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杰
(郑州轻工业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2)
近些年,译者的相关研究逐渐兴盛起来。部分译者除从事翻译实践外,还在其他学术领域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就,这类译者称为学者型译者。章方[1]、黄小芃[2]、XU Minghui[3]、耿静[4]等着眼于学者角色对于译者翻译活动的影响,不仅促进了对译者的整体研究,也为后续研究奠定了基础。
董乐山(1924—1999)不但是当代中国最出色的翻译家之一,也是一名思想独立、知识渊博、眼光敏锐的学者,对社会历史、人类命运始终具有独立的思索和深深的忧虑。终其一生,他为国人译介了多部文学及学术著作,就翻译相关问题发表了多篇文章,与倜西一道编著了《英汉翻译手册》,还耗时十余年独自编纂了《英汉美国社会知识词典》,对我国的翻译事业作出了巨大贡献。此外,董乐山还创作了《裁员》与《傅正业教授的颠倒世界》等讽刺小说,出版了《边缘人语》《文化的休闲》《文化的误读》等随笔集。
目前,已有的研究从不同角度对董乐山的翻译思想、翻译实践和翻译成就等进行了解读与分析,如阳鲲[5-7]、王东风[8]、陈克菲[9]、尹平芬[10]、丁元甲[11]等,但少有研究关注学者角色对其具体翻译实践的影响。然而,学者角色与译者角色共同作用塑造了译者董乐山,因此,本文以“学者型译者董乐山”为中心,以经典译本《西行漫记》为例,通过文献梳理和文本分析,结合社会文化背景,探讨学者角色及译者角色对董乐山选择翻译文本、使用翻译策略、积累百科知识、反映文体风格、坚守翻译观念等的影响,从而构建学者角色与译者角色相互印证的图景,促进对董乐山翻译活动的全面研究。
董乐山表示,虽然译书是为稻粮谋,但还是要选择性接受约稿,选择那些“有助于打开读者的眼界……自己比较击赏而且认为值得介绍的东西……‘借别人文章,浇自己块垒’”[11]50。选择原文时,董乐山始终以有益读者作为宗旨,切合社会思想发展的需要,寄托自己对人类社会历史的关怀,表现了其作为一名学者的敏锐眼光和独立精神,正如《董乐山文集》的编者李辉所言,他已将翻译的选择“作为履行一个知识分子历史责任的方式”,“与对命运的感触、对历史的关照紧密联系在一起”[12]16-17。一生之中,除《西行漫记》之外,董乐山还为国内读者译介了《第三帝国的兴亡——纳粹德国史》《一九八四》《中午的黑暗》《奥威尔文集》《西方人文主义传统》《囚鸟》《古典学》《苏格拉底的审判》《巴黎烧了吗?》等多部文学和学术著作,这些译作启迪了民智,“对于国人从世界、文化和历史的角度认识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人文精神,什么是政治极权和政治恐怖,都有重要的帮助”[13]9。
这种选择与董乐山的人生经历和思想观念不无相关。自学生时代起,他便投身文学创作,写诗歌、小说、剧评等,文笔犀利,独具一格。然而,解放后出于工作的需要,他只能从事新闻翻译,很少有机会进行文学创作,因此,只能借翻译“在有限的空间里,放飞无限的思想和情感”[12]16。另外,中学时经由同学邹斯履推荐阅读了1938年复社的《西行漫记》译本之后,董乐山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转折,此后在上海敌占区做学生工作及文化工作时,受到日本法西斯的管制,又接触了描述德国法西斯暴行的书籍和报道,便对极权主义十分反感[14]221-223。董乐山认为:“只有彻底否定了诸如‘文化大革命’这类恐怖的极权主义,才给我们这些多年来为社会主义奋斗的人,带来了真正值得向往的社会主义。”[15]20
这种选择也促使他决定翻译RedStarOverChina,还历史一个本来面目。董乐山表示,“‘文化大革命’中对中共历史的歪曲和对革命元老人物的诬蔑之所以能够欺蒙这么多的‘革命小将’,正是过去缺乏有足够透明度的历史教育所造成的令人遗憾的恶果”,作为普通人,尽管不能像有关部门一样还原中国革命的本来面目,但可以将这部介绍中国革命,却在解放后无法再版的书重新介绍给公众[14]221-222。1976年,董乐山尚未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但仍然选择按照1937年10月英国Victor Gollancz公司出版的RedStarOverChina的英文初版来重新翻译,尽可能还原初版本的历史原貌,唤起读者对“文化大革命”这类欺骗操纵“革命小将”的极权主义的认识,表现了一位学者百折不挠的精神和社会担当。
董乐山认为,英汉句子结构不同,在将英语译成汉语时,不能拘泥于英语形合的句子结构,方可解决“欧化”问题,使译文流畅可读[16]98。在翻译RedStarOverChina时,为了使译文流畅自然、可读性强,董乐山主要使用了归化的翻译策略,除却恰到好处地使用汉语特有的四字结构、量词、叠字外,注重英汉句法结构的差异,使译文句子中各种成分的关系靠意思连贯起来,而不是依靠句子成分在形式上的连接。例如:
And yet Mao is an accomplished scholar of Classical Chinese, an omnivorous reader, a deep student of philosophy and history, a good speaker, a man with an unusual memory and extraordinary powers of concentration, an able writer,careless in his personal habits and appearance but astonishingly meticulous about details of duty, a man of tireless energy, and a military and political strategist of considerable genius.[17]83
然而毛泽东还是一个精通中国旧学的有成就的学者,他博览群书,对哲学和历史有深入的研究,他有演讲和写作的才能,记忆力异乎常人,专心致志的能力不同寻常,个人习惯和外表落拓不羁,但是对于工作却事无巨细都一丝不苟,他精力过人,不知疲倦,是一个颇有天才的军事和政治战略家。[18]65
这句原文共计65个词,虽然是个长句,却也是一个主系表结构的简单句,表语用8个并列的名词短语结构对毛泽东进行了详细而全面的介绍,涉及其学识、知识范围、才能等,其间还运用了介词短语作后置定语,对“scholar”“student”“man”“strategist”进行了修饰,使用了2个形容词短语做状语,对毛泽东在生活及工作中形成的反差进行了描述。在转换成目标语时,董乐山并未受到原文句子结构的限制,将其逐个翻译为“一个……”,而是将原文进行破解,重新整合信息,突出毛泽东的身份,“是一个精通中国旧学的有成就的学者……是一个颇有天才的军事和政治战略家”,然后依次译出其他描述,化名词短语结构为动词短语结构等,并恰当地使用“博览群书”“异乎常人”“专心致志”“不同寻常”“落拓不羁”“事无巨细”“一丝不苟”“精力过人”“不知疲倦”等四字词语,使得译文流畅可读。
又如:
Through many, many difficulties, across the longest and deepest and most dangerous rivers of China, across some of its highest and most hazardous mountain passes, through the country of fierce aborigines, through the empty grasslands, through cold and through heat, through wind and snow and rainstorm, pursued by half the white armies of China, through all these natural barriers, and fighting its way past the local troops of Kwangtung, Hunan, Kwangsi, Kweichow, Yunnan, Sikong, Szechuan, Kansu and Shensi, the Red Army at last reached northern Shensi in October 1935, and enlarged the present base in China’s great North-west.[17]180
红军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横渡中国最长、最深、最湍急的江河,越过一些最高、最险的山口,通过凶猛的土著居民的地区,跋涉荒无人烟的大草地,经受严寒酷暑、风霜雨雪,遭到全中国白军半数的追击——红军通过了所有这一切天然障碍物,并且打破了粤、湘、桂、黔、滇、康、川、甘、陕地方军队的堵截,终于在一九三五年十月到达了陕北,扩大了目前在中国的大西北的根据地。[18]157
这句原文是100个词组成的长句,一个主谓宾结构的并列句,主句前面有7个“through”引导的介宾结构和2个“across”引导的介宾结构作方式状语,还有1个过去分词及1个现在分词分别作伴随状语及方式状语,生动细致地刻画了红军长征途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困难。在翻译的过程中,董乐山并未受到原文的牵制,按照句子结构,依次译出各项困难后,再翻译主句,而是打破原文句子结构,灵活进行整合,用破折号将译文一分为二,前述途中遭遇的障碍,后述结果,凸显了原文语义的逻辑和层次。另外,“一般说来,除非有意强调或出于修辞的需要,英语总的倾向是避免重复”[19]173,但在该句原文中,斯诺重复使用多个“through”及“across”,应为渲染困难之多之巨,因此,董乐山以不同的动词进行转换,实现了修辞应有的效果。
通过上述两个例子,可以发现,董乐山没有拘泥于原文的句法结构,而是以意克形,对句子进行重组,用流畅可读的目标语将原文的意思表达清楚,但同时也并未忽视原文的修辞形式,使用相应的策略予以呈现。因此,他的译文“对我国翻译文风从欧化到中国化的转变有重要的示范作用”[13]7。
董乐山强调,译者要“具备各种学科乃至社会生活的丰富知识”,了解社会事件和人物、典故等,不但应“勤问多查”,平时也要注重积累,“多加留心,随手记录”[20]83-84。这一观点在《翻译与知识》《当代英语中的借喻》《学些中国近代史知识》中也进行了解释。RedStarOverChina生动地描述了中国的历史事件和当时的面貌,其中包含许多具有中国社会文化特色的表达,如“Pao-chia”[17]50“headman”[17]50“a mutual-guaranteed system”[17]50“the civil governor”[17]131“the Commissioner of Internal Affairs”[17]132“landlords and moneylenders”[17]211“all the ‘have-not’ elements”[17]227等,这些表达方式在董译本中均得到了回译,分别转换为“保甲”[18]35“甲长”[18]35“连保制度”[18]35“抚台衙门”[18]110“布政使”[18]110“地主老财”[18]183“所有‘贫苦’成分的”[18]198,从中可以得见董乐山对中国近现代局势和社会文化的了解。此外,原文包含大量西方读者熟悉的语言文化现象,如典故、社会人物等,深入透彻地理解这些现象,并用贴切的目标语进行表达,才能正确有效地传达原文的信息,扫清目标语读者阅读的障碍。在翻译的过程中,董乐山主要采用了意译、直译、直译加解释或注释等三种方法(见表1),为读者架起了理解的桥梁,这无疑归功于其对查阅、积累社会百科知识的注重,也体现了持之以恒、知识渊博的学者形象。
表1 董译西方语言文化现象的三种方法
董乐山表示,“翻译工作是一种学术性的工作,是一种专门的有创造意义的艺术”,在翻译的过程中,不仅要准确无误、流畅自然地传达出原文的思想内容,甚至还要实现更高的要求,“保持原文的风格和韵味”[21]103-104。这就要求译者审慎地对待这项学术性的工作,深入细致地体察原文的语言,尤其注意语言风格和韵味的细微差异,创造性地还原出原文语言的时代风格、语体风格等。RedStarOverChina记录毛泽东在少年时期曾读过一本小册子及一篇有关美国革命的文章,其中分别包含这样的论述:“Alas, China will be subjugated!”[17]133及“After eight years of difficult war, Washington won victory and built up his nation.”[17]135。董乐山根据语境,判断出当时正处清朝末年,将两句话分别译为“呜呼,中国其将亡矣!”[18]111和“华盛顿经八年苦战始获胜利遂建国家。”[18]114充分考虑了当时书面语的文体特点,反映出董乐山对细节的留意及严谨的翻译态度。
又如:
Hsu had cut off the end of his figure, as a demonstration of sincerity and determination, and his petition began,“Begging that parliament be opened, I bid farewell [to the provincial delegates to Peking] by cutting my figure.”[17]138
当时他切断指尖,表示诚意和决心。他的请愿书是这样开头的:“为吁请召开国会,予[为本省赴京代表]断指以送。”[18]117
原文描述的是清朝末年,革命四起,徐特立书写血书,要求清政府召开国会。对该事件的记述与请愿书的内容呈现两种文体风格,董乐山在译文中将前后的文体差异清晰地呈现出来。请愿书的译文不仅反映了清末书面语的时代风格,也完全符合请愿书简洁有力的语体风格。
再如:
“Blushing with shame, I have followed you to the capital for the appropriate punishment I deserve, so as to vindicate discipline,” says Chang Hsueh-liang to the Generalissimo, immediately after reaching Nanking.
“Due to my lack of virtue and defects in my training of subordinates,” gallantly responds Chiang, “an unprecedented revolt broke out… Now that you have expressed repentance, I will request the Central authorities to adopt suitable measures for rehabilitation of the situation.”[17]429
“兹汗颜随钧座返京,听候惩处,以昭军纪,”张学良到南京后就对总司令这么说。
蒋介石则慨然答道:“由于本人无德无才,教导部下无方,以致发生此史无前例之事变……汝既有悔过之意,自当转呈中枢,采取适当措施,以挽堕局。”[18]382
这两段描述的是“西安事变”后,张学良随蒋介石返回南京,自请惩处,双方装模作样表演了一番赔礼与宽恕的场面,两人的陈述都十分严肃、正式。为了体现原文的时代风格及语体风格,董乐山用语凝练,不但使用了四字结构,如“听候惩处”“以昭军纪”“无德无才”“教导无方”“史无前例”“转呈中枢”“以挽堕局”,并且还用了一些如今看来冷僻的字词和结构,如“兹”“钧座”“慨然答道”“之”“汝”“中枢”等,使得译文读来抑扬顿挫,清晰地再现了这场表演。
上述例子表明,翻译需要学术性敏锐的眼光、灵活的创造性表达能力,这些都归功于认真的翻译态度,愿意花时间花精力仔细揣摩原文,用心雕琢译文。董乐山在译文中所体现的对细节的把控,恰恰诠释了这种严谨投入的翻译态度。
董乐山认为,学术不能脱离政治,但也不能屈从政治,“做学问不是为了向某一方面讨好,更不是向各方面讨好,否则就不成为一个学者,而是个政客和市侩了”[22]90,他规劝学者“不要跟在指挥棒下团团转,还是埋头做些有益的事吧”[23]6。就翻译而言,他也持相同看法,强调生活在政治的环境中,译者应有一定的政治水平,但出于政治上的权宜之计改动译文是圆滑取巧[24]90-91。他表明译者要以忠实为首要职责,不能掺杂个人主观的成分[25]100。
《西行漫记》的译文中确有几处与原文不一致的地方,如将“Manchukuo”[17]96译作“伪满洲国”[18]77,增添了一个“伪”字来形容其不合法性,同时表明对日本法西斯妄图占领中国的极度厌恶;在处理“To most of them Turkey, not China, seems to be still the father-land, and pan-Islamism rather than pan-Hanism the ideal.”[17]322和“and also a chance to realize an old aspiration—to re-establish direct contact with Turkey through central Asia.”[17]326时省略不译,以免影响民族团结。这些例子表明,董乐山对中国的政治环境有充足的了解,但总体而言,他始终坚守忠实的要义,并未多作改动。
在翻译RedStarOverChina一书时,董乐山遇到的首要问题便是如何处理书中所记述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他表示当时有两种处理意见:“一是在译文中根据现在的‘定评’,对原文作个别的修改;二是一切悉照原文,不加改动,只有在必要的地方添个译注附在页尾”[26]275。当时,出版社的意识形态禁忌仍比较多,董乐山也尚未获得平反,但他依然坚守自己翻译这本书的初心,坚持自己的翻译理念,努力说服三联书店选用了第二种处理意见,对书中的描述基本未作改动。这样,尽管在翻译此书时,贺龙、彭德怀等革命前辈尚未获得平反,书中介绍他们的章节得以保留[18]48-54,236-252;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愈演愈烈,书中这样的表述“Do not suppose, first of all, that Mao Tse-tung could be the ‘saviour’ of China. Nonsense.”[17]80也得到了完整翻译;提及林彪的地方并未删减,仅在首次出现的地方添加了脚注“林彪后来叛党叛国,于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私乘飞机外逃,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18]4;对李德在反围剿失败中应付的责任已有定论,但斯诺为李德所说的“公道话”也并未被删改[18]345-349。
此外,RedStarOverChina一书中的部分描述违背了中国传统的意识形态和诗学理念,但同样得到了翻译。例如,文中在描写当时中国人民惨不忍睹的生活时,写到男女老幼卖掉最后一块遮羞布,露出了睾丸和乳房[17]216-217,董乐山对此未作弱化处理,以委婉语替代,而是如实翻译,还原了当时人民悲惨的生活;文中记述彭德怀当红军前的经历时,写到一位“激进派”教师如此回答彭德怀关于孝敬父母的问题:“he did not believe in such nonsense. Children were brought into the world while their parents were playing, just as Teh-huai had been playing in this park.”[17]277这与奉行“百善孝为先”的传统思想冲突,但董乐山未作删改,忠实地进行了翻译。另外,伍修权对蔡树藩的安慰“你再见到她时没有让你的传宗接代的东西给打掉算你的运气。”[18]331也按照原文进行翻译,打破了革命前辈不苟言笑、一心为公的形象,使他们更加立体鲜活。
上述例子表明,生活在政治环境中,董乐山的确受到了意识形态和诗学理念等因素的制约,但他知晓政治而不屈从政治,坚持自己对翻译与政治的认识,坚守自己的翻译观念,为读者尽力再现了英文初版的历史原貌,展现了其作为学者勇敢耿直、刚强坚毅的风骨。
在整个翻译生涯中,学者角色与译者角色交相辉映,共同塑造了殚精竭虑以益读者的学者型译者董乐山。《西行漫记》的翻译过程恰恰是对此的生动诠释。通过梳理董乐山的思想,尤其是翻译思想,并分析《西行漫记》的译文,可以看出,学者角色和译者角色共同影响着董乐山的翻译行为。在翻译的过程中,他坚守自己的信仰,通过翻译来滋养人类社会;他通晓英汉双语的特点,译文流畅可读、地道自然;他不断扩充百科知识,灵活正确地传递原文的信息;他认真谨慎地对待翻译工作,观察入微,创造性地进行还原;他潜心做好翻译,懂政治而不迎合政治,正因如此,董乐山所译《西行漫记》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成为了翻译史上的经典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