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大学 席留生 傅宏杰
温州话、丽水话等位于吴语区南部的瓯越方言在表示吃早饭的概念时会使用“吃天光”的说法。这一表达并不限于日常生活口语,在地方媒体的新闻报道中也频频出现。如:
(1)天光爬起吃天光。
(《温州都市报》,2012-03-24)
(2)温州人“吃天光”时间全国最早。
(《处州晚报》,2015-09-14)
(3)瑞安人每天“吃天光”花多少钱?
(《瑞安日报》,2016-06-24)
“天光”的用法非常灵活,这点在上面的(1)句中就有体现。该句中第一个天光表示“早上”,第二个天光表示“早饭”,合起来就是“早上起床吃早饭”。此外,还可以说“天光早”,仍旧表示早上的意思。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对天光的释义有两个:①天色;②天空的光辉、日光。方言“吃天光”中的“天光”接近第二个释义,而且应该特指早晨天刚亮时的太阳光。按照一般的表达习惯,动词“吃”后应跟表示食物的名词,很明显“天光”并不属于这个范畴。但是“吃天光”在当地人看来是非常自然的讲法,甚至是在用方言表示“吃早饭”概念时的唯一表达。
针对这一语义句法的特殊性,我们先来看一下相关结构“吃食堂”的研究。主要有两类接受较广的观点。一是从生成语法的角度出发,比如Lin(2001)认为在“吃食堂”这样的结构中存在一个轻动词,宾语“食堂”是由轻动词选择的,而不是由主要动词选择的。孙天琦(2009)则以类型学的视角把汉语中“吃食堂”这类旁格宾语结构归入施用结构的范畴,因为施用结构可以使非核心成分提升为核心成分。但之后邓昊熙(2014)、孙天琦(2019)均指出汉语中的这类结构与施用结构只是表面相似,实际上存在重要差异,需要用不同于施用结构的理论来解释。二是从认知转喻的角度出发,如王占华(2000)认为“食堂”既不是处所宾语, 也不是方式宾语, 而是受事宾语的转喻形式,吃“食堂”即指吃“食堂的饭”。任鹰(2000)同样也认为“吃食堂”是一种转喻说法。在“容器-内容物”这一认知框架中,“食堂”和“食堂里的饭”产生关联。胡勇(2016)也持这种观点,认为“吃食堂”是吃饭的一种方式,其浮现意义是“(在食堂)吃食堂的饭”。董粤章(2011)的看法是以“吃食堂”为代表的论元替换现象由动词的概念潜能和上层构式的允准共同决定,其间包括明晰度调整、突显度变化和显影调节在内的心理观照发挥重要作用。
这些方案均有一定的解释力,但对于“吃天光”来说,却不完全适用。我们注意到,“吃食堂”和“吃天光”并不是完全一样的。比如“吃天光”具有受事性,且可用于把字句(1)用普通话读起来给人不自然的感觉,实际生活中用方言讲出来却是很自然的。,而“吃食堂”却无法进入这两种句式。试比较:
(4)a. 你天光吃了没?
b. *你食堂吃了没?
(5)a. 我已经把天光吃了。
b. *我已经把食堂吃了。
一些学者如张智义、倪传斌(2012)等,在论证“吃食堂”类结构时曾简单提及“吃天光”是由“吃”加上表示时间概念的论元得到的,但目前还没有专门的文献系统讨论过“吃天光”。认知语法是一种以使用为基础的模型,任何语言结构只要经过一定频次的使用就可以固化和规约化,从而获得单位身份(symbolic unit),从这种意义上说,“吃天光”已经具有了单位身份。问题是,“吃天光”是怎么得到允准并进入瓯越方言系统的?
本文将以认知语言学的要旨语义百科性和主观建构性为基本假设,采用认知语义中的突显、认知域和图形-背景等理论对“吃天光”以及“天光爬起吃天光”等结构进行分析。
认知语法的核心观点是词汇、词法和句法均有意义,构成一个连续体,区别仅在于抽象程度和复杂程度。意义包括概念内容和说话人对其的心理观照,二者缺一不可。也就是说,意义不是客观给定的,而是主观建构的。
认知域是为一个表达式的概念化提供语境的知识构型。基本认知域包括颜色、温度、空间和时间等,因为它们来自人类最基础的生活经验,很难再进一步简化。对于绝大多数表达式的语义来说,要对其进行充分描写,我们都需要不止一个认知域,这些认知域构成域矩阵(matrix)。
Langacker(1987: 154)以banana(香蕉)为例来说明域矩阵这个概念。要完整地对香蕉进行语义描写,需要参照空间(香蕉是什么形状的)、颜色、味觉、嗅觉等基本认知域和一些其他的认知域(比如香蕉可以被食用、香蕉产自热带地区等等)。所有这些认知域组合在一起就构成了关于“香蕉”这个概念化的认知域矩阵。因此,认知语法的一个基本主张就是意义具有百科知识性。
Croft(2009)对eat(吃)的域矩阵进行分析后,指出“吃”至少有三个不同的认知域。第一个是物理域(physical domain),包括对食物的intake(摄取)、processing(处理)以及ingestion(咽下)。第二个认知域是生物域(biological domain),特别是营养循环。食物能提供人和动物所需的营养,但是营养会被消耗完,因此这个摄取营养的过程必须定期反复进行。第三个认知域是社会活动域(domain of social activity),食物的组合搭配通常会受到文化因素影响。吃饭通常在特定的时间进行;吃饭也通常会和其他人一起吃。最后,吃饭一般会和某些特定场所联系起来(比如餐馆、用餐区等)。
然而认知域的地位并不是平等的,一些认知域会处在较为核心的地位,另一些则位于边缘地位。Taylor(2002: 441)指出,特定的语境(contexts)会使得特定的认知域得到突显,而其他的认知域(包括处于核心位置的认知域)则被背景化。他用了照片(photograph)来具体说明(Taylor 2002: 442-443)。照片的概念需要参照以下几个认知域来描述:(i)照片是一个视觉场景的体现。该认知域处于核心地位。(ii)拍照需要使用特定的设备,因此预设了科技域。(iii)照片通常以纸张的形式存在,当然也有其他形式,并且可以被复制。(iv) 与社会文化紧密联系。有人为了纪念生活而拍照;有人靠拍照谋生等等。下面这两个句子中的photograph就突显了不同的认知域:
(6)The photograph is torn.(照片被撕破了)
(7)This is a photograph of me at age 10.(这是一张我10岁时的照片)
在(6)中,photograph是一个以纸张的形式存在的具体物品。因此,(iii)存储介质域得到突显,而(ii)科技域和(iv)社会文化域等就被背景化。第(7)句描写的是“我10岁时的照片”,也就是说,照片作为反映人或事物处在某个时间状态的功能被强调,即(i)域和(iv)域得到突显,而(ii)域和(iii)域则处于背景状态。
此外,Taylor还根据Greenspan(1986)的研究推断出某些特定认知域对一个概念来说是具有核心地位的,无论在什么语境中都会被激活;而另一些位于边缘地位的认知域则是在特定的语境中被有选择地激活(Taylor 2002: 443-444)。比如:
(8)The young man played the piano.(那个年轻人弹钢琴)
(9)The young man lifted the piano.(那个年轻人抬钢琴)
第(8)句激活的是钢琴作为乐器可以被弹奏的特征,第(9)句激活的是钢琴作为乐器具有重量的特征。对上述两句中的piano(钢琴)来说,“乐器”这个认知域处于核心地位,而“重量”认知域则处在较为边缘的地位。
观照(construal)指人们可以用不同方式构想和描写同一场景的能力。根据Langacker(2008: 55)对它的描写,大体上可分为详略度(specificity)、聚焦(focusing)、显著度(prominence)和视角(perspective)这四个维度。和本文相关的是聚焦和显著度。
聚焦包括图形-背景关系和辖域。它涉及对概念内容的选择(selection),并对概念内容进行排列,可以被隐喻性地描述成前景(foreground)和背景(background)。许多非对称关系都可以被看作是前景和背景的关系,“图形-背景”(figure-ground)关系就是其中的一个体现。比如说,在一个很安静的环境里,突然发出了一阵噪音。这个时候噪音就是图形,安静的环境就是背景。又比如,以相对稳定的电脑屏幕桌面作为背景,可以移动的鼠标指针就是图形(Langacker 2008: 58)。“图形-背景”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虽然有些事物的本身特征会使它更易被当作图形,但是具体哪个事物作为图形,哪个事物作为背景,仍旧受到说话人心理观照的影响。比如在描写“约翰用球打破了窗户”这个情景时,可以说:
(10)John broke the window with a ball.(约翰用球打破了窗户)
(11)A ball broke the window.(球打破了窗户)
第(10)句中,图形是施事John,体现的是John和受事window(窗户)之间的关系。而第(11)句中,图形就变成了ball(球),体现的是ball和window之间的关系,此时John被背景化。
我们再来看显著度。一个语言表达式会选择特定的概念内容作为其意义的基础,这个概念内容就被叫作基体(base)。显影(profile)是指说话人聚焦基体中的某个特定事物或关系。Taylor(2002: 193)以hypotenuse(直角三角形的斜边)来举例说明显影和基体的概念。什么是hypo-tenuse?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得知道什么是直角三角形。Hypotenuse在某种意义上仅仅只是一条直线(line)而已,这条线就是这个单词的显影。它的功能是充当直角三角形的一条边,这个直角三角形就构成了它的基体。虽然三角形的概念对于理解hypotenuse是非常关键的,但是任何关于hypotenuse的描述仍应该是和直线(即这个词的显影)相关的,而不能是关于基体的。试比较:
(12)The hypotenuse is 3 cm long.(斜边3厘米长)
(13)*The hypotenuse has an area of 10 cm2.(*斜边有10平方厘米)
与基于规则(rule-based)的生成语法不同,认知语法是一种基于使用的模型(usage-based mo-del)。Langacker(1987: 494)指出,在基于使用的模型中,“语言系统的实际使用和说话人对这种使用的知识被赋予了极高的重要性。语法对说话人的全部规约知识负责,不论这些规约是否可以被归入到更具概括性的描述之中。这是一种对语言结构的非还原性方式,采取完全表达的图式网络并且强调低层级图式的重要性”。Taylor(2002: 27-28)推论到:人的很多语言知识都是由相当具体的低层级知识组成的,差不多就是实际生活中遇到的那些表达。语言知识是动态的,新的表达会进入说话人的语言知识库中,不常用的表达则会慢慢退出,而且每个人的语言系统也都不是一模一样的。此外,认知语法是单层级的,不认为表面的语法结构会隐藏着更真实、更深层次的语法结构。
根据Goldberg(2006: 4)和Langacker(2008: 161)等对构式的定义,任何语言结构, 只要其形式或功能的某些方面不能从其组成部分或其他既有的构式中得到完全预测, 就应该被看作是一个构式。此外, 即使有些语言结构型式(patterns)可以得到完全预测, 只要它们的出现频次很高, 也会被存储为构式。
“吃天光”所表现出的特点表明它已经成为一种构式存储在当地人的心智语法中。构式的组合一般需要经过两步。第一步是在词汇所唤起的百科知识中找到对应的部分,第二步则是将对应的部分通过范畴化关系中的详释关系(elaboration)进行整合。
在一个构式中,一个成分结构含有可以让其他成分结构来详释(elaborate)的图式性次结构是非常典型的。比如在jar lid中,lid(盖子)会唤起一个图式性的容器概念,由jar(广口瓶)来提供细节详释这个容器是什么。一个可以被另一个成分结构所明确的图式性成分就叫作详释位(elaboration-site或e-site)(Langacker 2008: 198)。
详释位向我们指出了语言结构所具有的一个关键特征,即某些结构就其本质而言是不能单独存在的,需要其他结构的支持。这些结构需要依赖其他更自主的结构(autonomous structure)来实现自己的明示(manifestation),因此被称为依存结构(dependent structure)。当一个依存结构和一个自主结构组合时,依存结构中的图式性次结构就充当详释位的角色。牛保义(2008)认为,实体性概念一般情况下是相对自主的,关系概念很大程度上是依存性的。常见的自主概念有表示物体(physical object)的名词,如“pen”(钢笔)。常见的依存概念有表示动作或状态的动词,如“learn”(学;学会);表示方位、时空等概念的介词,如“on”(在……上面);表示性质、品质或特征等概念的形容词,如“happy”(快乐)等。
“吃天光”能被允准的条件就在于“吃”和“天光”可以通过范畴化关系建立对应关系(corres-pondence)。在上一节中,我们提到“吃”的三个认知域,其中社会活动域涉及到吃饭通常在特定的时间进行,也就是正常情况下人们早上的时候吃早饭,中午的时候吃午饭以及晚上的时候吃晚饭。“天光”的认知域至少应该包括这几个:(i)时间域。天光预示着黑夜的结束,早晨的到来。(ii)食物域。睡了一觉之后人们肚子饿了,这是很自然的生理变化,人们需要进食来补充能量。(iii)社会活动域。天亮了,提醒人们又该起床开始新一天的工作学习生活了。(iv)颜色域。光线是有颜色的,一般时候我们看到早上的阳光呈现橘黄色。不难看出,“吃”和“天光”的百科知识中有互相照应的部分,为二者的整合提供了基础。
在认知语法中,名词标示(designate)事物(thing),其他词类标示关系(relation)。其中动词标示由射体(trajector)和界标(landmark)构成的时间性关系(temporal relation)。“吃”是一个典型动词,既然标示的是关系,在一般情况下显然属于依存结构。所以,描述“吃”的概念需要依赖其他自主结构。在“吃天光”中,“吃”的界标提供了一个详释位,“天光”属于自主结构,这个详释位被“天光”的显影所明确,于是二者便通过详释关系得以整合。
“吃天光”的整合图式如下:
樱桃番茄,果实玲珑可爱,具有食用和观赏的价值,果汁中含有甘汞,对肝脏疾病有疗效,也有利尿效果。果皮能分泌少量芸甘,可降低血压预防动脉硬化和解毒。同时果实中含有丰富的维生素和胡萝卜素等。
在图1右下角“天光”这一语义结构中,这些小方框代表述义辖域(scope of predication)。在认知语法中,述义就是一个语言表达式的语义结构。简单来说,认知域构成了一个述义的基础,所以述义辖域就是指对相关认知域的覆盖范围(Langacker 1986: 8)。“吃”激活了“天光”的食物域,而其中直接相关的概念则是早饭。三餐域a包含在食物域b里,构成早饭的直接辖域(immediate scope)。图中右侧出现的c和d则可以表示“时间域”“社会活动域”以及“颜色域”等等,底部的省略号表示还存在其他的认知域。
图1 “吃天光”的整合
“吃”的界标是其语义结构中一个突显的次结构,与“天光”中被激活的三餐域中的显影“早饭”之间存在对应关系(在图中用虚线表示)。前者充当详释位,用阴影线标记,由后者详释。二者整合使得合成结构“吃天光”得以形成。还需说明的一点是,表示“吃”的语义结构外面的方框为黑体,表示它的显影决定体(profile determinant)身份,因为“吃天光”继承了“吃”的显影。这样,“吃”标示关系,“吃天光”也是标示关系,二者的差别在于详略度,一个是图式性的,一个是具体的。
文章开头提到,“吃食堂”这个结构不可调整用于受事主语句和把字句,而“吃天光”却没有这个限制,可以进入这两个句式。原因何在?
第二节中我们论述了并不是所有的认知域都具有平等的地位,一些认知域会处在核心的地位,另一些则位于边缘的地位。我们认为,在“食堂”的认知域中,建筑物域始终处于核心的地位。也就是说,不论什么场景,它都会被激活,而食物域只会在特定的语境下被激活。这里用构式语法中的构式竞争(competition)概念来加以分析。
首先,我们知道语言具有线性顺序,即语音或符号是按照一定的时间或空间依次出现的。 “吃食堂”这个结构可以说是因为“吃”这个动词激活了“食堂”域矩阵中的食物域,虽然建筑物域也被激活了,但此时食物域和动词的关系更加密切。作为结果,食物域在和建筑物域的竞争中胜出,获得了图形地位。因此,“吃食堂”这个结构得到允准。但是在(14a)这样的句子中,当“食堂”位于动词前面时,“建筑物”域作为核心认知域被自动激活,得到了先占权(pre-emption)。因此,当人们继续说到“吃”这个字的时候,虽然把食物域激活,但是核心认知域已经被建筑物域给占据。由于食堂在突显建筑物特征时并不可食用,便产生了语义上的冲突,所以“你食堂吃了没”这个表达不被接受。同理,这也就是“在食堂吃食堂”不能被接受的原因。我们也可以通过(14b)句来证实,这个句子中的动词是“造”和获得先占权的“食堂”域矩阵中的建筑物域相匹配,不会产生语义冲突。因此,(14b)是可接受的表达。
(14)a. *你食堂吃了没?
b. 新食堂造好了吗?
“天光”之所以可以进入受事主语句和把字句,可能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天光”的域矩阵中并没有一直处于核心位置的认知域,各认知域都处在相对平等的状态。“天光”和“食堂”不同,食堂一般是位于学校、工厂、政府机关等的一处建筑物,对食堂这个概念人们可以有比较清楚和具体的感知。我们知道名词标示事物,天光属于名词范畴,但是比起食堂却是较为抽象的概念。比如我们无法触摸光,人们对天光的感知较为模糊。正是由于“天光”域矩阵中并没有始终处于核心地位的认知域,各个认知域就可以随着具体情况被突显从而得到图形地位。
(15)a. 你天光吃了没?
b. 天光8点钟咯。
c. 天光爬起吃天光。
d. 天光爬起吃。
在(15a)句中,“天光”激活了一系列认知域,大家都在等待下一个信号,当说话人说到“吃”时,由于“吃”的百科知识和“天光”的百科知识有相对应的部分,“天光”域矩阵中的食物域便被激活,获得图形地位,整体没有语义冲突发生,因此(15a)句是合法的表达。(15b)句中,说到“天光”时,天光同样激活了其域矩阵中的一系列认知域,这些认知域进入等待状态。8点钟很明显是时间概念,因此整个句子说完后,天光的时间域获得了图形地位。所以“天光8点钟”的意思即早上8点钟。同样,初看起来有点奇怪的(15c)句也就容易解释了。说到第一个“天光”时,天光的所有认知域都被激活。“爬起”在方言中指起床,起床一般是发生在早上的行为。在这种语境中,时间域被激活,从而获得了图形地位,“天光爬起”即“早上起床”。说话人继续说到“吃天光”时,由于“吃”的存在,第二个“天光”域矩阵中的食物域瞬间被激活;虽然之前时间域已经获得图形地位,但是在和食物域的竞争中,食物域胜出,时间域被背景化。因此,在第一个“天光”的认知域中,时间域是图形;而第二个“天光”的认知域中,食物域是图形。整个句子的意思便是“早上起床吃早饭”。
这个现象还可由去掉(15c)末尾“天光”二字所得到的受事主语句(15d)“天光爬起吃”来验证,这里的天光指早饭,而不是早上(2)有的方言使用者提出,他们在读(15d)的时候,感觉“天光”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是“早饭”,但更偏向“早饭”。作者认为,即使不能像“天光爬起吃天光”那样可以肯定第一个“天光”是早上,第二个“天光”是早饭,这仍支持了认知域图形-背景关系切换的观点。。和上面的分析一样,说到“天光爬起”的时候,处于图形地位的是域矩阵中的时间域,而说到“吃”的时候,由于后面没有宾语,句子就到这里结束。但是根据上文我们知道,“吃”是一个依存结构,它会提供一个详释位,需要一个自主结构对其做出具体的详释。而句中只有“天光”是自主结构,“天光”的显影对应于该详释位。也就是说,此时食物域已经被突显,之后它通过竞争并成功获得图形地位的原因应该在于:第一,“吃天光”比“天光爬起”的心理固化程度(entrenchment)更高。第二,由于搭配本身也是一种语境(3)搭配这种语境在认知语法中被称为组合语境(syntagmatic context) (Langacker 1987: 401)。,“吃天光”便通过语境启动(contextual priming)(Langacker 1999: 105)使得“天光”中的食物域得以压倒(override)时间域。
综上所述,“天光爬起吃天光”是指“早上起床吃早饭”。可见,天光的认知域进行了图形-背景关系的切换,图形由时间域变到了食物域。
吃早饭对哪里的人都很重要,但在传统瓯越文化习俗中,吃早饭是早上第一要务,而吃早饭的时间就在黎明天光初现时,天光就这样与早饭建立了联系,并开始转喻性地指称早饭。久而久之,这种指称方式就成了规约性的语言表达,进入瓯越方言里面。必须看到的是,天光代指早饭的时候,它的时间义“早上”和早上开始的特征“曙光初现”(天光出现)的意思还有,也就是说,天光不仅表示早饭,而且同时还突出了早饭开始的时间和这个时间段(或点)的天亮的特征。
本文运用认知语法百科知识和主观建构的核心思想对“吃天光”这个结构进行了分析,并和“吃食堂”做了一定的对比。文章的讨论主要说明以下几点:一是“吃天光”等结构被允准是因为“吃”的语义结构中存在与“天光”的百科知识中对应的部分,两者通过范畴化关系中的详释关系实现了整合。二是可以说“天光爬起吃天光”,却不能说“在食堂吃食堂”的原因在于“天光”没有核心认知域,各个处在相对平等地位的认知域随着具体情况被突显后,再通过竞争来获得图形地位;而“食堂”却有核心认知域,一旦“建筑物域”这个核心认知域获得了先占权,其他认知域就很难再和它竞争。三是认知域可根据实际需要,进行图形-背景关系的动态调整。
认知语法是基于使用的模型。意义的百科性解读虽然需要参照认知域才能实现,但背后的根本动因却是来自语言的实际运用。意义等于概念化。概念化是一个相当宽泛的概念,涵盖了任何心智经验(mental experience),包括“(ⅰ)新的和既定的概念;(ⅱ)智力的概念,还有感觉、社会和文化语境;(ⅲ)对于物理、语言学、社会和文化语境的理解;(ⅳ)在加工时间中发展和展开的概念”(Langacker 2008: 30)。如此定义的意义,动态性是其固有特征,静态的概念(concepts)只是其极端类型,而主观性是其本质特征,原因在于,虽然有其客观基础,但意义是被主观建构起来的,而不是对客观世界直接反映的结果,心理观照正是这种主观建构的集中体现。一个语法构式之所以能够得以运用,在于成分结构能够实现概念整合,整合的理据在于成分结构之间的语义对应关系或概念重合关系的存在。这种理据具有跨语言、超结构的色彩。具体到汉语中,不管是“吃天光”还是“吃食堂”,还是“吃父母”,还是更为复杂的构式,成分结构整合的理据是一样的。然而,对于各种各样的语法构式,整合关涉的对应概念结构的激活和选择,所涉及的相关认知机制,概念结构的特点,合成结构得以建构的功能动因,等等,都值得我们去进行扩展性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