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娥冤》与社会空间的政治性悲剧

2021-08-16 04:34张璐侯长生
华夏文化 2021年4期
关键词:窦娥冤窦娥戏剧

张璐 侯长生

戏剧是空间与时间共时性的艺术展示,而空间不仅是舞台尺寸之地的活动范围,而且是人物与舞台、情节与空间共同产生戏剧意义的场所。

现代戏剧的舞台由于有布景、灯光、音响等技术手段,戏剧人物活动的空间叙述多了许多背景的叙述。而中国古代戏曲由于舞台只是一个供演员表演活动的场所,人物、情节、活动场景高度凝聚于有限的空间内,无论是在戏棚、戏台、戏亭还是勾栏演出时,都只需根据剧本指示的场景变换道具即可,并没有实质性的空间差异,因此戏剧文本叙事中往往并不作具体的描绘和说明。但如此简单的空间关系依然具有一切空间的普遍性特征:它不仅是一种几何空间,使存在于其中的人们展开各种社会活动,而且还是一种社会空间和精神空间,用法国哲学家列斐伏尔的话来说,就是“空间是政治性的”(享利·勒菲弗:《空间与政治》,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9页),空间的政治性表现于空间的物质实体及其内部的一切构成。关汉卿的《窦娥冤》是我国十大古典悲剧之一,它以密切联系社会现实,集中反映了元代政治统治的黑暗而著称,将封建统治的残酷、混乱及给下层小人物带来的苦难表现得淋漓尽致。由于戏剧本身蕴含着深刻的政治意义,并不复杂的场景往往通过戏剧人物的口述来说明场所的转换,以背景的调整和不同道具表明空间的差异、身份的印证和等级的划分,是空间政治性的隐晦表现。

一、生活空间:多群落环境的聚合

戏剧将各式各样的人物相对集中地汇聚于几个不同的场景中,人物越多,职业、身份、出身等的差异越大,涉及的生活空间也就越复杂。复杂的生活空间在戏剧舞台上有机地融合为一体,形成具有典型意义的多群落环境聚合。

关汉卿的《窦娥冤》保持着元杂剧的基本结构特征:四折加一个楔子,除去跑龙套的角色,有名有姓有台词的人物并不多。但是,由于戏剧人物的象征意义,他们不仅是某一个具体的人物本身,更是多种典型的融合,多样体化的人格特征反映了多种群落环境在他们身上打下的烙印。

戏剧冲突是空间政治冲突的体现。窦天章和窦娥、蔡婆婆、张驴儿父子、赛卢医、桃杌分别属于不同的生活空间,在各自的空间场所按照规则行事的人是不会与他人发生激烈的对抗的。而一旦分属于不同空间的人群被并置在一个紧缩的空间时,相互之间思想、观念、行为会迅速地推动矛盾的发展。窦天章祖籍长安京兆,流落到楚州居住,背井离乡与时运不济使得他被迫将女儿“卖”给蔡婆婆做儿媳。而楚州则是蔡婆婆的家乡,窦天章以长安人的身份进入蔡婆婆家时,两者的矛盾随之展开。借贷者与放债者之间并无什么助人纾困的恩义,而是赤裸裸的金钱利益关系,空间冲突导致了情节上的紧张。当窦天章无钱还债也没法摆脱生活的困境时,蔡婆婆胁迫式地要了窦娥做儿媳。

空间展现群落社会生态链状特征。生态链用于社会生活,并不是大鱼吃小鱼的食物结构,而是不同社会群落人群在空间上的交集方式。蔡婆婆与赛卢医、张驴儿父子同时出现于赛卢医的空间,赛卢医虽然也从蔡婆婆处借钱,但他是本地人,他的空间属性和群落环境地位要高于窦天章。也正是因为这种环境地位的差异,导致了赛卢医心理上的权力优势,他才会在属于自己的空间内为所欲为。对于债务问题,他决定以杀害蔡婆婆的方式回避债务。如果没有空间位置上的心理优势,他的杀人之心必然会受到抑制。

对于蔡婆婆来说,一旦转换了空间,她也成为了被动的异物。蔡婆婆的空间属性在赛卢医住处完全是被动的,可是当完全居无定所的张驴儿父子出現时,有关空间属性的逆反规律发展到了极点,张驴儿父子成为出场人物中最具有场所掌控力的人。无论是赛卢医,蔡婆婆、窦娥甚至地方官员桃杌均被张驴儿这样一个没有实体空间的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空间的等级和链状体系受到了严重破坏,表明了正常的社会空间体系陷入混乱无序的状态。

二、阶层分化:社会关系的物质空间生产

社会关系的生成必然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中,尽管时间和空间的关系并不能被还原为社会实体内部及其间的关系,但是正如威伯所说:“物理位置变成了一个人自我的延伸……一个人对自身的看法和对自身社会地位的看法同他对有限社会互动的空间范围的看法巧妙地融为一体”(Webber,M.M.:《Culture,TerritorialityandtheElasticMile》,载《PapersinRegionalScience》1964年第1期)。戏剧人物处于共时性的空间中,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与自身所处的空间融为一体,也就是说,精神空间与物质空间的不可分割性表现为社会关系的物质空间生产。在关汉卿的笔下,元代的政治统治才是空间环境发展的助力和推手,社会关系在政治力量的推动下生成各种不同类型的物质空间,这些物质空间又体现出精神空间的阶层特性。

政治统治导致社会阶层分化,不同社会阶层生产出各自的生活空间。一个人一旦能够在异质空间中获得自由,也就意味着个人社会身份发生了转换。窦天章离开楚州参加科举考试,这里空间的转移是实现身份转换的必要条件,当他再次回到楚州,属于他的物质空间是与权力伴随而具有侵入性的。尽管他的身份并没有被定位在所巡视的地区,但他对所到达的新的物质空间具有管辖权。另外,从社会心理上来看,他与巡视地区之间并没有社会关系交集,所以他根本就不会有意识地关注这里所发生的事件。如果没有窦娥的冤魂来哭诉,他已将窦娥的案卷压在了最下面,并未打算将卷宗一一过目。窦天章在身份上是超越于楚州一切人物之上,代表天子巡视四方的身份使他成为所处空间的最高权力代表。权力视野与空间隔阂导致冤案昭雪成为偶然事件,如果没有父亲与女儿这样的亲缘关系,窦天章对待一个诉冤的魂灵究竟会是怎样的态度,将会是难以预料的。因此在这折戏中,父女之间的情感因素并没有表现得特别突出,由于人与鬼所处空间产生的巨大隔阂,使得阴阳两隔的亲人在相聚时没有了人间的脉脉温情。仅仅是因父女之间的血缘亲情,才使主人与鬼有了对话的可能性,窦娥的冤屈才有了表述的机会,这是冤案得以昭雪的必要条件。

窦娥与窦天章本来属于同一空间,他们是建立在血缘关系基础上的父女关系。随着父女二人的分离,两个人处于不同的空间后又重新建立起各自的社会关系。父亲成为朝廷大官,女儿从童养媳再到含恨而亡,从人世的下层社会关系到阴间的游魂野鬼,始终是一个无法拥有自身主权的个体。物质空间是不能移动的,然而随着主体的侵入,空间属性会发生改变。激烈的矛盾和冲突会使不同阶层的人群因为权力从属关系而产生的交集,首先在空间上得以体现。

三、悲剧的根源:社会空间权力的异化

空间对社会关系的生产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旧空间生成新的社会关系,另一方面是新空间中社会关系的衍生。当窦天章辗转应试离开楚州,生活空间的改变导致人物命运发生剧烈变化,不仅仅是人物的身份由普通的穷苦读书人成为高级官吏,而且与空间的关系也由附属性质转化为主宰性质。社会地位的变化使他获得了物质空间的掌控,哪怕再行走于不同空间中,他所拥有的权力也会随之而行。可以说,在一定范围内各种社会关系都得受他的支配和影响。由于权力在空间中的异化,个人权力往往难以受到约束,很容易在空间中膨胀为个人意志的肆意发挥。而且这种空间权力的异化,他对自身社会地位的看法与他在空间中的权力大小是成比例的。因此,窦天章对案子的判断与当年地方官桃杌的处理在本质上是没有差别的,一切同样都是在没有证人、没有重新调查取证的情况下,凭单方面的证词设法取得口供。只不过地方官桃杌相信了张驴儿的证言,而窦天章相信自己女兒的证言。按照权力关系的划分,“社会组织常常是领地性的,而这一事实却在很大程度上被忽略了,在这一点上只有某些政治地理学可以除外”(罗伯特·戴维·萨克:《社会思想中的空间观》,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79页)原本属于地方官桃杌的地方,由于政治身份的等级关系,窦天章的出现改变了空间固有权力关系,虽然这种改变确实不符合空间的内在逻辑,即空间的所有者对所拥有地方的绝对权力,但是它却是符合“组织或代表组织的某一个体的主张所影响和控制的地理空间的某一领域”。因为官府衙门并不是“其成员所处的空间位置和空间范围”,所以,组织及特定成员可以通过权力实现对地理空间的控制,进而对所控制领域的一切具有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

窦娥冤的本质是政治权力在一定空间范围内的被滥用,窦天章和桃杌在行使这种空间权力上并没有差异,只是由于立场的不同,对于不同对象采取了不同的方式罢了。

社会空间的“政治———经济结构”层次关系在窦娥苦难的经历上有着清晰的体现,而戏剧舞台是现实生活场景的集中和浓缩,窦天章和蔡婆婆的经济结构关系导致窦娥做了蔡家的童养媳,这成为窦娥悲剧命运的源头,而空间的政治结构关系又促成了封建社会判案的肆意枉法。所以,我们从剧作看到的不仅仅是窦娥的冤屈,而是封建社会空间结构和空间关系带给广大下层社会人民的苦难,而这才是他们无法摆脱悲剧命运的根源。

说明:本文是长安大学统一战线理论研究基金(2020CDT2)“基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传承的文化统战理论与实践研究”的成果之一。

(作者: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大学人文学院馆员,邮编710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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