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维吾尔族织绣艺术与内地间的文化关联——以非典型性“三多”纹样为例

李楠，杨树文

（重庆师范大学美术学院，重庆 401331）

维吾尔族人爱生活、注重装饰，许多象征生命的植物形象均出现在各种家居装饰之中，其中最为直观的是家用织绣中的植物花卉纹样。在实地调研中发现新疆南北地区同类题材的纹样有着明显的差异，东部地区维吾尔族织绣中的植物纹样除了部分具有典型的阿拉伯造型风格特点外，还有一类纹样在风格样式上与身处新疆南部地区的维吾尔族织绣花纹有着明显的不同，却在造型样式和文化寓意上与祖国内地的同类纹样极为相似，属于内地民间文化的审美范畴，其中以“三多”纹样最为典型。

1 内地装饰系统中的“三多”纹样

“三多”纹样是中国传统的吉祥纹样，亦是农耕文化审美的产物。“三多”源自《庄子·天地》中的“华封三祝”典故，作为视觉文化符号佛手、桃子与石榴一直是三多纹样中的固定构成元素，分别象征着多福、多寿、多子。佛手，汉字发音中“佛”与“福”谐音，佛手与佛教壁画、塑像中诸佛的手部造型非常相似,故称为“佛手”，又因佛手能够聚财，加之与“福”谐音，因此在内地民间传统纹样中具有福寿吉祥之意；桃，在中国民间文化中称为“寿桃”，《山海经》中记载：“夸父与日逐走……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①可见早在远古时期，桃就被赋予了神话色彩，之后诸多神话故事均与其相关，如《汉武故事》中西王母蟠桃“三千年一著子”，食之可达长生，加之民间传说中桃还具有驱邪之功效②，因此被大量地使用在民间装饰中，在“三多”纹样中桃代表长寿；石榴，果实“房中多子”③，在“三多”纹样中寓有多子多孙之意，农耕文化中“多子”代表着幸福生活的开始，寄托着劳动人民诸多美好期望。

2 新疆东部地区维吾尔族织绣中的“三多”纹样

维吾尔族主要聚居在我国新疆地区，除了新疆南部地区外，东部地区的吐鲁番与哈密等地也同样居住着部分维吾尔族。两个地区的维吾尔族在生活习性上既有相似之处，又存在着部分差异，而这种差异性的产生归根结蒂主要是不同地域文化下相同民族的不同选择（即接受阿拉伯文化抑或接受祖国内地文化的多与寡所致。）反映到图案装饰艺术中，除了导致“织”与“绣”工艺的不同侧重外，最为直观的表现是两个地区维吾尔族纹样分属于两种截然不同的造型体系——由南部至东部，从重数理、重计算、重理性逐渐转变为重随机、重绘画、重感性的另一种风格样貌。抛开两地共同使用的阿拉伯风格样式纹样不谈，转换研究视角，对田野调查中发现的部分非典型性的、与南部地区差异性较大的织绣纹样进行分析就会发现，这类纹样元素除了自身蕴含着某种吉祥寓意可单独使用外，多会通过搭配组合或利用汉字谐音产生出多种不同的文化含义，且具备了内地装饰纹样“图必有意，意必吉祥”的创意宗旨，显然与内地的同类纹样存在着某种关联，但这类纹样同时也具备了维吾尔族的民族特点，且符合当地人的审美，现以“三多”纹样为例（如图1），探讨这类纹样是如何在当地流传与发展的。

图1 “三多”纹样

如前文所述，“三多”纹样在内地有着固定的组合方式，即佛手、桃子、石榴。就题材元素而言，佛手在新疆并无种植却大量出现在东部地区维吾尔族人的家居装饰中，根据实地调研中所发现的诸多与其他元素组合构成的各类图案样式可推断“佛手”纹样源自内地无疑；桃子，虽然在新疆也一直在种植且历史久远，但是通过研究不难发现，这种被赋予的神话色彩的“仙桃”“寿桃”在维吾尔族织绣中的使用亦是受到了内地民间文化影响所致；再观石榴，别称“丹若”④“涂林”，由于其源自安息国，且由海外传人，又被称为“安石榴”⑤“海石榴”⑥。石榴在新疆的种植历史早于内地，如今依然在新疆南部地区大量种植⑦[1]。虽然石榴纹样最初的使用不排除是受到西方外来文化的影响，但是除了纹样本身所具备的装饰美感外，东疆地区维吾尔族刺绣中石榴纹样的出现更多的是基于内地文化所赋予的“多子多福”“榴开百子”等吉祥寓意。

在新疆东部的维吾尔族“三多”纹样中除了上述的三种固定元素外，在实地调研中，我们还发现了一批被当地维吾尔族重新解构的“三多”纹样，在不断发展的过程中已初步具备了维吾尔族纹样的造型特点。

2.1 元素的添加

新疆东部地区维吾尔族“三多”纹样保留了吉祥寓意的同时，在原有元素的基础上还添加了葡萄、菊花、荷花、牡丹等新素材。

2.1.1 葡萄

葡萄在我国新疆东部种植的历史悠久，古时又称“蒲桃”“葡桃”“蒲萄”“蒲陶”等，秦汉时期经由吐鲁番地区传入祖国内地。葡萄纹样在内地装饰艺术中的出现主要是受古希腊艺术的影响。早在东汉时期新疆地区就已出现了织造显花的“人兽葡萄纹罽”（尼雅遗址出土）与印染显花的“希腊丰收女神棉布画”（尼雅遗址出土）,吐鲁番阿斯塔那墓葬出土的北凉时期的“葡萄禽兽纹刺绣”与唐代早期的“联珠花树对鹿纹锦”中也有葡萄装饰纹样。”[2]发展至清季民国时期，东部地区维吾尔族织绣中的葡萄纹样逐渐走向写实，与内地自宋元以来的工笔花鸟画中所绘制的葡萄在造型与配色上都极为相似，通过累累果实与相互缠绕的枝叶传达着祈盼家庭兴旺、子孙绵长的美好寓意（如图2）。

图2 “葡萄”纹样

2.1.2 菊花

菊花纹样自清代至今都是新疆东部维吾尔族织绣中的重要纹样，从题材上看，其源于内地的文人艺术，是“四君子”题材的元素之一，具有孤寒高洁的文人气质，该纹样最早出现在吐鲁番阿斯塔墓葬的织物中,在清季民国时期的服饰中也较为常见，且多为“长寿菊”样式（如图3），只是在发展过程中逐渐朝着图案化方向发展。

图3 “长寿菊”纹样

2.1.3 荷花

新疆东部地区除了牡丹、菊花等少数纹样外，荷花纹样出现的频率最高，多用于枕头顶的装饰，用来象征生活美满与家庭和睦，是当地“三多”纹样的构成元素之一。

2.1.4 牡丹纹

牡丹是我国民间最为喜闻乐见的纹样素材之一，且品类繁多。⑧在唐代被誉为花王，视为国花，是“富贵”“盛世”的象征。吐鲁番阿斯塔那381 号墓中出土的唐代“真红地花鸟凤蝶纹锦”中的团花就由象征富贵的牡丹与凤、鸟、蝴蝶组成。自清季民国以来牡丹纹样逐渐从清丽雅致走向浓郁艳丽的装饰风格，成为哈密维吾尔族织绣中最为典型的图案纹样，尤其是“蝶恋花”样式几乎无处不在，即使是作为“三多”纹样中的一员也必然是作为主体布局在图案中最为显眼的位置，且花头被极度夸大。

2.2 样式的变化与创新

2.2.1 纹样造型的另类解读

东部地区的维吾尔族对“佛手”的造型可谓是情有独钟，在当地艺人的理解中，这种造型可以是佛手、石榴、菊花，亦可以是艺人想要表现的任何植物。当地艺人将“佛手即是万象，万象即为佛手”表现得淋漓尽致，此时的“佛手”已不是某种植物的固定代号，而是将其幻化为一种创新图式，出现了“菊花佛手”“莲花佛手”“兰花佛手”“石榴佛手”等极为独特的造型样式（见图4）。

图4 维吾尔族刺绣中的佛手纹样

2.2.2 装饰图案化的走向

以石榴纹样为例（如图5），与早期的写实造型相比图案化特征尤为明显，往往会在石榴纹样的基础造型上进行多重装饰，并结合变形、夸张、意象等表现手法展示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样貌特征，极为符合当下维吾尔族人的审美。

图5 维吾尔族刺绣中的石榴纹样

2.2.3 组合搭配的再创造

通过图例观察这种变化更为直观（见图6），图例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维吾尔族的“三多”纹样多以适合纹样呈现，采用对称、均衡等方式组织构图。“三多”纹样中的一种至两种元素被其他植物素材所取代，抑或在原有的固定样式上进行添加，其基数也不是固定的三种元素，而是三种或四种主要元素进行搭配并兼饰其他纹样进行填充与装饰，使图案更加丰富和饱满。这种改造既突出了主体，又兼顾了纹样的整体美感，是当地艺人在现代设计理念下对传统纹样的再创造。

图6 维吾尔族刺绣中的“三多”纹样

2.3 工艺的简化

清季民国时期东部地区维吾尔族刺绣中的“三多”纹样多采用套针、平金与抢针法绣制。套针绣在表现手法上多以色相相近的丝线最大限度地还原物像，皮与皮之间过度柔和自然，这种针法在当下已较为少见。如今维吾尔族艺人在绣制时多会采用抢针、锁针、十字绣、补绣等手法来表现“三多”纹样（如图7），且为了适应平面化、图案化的发展走向，各种工艺都在简化当中，如套针的逐渐消失、抢针中皮与皮之间色阶跨步的加大、平金绣中金银线被其他丝线所替代、锁针绣被更加简化的“钩针”绣所取代等，加之平面化、装饰化的十字绣的使用与“贴花”手法的大量出现，都成为刺绣回归民间的大众化、世俗化的表现，这也是当下新疆东部维吾尔族刺绣艺术发展的主要趋势。

图7 维吾尔族的现代刺绣工艺

3 结语

“三多”纹样虽然在被当地维吾尔族人群使用的过程中，题材、造型乃至工艺方面均发生了诸多改变，但不可否认的是其源头为内地。当然，除了我们讨论的“三多”纹样外，还有大量同类纹样如今依然被新疆东部地区的维吾尔族人群使用，本文只是通过“三多”纹样来举例，还有部分带有眼睛的动物纹样，如龙、凤等，也都同样出现在当地的织绣中，这也是与南疆地区维吾尔族织绣在题材选用上的最大不同。对于这类非典型性纹样的研究有助于扭转“维吾尔族纹样即阿拉伯-伊斯兰纹样”的错误认知。也就是说，在我国新疆尤其是新疆东部地区的维吾尔族织绣纹样与祖国内地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其产生、发展也是多元化的。换个角度讲，一个民族的文化艺术从来都不是自身所独创的，而是在与诸多周边文化的不断交流与互动中被逐渐构建起来的。以往过度关注该民族文化的特殊性所导致的视点盲区应该被现代学者关注，以便更准确地还原出新疆维吾尔族织绣艺术在历史与当下的真实全貌。

注释：

①这里的“邓林”即指桃林；《春秋运斗枢》中有“玉衡星散为桃”之说。

②《太平御览》引《典术》中载“桃者,五木之精也,故厌伏邪气者也。桃之精生在鬼门,制百鬼,故今作桃人梗著门,以厌邪气”。

③《北史》中记载:“齐安德王延宗纳赵郡李祖收女为妃,后帝幸李宅宴,妃母宋氏薦二石榴。帝问魏收曰:此何意?收曰:石榴房中多子,王新婚,妃母欲子孙众多。帝大喜,赐美锦二匹。”

④《酉羽杂俎》中载：“石榴,一名丹若。”

⑤据《博物志》中记载“张骞使西域还,得安石榴。”

⑥李白《咏邻女东窗海石榴》中诗句：“鲁女东窗下,海榴世所稀。”

⑦现今我国种植石榴的产区分布到全国各地,如陕西关中产区、河南产区、山东枣庄产区、皖北产区、四川攀西产区、滇北产区、滇南产区、新疆产区。

⑧早在我国东汉时期的《神农本草经》中就有关于牡丹花的记载,《群芳谱》中记载的牡丹花品种有一百八十种之多,明代薛凤翔所著的《毫州牡丹表》中出现了二百六十九个品种的牡丹,并将其按品类分为神品、名品、灵品、逸品、能品、具品六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