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
独眼龙到底是发了财的,每次请客都有好酒,所以大家免不了都喝得很好。所谓好,就是可以放开量喝,喝大了走不了路也没关系,鉴于前例,独眼龙会派人把你安全送回家,第二天头还不疼。好也在于菜,毕竟是在鸭镇最好的隆兴大酒店,据说这里的大厨一个月都要开万把块钱的工资。虽然在座除了独眼龙每月挣多少钱没人能说清楚,但很清楚的是,其他人没几个收入能跟这个大厨比的。
和往常一样,看着桌面上盘子里的东西都不多了,独眼龙叫服务员小红来二次点菜。
“你们点!”独眼龙往椅背上一靠,深吸一口烟,继而像被烟熏到一样,揉了揉右眼。这也是独眼龙标志性动作。
独眼龙的右眼是个塑料球,据说每天晚上上床睡觉,独眼龙都会像老太太摘下假牙那样摘下这颗眼球放在床头柜的一个盛满清水的玻璃杯里泡着。当然,这话是陈钟说的,可以肯定的是,陈钟跟独眼龙没有一起睡过觉。
大家也便接过独眼龙递过来的点菜权,纷纷从椅背上直起身,把硕大的脑袋搁置在菜单上假模假样地看上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丢开菜单冲小红说:
“还是再上一份臭鳜鱼吧。”
“鸭舌也不错,也再来一份。”
“粉蒸排骨呢?还能上吧?”
“瞧你们,也不嫌腻,我要一份小青番茄平菇煲。”
……
不知道为什么,这事(独眼龙二次点菜时下放点菜权,以及众人所点的菜名)就像发生过很多回而且每次都一模一样似的。也好像这么些年来,独眼龙和大家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张桌子一样。至于离开这张桌子各自的生活,似乎都是假的,或者是模糊的,多年来,大家生活中唯一清晰可见的就是这张饭桌。因此,下面发生的一切也很可能反复发生过多次。
先是吴宇清借着酒劲要站起来唱歌,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唱着唱着还以两只手一上一下给自己打拍子的方式兼职指挥号召大家跟他一起唱。但没人跟他唱,于是他很不高兴,限于圆桌,他只能将不满发泄在坐在他左边的斯大哥头上。斯大哥的头被他不轻不重地打了一巴掌。后者强撑着笑了笑,没有发作,而是将椅子向后挪了挪,继而担心吴宇清挥舞的手掌再次落在他头上,届时自己势必得表现出忍无可忍的样子,那样一来场面就会难看,所以,他说去撒泡尿,跑到外面去了。
吴宇清的手落空在斯大哥原先脑袋占据的地方,也兴味索然地坐了下来,喊:“喝酒。”这句倒是受到了局部响应。
陈钟放下酒杯,突然说他今天遇到个人,“你们猜,是谁?”
“关我们屁事,”吴宇清像报复陈钟刚才不跟他唱歌那样表现出自己懒得猜,“喝酒!”
但这次没人端起酒杯,都看着陈钟。
“是刘彤。”不容大家猜一下,陈钟自问自答起来。
“刘彤。天哪,好几年没见了,她现在怎样?”独眼龙好奇地问。
陈钟充满歉意地说自己也只是远远地看见,并没有上前跟刘彤说话。但他补充道:“也不是我不想跟她说话,我觉得刘彤也看到我了,但装作不认识,所以……”
吴宇清审时度势,也放下酒杯,说:“是问你刘彤看上去怎么样。老了?丑了?”
“那倒没看出来,”陈钟说,“开宝马,穿着打扮挺好的,看上去像嫁了个阔佬,过得不错。”
“算了算了,”独眼龙用筷子敲了敲桌子,醒悟过来似的提醒大家,“为什么要提这个女人,提她我就来气。别提了。”
见独眼龙如此决绝,大家只好沉默,似乎默认独眼龙关于刘彤是个坏女人的论断。
门敞着,其实斯大哥就靠在门外的墙上一边抽烟一边跟站在门外等候吩咐的小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小红老家哪儿的、一个月挣几千、有没有男朋友、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嫁人等问题也不知问过多少遍了。交谈并不积极,所以他和小红也无意间听到了包间内的谈论。
“刘彤这名字好熟。”小红说。
“当然熟,”斯大哥说,“就是以前跟我们一起来的那个老骂你的女的。”
“经常跟你们一起的那个徐哥老婆?大美女啊,”小红恍然大悟,但转瞬也露出哀容,“徐哥就是在我们饭店门前死的,我没看到,但他们说就在门口不远,真可怜。”
“嗯,他们觉得就是这个女人害死了徐哥。”
“啊,怎么回事?”小红几乎是一把抓住了斯大哥的胳膊。
斯大哥笑了:“有话慢慢说,别动手动脚。”
“去你的,”小红松开手,“快说嘛。”
斯大哥叹了口气,用一种客观公正的腔调又说:“其实也不能说是刘彤害死了徐哥,徐哥是喝多了被汽车撞死的这你总知道吧?”
小红说她听说徐哥头都被压扁了,而且还听说到现在都不知道谁撞的,司机至今仍在逃逸。
“真要怪,怪他。”斯大哥拉了拉小红像特务那样蹩着墙挪到窗口,隔着玻璃迅速地指了指吴宇清,再以同样的速度返回墙面靠着。见小红还站在窗口,他还生怕暴露目标似的一把拉回了小红,小红跌在了他的怀里。
小红从斯大哥怀中挣脱,问:“跟他有什么关系?”
“那天就是他招呼吃饭……不在你们这,在城里,把你徐哥灌多了,散了后,各自回家,你徐哥估计糊里糊涂地就被撞了。”
小红更不明白了,她提出了两点。一,你们(指独眼龙为首的这群熟客)聚会不都是来隆兴嘛,那天为啥去城里?二,埋单的从来都是独眼龙,那天为啥吴宇清要埋单?
也不知是不是斯大哥不愿意跟一个饭馆服务员说得太多,而这时候包间内又有人开始谈论刘彤了,小红见在斯大哥这获得不了答案,便把后者扔在门外,以给大家倒茶的名义进了包间。
诚如小紅所言,刘彤是鸭镇上著名的美女,而且是在座亡友老徐的遗孀显然是饭桌上的一个好话题,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略过,陈钟还是有点不甘心。他对独眼龙征求意见般地说道:“独眼龙,刘彤对老徐不好,这确实是事实,但要说刘彤是个坏女人,咱们是不是太那个了?”
没容独眼龙驳斥,吴宇清跳了出来,他历数刘彤对先夫老徐的种种劣迹。比如不管在什么场合,从来不给老徐面子。有一次,大家吃饭,老徐也仅仅是比预先说好回家的时间迟了十分钟,刘彤就直接从家里冲出来跑到隆兴掀了桌子。这事大家应该都没忘吧?就是,连小红都记得,小红说她当时可吓坏了。另外,老徐的工资卡、奖金卡全部被刘彤没收,这有老徐从来没埋单可以作证对不对?
吴宇清显然有点口不择言了,很明显,他确实埋过一次单,但也正是那次我们亲爱的老徐死掉了。这就算不怪他,不算问题,问题在于他意有所指。没错,陈钟也没有埋过单,站在门外听得真真的斯大哥也不例外。这是什么意思?在斯大哥看来,埋过一次单并被不断提起,这恰恰证明吴宇清是個货真价实的小气鬼。
斯大哥忍无可忍,重新返回包间,直接指出吴宇清的阴暗心理,大声疾呼道:“老吴啊,真有你的,行!陈钟,你今天别怂,你就把单埋了——下次我来!”
天真可爱的小红以为一切会按着斯大哥的思路进行,觉得这桌看来是要结账了,赶紧跑出去计算账单。不过等她使用计算器噼里啪啦结算好,拿着账单返回包间,发现所有人都稳坐其座,并无要走的意思。此外,陈钟两眼泛红,好像哭过,而独眼龙则取下右眼眼球叫小红找个干净的玻璃杯倒半杯清水。小红将眼球掂在手中,发现陈钟所说不对,不是塑料的,而是玻璃的。
很简单,陈钟没有接斯大哥的话茬,独眼龙又怎会让斯大哥和吴宇清继续放肆下去。他挥了挥手,埋单权就被他轻而易举地重新夺取了。他说既然大家都把话说开了,那就再开一瓶酒放开了说吧。他说他对刘彤“坏女人”的评价绝非虚言。这倒并非“蛇蝎美女”这种庸俗不堪的论调,长得漂亮岂是刘彤的过错?刘彤的过错或亡友老徐的错误在于,二人根本就不般配。最初,老徐拜倒在刘彤的石榴裙下,死死追求,但除了死死追求这点强于其他追求刘彤的人,其本身就不平衡,从最初老徐就处于下风。或者说,老徐个人有限的材质在刘彤的美貌之下,只能处于弱势。二人就这么一个死缠烂打一个极不情愿地结婚了。过起日子来,什么不给面子,什么控制老徐的钱财,这些都是表象。难道老徐在活着的时候不是心甘情愿地被刘彤奴役?而独眼龙敢于下“坏女人”的结论,还在于他也一度倾慕刘彤的美貌。众所周知,当年独眼龙除了以一只塑料假眼闻名于世,确实一文不名。实话实说,作为情敌,他一直妒忌老徐。而当他腰缠万贯之后,他却发现自己的妒忌毫无质量。其时,刘彤虽不至于频送秋波,但不止一次找他控诉老徐的无能倒是真的,并多次提到想和老徐离婚。刘彤甚至还当着独眼龙的面说起她和老徐的夫妻生活是多么不和谐。独眼龙试图表明的是,若非他为人正派,睡了刘彤怕也正是迎合了后者之意。而刘彤的目的,独眼龙以一只眼即可洞穿:她正是暗示自己,如果独眼龙跟老婆离了,她就同时跟老徐离,与之重新结缡。
“人各有命,我岂能上她的当!”
也正是因此,吴宇清想叫独眼龙帮他谋一份差事而特意跑到城里请大家吃喝这事让他感到伤心。何至于此!老吴有需求但凡直接提,多年老友,独眼龙岂能不出手相助?但这么做就外道了,届时怕是朋友都做不了。出于对友情的珍惜,出于对老徐的同情,老徐已故,老吴应该记得,他独眼龙那天喝了很多,而且主要就是跟他俩喝的。其间他和老徐还一同去了趟厕所,谈了很多,鉴于另一位当事者已死,独眼龙无权在此与人分享。
陈钟也动情了,叙述了一件往事。有一个周五晚上他单独和老徐在隆兴喝酒,喝完他就走了,次日接到刘彤电话,叫他还人。也就是说,老徐彻夜未归,之后才知,老徐那天晚上就在隆兴的杂物间睡了一觉。所以,吴宇清在城里请大家那天,当晚他本来是决意要打车送老徐回家的,他可不愿意再接到刘彤那种冷酷的电话。但老徐坚持要自己打车,非常坚持。
“我说,得了吧,你自己有钱吗?”
老徐嘿嘿一笑,说:“你别告诉刘彤就行,哥们有点私房钱。”
这一点老徐确实没有骗陈钟,尸检时,法医还在老徐的鞋垫底下发现了五百块钱呢。
总之,独眼龙他们这一桌永远是隆兴最后一桌,俟独眼龙一干人等散去,小红这一天的工作就真的结束了。其实也不用她到厨房通知大厨歇火打烊。但她还是出于习惯去了。大厨正蹲在肮脏的地面上吃一大海碗面,一旁的灶台上还放着体量稍小的一碗。
“怎么才来,趁热吃了。”大厨见小红来了,高兴地命令道。
小红也很高兴,端起碗,挑了挑面,除了大厨手擀的韧劲十足的面条,还有青菜、油渣、虾米,碗底还卧着一颗吹弹可破的荷包蛋。大厨知道小红最爱吃这些。二人于是一蹲一坐相对着“呼啦啦”地吃面。
“你还记得那个叫老徐的家伙吗?”小红问大厨。
“你是说有一回赖在饭店不走,跑到你宿舍对你啰里巴嗦后来被我扛到杂物间那个猪头?”大厨反问,“咋了,他不是死了吗?”
“是,不过他们那拨人今天又来了,刚走。”
“这群蠢蛋!每次都是他们耗时间。”
小红停下碗筷,咽下口中之物,严肃起来,说:“我没对你说实话,他那天晚上跑到我宿舍跟我说了什么。”
“啊,不是哄你骗你说喜欢你吗,还说了什么?”大厨也停下碗筷,咕咚一声将口中之物咽了下去。
“他还说他老婆跟他朋友通奸。”
“这些人真是畜生!”大厨发了句感慨继续端起碗吃面。
但小红失神地望着货架,连一只鬼头鬼脑的老鼠爬了上去也没在意。
大厨不高兴了:“你到底又咋了?”
小红想了想,觉得不该再不跟这么好的男朋友实话实说了,但不免有点吞吐其词:“我觉得,这个姓徐的,被车撞死,在我们饭店门口,跟我,可能有关。”
313路公交车始发自鸭镇中学,途经菜地路、老码头、船厂等七八站,然后上长江大桥,进入市区,在市区也停七八站,到国贸中心地铁站附近为终点。不过,313路在国贸中心没有停车场,后门进城的人全部下车的同时,前门返回鸭镇的人也便上车了。然后原路返回。因此,李瑞强和他的同事们不难发现:每天早上进城的人太多了,拥挤不堪,前呼后拥、争抢座位及因此造成的口角和斗殴时有发生。而返程时车厢内却相对空旷,此其一。第二,早上进城的以年轻人居多,而返程的乘客则以中老年为主。第三,前者大呼小叫,穿着鲜艳,描眉画眼,阵阵浓厚的香水味发自他们汗津津的腋下;后者则普遍穿着保守得体,公文包、小坤包,老成持重,不苟言笑。这是所谓的早高峰,晚高峰则与之相反。
鸭镇的就业状况因此一目了然。年轻人进城上班,大概与他们还年轻有关,光鲜而廉价的外表并不代表什么。他们在国贸中心下车后赶赴地铁站,其紧张和慌乱程度并不亚于挤313。然后地铁再及时把他们撒到市区的各个角落。迟到了扣工资奖金,或者被老板训斥,这好像是他们每天最担心的事。好在他们相信,只要他们不迟到早退,努力工作,跟领导同事处好关系,迟早能升职涨工资,一不小心自己当老板也未为不可。届时攒够首付在市区买了房就再也不受这个罪了。而相反的那拨人,显然是从市区到鸭镇来上班的。他们行头低调,但一件藏青色夹克在商场里很可能值几千,至于箍着他们大肚皮的皮带,只在车厢内较为燥热之际,才偶尔于敞开的夹克下闪烁出国际名牌的商标。没错,他们大多是机关、银行、学校和卫生院等单位的人。当然,他们中的多数早年也是鸭镇人(比如其中就有李瑞强的老师和同学),经过多年的奋斗,加之体面的工作和优厚的福利让他们早已将家从鸭镇搬到了市区。不过,就李瑞强不止一次偷听到的他们的谈话所透露,他们正在考虑退休后回鸭镇盖一栋小楼,种两分菜地,养几只小鸡。“毕竟农村空气好啊”,这是他们最爱说的一句话。
作为313公交车驾驶员,李瑞强有时不免要跟同事就此展开讨论,他们自己在这两拨乘客中究竟属于哪一拨?这还用说,胖子直言不讳地指出,你跟我可没钱在市区买房啊。转而露出“淫荡的”神情,悄声告诉李瑞强,今天小苏坐他车了。
是是,李瑞强脸一红,这倒并非因为胖子所提及的小苏,他蓄意略过小苏。严正申明:我不是说我们比打工的好到哪儿去,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李瑞强自己也说不出来,或者说不好。中立方?不对。第三者?什么啊。局外人?李瑞强对自己使劲摇了摇头。他就初中毕业,没什么文化。
初中毕业后,李瑞强先学了烹饪,在一家小饭馆干过几天,就回了鸭镇,闲在家里,期间也给鸭镇人家红白喜事掌过勺。但据说因为扣肉做得不地道,筋拽拽得咬不动,也再没人请。这时候,他的表哥劝他去学驾驶。他就考了驾照。帮人开过渣土车、中巴车,后来开出租。鸭镇通公交时招人,他来应聘。没想到招人只是幌子,司机早都定好了,他自然被刷了下来。过了好几年,他舅舅从什么地方听说了这件事,怪李瑞强不早跟他说,舅舅在下坝村当村干部,算是亲戚里混得最好的,也是家里说话最权威的人士。也不知道业已退休的舅舅还有什么资源动用了什么手段,硬是把李瑞强塞进了公交公司,使之光荣地成了一名313路公交车司机。
老实说,李瑞强有点怕自己这个舅舅。除了舅舅的干部身份,他的大块头和大嗓门让李瑞强自幼就不得不低声下气。都说外甥像舅舅,有一天舅舅在他家喝酒喝多了怒气冲冲地一把将李瑞强像拎小鸡那样拎到跟前,将另外一只手横为掌形,比对了一下外甥和自己的身高差距,撇着嘴说,长不高还不能多吃点长胖点?当时李瑞强已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虽然瘦弱,但也羞愤难当,试图挣脱,舅舅只稍稍一使劲,李瑞强当场就趴下了。当然,这些都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的问题是,不仅开313这份工作拜舅舅所赐,五年前李瑞强终于把婚结了,舅舅也是功不可没。媳妇并非外人,正是舅妈娘家的侄女。结婚五年了,媳妇还没怀上,也正是因此,舅舅对外甥的大嗓门看来是永远正确了。
现在我们再来谈谈小苏。小苏是313路公交车上的一位女乘客,年龄二十四五,每天和那群公家人模样的家伙一起坐车早上来鸭镇,傍晚回城。就好事者打听所得,小苏在船厂上班,应该是出纳会计,至于家住哪里,已婚与否,那就不知道了。其实这些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313全体驾驶员都对小苏印象深刻,垂涎已久。大家一致同意,小苏是他们有幸驾驶313路公交车以来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怎么漂亮?漂亮到所有驾驶员遇到她都不敢直视,只敢行车途中偷偷在后视镜里瞥上几眼以饱眼福。
她穿得其实挺普通的,胖子说,也就T恤牛仔裤,也没见她拎过LV,怎么就那么好看?
皮肤还有点黑你发现没有?李瑞强提醒胖子,但看上去比谁都干净。
……
当然,更多时候李瑞强不太想加入司机们针对小苏的讨论。一方面是这些老司机们热衷于把话题引入下流,另一方面李瑞强不愿意跟他们分享他对小苏的观察和发现以及自己重大的思考成果。
小苏有一天上车刷卡时发现卡里没有余额了。她掏出手机,打开支付软件准备刷。李瑞强没忍住,说,算了,不用刷了。但不知道是自己声音太低小苏没听见,还是小苏坚持己见非要刷掉两块钱,她终究还是用手机刷了。这导致那一整天李瑞强都在骂自己不要脸,虽然所有司机都热爱小苏,但李瑞强相信,不会有人像他这样表露得如此轻浮。自从无人售票以来,逃票现象几乎是每个驾驶员必须面对的问題。一般情况下,驾驶员也无可奈何,然后以一句“素质”来表达抗议和自我安慰。不过胖子说他有时就是来气,决定让车熄火,将驾驶员对逃票乘客的指责转让给赶时间的全车乘客。当然,这有管用的时候,但这视逃票者的块头和相貌而定。若是一个地痞流氓状的家伙,全车人只能心甘情愿地跟逃票者静静地坐在一起,绝望地等待车子重新启动的时刻。另一种逃票是遇到认识的司机,乘客会相当自然地不刷卡。同是鸭镇人,甚至是你的亲友,李瑞强又怎么好意思强行要求他们刷卡呢?李瑞强的隔壁彭飞,也是每天早上进城上班的人之一。早上赶时间,他没法挑坐谁的车进城。但傍晚,李瑞强屡屡碰见彭飞。据李瑞强老娘所说,那是因为彭飞为了省两块车钱,只要司机不是李瑞强,彭飞坚决不上车回家。下班了嘛,反正时间有的是。此外,就是李瑞强像对小苏这样主动希望对方不刷卡,比如鸭镇中学的赵老师。赵老师教过李瑞强,是后者最尊敬的老师。但德高望重的赵老师并不缺这两块钱,也向来以遵守社会公德良序为荣,每次都是边和李瑞强热情地打招呼边刷卡。有一天在一个同学聚会的饭局上李瑞强遇到了赵老师,提到了这一点,表示赵老师以后若再坐他的车千万别刷卡。赵老师反问为什么,李瑞强反而无言以对。赵老师哈哈一笑,还是像当年那样看穿了李瑞强的斤两并纠正其错误思想。他说:瑞强啊,我知道这也是一种权力,说难听点,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权力,你想使用这个权力,用这个权力照顾你的亲友对不对?不过,你想过没有,你的这个想法与一个滥用权力的贪官其实完全是一回事啊。
如果座位可以挑选的话,一般人上车习惯落座于后门附近的座位上。这样首先易于下车,而且位置居中偏后,既没有占据老弱病残孕专座,也在于老弱病残孕上车后因自己确实不愿让座而形成的道德压力至此能得到相应的缓解(占据专座的人良心何在?前排的所有人良心何在?)。相比之下,小苏却喜欢坐最后一排车座左侧靠窗位置。这看起来更像躲避让座,其实不然,李瑞强不止一次看到小苏远远地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向需要座位的老弱病残孕招手的感人画面。李瑞强的看法是,勤于让座虽然让小苏显得满怀热情,但她本人挑选的座位说明,她很可能是一个并不喜爱人群的人,一个骨子里有点冷漠的人。众所周知,车右侧可以透过车窗浏览行人、店铺等街景,外面的喧闹配以乘客急切张望的神态以及幅度较大的动作,均是热爱生活的表现,而小苏的座位所面对的是窗外的车流,不仅如此,小苏很少望向窗外,她喜欢将秀丽的头颅轻轻搁在车窗玻璃上闭目养神,她似乎总是很累。李瑞强还愿意相信的一点是,小苏选择这一座位的另一用意在于她置身有限空间的最偏远的角落,便于她审视观察所有其他乘客。这与驾驶员通过后视镜和摄像头观察车厢如出一辙。对,他们都是观察者。所有驾驶员都喜欢小苏,看来也隐隐有着某种幽暗可辨的因缘。
也正是因此,有一天,当313终于返回鸭镇中学的停车场作修整后,李瑞强习惯性地来到小苏的座位前,刚准备坐下(她的体温早已在几站路的时间里荡然无存,但李瑞强还是抱有侥幸心理),却发现车座下面有一个手提纸袋。李瑞强承认自己一下子变得相当激动,以至于手指微微颤抖。打开纸袋,检视一番,他才平静下来。并无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只是一包尚未开封的A4纸,李瑞强相信,他即便启封,这些A4纸上也不会有一个字,即便有字,也不会是写给他的。不过,他却又开始烦躁不安起来。按规矩,他只要把这个纸袋送到停车场313调度室旁边的失物招领处即可,但问题是,他知道失主是谁,自己带上,次日当面奉还就行,根本无须劳烦小苏猛然发现自己丢失物品然后从船厂赶赴此处领取失物。问题还在于,一包A4纸,仅仅是一叠微不足道的办公用品,它并不值多少钱,如果是李瑞强丢了,他相信自己不会去找。小苏又何尝不会就此算了?也就是说,如果李瑞强把它送至失物招领处,这叠A4纸恐怕就永远搁在置物架上了,而他那时再想拿出来当面交给小苏,手续复杂还好说,让公交公司的相关人员起疑就无聊了。最后,李瑞强自作主张私自留下了乘客的失物,确实是次日当面在小苏刷卡的时候物归原主的。小苏的表现是大吃一惊和疑惑不已。她对一叠A4纸失而复得显然没什么好激动的,她不由地认真打量了一番这位司机师傅,三十七八,瘦如马猴,眼神躲闪,从没见过。不过,这件事很快就呈现了积极的一面。以后小苏如果上李瑞强的车,就会主动地问声好,后者则报以龇牙咧嘴的一笑。
幸亏李瑞强没把这些与小苏有关的段子和想法公之于众,否则真是笑掉老太太的最后一颗槽牙。所有313老司机其实都能说出一大堆与小苏有关的段子和个人想法。最让人嫉恨的是,不久之后胖子居然还和小苏吃过饭呢。胖子的小舅子帮船厂跑运输,为了感谢他们照顾他的生意,特意请船厂一群人吃饭。小舅子酒量不行,叫以酒量著称于鸭镇的胖子一定要请一天假帮他陪酒。慑于年轻有为的小舅子日渐发达的淫威,作为姐夫的胖子只好从命。万没想到酒桌上巧遇小苏。真是天仙下凡啊,胖子感慨万千,这样的漂亮姑娘居然降临镇上王老头饭店芦苇滩包间,真是蓬荜生辉呐。你也没看王老头那德性,像条老狗那样跑来跑去,舌头都拖地上了。胖子承认自己当天喝多了,他也承认酒量惊人的他之所以喝多与小苏有关。小苏能喝酒,酒量也不错。小苏没有嫁人。小苏是财经大学毕业的。船厂是小苏姑父家的。小苏姑父没孩子。船厂将来是小苏的……总之,胖子这顿大酒没有白喝,他带来关于小苏足够的信息。一群人围着他听他说了许多天还没说完。奇怪的是,一向和胖子关系最好的李瑞强倒没怎么加入听众,表现得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看上去,胖子这顿大酒严重伤害了李瑞强的感情,他们的友谊看样子是走到头了。
当然,事情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那段时间李瑞强确实摊上了不少事。先是他媳妇终于怀上了。结婚五年来,李瑞强禁烟禁酒,日夜操劳,始终没见成果。刚刚恢复烟酒没多久,媳妇倒怀上了。意外怀孕!反正李瑞强是这么看待这个问题的。一家人喜出望外,一改长期对这个老实媳妇的冷眼相对,个个上门嘘寒问暖,搞得李瑞强媳妇受宠若惊极不适应。正所谓喜极而悲,李瑞强这辈子最大的贵人恩公他的舅舅此时又突然中风了。虽然舅舅自有儿女照顾,但老娘认为儿子也得多去探望照料,李瑞强不敢违抗。也正是因为舅舅中风,李瑞强才得以和三个表兄妹时隔多年重逢。大表哥在外面开公司,有专职司机接送。表姐大专毕业,虽然也没什么好工作,但是嫁了一个军区老首长的孙子。小表弟那就更了不得了,直接是從国外赶回来的。至于他在国外搞什么,李瑞强斗胆问了问,小表弟也平易近人地告诉了他,但他根本就没听懂,还是不知道小表弟是干什么的。再看舅舅,坐在轮椅上歪着嘴,舅母不停地用一块毛巾擦拭他的口水。虽然不能说话,但他显然还认得自己这个号称让他操了一辈子的心的不争气的外甥。李瑞强跟他面对面坐着,舅舅瞪着他。他躲到墙角蹲着抽烟,发现舅舅还是瞪着他。李瑞强只好把烟头狠狠摁在地上,站起身表示忙,先走了。
孩子降生,李瑞强获得假期在医院照顾妻儿。他可能还没有反应过来,显得手足无措。他一直拒绝抱自己的孩子,理由是护士告知的那些注意事项让他觉得比中考代数题还难。好在老娘和丈母娘轮流出场,委实也不需要他具体做些什么。然后就是出院回家。然后就是重返工作岗位,照常上班。
胖子沉痛地告诉李瑞强,小苏死了。死亡地点是船厂东边一里处的二侉子农家乐,小苏代表船厂招待一群客户。二侉子农家乐大家都知道,有一大片水塘,倒映着几排乱七八糟的房子和两条狼狗。垂钓吃饭之余,二侉子也向远道而来的城里人兜售他在后面那排简易平房里养的所谓走地鸡和草鸡蛋。小苏是这么死的:她喝了不少酒,然后摸黑去二侉子家那间男女通用的旱厕上厕所,就再也没有出来。别人都以为这个姑娘不胜酒力自己先走了,也没人在意,据说撂下客人不管也是小苏固有的办事风格。只是次日清晨,二侉子遵照五十年来的个人传统一大早去上茅房时,才发现粪池里有一个人,一个被蛆虫和粪便紧紧拥抱的漂亮女人。
责任编辑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