍,还有他不变的格子衬衫。当时我刚从小区的菜场出来。我放慢了脚步,他浑然不觉,拖着一个大行李,简直是低着头俯冲过来。
一个整晚,对面的那个位置,都有灯。说不清为什么会觉得踏實,看着宫斗里的狗血剧情,我睡着了。凌晨两点,我睁开了眼睛。对面一团漆黑,除了黑黢黢的一片,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想,那个人一定不知道,有人会像等待节日一样等待他的失眠。
又过了一阵,对面阳台上的小灯亮了。我几乎惊喜地跳下床,把自己的眼睛放到镜头前,那个男人靠在沙发上,应当是看电视。我再一次觉着,这个夜晚,这个时刻,我不是独自的,这么想着,时间就快了起来,最后我如愿以偿地闭上了眼睛。
我觉得生活不能像这样坐以待毙,我得认识这个男人。我不想吓着他,我知道,长久失眠的人神经一定脆弱。接下来的几天,我一下班就来到窗前,然后把眼睛耐心地贴在镜头前。很快我就能猜到他下班回家的时间。看得出,他很宅,下班后也没什么消遣。没有女人出入。上次那个带孩子的女人会是谁呢?我把头使劲摇了摇,觉得没必要在这些枝节的地方浪费时间。
我不再浪费时间,没花多少工夫,我就借到一只狗。在他下班的那个时间,我牵着狗,在小区门口闲逛。身后有快的脚步,我直觉是他。当熟悉的格子衬衫经过时,我手上开始用力,牵着小狗的绳子勒紧了,它开始倒着退,甚至叫起来。我也叫起来:“请等一下,能帮个忙吗?”他停下来,回头,我提高了嗓门:“唉,麻烦您一下,小狗脖子里的绳子打结了,它憋得难受。我解不开。”我听他说,没养过狗,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忙。这个绳子扣,我精心策划了很久,要解开它,需要一点时间,这段时间,刚够我跟一个男人认识。他蹲下来解绳扣,我打开手机的灯,闲闲地问他,住在哪栋楼,他眼睛盯着绳扣,头只是微微往右一扬,算是回答。右边的这幢楼,他没有说谎。我又问他做什么工作,他说在帮姐姐经营一家青年旅社。然后,我说我有个表妹,最近要带同学来这里玩儿,早就让我帮她物色住的地方了。绳扣刚好解开,在站起来之前,他把电话和微信都留给了我。那天晚上,凌晨两点,陪伴我的,不只有对面的灯光,还有一只打着呼噜的小狗。
“你家那小狗还挺可爱的。”他有点儿转移话题。
“让我给送人了。”我想让他把这事儿忘掉。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我失眠,牵连它也睡不好。”
“失眠是挺难受的。”
“怎么样,咱俩签个睡眠合同?”我不开玩笑。
“睡眠都可以合同了?挺有创意。”
我有的是创意,譬如狗,譬如表妹。按照计划,表妹和同学们顺利入住那家青年旅社,我买的单,他打的折。我给他打了电话,为了表示感谢请他赏光吃个便饭。他短暂沉默后,礼貌性推辞,最后盛情难却,同意了。
这是我离婚后的第一个约会。我素着一张脸,不想节外生枝。我们去的是一家江南菜馆。南方菜式精致,小碗小碟,长期失眠的人胃口大都不好。我们俩都不怎么说话,失眠太久,都会变得有点自我,不那么热衷讨好别人。他还没有结婚,我只说自己单身。这好像会是一个故事的开头,但我们都小心避开了。故事是为渴望生活的人准备的。对于一个疲于应付失眠的人来说,小心地保全自己才是当务之急。
两周后的一天,我坐到了他的客厅里。在我的望远镜里,沙发只是深色的。现在我才知道,红棕色的皮子上,还密布着细细的纹路。客厅落地窗前,居然放着一架天文望远镜。我来到他的家,是借一把手钳。我走上那个阳台,看到了我的落地大窗,我清楚地知道,淡灰色的窗帘后面,埋伏着一架望眼镜,镜头就朝着这个阳台。只要换个位置,生活中的风景就大异其趣了。我拿着手钳,他礼貌性地留我吃饭。我觉得还不到时候,我笑笑说,改天我可以买菜过来,一起做顿好的。
又到周末,单位给每人发了两张电影票。我攥着这份福利,约他,这一回,他倒是没有犹豫。警匪片,电影没开始多长时间,枪战就开始了,车子在大街小巷飞也似的开,两旁的行人都在尖叫。我听见他的呼噜声,不用看,也知道他睡着了。在回家的路上,我问他,是不是休息得不太好?他的脸微微有点泛红,然后,淡淡地说他最近有点失眠。这个“最近”只是他的一种说法,还是一个事实?他没有往深了说。“你不想认真考虑一下?你可以按照床位收费。”他不想往下说,但我必须得往下问。他说:“这事儿听着怎么这么荒唐?”“从正常人来看,是有点儿,不过,像我们这种长久为失眠所困的人,也很难称得上正常吧?”做通一个男人的思想工作真够难的。
一个周末,我的前夫过来做我的思想工作,他希望在两家老人面前还装得像以前一样,顺便取走他所有的东西。他走后,书柜衣柜像个空心的人,失魂落魄地半敞着。生活再一次被剩在那里,静静地等待荒芜。我迫切想找地方,能让我把心里的草拔出来。我给他打了电话,说我已经买好了菜,让他尝尝我的手艺。电话里,他沉默了一阵,然后说可以。
他开了门,我拿着菜径直走到了厨房。葱叶、蒜沫、姜丝,我心里的草停止疯长。当菜被端上桌子的时候,他开了一瓶红酒,我们俩都满上,两人不再说话。我喝了很多的酒,没有人劝,我觉得跟他在一起,最大的好处是,既可以享受陪伴,也可以享受孤独。酒上了头,我听见自己大着舌头说:“今晚,我要留下来。”停了很长时间,他简短地说:“你喝多了。”
三个月了,我终于站在他厨房的灯下,一眼看见我家对面的阳台。
“这事儿行还是不行?”我又问了一次,低三下四的。他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转向我:“你看,咱俩认识时间不长,有些话我也不好说,但现在看来不说也不行。”我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你说你睡我身边,算怎么一回事呢?知道的是你睡不好,想找个失眠的人磁场共振,这不知道的该怎么说呢?咱俩非亲非故,没名没分的?”他喝了一口水,“退一万步讲,我就是同意了,你就不怕我占你便宜吗?再说万一有个好歹的。”
这个我倒是想过,预先也做了准备:“没事儿,我闺蜜知道你,她要是联系不上我,肯定会想到你。”
这回轮到他气笑了:“看来我真是杞人忧天了啊。不过,我家不留外人。”
“算我什么都没说,打扰了。”我腾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准备离开。
到了门口,我突然觉得嗓子眼堵得全都是话:“晚上睡不好,白天没精神,给领导写稿子总是出错,连跟同事说话,也总是得罪人。”我越说越激动,那些藏在角角落落的荒草,齐刷刷地长起来,一下子吞没了我:“不想吃饭,不想逛街,不想健身,不想看电影,我还这么年轻,活着就像个死人一样。”眼泪下来了,我的声音变了调。他递过来纸巾。我把眼泪擦干,听见他在叹气。
那一个晚上的记忆实际上是模糊的。我只记得洗了澡,就穿着睡衣躺在他身边。他也穿着睡衣。我们俩拘束地并排躺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后,不知是因为红酒,还是因为疲倦,我很快睡着了。早晨醒过来的时候,我跳下床,轻轻拉开半个窗帘,碧蓝的天、一夜安眠,真好。他在睡着,鼻息平稳。
为了表示感谢,我特意做好了早餐,放在电饭煲里温着。快到中午的时候,我收到他的留言,一个表情,一个绿色的小人,是拥抱的意思。趁着他的感觉还好,在微信里我说,不如一周一次如何?等了很久,他没有回复。我想,也许在他看来,我是一个得寸進尺的人吧。我有点怀疑,在我如愿沉睡地时候,他是否在一旁辗转反侧?或者,他又回到了阳台上,亮起了灯?
想到未来的每一个夜晚,我的心是暗着的。我甚至想,要不要低下头来,挽回一下过去的婚姻。哪怕是同床异梦,名存实亡,只要一个有着呼吸的人,陪在身旁,心就不会空得厉害,睡眠就会如约而至。到了凌晨两点的时候,我的灯还亮着。手机“叮”的一声,有微信,我打开,居然是他的,一个表情,一只小狗探出头来,调皮地吐着舌头,舌头里蹿出两个字“好的”。我几乎是一路小跑来到客厅,刷地拉开窗帘,看到灯下的他,站着,朝这边望过来。我突然有种想流泪的感觉,我想,那是因为,我知道我再也不用受尽委屈,回到那个该死的婚姻里去了。
以后,每一周的周五,下班后我都去买菜,然后上楼、敲门、进厨房。周围食物热腾腾的,我们会试着聊聊天。比如讲讲最新电影,股市行情什么的。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冒险谈自己,谈现在的生活。事实上,对于失眠,我们也避而不谈。在饭后到上床这段时间,我们各干各的。有时候,我也会凑到那架天文望远镜前,往月亮里看看。每到这时,他就会凑到我跟前,给我讲讲月海、环形山什么的。到了床上,拘谨在慢慢地消失。我们现在都很松弛,都会慢慢地调整,直到找寻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而不再考虑身边的人有什么看法,就像我们睡在亲人身旁。
生活终于迈向了正轨,一周六天失眠的时间,会在周末的那个晚上彻彻底底补回来。在一个陌生人的床上,我找回了自己,找回了差点被失眠彻底摧毁的生活。我觉得我是幸运的。至于他,希望上帝保佑他具有同样的幸运。我觉得我看到了我想看到的:他直起的腰背,红润的脸颊、饱满的精力。我承认我是个自私的人,只愿意看到自己想看到的生活。
我拿到了他房子的钥匙。那是一个周五,他说晚一点回来,把钥匙顺路送到我单位。在进厨房之前,我进了那间卧室,我几乎是把自己扔到了那张大床上,床只是微微颤颤,我突然想,在这张床上做爱,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我看见自己的手,打开了衣柜,在衣柜里,我看见了整整一排花色款式相同的衬衣,我这才想起来,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的衬衫就没有换过,或者说,换来换去都是一个样子。在小抽屉里,我发现几只避孕套,一张全家福,照片有点发黄,我猜照片上那个扎着红领巾的小男孩就是他了,后面站着是他的姐姐。
那天晚上,他回来得很晚。等他洗完澡,躺在床上的时候,我闻到了浓浓的酒味。半夜醒来上卫生间,他不在床上,他在客厅摆弄那架天文望远镜。月色溶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月亮里的环形山。不久,他回来了,躺在我身边。“今天我妈来找我,”他停下来,点上一根烟,继续往下说,“在我七岁的时候,我妈就跟一个男人走了。我爸一个男人,带着我们姐弟俩,难呐。我姐当时才九岁,连小辫子都不会梳,我爸就用手抓一抓,在辫子上拴个皮筋。”他又吸了口烟:“前年,老爸得了癌症,我给我妈打电话,她说,她要给那个男人看孙子,顾不上过来。”他停下来,弹了弹烟灰:“今天,她找到我,说那个男人去世了,想搬过来跟我一起住。”他叹口气说:“我不孝,我接受不了她,有些事我过不去。”然后他摁灭烟头说:“睡吧。”
事后想起来,那一晚似乎成为一个分水岭,变化是一点点开始的。我再去他的厨房,不再是一个人,他总是过来帮帮忙,哪怕只是剥剥葱。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他的话也多了起来。有一天,我甚至发现他换了新衬衫,不再是黑白两色格子。到了晚上睡觉前,我发现他特意清新了口气,甚至还有淡淡古龙香水的味道。还有,睡在他身旁,我总会被一种东西打扰。有时候它是一只胳膊,有时候是一条腿,有时候甚至是靠近的身体。我睁开眼来,把手和腿费劲地搬过去,总要留心看看他的眼睛。每一次,他的眼睛都是闭上的,有一种情感水一样正从他的体内汩汩冒出来,可我看到的是火,耀亮之后的灰烬与焦土。
又一个周末,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我敲门,他立在门口等我进去。我靠在门边,喃喃说对不起。他愣了一下,我逃也似的走了。身后他在问:“你那边能看到月亮吗?”回去的路上,我骂自己混蛋,我在心里说:“我为什么要看月亮?除了环形山,那里什么都没有。”
日子还是有条不紊行进着。每晚,我都会早早拉上窗帘,我再也不会朝对面张望了,那是一个插曲,也是一个禁忌。每到周末,早上出门前,我就拉上了所有的窗帘,我会花很多时间,在外边度过,直到夜很深了,我才回到自己的家,然后摸黑把自己扔到床上。
有一个周末,我甚至到了一间酒吧。我把高脚杯里的酒,一仰脖灌了进去。红色的液体像火一样,窜进我的胃里。那些颗粒状的时间,倒退着,一路从液体的底部,争先恐后升上去,在杯口的泡沫中沸腾了一阵子,倒退着重新凝聚。
我又喝了一杯,嗓子里就像火一样燎过。头肿胀着,我觉得自己笑出声来,无缘无故的,脸部的肌肉在抽动,失控了似的。生活就是这样别有用心,把里子翻出来,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好在,这个时刻里有音乐,有灯光,有酒。后来我趴在桌子上,我甚至听到自己打呼噜的声音,一切都在暗下去,弱下去,挺好。
有雨刷刷地落下来,很远,我想起家里客厅的窗户,还开着。窗子旁边的鸭掌木,一定被雨淋着了。家荒凉了太久,雨进来都带着一股生气。我的眼睛,被脚下方的光吸引过去,那是门里漏出的。我反应过来,不是雨,不是家,水声是从那间房里漏出来的。我听到自己一声尖叫,这个地方是在哪里呀。床上铺着雪白的单子,红木色的小几,黄色的圈椅,上面斜倚着软垫。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摸了摸身上的衣服都还在,我的心安定下来了。
这时,门开了,一个男人裹着浴巾,轻飘飘地扫了我一眼,拿起遙控器打开电视,然后头也不回地对我说:“醒了。”我彻底清醒过来,不是别人,那个以前跟我在一起生活的男人,我的前夫,手里拿着遥控器,面朝着电视墙。
“你怎么来了?”
“你喝多了。”
“你怎么来的?”
“你喝醉的时候,打电话叫我来的,你可能都不记得了。”和以往一样,他的眼睛没有离开电视。
“怎么不回家?”话刚脱口,我就开始后悔,家早就是一个幻觉,不论是在离婚前还是离婚后。
“宾馆方便。”
“怎么还洗澡了?”
“看你睡着,我也没什么事可做。”他的眼睛一直粘在电视上,回答我的时候也像个自动播放器。一切都没什么了。生活向来寡淡,即使在戏剧化的重逢里。“那我走了,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我把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他终于回过头来说:“好些了吗?不用我送送?”我打开门,听到身后的声音说:“以后别再喝那么多酒。”门关了,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头重脚轻地走了很久,才打到一辆车。司机问我要去那里,我说了小区的名字。车停在楼下,我的脚却进了对面的楼。我对自己说:“我醉得已经不省人事了。”电梯间里,多了一块液晶屏,与一个月前相比。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家,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坐在嫩黄色的皮沙发上,深情对望,几个字跳了出来:简美家居,给你一个想要的家。这是别人的家,我知道。
电梯开了,我忽然觉得现在有必要头晕目眩,所以我踉跄着走出电梯,我有点可怜自己。但我不想回家,那里有空旷、墨黑的夜。我怕,怕暗夜里齐刷刷长起来的荒草。就在我抬手按响门铃的刹那,我聪明地想到一个月足可以世事无常。比如门里多了一个女人,或者,打开门后,他出来,眼里全部都是陌生。那又怎么样?事已至此!我还是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不等我说什么,他拉我进去。他修长的手指,放在我的嘴唇上,将我的全部解释都一一拦截。我望着他,像个孩子一样,一个月的时间,冰还没有开始凝结,水带着温暖的气息,目光所及,静静流淌。他让我去冲个澡,他可以有时间弄点东西吃。我听话地进去,在温暖的水流中,我听到身体里的冰,咔嚓嚓地响着,一块块松动、融化。
当我裹着格子浴巾,坐在餐桌旁边,热腾腾的食物,在盘子里静静散发着悠远的香气。他没有话,只是给我盛了一杯热汤,然后疼爱地说:“喝吧。”一切都是在床上结束的。食物狼藉地堆在餐桌上,衣服四散地堆叠在地毯上。我在他的深吻中,彻底迷失,不,是终于回家。我们第一次深情地抚摸,这么多天以来,衣服被彻底革除,我们将身体里的火热情煽动起来,失眠与寒气跌跌撞撞地被驱赶出去,两具赤裸相对的身体,两颗赤裸相见的心,就是一个家的模样。
我笑了起来,门铃响了很久,没有人出来,我依然站在楼道里。我知道,在这个应声灯亮过,又最终暗下来的走廊里,卖火柴的小女孩刚刚来过,在一簇簇微弱的火光中,烤鹅香肠,背着刀与叉,翩跹而至。圣诞树,绿蓬蓬的,彩灯璀璨,曾经让我喜极而泣。
(责任编辑:费新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