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德长
(复旦大学 文史研究院,上海200433)
幻方是一类数字方阵,其各行各列及主对角线的数字之和相同。它不仅吸引数学家,而且是流行于欧亚的“世界性”文化。李约瑟率先指出,已知最早的三阶幻方是中国人的“九宫数”,它的出现不晚于汉代[1]。1969年,卡曼(S.Cammann)研究伊斯兰和印度的幻方,揭示出它们与当地信仰之间的联系,并且梳理出幻方的传播路线:公元9世纪以后,幻方自中国传至伊斯兰世界,进而从后者出发,在11-16世纪传入印度和欧洲[2]。但这一路线与中国相关的两个重要环节尚不清晰。第一,究竟是在怎样的背景下,幻方从唐代中国传播出去?值得一提的是,在另一篇专门讨论中国幻方的文章里,卡曼认为“九宫数”知识在唐代走向没落[3]。一种“衰落”的知识却能走向世界,这似乎有悖常理。由于科技史学者的论述大多讨论南宋数学家杨辉的《续古摘奇算法》及其以后幻方在中国的发展[4-7],因此迄今并没有人尝试解答卡曼带来的这个疑问。第二,公元11世纪以后逐渐发展成熟的伊斯兰幻方,是否也影响了中国?卡曼推测杨辉受到了前者的影响,而这一点后经考证是难以成立的①关于杨辉是否受到伊斯兰幻方影响的讨论,参见文献[17]。。事实上,1956、1969和1998年,在陕西西安市的元安西王府遗址、上海的明陆氏家族墓葬和河北张北县的元中都遗址,相继发现了阿拉伯数字幻方,给这一讨论增添了新史料。当时卡曼未能获悉中国的发现,而国内学界对这些出土幻方的讨论,过多关注上面镌刻的东阿拉伯数字和幻方的数理结构,忽视了卡曼的研究[8-14]。仅有少数学者在提及元明出土幻方时参考过卡曼的研究,但是比较简略[15-17],更没有在此基础上,深入讨论出土幻方在知识传播史上的意义。
本文集中讨论唐代“九宫数”知识的流传背景与元明出土幻方的伊斯兰知识渊源,以期在幻方跨区域传播的背景下,思考古代中国与幻方的流传问题。
围绕“九宫数”三阶幻方,中国自秦汉以来已经发展出了多种成熟的术数理论,如卡曼所讲,它从一个古老的崇拜对象,变成了“实用性技术”的一部分。不过卡曼把这当作九宫数知识衰落的原因之一,特别指出,因为预测未来的努力大多会以失败告终,所以与九宫数相关的占卜活动反而会削弱人们对这一知识的信赖[3]70,73-74。 但 实 际 上 ,这 类 占 卜 活 动 层 出 不 穷 ,一 组 数 据 颇 能 直 观 地 反 映 隋 代(581—618)及 唐 代(618—907)初年,两者之间经久不衰的密切联系。据《隋书·经籍志》“五行类”的记录,以“九宫”命名的书籍有19种45卷,其中多数用于占卜;太一式法与遁甲式法是采纳九宫数的占卜法,前者有2种11卷,而遁甲类书籍有55种204卷[18]。可见九宫类和遁甲类书籍成为传播“九宫数”的中坚力量。而且与卡曼描述的情况正相反,九宫数知识在汉唐之间的四百年里,渗透到其他术数传统之中,广泛流行。比如,北朝甄鸾注解的《数术记遗》里出现了“九宫算”[19],九宫数开始作为一种算学知识,而不是一种神圣象征被加以记录,这本书后来成为唐代算学生的教材之一[20]。又如,隋代临孝恭撰写过《九宫五墓》和《九宫龟经》[21],两本书的流传情况不详,但说明一部分学习青乌之术和龟卜法的人,接触过九宫数的体系。九宫数也影响了医书。唐初杨上素编撰的《黄帝内经太素》,保存了古本《灵枢》中的一幅九宫图,说明当时的医者对九宫数也不陌生[22]。另外,《隋志》里提到一本《阳遁甲》的作者是“释智海撰”[18]1169,可知民间的僧侣也有通晓九宫数和遁甲术的人。多种知识传统接纳“九宫数”幻方,暗示着受众群体的庞大。
“九宫数”嵌入“实践性技术”的做法,未必会削弱它的神圣性意义。唐代前期,官方曾禁止民间使用九宫类式法,“一曰雷公式,二曰太一式,并禁私家畜”[23]。卡曼指出它标志着人们逐渐放弃使用此类古老的占卜方法[3]75-76。这并不表示人们对之失去信心,正相反,这条禁令反映当时社会上流行九宫类式法的状况,而九宫数的象征意义又如此重要,以至官方不得不严加禁止。唐高宗时期一场围绕明堂的争论,也展现出九宫数在皇帝心目中的神圣意味。明堂是传说中古代圣王沟通天地的神圣建筑,关于它的建筑规制,儒家学者历来有两种观点。一派以郑玄为首,支持《周礼》明堂五室的意见;一派以蔡邕为首,赞同《大戴礼记》里面依照“九宫数”幻方设计明堂的说法。随着郑学在北朝和唐初的兴盛,明堂五室说成为主流。然而,唐高宗执意修建“九室明堂”“下诏造明堂,内出九室样”[24]。虽然因为争议太大,不果而终,但这件事与皇家垄断太一式的命令,都说明唐代还存留九宫数象征君权神授的印象。
唐高宗时期流行于民间的遁甲术,绕过士大夫,直接与唐朝皇帝合作,重新为九宫数的信仰建起新的祭坛。天宝三载(744),唐玄宗在术士苏嘉庆的建议下,在长安城东修建了九宫贵神坛,“五为中,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上,六八为下,符于遁甲。”[25]有学者根据天宝三载十月的敕文“九宫贵神,实司水旱”,强调祭祀的目的是为了祈求风调雨顺[26]。但十月的敕文考虑的是“中书门下往摄祭”,即宰相代替皇帝祭祀的情况,并不能代表皇帝亲自祭祀的全部意义。同年十二月玄宗发布亲自祭祀九宫贵神的敕文,里面提到“九宫所主,百神之贵,上分天极,下统坤维,阴骘生灵,功深亭育”[27],说明皇帝本人很看重九宫贵神在天、地、人、神之中的独特地位。会昌二年(842)王起、卢就也追述道,九宫贵神“统八卦,运五行,土飞于中,数转于极”,因此玄宗和肃宗两位皇帝“亲祀而臻百祥也”[28],祈求这种“统八气,总万神”的神灵庇护,应当才是皇帝崇祀九宫贵神的根本目的。玄宗把九宫贵神抬高到仅次于昊天上帝的地位,高于太清宫(尊奉唐帝远祖老子)和太庙祭祀[25],也说明与九宫数有关的信仰,仍然受到格外关注。
扎根在术数传统中的九宫数,本已有着广泛的社会基础,而官方的支持,也促进了双方间的交流和互动,与九宫数相关的术数知识,成为双方共享的知识资源。唐代“遁甲九星”的提法,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宝应元年(762),注解《黄帝内经素问》的王冰曾经提到“遁甲九星”,称“遁甲式法,今犹用焉”[29]。各星的名称同样见于敦煌Дх.02827号文书,这是一件年代较晚的遁甲式法[30]。其中“求天一所在要术”的内容如下:
13.求天一所在要术。四孟之月,夜半天(下缺)
14.(上缺)日□□□一在一宮。四季之月,夜[半](下缺)
15.者即□一至九,复从一始。天一在一[宫,为天逢星。在]
16.二宫,为天内星。在三宫,为天冲星。在[四宫,为天辅星。]
17.[在]五宫,为天禽星。在六宫,为天心星。在七宫,为天[柱]
18.星。在八宫,为天任星。在九宫,为天央星。[31]
值得注意的是,唐代的“遁甲九星”延续了隋代的《遁甲经》,但是后者称之为“遁甲九神”,其称呼的末尾并没有加上“星”字,因为它们只是居住于北斗破军星、文曲星等星官之上的神祇[32]173-174。隋、唐两代为何会出现这种称呼和理解上的差异呢?唐代涉及九宫贵神的一段讨论或许能给出答案。王起、卢就曾上言:
谨按《黄帝九宫经》及萧吉《五行大义》:“一宫,其神太一,其星天逢,其卦坎,其行水,其方白。二宫,其神摄提,其星天内,其卦坤,其行土,其方黑。三宫,其神轩辕,其星天冲,其卦震,其行木,其方碧。四宫,其神招摇,其星天辅,其卦巽,其行木,其方绿。五宫,其神天符,其星天禽,其卦离,其行土,其方黄。六宫,其神青龙,其星天心,其卦乾,其行金,其方白。七宫,其神咸池,其星天柱,其卦兑,其行金,其方赤。八宫,其神太阴,其星天任,其卦艮,其行土,其方白。九宫,其神天一,其星天英,其卦离,其行火,其方紫。”①引文参见文献[28]。三宫“天衝”,宋刻本与明刻本俱作“衡”,据《旧唐书》卷二十四改。
文中提到的“太一”等九神,出自《九宫经》[32]170,从天宝三年开始就是九宫坛上祭祀的主神[25]。从中可以看出,唐代中后期由于兼采《九宫经》与《遁甲经》两种说法,致使遁甲九神不得不退居“太一”诸神之后,以配星的身份出现。换言之,“遁甲九星”是唐代出现的提法,是《九宫经》与遁甲术合流的产物,这与隋代的情况很不一样。无疑,官方和社会都接受了从“遁甲九神”到“遁甲九星”的改变,这一事实也从侧面反映出唐代遁甲术和九宫数知识的流行情况。
民间的历法知识也开始吸收遁甲术的知识。遁甲术有“飞九宫”之法②关于包括“飞九宫”在内的遁甲运式方法,参见文献[33]的介绍。,“初,九宫神位,四时改位,呼为飞位,乾元之后,不易位”[25]。虽然官方祭祀后来放弃了这种做法,但是它却与王起、卢就所言的“方色之说”相互配合,以年九宫图、月九宫图的形式在敦煌文献里大量出现。现存比较早的一份S.2620号《唐年神方位图》,收录了自大历十三年(778)至建中四年(783)的六幅年九宫图。但这几幅图错误百出[34],似乎作者对九宫方色和遁甲飞位的技术还十分陌生。至乾符四年(877)以后,年、月九宫图则频频出现在历书中,制作技术也变得成熟起来③比较典型的是唐乾符四年和宋雍熙三年(986)具注历,参见文献[35]。。这充分说明遁甲术在中晚唐经历了一个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逐渐深入至民众的日常生活之中。
遁甲术知识的流传也超越了唐朝疆域。早在推古天皇十年(602),“冬十月,百济僧观勒来之,仍贡历本及天文、地理书,并遁甲方术之书也”[36],可见遁甲术很早就传到了朝鲜半岛和日本,这与僧人的努力分不开。在唐代确立九宫贵神祭祀之后,遁甲术再次输入日本。日本天平二十年(748)的《写章疏目录》中著录有《九宫》二卷,注曰:“一《推九宫法》,一《遁甲要》”④《正仓院文书·续修》三九帙,转引自文献[37]。,不难发现,与四年前唐朝官方结合《九宫经》和《遁甲经》创设九宫贵神祭祀相似,日本也出现了将两种术数传统合二为一的汉籍。在深厚的民间基础和官方支持的背景下,唐代遁甲术以及九宫数知识完全可能传播至海外。
最后谈伊斯兰幻方与唐代中国的关系。伊斯兰地区较早讨论幻方的学者,一说是长期居住巴格达的塔皮特·伊本·库拉(Thābit ibn Qurra,826—901)[38],一说是活跃在9世纪末巴格达附近的一批炼金术士团体[2]189。10世纪在通往中国的港口巴士拉(al-Basrah),穆斯林精诚兄弟会(Ikhwān al-Safā’)的学者们编纂了一部《书信集》(Rasā’il),书中记录7个幻方,从三阶到九阶各一个,卡曼发现这些幻方的构造法十分依赖“九宫数”,并且据此推测伊斯兰幻方起源于中国[2]190。巧合的是,8世纪末至10世纪,正是唐朝与黑衣大食(阿拔斯王朝,750—1258)密切交往的时期,这点能够得到汉文史料的印证。贞元年间(785—804),出于共同对抗吐蕃的需要,双方从海路互派使节,商量建立军事同盟的事宜[39-40]。咨访过“四夷之使及使四夷还者”的宰相贾耽,于贞元十七年编撰成《海内华夷图》和《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详细地叙述了从广州至 巴士拉和巴格达的航线⑤贾耽著书事,参见文献[41]。巴士拉,贾耽称“末罗国”,巴格达,贾耽称“缚达城”,参见文献[42]。。根据唐末小说《芝田录》的说法,贾耽也懂得遁甲术⑥原书已佚,收入《太平广记》卷七十八《方士三》。关于本则故事里遁甲术的讨论,参见文献[33]。。故事的真实性存疑,不过提示我们,大食使者在唐代社会遇见通晓九宫数知识的达官贵人,并非毫无可能。此外,生活在广州蕃坊内的大食人,应当也接触过九宫数。大中二年(848)大食国人李彦升进士及第,陈垣先生考订他来自岭南蕃坊[43]。很难想象这位通晓汉文经典的李彦升对九宫数毫不知情。当然大食人考中进士者属于凤毛麟角,但唐代后期的占卜用书、历书上随处可见“九宫数”知识,因此广州蕃客的日常生活,也不免与之发生关联。更何况,当时有不少蕃客“与华人错居,相婚嫁”[44],通婚的情况十分常见以至于官府明文禁止。因此,包括九宫数知识在内的汉文化由此影响到蕃客,继而进入伊斯兰地区,也不无可能。总之,在更有力的证据出现以前,讨论伊斯兰幻方的起源,仍然难以忽视它的中国背景。
以上说明,卡曼所谓“九宫数”在唐代衰落是不能成立的。术数与九宫数知识的紧密结合,在卡曼眼中是破坏后者神圣意味的罪魁祸首,可实际上这种做法却令它成为一种皇家和百姓日用的知识,反而增进了人们对它的熟悉和信心,像如遁甲术甚至流传到海外。起源于中国的幻方知识之所以能够传播至境外,与这一社会背景密切相关。
10-13世纪,伊斯兰文明发展出带有自身特色的幻方文化。幻方上独特的数字组合在民众眼中具有辟邪护身的功用,而随着蒙古帝国的建立,伊斯兰地区的这种信仰习俗也向东进入中国,于是在大汗与诸王的东方宫殿之下,有时出于厌胜的目的埋藏着幻方板。比如安西王府遗址出土刻有六阶幻方的铁板(图1,a-c)。有学者忽必烈的孙子,第二代安西王阿难答就是一位穆斯林,有学者认为幻方的出现也许与之有关[10]23。但是王府始建于元世祖至元十年(1273),当时在位的是阿难答的父亲忙哥剌,而目前没有找到忙哥剌改宗伊斯兰教的证据[46-47]。大德十一年(1307),阿难答与其堂侄海山争夺皇位,失败被杀。海山即元武宗,偏爱藏传佛教。他即位不久便下令修建中都,而在大殿之下也埋藏了刻在青石板上的六阶幻方(图1,d-f)。考虑到元世祖时期,不少西域色目工匠参与修建宫殿,比如“大食国人”①当时哈里发政权已经灭亡,这里的“大食国”指代的是伊朗地区。也黑迭儿丁家族就曾掌管茶迭儿局(蒙古语“庐帐”),主管营造事务[50],故而更有可能是工匠们按照习惯放置了阿拉伯数字幻方板,与蒙古上层的个人信仰关系不大。
之后伊斯兰幻方在中国难觅踪迹,直到作为陪葬品出现在明代陆深(1477—1544)的家族墓里(图1,g-i)。这块玉幻方正面刻有清真言,背面刻有四阶幻方,上面的阿拉伯数字字形与元代的幻方差异较大,接近今天的东阿拉伯数码,应当是两者之间的过渡写法[14]79,故而它在明代传入中国的可能性较大。相比元代的幻方,玉幻方上的数码刻写并不规范,如第二行第二列的数字2,上端合口,而标准写法应该是开口的“”;又如数字3的写法应是“”,第三行第一列的刻写却将尾部断开;而第四行第四列的数字15也误刻为12。这种生涩的笔法像是汉人工匠的作品。事实上,正德年间(1506—1521)官窑烧制过不少回文青花瓷器,均有误刻和笔法生硬的特点[51]。而陆深是弘治十八年(1505)的进士,后在翰林院任职,正德十三年(1518)“戊寅,(陆深)奉简命入内书堂,训中官肄习,多所成就”[52],曾经担任内书堂的教师,教习宦官,而正德皇帝身边的近侍中确实有不少穆斯林,这块刻有清真言的玉幻方或许与宫廷里流行“异教”的风气有关②关于正德时期宫廷里的穆斯林,参见文献[53-54]。另有学者认为玉幻方与泉州丁氏有关,参见文献[13]。。
图1 元明时期中国地区的伊斯兰幻方Fig.1 The three Islamic magic squares in China of Yuan-Ming times
借助卡曼等人对伊斯兰幻方的研究,可从幻方制作技术的角度,更清楚地了解上述三块幻方的知识背景。10世纪精诚兄弟会所编的《书信集》中,展示了后世伊斯兰地区较为常见的两种高阶幻方构造法。一种方法是在一个低阶幻方的周边填充数字构成新的幻方,最早的例子是以“九宫数”为核心构造七阶幻方,但到13世纪初,阿拉伯作家阿尔巴尼(al-Būnī)已经能够熟练利用四阶幻方的内核来构造更大的偶数阶幻方[2]194,206-207。这种通过“内核-镶边”构造的幻方(bordered magic square),又被李俨称为复形纵横图,在当时的伊斯兰地区流行。安西王府出土的六阶幻方,中心位置嵌套一个四阶幻方,正是采用这种手法[9]。
元中都的六阶幻方同样是一个复形纵横图,因此有学者推测它采用了“内核-镶边”的构造法[14]80-81。但元中都与元安西王府的内核幻方有很大不同,前者从右边第一列向左数,依次是(11,26)、(14,23)一直到(18,19)、(15,22)共八组数对,每组数对之和均为37。这种差异意味着元中都幻方的构造也许另有他法。对于六阶幻方而言,倘若将之分割为4个3×3的方格,继而将四部分沿对角线方向两两平移交换,数学上容易证明,新得到的数字方阵依旧是一个幻方。对元中都幻方进行上述“分割-交换”的操作,便会得到一个新幻方,不妨称之为“过渡幻方”(图3步骤③德国学者Hermelink曾认为《书信集》的六阶幻方采用了“内核-镶边”的方法,卡曼提出了有力的反驳意见,参见文献[2]注释23、26。)。不难发现“数对”成为“过渡幻方”里的基本单位。比如,中心的四个小方格由(1,36)、(2,35)组成,而右侧中间的四个小方格,则是(3,34)、(4,33)两组数对。相似的结构也出现在了《书信集》的六阶幻方之中(图2)。
图2 《书信集》中的六阶幻方Fig.2 The magic square of six order in Rasā’il
实际上,《书信集》的六阶幻方另外采用了一种“拼凑数对”的方法③。其原理是先将36个数字首尾两两配对,组成(1,36)、(2,35)一直到(18,19)共十八组数对,每组的两数相加之和均为37。再将6×6的大方格,按照九宫格的样式,划分成9个2×2的方格,然后填入数对。其中(1,36)、(2,35)填入中央的方格,(3,34)至(10,27)的八组数对填入正右、正左、正上、正下四个方格(简称“四正”),剩下的八组数对则填入左上、左下、右下和右上的方格(简称“四隅”)。接下来以“数对”为单位调整数字。中央方格的数字保持不动,前八组数对之间可以互换位置,但限定在“四正”方格之中,而后八组数对之间的调整则限定在“四隅”方格之中。直到各行各列和两条对角线上数字和相同,调整结束,组成幻方。“拼凑数对”法在伊斯兰地区也比较流行,1448年阿拉伯作家图西塔利(SūfīKemal al-Tustarī)还专门讨论过一个用此方法构造的六阶幻方[2]191-193。
鉴于元中都幻方里频频出现“数对”,推测它很有可能采用了与“拼凑数对”有关的构造方法。具体分两个步骤:第一步采取“拼凑数对”法,先构造出一个与《书信集》的六阶幻方结构类似的幻方,即“过渡幻方”;第二步再将“过渡幻方”划分为四部分,进行“分割-交换”操作,便得到今天见到的元中都幻方。图3详细地展示了元中都幻方构造的一种可能方法。这种推测并非定论,仍可探讨。由于元中都幻方是以大幻方嵌套小幻方的形式出现,故而理论上不能完全排除它使用“内核-镶边”法构造的可能性。另外,其他伊斯兰幻方资料里,能否找到利用“分割-交换”操作构造六阶幻方的证据,也是一个尚未解决的问题。但元中都幻方依赖“数对”的构造手法确实有着伊斯兰文化背景。
图3 元中都幻方构造手法推想图Fig.3 The flow process chart to construct the Yuan-Zhongdu magic square
制作技术之外,独特的幻方图式也体现出伊斯兰地区的习俗。由于波斯语和阿拉伯语从右向左横向书写,伊斯兰幻方习惯于将起始数字“1”放在右上角[2]190,而元中都幻方符合这个特点,从这个意义上讲,它的构造要比安西王府的幻方更加“完美”。然而安西王府幻方的图式,却有更为特殊的意义。13世纪伊斯兰地区开始流行一种特定的四阶幻方,以之为基础稍作变换,可以推演出全部的880种四阶幻方,因此它被视为生命力的象征,近东的学者把它命名为“柏拉图幻方”[2]202-203。安西王府幻方的内核四阶幻方,以及明代陆氏家族墓地的玉幻方,正是“柏拉图幻方”[17]54。19世纪英国学者在印度本地学者的帮助下,翻译了一部记录印度穆斯林习俗的书籍,其中“柏拉图幻方”变成了驱魔仪式中的神符(图4),它还有一个别称“ujjul”,是乌尔都语的死亡之意[55]。虽然难以确定明代墓葬里使用的“柏拉图幻方”,是否与印度穆斯林的做法类似,也有与“死亡”相关的寓意,但可以肯定的是,从近东地区到波斯,再到中国和印度,围绕着“柏拉图幻方”及其信仰存在着知识传播的脉络,而中国则是这场知识交流里一个不可忽视的参与者。
图4 印度驱魔仪式中的“柏拉图幻方”Fig.4 The Plato magic in the Indian Exorcism
古代文明之间的交流互动促进了知识信息的跨区域传播。既有如佛教东传、阿拔斯王朝翻译运动和文艺复兴等大规模活动,也有如幻方一样,润物无声般渗入生活、仪式和信仰的文化细节。本文认为,世界多个文明中均能找到幻方的踪迹,是文明交往历史中一系列事件造就的结果。
位于欧亚大陆东端的古代中国在幻方知识的传播中发挥了独特作用。发端于中国的“九宫数”知识蔓延至其他文明是启动这一事件的关键环节,这与相关的术数知识在唐代得到发展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尤其是遁甲术在唐代得到了官方和民间的广泛支持,这一时期正是唐朝辐射力远播海外的时代。蒙元时代以后进入中国的伊斯兰幻方也十分引人注目。它表明,在伊斯兰幻方深刻影响印度和欧洲的同时,13至16世纪还存在着一条向东进入中国的传播路线。元明出土的伊斯兰幻方,其构造技法和蕴含的意义都有着深刻的伊斯兰文化背景。上述事例说明,幻方作为一种知识的纽带,见证了古代中国与欧亚其他文明之间历史悠久的文化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