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 行

2021-09-05 03:13思不群
青春 2021年9期
关键词:旅行者客栈雕塑

旅行者穿过城门到达客栈时,已是黄昏。进店前他抬头看了看,夕阳已是淡蓝色的一片,像一只大蓝鲸不可挽回地沉入河水之中。远远近近的城市像一群没头没脑的动物挤在一起,等着被主人牵回圈中。更远处,笼罩在一片烟气水雾之中,那些房屋一间挨着一间淡得几乎没影,就像一幅淡墨扫过的水墨画,只有若有若无的一线。他把眼睛收回,几百米外的街上,车辆和行人来来回回,却好像没有声音。可能是自己旅途劳累,连听觉都迟钝了,他想,只能等到明天去看那个雕塑了。

推门进去,在客栈的接待前台,他把证件递过去,“预订好的。”趁接待人员登记的间隙,他无聊地看了看大厅,在右侧那里摆放着一排桌椅,有三个人在那里喝茶,正将小茶盅倾向嘴唇。靠近门口的地方有四个人在打牌,他们握牌的手高高举起。这些人听到旅行者的声音,都转过来看他,弯曲的手和高举的手一齐卡在半空中,仿佛旅行者触动了暂停键。接待人员将房卡連同证件放回柜台,旅行者转过身去,拿起它们上楼,暂停结束,播放继续。“请稍等,”接待者喊住他,“我是客栈老板,我姓孙,你有事可以直接找我。”

“谢谢。”旅行者思索般地慢慢点了点头。

他从很远的地方而来,听到过很多关于这座城市的故事和传说,正是它们吸引他来到这里。夜里,他梦见自己湿漉漉地睡在一艘船上,河水拍打着船底,哗啦哗啦。天空深黑,不断低下来,低下来,像一件巨大的黑夹克,蒙在身上,然后就像一只密封的塑料袋被抽去了空气,越来越近,越来越紧。他感觉无法呼吸,急急地用手去推时,却推了个空,心里一惊,就醒了。

推开窗看去,天色朦胧,楼下的河水蒸腾着水汽,清洁船无声地从水面漂过,船上的人陷在浅浅的船舱里,一动不动。街边的早餐车上挂着电灯,卖早餐的人的脸被灯照着,却怎么也看不清。远近的楼房穿着轻纱柔棉,端坐着,半寐着。一大件紫灰色的床单展开在空中,披在城市上。他忽然想趁着早晨人少,到处走走。

出了门,他朝右拐进一条小巷。巷子两边的墙院大概是不久前刚刚粉刷过,隐约透出里面的涂鸦。一根电线杆立在巷子中央,上面扯满了电线,有的粗有的细,通向四面八方。走过一个朱红大门的人家,门口挂着两只灯笼,颜色已经褪尽。巷子越来越狭窄,两边的墙壁好像向中间夹过来。他心里一阵颤抖,恐惧般地小跑起来,几十米后即出了巷子,来到一座石拱桥边。正欲上桥小憩,忽然有人拉住他的胳膊,“到这边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

“我要去看雕塑。”他嘴里说,脚下却跟着她,雾气在他们中间盘旋着。

“我会带你去看雕塑。”女人这时站住了,回过头来微笑着。他这才看清她年龄与自己相仿,二十七八岁,身材苗条,身上的旗袍和雾的颜色很相近,所以他刚才没注意到她。她有一张清瘦的脸,轮廓分明,嘴唇如两片花朵,很薄很软。

“你是谁?我们并不认识。”在这样的清晨,他很庆幸自己还清醒。

“我认识你,你是旅行者。在你来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你了,每一个想深入了解城市的人我们都会提前得知。”这倒是旅行者没有想到的,每年有无数的人来这里旅行,看雕塑,在雾气中穿行,有一些人带走几幅画,有一些人带走几张留影,那么多的人,每一个他们都能得知?为什么要得知?他没有问,只是跟着往前走,这些街巷首尾相连,一段连着一段,回环曲折,经过每一个门前的青石条门槛也相似,每一个月洞门都有着相似的弧度。一个陌生人走过这些,要寻找一个标志物也无从找起,他决定先把她作为标志。

“还没请教你的芳名。”他停了下来。

女人像看透别人心思似的一笑,“你要相信我,在这个小城里,你要学会相信,怀疑对你没有好处。” 她正色说道,轻轻拍两下他的肩膀,“我叫青雀,告诉你你也记不住,但我会记住你。”

“你一定是从客栈那里看到我的信息的吧。”他猜测。

“不,只要有人进入城市,我们就会收到信息传递推送系统发送过来的信息,但你与其他人有所不同——”说到这里,她停住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那里面有一些波光在荡漾。旅行者没作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一直就知道你,知道你必定会来,我一直在等着你,我本来就是你的向导。”

他又看到了水,大水汹涌,但是他稳住了自己,岔开话题:“这里的路太绕了,刚才走的巷子我一个都没记住。”

“要记的东西太多了,你应该把心思用来记那些关键的东西。”

“最关键的就是雕塑了,我来之前就在网上查过资料,它是这个城市的标志,但是奇怪的是关于它的外观特征和具体介绍,所有的网站都语焉不详。”他带着询问的眼光看着她,她却没有回应,继续在他前面走着。

又走过一个月洞门,还是几乎一模一样。旅行者停了下来:“我不想把这个早晨浪费在不停地兜圈子上,我要自己回去了。”

向导走回他身边,把披散下来的头发向后拨了拨,然后凑近他说道:“可是你自己会迷路,你会走不动的。这可不是一般的旅程——”她指了指周围,在他们停下来说话的时候,雾气越来越大,越来越重,迅速塞满了整个巷子,又向上升腾到屋顶和树梢,远处河岸边的树影影绰绰,越来越淡,最后几乎看不见。而河道早已被占满,水面与地面怎么也分不清。他们俩站在那里,都没有动,好像是创世之初突然被降落到这里,周围一片空寂。他下意识地挪动几下,听见游泳似的哗哗的声音。

他惊骇地向她转过脸问道:“我们在水里?”

“你感觉到走路的艰难了?在我们这里,有时大雾会忽然演变成大水,走在街上的人不得不狼狈而回,那些外来的陌生人常常会措手不及。你这身衣服快湿透了,要换下来才行。”她用手去摸了摸他的肩和背,然后忽然俏皮地一笑,并转过身去:“你看我的衣服就不怕!”旅行者甩甩身上的水,顺声看去,发现刚才自己完全看错了,她穿着的是一套黑色连体紧身衣,紧紧地贴合在身上,显出饱满丰润的臀部,像一只晶亮的白鳍豚,难怪她刚才能走得那么快。想到她是故意转过身,将柔软的腰身和丰满的臀部暴露给自己,他的脸忽然红了。她一看咯咯笑道:“你是不是爱上我了!”然后走过来,拉着他往前走,“你只能到我家去换衣服了。”

在去青雀家的路上,他几乎是被她牵着走。她的手很小,纤细,柔软,握在手心里不敢用力,但他又不得不用力,害怕水雾会把他们冲散。她总是笑着提醒他:“你把我的手捏得好痛。”他像从梦中被唤醒过来,“哦,哦”,然后继续抓紧她的手,跟着向前走。经过一处紫藤架的时候,他停了下来,顺着它攀爬的路径看了好久。这架紫藤应该有数百年了,章鱼一样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缀满了一簇簇绿色的叶片,又从架顶上垂下来,向外分散开去,其中的一些缠绕上了路边的栎树,藤蔓深深地勒进了树身。

“走吧,开花的时候才好看呢。马上就到了。”青雀对他招招手。

青雀的家在柳枝巷,进去之前,旅行者发现拐角处有一个脑袋探出来又缩了回去。从一扇宽仅三尺的小门进去,里面晦暗不明,他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扶着青雀的手,借助南墙上一只小窗户透进的些许光亮,他勉强看清房间里的情形:房间很小,只有十来个平方米,见缝插针地摆放着桌椅、柜子、包裹、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各种小东西,它们高低错落,拼命占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只在正中间留下一块空地,那就是他们正站立的地方。一个老人坐在窗户下的圈椅里,一只大肥猫盘在他腿上,他张着嘴把牙齿取了出来,擦了擦,装回去,然后又取下来,再装回去。房间里唯一的橱柜上摆着一台老式电视机,一个年轻人头戴耳机,正对着它玩游戏。他们进屋后,他头也没回。只有老人抬起头,用昏茫的眼神看了一眼,把猫抱起来,搂在怀里。“这是我的父亲和弟弟。”说完她就带着他穿过空白地带往里走,原来那里靠墙有一个很窄的楼梯通向二楼。这时她弟弟忽然大声说:“你怎么将游客带回家了,以前你可从来不这么做的。”

“总有例外的时候。”

“这可不是一个好主意。”弟弟显得很生气的样子。青雀不搭理他,顺手扯了件衣服,带着旅行者上了楼。

旅行者换好衣服,发现她歪身伏在枕头上,然后就听见了捏紧喉咙的哽咽聲,肩膀轻轻耸动着。旅行者愣了一下,然后坐到床上,将她抱住,用脸在她背上蹭着。她转过身来,身体像一只热烘烘的红薯,双手捧住他的脸,把它埋在自己的胸脯里,嘴里说道:“你不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多希望你就是一个旅行者!”

旅行者喘不过气来,他把脸挣脱出来,“我就是一个旅行者。”

她又用力抱住他,“你不是,你不是!但是你脸红的样子多么让人爱!”他感动地伸出手去抱她,两个人像交接搏斗的拳击手,双方同时出击,在一瞬间失去了平衡,于是两人抱拥着滚到了地板上,气喘吁吁。有人跑了上来,站在楼梯口:“旅行者,你该走了!”

他们俩还躺在地上,手没有松开,他扭过头说道:“我会走的。在一个远离故乡的地方,我总归是在走。”

她的弟弟跺了跺脚恶狠狠地说:“但你不该来毁掉一个女人的故乡,她拥有的已经够少了,只是那些破烂的渔网、佛前苦涩的跪拜、河水一样浑浊的双眼,你应该去寻找高空塔吊下的眩晕、列车擦着轨道的摩擦声和锋利刀刃的反光。”

旅行者几乎很赞同他的话,但是怀里的温热让他不由自主:“你是要我离开她吗,不,我要宣誓我的爱情。我今天走了那么长的巷子,就像一条长蛇,它每次只向我出示一段,把另一段藏起来,明天它仍会如此,它每天都在游动,但从几百年前开始它就一直盘踞在此。你应该明白,我是多么需要这份爱情,就像这份爱情多么需要我。”这时他们俩已经松开彼此,站了起来,青雀像被自己的行为吓坏了,也许是被旅行者的激情吓坏了,脸色发白,紧张地看着弟弟。弟弟却已经下楼了。

当他们俩再次来到门外,站在街上的时候,旅行者发现路灯已经亮了起来,景观灯不停变幻着。

“啊,怎么已经是夜晚了?”他惊讶地叫道。

“是的,我们一起走了很长的路。”她回答。

“可是我以为现在刚刚才下午呢!”旅行者脑海里飞转过很多画面。

她挽住他的胳膊:“你不知道吗,这里的时间总是有时快,有时慢。它不像钟表上那样等格均匀,这个城市有着自己的重力,在它的影响下,时间像被人拖着奔跑,所以就变快了。”旅行者想起了他们俩气喘吁吁拥抱在一起的情景,似乎听见嘀嗒声被鞭子抽着飞快向前。

“那我们现在去看雕塑吧。”他提议。

“可是现在不行,雕塑的围栏已经关门了。”

“一个人不围起来可能会溜走,但把一个雕塑围起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人们更多地去瞻仰它。在封闭一个长长的夜晚之后,人们去瞻仰的渴望会更加急切,就像夜色里的河水,它丰沛、浩荡而又无声,只有到第二天早晨才会迎着黎明叫喊出来。”

旅行者惊奇地看着她,把胳膊从她手里抽出来,激动地说:“这真是我不能理解的事情。一个雕塑,有着钢铁或者石头的内心,我们远远地看它一眼就走了,我有时甚至都不会拍一张照片留念,它们是一个城市闪亮的部分,但也是最容易遗忘的部分。”

她又拿手去拉他,他躲开了,于是她说道:“问题就在这里。遗忘常常是一个雕塑所不能忍受的,那么多的人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和金钱,将它安放在街头,可是人们只随便看一眼就走了,好像它是一只飞来待几天就走的鸟儿,这算什么事呢。连鸟儿都可以在它身上站立,却不知道人们从它身上汲取了多少东西,有些人甚至依靠想象它的样子度过了一生。”他待在原地,没有作声。

“啊,我们可以去看大树!”她忽然高兴地说。

“大树有什么好看的?”他看着她兴奋的样子,疑惑不解。

“你去了就知道。”

大树并不远,长在一个破园子里,借着附近的灯光看去,这个园子足有几百年了,可能是由于雨水多的原因,围墙上爬满了青苔,不是这里塌了一块就是那里矮了一截。园子里杂草丛生,大树长在正中间,足有三十米高,几人合抱那么粗,身上长满了千万根枝条,让旅行者想起了巷子里的电线杆。一条便道通向它,尽头是一个清理出来的圆。走到那边,青雀在圆心跪了下来,双手交握在胸前,闭上眼睛。旅行者不去打扰她,围着大树边走边看,那些苍老的树皮附着其上,如黑色的鳞片,千层的皮肤。树干时有垄起,形成条条沟壑,最后顺着粗大的根须钻入地底。有一处的垄起明显异于别处,就像一块巨大的树瘤,面积四五平方米,看上去好像一个人黏附于树上。

“快来看,这是什么?”他喊道。

青雀走过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说道:“这是母蜘蛛。”

旅行者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用颤抖的声音问道:“有这么大的蜘蛛?”

她抚摸他的肩膀:“不用害怕,它已经死了,或者说它已经永生。这只蜘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趴在树上,至少从我出生,甚至从我父母出生起,它就在树上了。老人们传说,它一直守护着我们,像母亲一样。它从未离开过这棵树,也从不到别处去捕食,这棵树如此巨大,一点点汁液就足够它吃的了,它以此为生,身体长得很快。而且,最不容易的是它学会了唱歌,这是迄今为止人们所见过的蜘蛛里最独特的一只,深夜里常常有人听见它唱歌,不仅大树听,很多市民也会站在围墙里听,这歌声让人们忽然有了幸福感,觉得满足。大树一天天生长,它也附在树上一天天生长,它楔入树身如此之深,很多年前它就和大树完全成为一体了,你能分辨出它们的边界吗?”她低下仰望的脑袋,转向旅行者。

旅行者借着路灯光看了一会,摇摇头:“一个附身者和母体这样浑然一体,是惊人的,难以评价。但是难道你们就没想过,它长这么大,它所汲取的汁液正是来自地底,来自你们一年一年死去的尸体残存的体温和血肉,也就是说它其实附身于你们每一个人?”

她尖叫起来:“旅行者,如果你没有这些奇思怪想该有多好!”她的脸上写满悲戚,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他,她的心脏像一只拳头疯狂地擂动着他的胸口,要将他体内那些奇思怪想敲出来。

旅行者爱抚着她的头发,发丝一绺绺拂过他的脸颊,淡淡的清香在他鼻子底下散开,他轻柔地说:“你走了多么长的路,才到我这里啊。”忽然,旁边“吱呀”一声,树上推开一扇门,有人走了出来,他吓了一跳,立在原地没有动。那人翻了翻眼睛,在晦暗的夜里眼白显得特别大:“都大半夜了,还在这说情话,吵得人不能睡觉。”他俩一半是因为惊吓,一半是因为羞愧,前后脚跟着走出园子,各自回去。

回到客栈,只有店主还在柜台前打盹。旅行者推门进来,店主抬起头盯着他看了好几眼,旅行者发现他的眼白很像那在拐角处探头的人。店主说:“一个人在夜里乱转,不怕迷路吗?”旅行者看了他一眼,但他实在困了,懒得搭理他,就立即回房间休息了。睡到不知什么时候,旅行者忽然醒来,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扭亮电灯,四周看了一遍,并没发现什么。当他打算拧灭电灯继续睡觉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好像就在他耳边一样。他走到门口,猛地拉开房门,发现外面走廊的地板上竟然睡着一个人,侧身蜷曲着,身上盖着薄薄的毛毯。旅行者用手去推,那人转过身来,原来是青雀。旅行者将她连同毯子一下抱起,走到房间里,放在沙发上,然后在她身边坐下来:“你没回家吗,怎么睡在走廊里?”

她保持着平躺的姿势,苦笑着说:“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我破坏了不带游客回家的规矩,造成了不可饶恕的后果。他们说从你跟着我踏进家门时起,我就已经做出了选择,只能属于你,不属于那个家了。”

旅行者捧住她的脸:“难道一件不经意做出的小事,竟有如此之重大后果?何况,我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这一切的,对你来说太不公正,对我来说也并不公平。”

她却并未因此陷入不满与痛苦,拉着他的手,让他平静下来:“可我们不是一直走在斜坡上吗,太阳从那坡顶升起来,又降下去,总把光线恰好投入我们眼中。好啦,你不必为我担心,现在让我们休息吧,至少我们有了一个共度的夜晚,你明天看完雕塑就可以回去了。”

旅行者忽然悲伤不已,将她抱在怀里,嘴里喃喃道:“哦,我亲爱的人儿,我亲爱的人儿!”这一句话仿佛咒语,他慢慢地平静下来,不久他俩都睡着了。

早晨醒来,想着终于可以去看雕塑了,旅行者忘记了昨夜的悲伤。在去看雕塑的路上,他一再向她强调他要多拍几张照片,尤其是合影。他们并排坐在公交车上,她安静地听着他的滔滔不绝,对面的几辆车从她两只眼眸里快速闪过。坐了五站路,他们就站在了雕塑面前。周围是一片矮小的居民区,这尊雕塑像一只巨兽傲然挺立,它粗壮的爪子或者巨齿,全都收拢在一堆毛茸茸的皮肉里。旅行者一只手放在肋下支撑,另一只手托在下巴上,仔细看了半天,还是没有看出雕的是什么,尤其是无法将它远扬的名声与眼前的一团石块联系起来。他拍了张照片,在手机上又看了半天,摇摇头。青雀看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看了一下周围,把嘴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如果你闭上一只眼,就会发现它是一只手和一只眼。”他按她说的做了,果然看出一只巨大的眼睛与大拇指变形联结在一起。刚好早晨的阳光照在上面,那只眼睛显得如此威严,在十米高的上方,它君临一切,看得见几千米外的地方。眼里那些大面积的眼白仿佛记录下寂然无声的瞬间,炫目的阳光仿佛从它中间射出,让附近的每一个人都燥热不宁,有的快速离去,有的则绕着它来来回回地走着。那只手的五根手指握成拳头,绞转在一起,仿佛一组强力的线圈,要将地球上的一切翻卷过来,全都在它的手掌里捏碎,重新组合。看了一会,旅行者感觉被蒙住的眼睛有点不舒服,于是放开了手。再次看去,眼里好像出现了重影,出现了多重边缘。再细看,原来是雕塑在抖动,瞳仁和手指都转动起来,越转越快,他看见脚下的草坪像被摊开的布匹,一寸一寸地卷入雕塑里,继而大地也摇动起来,他不由自主地喊道:“啊,梦幻!”青雀和众人一下都跳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他。青雀嘴巴张成O型,脸色发红,她吸了一口气:“你刚才说什么?”被众人这么一看,雕塑在旅行者眼里又模糊一片了,他不明白青雀为何如此兴奋,他轻轻地回答:“梦幻啊。”人群又像青蛙一样跳了一下,然后慢慢向他走过来,以他为圆心围成一个圈,有的眼睛看着他,和身旁的人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有的伸出手去摸他的衣服,好像要识别出是什么面料;有的双手合十,抵在脸上向着他默默祈祷。就连青雀也脸上放光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这些人把旅行者搞糊涂了,他暗暗问青雀怎么回事。她努力压住兴奋说:“我们早就发现这尊雕塑有不同寻常之处,比如它会让人产生一种眩晕感,比如拍下的照片随后就模糊不清。许多人发现了这些,并且常常陷入深思寝食难安,但是多少年来就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没有人能说出那个词。因为很久以来,那个词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不见了。你一下就說出了那个词,你让它重生,让我们的生活焕然一新!”这时,人群已经紧紧围绕在他身边,每个人嘴里都在飞快地念叨着同一个声音,节奏如此整齐,形成一股火焰般灼热的声浪,旅行者仿佛看到火焰伸长了舌头就要来舔自己的脸,他在它触及之前,拉着她飞快地逃出了人群。

在一个六角形的街边小亭里,他们停下,青雀说她还有事,辞别他走了。雕塑对旅行者的影响远未结束,他整个下午都在客栈里想着它。它像一个梦境的入口,令人眩晕而又兴奋,但却不易觅得。他不知道这种眩晕对众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是否一种替代品?他发现客栈的旅游品专柜里也有它的模型在出售。奇怪的是,虽然他知道那是缩小版雕塑,但他又无法指出哪是手哪是眼,它模糊不清。手机里的照片也一样,他仔细看了足有两分钟,但怎么也找不到瞳仁和手指在哪里,它们混成一团,好像面团被重新捏过一样。店主告诉他,游客很少有人买模型,来买的基本都是本地人,他们买回去就放在案头,时不时看一眼,心里就多了一丝满足。模型的需求量很大,为此他们建立了专门的工厂,生产各种尺寸、各种材料的模型,有水晶做的,女人们把它挂在脖子上;有面粉和糖做的,孩子们每天早晨起来就吵着要吃上一个;有金属做的,闪闪发亮,成了亲朋好友间的馈赠佳品。他们正聊着,忽然听到一阵猛兽奔过山林的声音,客栈都像在震动。他俩对视了一眼,又把视线转向窗外,发现黑压压的人群像发情期的动物一样围聚过来,他们从一条条街巷赶过来,站在客栈门口,一个挨着一个,所有人都有着相同的眼神,相同的热情,嘴巴相同地开合说着同一个词,向客栈里巴望着。

旅行者害怕不已,他退到屋里。如此多的人,如蚂蚁一般,密密匝匝,足足挤满了好几条街,他们为何聚集在这里?看他们的神情,像是鬼神附体一般,他们怎么了?他疑惑不解的眼神望向店主,没想到店主双眼里也满是神秘的火焰,兴奋地想要朝他扑过来。旅行者伸出一只手止住他,问道:“这些人是要干什么?”店主的声音像清脆的鸟鸣:“你说出了我们生活里消失已久的那个词,你是英雄,消息已经传开了,人们都想来看你一眼,想听你说说话,哪怕只看到一根脚趾也好。”说完,他像中魔了一般,边说边慢慢挨过来,似乎有点惧怕但又充满了渴望,用手去摸旅行者。一阵恐惧袭来,旅行者转身上楼,店主也紧跟了上来,嘴里还叫着什么,他已经与屋外的人群没有分别。旅行者推开窗户,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

旅行者在街上走着,夜色又下来了,城市的夜晚多美。街上的石板,有的还是几百年前所铺,比流水还要柔顺。就连那些斑驳的墙壁,也安静下来,不着一词。只有墙上不时开出的一扇扇小门,里面会有各种声音传出来 。一个老人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目光一直追随着旅行者走过,就像一架自动扫描仪。两旁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快餐店,药店,服装店,杂货店,咖啡店,三三两两的人群慢慢挑选,高声谈笑,他们都很幸福,都很快乐,只有他这个陌生人,仿佛一条从水库里跳到沙滩上的鱼,没有人给他水,也没有人喂给他泡泡。他走进一家写着“东方咖啡馆”的店铺。店铺面积并不大,只有十来张桌子,在昏暗的灯光下不声不响。他要了一杯苦咖啡,坐在角落里,慢慢地喝着。勺子在杯中轻轻搅动,灯光在头顶旋转,音乐在耳边旋转,恍惚间他看见咖啡变成了河水在大地上旋转,浩荡之水中人群兴奋地尖叫、相互戽水,浪花雪白。而顷刻间,河水又迅速退去,人群都站立着,像参加祈祷仪式一般聚拢,都朝他走来。勺子在杯沿猛地一敲,他惊醒过来。但回想刚才的恍惚之际,他却发现一个问题:客栈外面本有一条河,那些人群是如何围拢来的,他们怎么看也不像是浮在河水之中,那里完全和平地一样。前天刚到客栈时,他还看过那条河,它就这么消失了?

正想着,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喧闹声。他坐着没动,凝神听了一次,确实是从他背后传来的。他狐疑地转过身去,背后并没有人,也不可能有人,他坐在最靠里的角落。那么,声音是从哪来的呢?他用手顺着墙壁摸了摸,摸到拐角处,感觉到一条缝隙似的东西,手上稍微一用力,亮出了一扇小门,像是一个很窄的通道。他好奇地弓身钻了进去,通道很小,但是亮着灯,甚至比咖啡馆里还要亮堂。向前走了不过十米,眼前出现了一个大厅,中间是一张乒乓球台,有人正在那里打球,边上围着三三两两的人。旅行者走了过去,没有人注意到他,没有人询问。乒乓球落在台上和地上的声音像鸟鸣一般清脆,和另一个更清脆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他认真看去,正对着他的是一个男子,穿着很正式的衣服,白衬衫,黑西服,周围的人穿着跟他都差不多。背对着他的是一个女子,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她脚上的声音吸引过去了,原来她穿着一双六七厘米高的高跟鞋,但竟然运转自如,小跑,轻跳,扭转,轻盈如舞蹈,传送出“聒聒聒”的跫音。再看她的身上,是一套黑色连体紧身衣,紧紧地贴合在身上,显出饱满丰润的臀部,吸引了边上不少男士的目光。他一激动,连忙跑到对面去看,果然是她!这时她也看见了他,愣了一下,然后向对手示意,把球拍放在台上,拉着他走到一个角落里,惊讶地问:“你在这干什么?”

“我一个人无聊,走到这里,进来喝杯咖啡,听到有声音,就进来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说道:“那你请我喝杯咖啡吧。”就先走了出去。

她如此急切地想要把他从大厅里带出来,让旅行者有点不快,但他还是给她点了一杯同样的咖啡,继续坐在角落里。她认真品尝着咖啡,迟迟没有作声,咖啡苦涩的滋味似乎散开了,散成了酸甜苦辣,百般滋味在舌尖上逡巡。

旅行者忍不住问:“我回到客栈,又有很多人围过来,你肯定知道会这样对不对?你是故意避开我的对不对?”

“你说的那些人和看雕塑时的那些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和你分开,是因为我确实有事在身。”

“但我总觉得有一些事情你没告诉我,因为这一切都太怪了,让人无法理解。”她看了看咖啡馆的大门,以坚决的口气对旅行者说:“没有什么奇怪的,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是你不适合这里,你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永远不要再来!”

但他不依不饶,看了她脚上的高跟鞋一眼,继续问:“那客栈外面的河水怎么干了?你为什么在这里打球?”

青雀不以为然:“这都是总公司的业务,我是公司员工,空余时间和同事打打球有什么奇怪的吗?”

他知道她在避重就轻,但是他紧抓不放:“那条河它怎么忽然就没了,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空余时间?我看你周围的人都穿得那么正式,你竟然穿着紧身衣和高跟鞋打球,我觉得你们正在工作呢!”他激动起来,抓住她的手,“这里一切都不对,都像梦幻,看上去很美,但却让人不踏实,不要这样下去了,你离开这里,跟我走吧!”

她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但是身体没有动,一直看着他的眼睛,直到他坐下来。她叹了口气,坐近他的身边,压低声音说道:“你太不了解我们这里了!我是总公司的人,我不可能跟你走的,我只能留在这里。关于总公司,它可能超过你的想象,可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它经营的项目几乎包括这个城市里的一切,一句话,它定制我们的生活。你喝的咖啡是它供应的,你看到的大树是它栽下的,你所住的客栈是它开办的,你走过的街道是它建设的,它的经营项目无所不包,我们这个城市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它的员工,大树和雕塑是它最成功的作品。所以那条河变成路面有什么稀奇的,那只是它研发的工程技术之一种而已,它每天都在创造奇迹,正是这些奇迹让我们一天天活下去。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我出现在这里,确实是我的工作,而对周围那些人来说则是休息日,他们通过观看我们工作获得愉悦和休息。但是你现在确实该走了,”说着,她又看了门口一眼,“你进来时难道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吗?”

旅行者想起他推门而入时,玻璃门上好像确实映现出那一对巨大的眼白,但是他根本没有心思去想那些,而是朝她身上看了一眼,略带嘲讽地苦笑说:“原来这只是你的工作服而已。”说完,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刚走到门口,却发现被两个人堵住了。

“请问是旅行者吗,我们头儿想见见你。”说完,一人一边把他带了出去。青雀追到门口,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走远,失声痛哭起来。

旅行者从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进到监狱里。那两个人架着他,像两条坚实的河岸,而他就像柔顺的流水,沿着固定的河道,一路流进了监狱里。这里的监狱无疑非常环保,它由几根横竖相接的金属管焊接在一起,初看竟颇有艺术品的味道,当然粗一看更像动物笼子。“不知这是不是总公司生产的。”他暗想。在一个巨大的建筑里,每一层都用这些笼子摆成长长的两排,中间形成一个天井,如果从高远处看去,根本不会把它与监狱联系到一起,而会误认为这是一个现代化的生产车间,那里面只是一些比较特殊的产品而已。旅行者进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朦胧的灯光下,那些笼子里的囚犯都在沉睡,间或从某个笼子里传出沉闷的打鼾声。

在审讯的时候,他询问过自己被捕的原因。“您难道还不知道吗,您破坏了我们这里的道德风气。”审讯者恶狠狠地说,“一个旅行者本应该看看风景,拍拍照,就带着美好的印象回去了,您倒好——”审讯者抬起眼看着他,“您玩起了自杀的勾当,从二楼跳下来,差点丢了性命。谁知道一个旅行者会干出些什么事情来!”这个原因是旅行者万万没有想到的,一路上他曾经设想过很多可能,而且准备了很多解释,但是这个控告太出乎意料了,就像你准备了拳头和脚踢,结果对方却上来呵痒痒,让人有点无所适从。

但他不能忍受别人对自己的蔑视:“二楼才三米多高,我的生命没那么脆弱。”

他这句话把审讯者给惹怒了,审讯者身体猛然往前一匐,激动地斥责他:“这根本就不是高与低的问题,你把一个重大的问题看得多么轻,你把这里的一切事情都搞错了,一个人将自己的生命置于危险之中,滥用权力,胡乱处理,这是非常疯狂的行为,太令人痛心了,在我们这里是绝对不能允许的!”说完,他手臂用力一挥,表示没有任何可讨论的余地。旅行者明白,这时说再多也是徒劳,只会更加激怒对方,他所能做的就是等青雀来探望的时候,设法让她去帮助自己申诉,争取自由的机会。审讯结束,他被扔进了笼子似的监狱里。周围万籁俱寂,众人都睡着了,他经过认真思考,觉得最明智的做法,是养精蓄锐,为明天的斗争做好准备。于是他不顾床板太硬,躺下去很快睡著了。

也许是前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身心太疲惫的缘故,旅行者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慢慢醒来。夜里他好像做了个梦,大雾弥漫,青雀站在桥头呼唤他,远远地朝他伸出手来,但他就是看不到她,也握不到她的手。他用力伸了个懒腰,拉伸一下身体,听到一阵蚕吃桑叶似的声音。开始他还以为是监狱里阴暗潮湿长了蟋蟀之类,但是仔细找了下并没找到。这时那声音更加明显了,他听出来那是窃窃私语声,扭头一看,发现隔壁笼子里的犯人正向他伸出手来,他的脸像绽放的向日葵,嘴里不知在说着什么。他又惊异地朝相反方向看了下,那边的犯人也在做着同样的动作。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明显,他朝周围看去,数十个笼子里的人都一齐向他伸出手来,脸上洋溢着莫名的渴望,从他们嘴里同时发出相同的声音,像是有千万只蜜蜂,同时嗡嗡鸣响,在蜂巢般的大厅里,来回震荡。他惊讶不已,呆若木鸡,其中还混杂着莫名的恐惧之感,生怕他们会扭坏笼子冲出来,将他压扁。就在这时,那嗡嗡声更加响亮,变成了大声合唱,那词句无从识别,像原始人的咒语或歌谣,但却充满了热情和期盼,他们的手也上下挥舞起来,如大风刮过森林,那些高高低低的枝丫随风摆动,像是一起向旅行者发出召唤。旅行者还没想清楚该如何回应他们,大批身着制服者已经冲了进来,迅速站在了每个笼子门口,像是一根巨大的手指,准确地堵住了笛孔,声音消失了。

晚上,旅行者很晚才睡着。青雀还没有来,他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旅行者会遭遇些什么事情啊。看见过的东西会消失,记忆变成梦境,他有点怀疑起自己的智力了。他躺着,脑海中一幕幕回放走过的街巷、看到的大树和雕塑,不久就睡着了。睡到午夜时分,有人打开笼子的门,两个人架起他,一边一个,走了出去,坐上了一辆汽车。夜色朦胧,他的脑子也朦朦胧胧,他不去想审讯官要问他什么问题,反正他已经无可奉告,他决定一直保持沉默。几分钟后,车子停了下来,两个人又架着他,走过一个大门,松开手,其中一人说:“你被驱逐了,永远不得再来!”就转身离去。旅行者回过头来,发现这正是前几天他进入的城门。而此刻,城门正缓缓关闭。

作者简介

思不群,本名周国红,?1979年生,安徽望江人,现居苏州。作品散见国内各文学期刊,著有诗集《对称与回声》《分身术》,文论集《左手的修辞》,编著《苏州作家研究·车前子卷》(合作)。

责任编辑 孙海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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