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是理解的畏途”,[1]也是阅读者和研究者寻找“野草”之所在的归途。阎晶明新著《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9月版,以下简称《箭》)试图在阐释与空白之间寻找适当的平衡,在强调“本事”之外对《野草》进行了全景式的观察,并捕捉到“野草”生长的张力——“箭正离弦”。
在翻开自序之前,对“箭正离弦”的理解容易陷入一种可能,即箭正/离弦,并会由此猜想鲁迅之《野草》如同利箭离弦,正对目标而发射,但翻开自序会发现,“‘箭正离弦,是对《野草》营造的环境、氛围,情感流动的起伏、张力,以及鲁迅思想的玄妙、精微所做的概括。‘箭正离弦是一种状态,它已开弓,无法收回,但它的速度、方向、目标并未完全显现。它比箭在弦上更有动感,比离弦之箭更加紧张。”[2] 这是对《野草》“不确定性”的一種把握,也是《野草》呈现状态的精准描述。
著者选择了从本事入手对《野草》之现实根源进行了挖掘。从北京一景到故乡影迹,从现实世相到人物原型,或是天上的星月到手边的器物,著者在这本“小书”中设置了一扇扇观察“野草”的窗户,同时更加关注“野草”及其“地面”之关系,从本事这一路径触摸真实的土壤,去看看野草在充满烟火气的人间是如何扎根的。值得提出的是,著者在书中强调,他所谓的本事并不等同于严格意义上的本事考订,沿用“本事考”是为了强化《野草》研究回到本事层面上的价值。这一初衷便成为开篇的第一章——《抖落思想的尘埃——野草本事考》。 著者在接受《中华读书报》的采访中谈到:“《野草》里不光有‘本事,还有这些‘本事如何升华为诗人与哲学,成为更为深奥的思想以及复杂的情感,鲁迅是怎样在此基础之上用独特的艺术形式传达出来的。这是《野草》之所以成为《野草》的重要原因。”[3]这同时也精准地总结了《箭》第一章到第二章的基本内容,即《野草》的现实主义到象征主义的表达是如何完成的。
进入《野草》的世界,有人看它并不美的花叶,有人看它的梦境,有人看它的对立或告别……而在一丛野草之下,著者首先关注的是泥土,是地面,“《野草》是从现实的土壤中生长起来的”[4],所言如是,任何文学的创作都离不开现实环境的影响,一个作家创作的发生也必然与他所处的现实生活息息相关,《箭》便返回了那间位于北京西三条鲁迅新居北屋后的“老虎尾巴”,从这条“老虎尾巴”看见《野草》如何在南北的土壤中扎根发芽,如何在这个特殊的空间里完成《野草》(除题辞外)正文二十三篇的创作。值得注意的是,《箭》并非只在第一章“本事考”中涉及“老虎尾巴”,如在第三章对《野草》的发表、出版与传播的内容中特别论证了它与《野草》的联系。
“宫门口西三条二十一号住宅里的‘老虎尾巴,对鲁迅的意义实在太重大了。”[5]著者自然也在“老虎尾巴”这一本事要素上下了功夫,他在第三章第二节里主要论证了一个命题:《野草》正文里的23篇作品,都是在“老虎尾巴”里完成的。这一论证,主要从时间、空间以及具体史料的佐证方面展开,著者根据鲁迅日记对创作时间的记录,《语丝》发表时间及原文标注推论并确证《好的故事》具体的写作时间,并继续以“老虎尾巴”为原点,重返历史现场,继续推断《淡淡的血痕》与《一觉》的创作地点是否为鲁迅新居。这一发现的过程充满了历史的奇妙,也体现着研究者逻辑的严密,推断的严谨与文思的灵动。这种特质几乎贯穿了整部书的写作,同时形成了实证与灵气、理性与感性并存的写作风格。与“老虎尾巴”在地域上形成对照的是鲁迅的故乡绍兴,也是著者寻找的《野草》的另一个世界。著者对此以《雪》《风筝》两篇作了本事上的探究,认为“ 《雪》里的描写主体正是鲁迅对记忆中故乡冬景的记录。”[6]“探讨本事的有无,并不会影响读者对《风筝》的理解,本事有无的纠缠正说明了文学创作的复杂性。”[7]可以说,著者在发现本事的同时也有意识地思考本事本身与文学创作规律之间的互动关系,这是成为打开《野草》的一把钥匙,也同样可以成为进入鲁迅其他文本的一条路径。
在北京与绍兴两地之外,著者在现实人际、手边器物与文史典籍三个方面进行了本事考,即寻找《野草》与人、事、物、史、书的现实关联,同时他还强调“我们考证本事,但不能把《野草》当成纪实。有些元素未必有实质意义,不过只是信笔一提而已。”[8]这就涉及到如何恰到好处地处理现实与文学创作的问题,在本事的基础上对其改造和升华是作家创作能力的展现,同时也考验着研究者探寻创作规律时把握好尺度的能力。著者无疑在此保持了清醒与谨慎,如在《雁门集》鲁迅撕毁小兄弟风筝等事件的实有或虚构方面,他对本事的有无有着适当的考量,在为此做考证的同时还关注到诗与哲学之间的问题。“事实的有无是一方面,而这一方面的有无,夸大的程度,都不影响想要表达的情感力度和思想深度。这正是整部《野草》里的本事与诗以及哲学之间的奇妙关系。”[9]
如果《野草》在某种程度上呈现了一种“悬置”的状态,那么著者对于《野草》也同样保持了一种“悬置”态度,这种研究态度使我们进入《野草》时注意到囿于本事或过度阐释的风险性,避免忽略《野草》本身艺术的复杂性及创造性。在诗与哲学的角度上阐释《野草》是艰难的,著者也注意到阐释《野草》必然要面对的困局,如本事与成文之间的关系,现实对位与精神空转的情况等等。
正如在第二章开篇便强调的,本事是缘起但不等于题材,在此基础上《野草》的思想与艺术才是价值所在。著者为此讨论了几个主题:《野草》文学语言的对立、叠加、递进与回转;从“铁屋中的呐喊”“古城中肩住闸门的少年”开始的英雄与被救者之主题在《复仇》系列故事的延伸;《自言自语》与《野草》之间的关系,如从《火的冰》到《死火》,“《死火》的酝酿早已有之,甚至起始于对《火的冰》未尽其意的不满足。”[10]保留了《我的兄弟》故事内核的《风筝》所到达的诗与哲学的融合;“梦七篇”的延展与技巧;“空虚”“夜”“死亡”等高频词如何表述鲁迅的哲学;《野草》与外国文学、西方现代哲学思想的暗合……
那么,在这部分讨论《野草》诗与哲学的内容中,著者在以上阐释的基础上更加强调诗与哲学的升华的缘起、发生和结果,他认为《野草》的哲学定位于“空虚”与“黑夜”,而与“空虚”相关的“虚妄”以及由“虚妄”而来的悖论,是抵达《野草》核心的关键。在著者看来,“‘虚妄就应该是一种悬置的精神状态,一种处在临界点上的心灵感受……它有如箭正离弦,以极有力的姿态出发,但要击中的目标却并不清晰。《野草》几乎就是对这种悬置状态,这种幻灭过程,这种箭正离弦的临界点的尖锐、深刻而急剧穿透力的描写。”[11]“悬置”并非空中楼阁,著者仍然深入文本内部,无论是《求乞者》里的两种求乞法,《死火》的“活着”或“死去”,《狗的驳诘》对“人”和“狗”的批判,《希望》中的“正”“反”碰撞,还是其他《野草》诸篇呈现出的对立、交错、纠缠、冲突、悖论的状态,都呈现出临界、悬置、箭正离弦式的紧张感,而这一切也终将归于《野草》的主题——“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可以说,《野草》的阐释早已开始,但远未结束,正如著者所说的,这是一个没有终点的阐释。在这个没有终点的阐释过程中,著者也保持了或明或暗,或静或动,将生与未生,留存与释放,抽象或具象等等相悖却又融合的特质,呈现出阐释之“悬置”,一定程度上与他所面对的《野草》形成了同构关系。著者的语言风格也是如此,他的语言平实却灵动,以诗意进入诗意的同时保留了学术研究本身的严谨,这种语言所带来的张力,也是这本《箭》好读、好看的原因之一。在写作方式上,著者采取了“介于论文和学术随笔之间的写作方式”[12],他不拘泥于研究的范式,讲究阐释的开放性,更大程度保留了个人的写作风格,也传达给受众一个信号:理解《野草》是艰难的,更是有趣的。
本事一直延续到最后的余论,这一部分也最见著者思辨的功力。他在余论中做了一次“必须要做的辨正”,即“秋吉收把鲁迅的创作推往受别人影响,从内容到形式与别人雷同,现实中又避免和相关的人产生关联,鲁迅的心态是敏感的、‘不光明的,这样的结论伤害度极强。”[13] 对于这一点,著者首先就秋吉收《成仿吾与鲁迅〈野草〉》(《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一文展开了讨论,他主要抓住了一个关键:鲁迅对成仿吾的复仇说是否成立?从秋吉收的角度来看,他将“野草”二字作为成仿吾《诗之防御战》与鲁迅《野草》之间的关联词,成仿吾以“野草”影射新诗乱象,以此否定新诗,那么鲁迅便“自爱我的野草”,与之相对了。著者为此做了由浅入深的推想与论证,他认为,在《野草》自身的创作事实如《我的失恋》,以及鲁迅一贯对新诗的态度来说,鲁迅在新诗的立场上与成仿吾并非對立,甚至他们的观点是相近的,在这个程度上因《野草》而生的复仇说显然有失偏颇。但他并未止步于此,而是通过对秋吉收在论文中一处材料的解读找到突破口,考证鲁迅反击的对象是否为成仿吾一人,周灵均是否是成仿吾,并以鲁迅的行为、格局、思想以及两人可考证的相遇、共同经历为基准,澄清了《野草》的命名并非来源于与成仿吾的对立,更加强调从《题辞》来看《野草》命名与现实本事的关联,这一点很有价值。
在辨正《野草》与成仿吾的关系之外,著者继续将目光返回到秋吉收于2016年在《汉语言文学研究》发表的另一篇文章《鲁迅与徐玉诺》。秋吉收在这篇文章中所持的主要观点是鲁迅创作《野草》受徐玉诺同类作品的影响并在现实中掩盖这种影响,著者则主要通过具体的史料求真求实,以反驳秋吉收这一冒险且违背事实的观点,“比起一般的以讹传讹和八卦式玩笑,这种看似严谨的学术面目一旦被认可,那不但是对具体事件,更是对鲁迅形象以及中国现代文学的评价造成复杂影响,所以必须澄清。”[14]那么,著者便从最易突破之处着手,即秋吉收的考证仅来源于徐玉诺的自述,皆是一面之词,孤证难立。接下来他的考证进入正题的关键便是鲁迅是否与徐玉诺见过面,鲁迅在致萧军信中所说的“但好像没有见过他”的确定性如何。你会发现,其考证有如面对一张巨大的拼图,在顺利完成其他部分的拼接后,往往着重最后一部分碎片的搜集与再现。著者在现存与爱罗先珂访华活动的相关文字及影像资料中并未发现徐玉诺的存在,且在爱罗先珂离京的4月16日,他聚焦于16日鲁迅、周作人、徐玉诺行动轨迹的复盘,并以三人的文字记述还原了4月16日下午七点钟这一历史时刻的发生,从而得出徐玉诺未因爱罗先珂住进周家,也未见过鲁迅,与爱罗先珂在车站仅为偶遇的结论,可见其史料充实,逻辑严密,有迹可循,足以还原历史的真相。在确定鲁迅与徐玉诺未见过面的基本事实之外,著者借助鲁迅在《豫报副刊》发表的通信反驳了秋吉收认为《野草》创作时鲁迅认为徐玉诺不在人世的无稽之谈。在这篇“必须要做的辨正”的余论里,余论并非是余论,其中体现了他立足本事的诚恳,把握批评尺度的克制,也有着史料与思维的扎实和明晰。
《野草》之“观”如观一支离弦之箭,穿越了过去、现在、未来,如何在其中设置阐释《野草》诸面的坐标,《箭》在本事、悬置、诗与哲学、出版传播及“语丝”中建立了颇具个人风格的参考系,在确定与不确定之间捕捉到“野草”生长的张力。《野草》之阐释“前行的道路却依然茫远无边”[15],而一丛“野草”仍在生长,但箭,正离弦。
注:
[1]阎晶明:《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5页。
[2]阎晶明:《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页。
[3]阎晶明、舒晋瑜:《〈野草〉是从现实的土壤中生长起来的》,《中华读书报》,2020.12.07。
[4]阎晶明、舒晋瑜:《〈野草〉是从现实的土壤中生长起来的》,《中华读书报》,2020.12.07。
[5]阎晶明:《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82页。
[6]阎晶明:《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7页。
[7]阎晶明:《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31页。
[8]阎晶明:《箭正離弦——〈野草〉全景观》,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66页。
[9]阎晶明:《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67页。
[10]阎晶明:《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22页。
[11]阎晶明:《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34-135页。
[12]阎晶明、舒晋瑜:《〈野草〉是从现实的土壤中生长起来的》,《中华读书报》,2020.12.07。
[13]阎晶明:《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41页。
[14]阎晶明:《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41页。
[15]阎晶明:《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68页。
【作者简介】 白若凡,1995年生,陕西延安人,现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20级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