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淼
(曲阜师范大学 孔子文化研究院, 山东 曲阜 273165)
自1914年谢无量出版《中国哲学史》的一百多年以来,中国学界就如何表达中国哲学、书写中国哲学史进行了不断的探索和努力,在此期间,出版了数量众多有关中国哲学史的著作。这些不同时期的中国哲学史著作反映了中国学者对中国哲学的理解及其变化,形成了中国哲学史构建的基本轨迹。
从英语世界对中国哲学史的书写情况来看,大致也有与中国学者曾经遇到过的相似问题,具有与中国学界书写中国哲学史的相似过程。以1952-1953年冯友兰英文版《中国哲学史》的出版为标志,英语世界也开始关注中国哲学史的书写,而且自此以后,在英语世界也陆续出版了多部有关中国哲学史的著作。这些英文版的中国哲学史促进了英语世界对中国哲学的整体了解,有助于他们对中国哲学基本内容和精髓的把握,同时,也有助于推动中西方哲学对话的进一步发展。2016年Ronnie Littlejohn(张仁宁)出版了《中国哲学概论》(Chinese Philosophy: an Introduction)[1]一书,该书是英语世界书写中国哲学史的最新成果,其体系和价值有似于张岱年的《中国哲学大纲》。该书导言对英语世界出现的有关中国哲学史的代表性专著做了简要述评,这可以看作是对英语世界关于中国哲学书写历史的总结与反思,并指出这些成果的成就与不足。在此基础上,作者从中西哲学对话和哲学的普遍问题的视角出发,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对中国哲学史进行书写,成为有别于英语世界以前诸多中国哲学史的一部新著作,该书也反映出英语世界对中国哲学史书写的路径转向。以该书为中心,我们可以考察英语世界书写中国哲学史的变迁历程,及其所体现出来的对中国哲学的认识。
中国哲学在英语世界的传播,得力于早期传教士对中国传统经典的传译。随着越来越多不同时期中国经典的不断翻译,越来越多的西方人了解了中国哲学的相关内容,并不断提高英语世界人们对中国哲学的整体认识。但是,从总体上来梳理中国哲学并系统传播中国哲学、书写中国哲学史著作的任务,则首先是由华人学者完成的。
1946-1947年,冯友兰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讲授中国哲学史的英文讲稿,形成了《中国哲学简史》(A Short 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一书。该书成为影响英语世界的一部重要的中国哲学史著作,时至今日,该书仍不断再版,显示出它在英语世界依然有着非常重要的价值。1952-1953年,Derk Bodde(卜德)翻译出版了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上下卷,进一步促进了中国哲学在英语世界的传播,这部著作也成为英语世界书写中国哲学史的典范。
与冯友兰促进中国哲学在英语世界传播一样,华人学者陈荣捷(Wing-tsit Chan)在美国从事长达数十年的中国哲学的教学、研究,并出版了大量有关中国哲学的著作。他在促进和扩大中国哲学在英语世界的影响成就巨大、居功至伟,他是“战后北美最著名的中国哲学研究家、50年来美国中国哲学研究的重要推动者和领导者,也是东西文化、哲学沟通的元老。……北欧美学界誉为介绍东方思想最完备的大儒”[2](P347)。除了对中国哲学的专题进行研究外,陈荣捷也从总体上构建中国哲学史,书写有关中国哲学史的著作。他在1963年出版的《中国哲学文献选编》(The Source of Chinese Philosophy)[3],是以中国哲学重要文献为基础,以文献解读和述评的方式系统书写中国哲学史,成为以后英语世界了解中国哲学的基本阅读书目,极大地拓展了中国哲学在西方的影响范围,引发了英语世界对中国哲学的兴趣。陈荣捷“毫无疑问是二十世纪前半期把中国哲学文献翻译成英语的先锋”[1](PPviii-ix),是对英语世界的中国哲学研究最具有影响力的学者。
此后,英语世界很少有关于中国哲学史的系统的著作出现。直到1985年,Bishop(毕晓普)主编的《中国思想概论》(Chinese Thought: An Introduction)出版[4]。该书以一种思想史的方式来书写中国哲学史。这部著作由不同主题的论文组成,文章成于众人之手。从时间上来看,该书按照古代、中古和现代的历史顺序分三部分编写;从内容上来看,书中挑选了在中国思想史上有重要影响的人物的思想进行编写,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中国哲学传统的书写方式。因此,我们可以说,虽然此书名为“中国思想”,但是其所述内容和书写方式基本属于中国哲学史的范围。
21世纪以来,连续出版了多部关于中国哲学史的著作。2002年出版了成中英等主编的《当代中国哲学》(Contemporary Chinese Philosophy)[5]。该书主要集中对现当代中国哲学家的思想进行研究,包括梁启超、胡适、新儒家的代表人物以及张岱年、李泽厚等人。该书分为四个部分,即从西方引进思想的先驱、新儒家精神的哲学化、中西哲学对话和后期新儒家等,内容涵盖了20世纪中国哲学的主要代表人物及其所表达的思想,属于我们通常所说的中国现当代哲学的范围。
2006年,Jeeloo Liu(刘纪璐)出版了《中国哲学概论:从古代哲学到中国佛教》(Introduction to Chinese Philosophy: From Ancient Philosophy to Chinese Buddhism)[6]。该书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古代中国哲学,另一部分是中国佛教,这本书是英语世界书写中国哲学史的一次新变化。由于该书使用西方分析哲学和比较的研究方法来书写中国哲学史,在这种方法的指导下,作者引用许多西方哲学家的思想来比较研究和分析中国哲学家的思想。例如,用德里达、亚里士多德、尼采、维特根斯坦和海德格尔等人的思想来解读庄子的思想。通过分析的方法来思考、解读中国哲学家的思想。从方法上来看,该书的确有其优点,有助于从西方哲学的角度和具有西方哲学知识背景的人来理解中国哲学,有助于扩大英语世界的读者对中国哲学的认识,形成一种不同于以往英语世界书写中国哲学史的范式,具有其独特的价值。
2008年,Karyn L. Lai(赖蕴慧)出版了《中国哲学概论》(An Introduction to Chinese Philosophy)一书[7]。从结构上来看,该书与Jeeloo Liu的书基本一致,该书也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先秦到汉代的主要哲学流派,一部分是中国佛教的重要宗派。本书涵盖了中国古代哲学的不同流派,主要集中梳理和研究了这些哲学流派的代表人物的基本观点、讨论的主题、形成的原因以及各流派之间的相互影响等。从严格意义上来讲,本书并不是一部完整的中国哲学史著作,但是,作者所选取的“那个时代思想家们讨论的比较突出的问题进行深入探讨,这些问题一直延续到今天”[1](P1)。
2009年,Bo Mou(牟博)出版了《中国哲学史》(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8]一书。该书是劳特里奇世界哲学著作中的一种,从这一书系包含的哲学著作来看,该书的出版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英语世界已经把中国哲学作为世界哲学的一个组成部分。书中梳理了从先秦至21世纪的三千年时间里中国哲学的重要人物、流派、著作所反映出的哲学思想,并且就中国哲学对普遍的哲学作出贡献的方式、方法进行了探讨。其特点是:每一个主题由在该领域有专长的学者撰写;对研究主题进行解释和批判性理解;为一些重要的原始哲学材料提供比较可靠的英文翻译;对方法论的关注成为本书研究的一个重要维度。从内容上看,这是一部比较全面的中国哲学史著作,尽管其成于众人之手,书写风格存在差异,但还是能够从总体上体现出中国哲学发展的基本状况。
2011年,Bryan W. Van Norden(万百安)的《古典中国哲学概论》(Introduction to Classical Chinese Philosophy)[9]出版。从时间上看,虽然该书叙述从古代至当代中国哲学的发展,但主体部分偏重在先秦诸子,秦以后的叙述偏少,呈现出厚古薄今的写作态度,这也反映出作者对“经典中国哲学”的理解,即侧重先秦诸子经典文本的研究和解读。就写作目标来看,作者自认为是使用哲学的方法来介绍中国古代的思想,并希望“读者能够在深层次激发起学习中国思想的兴趣,而且也能够轻松地超越它们去学习西方哲学”[9](Pxi)。
2014年,出版了Justin Tiwald (田史丹)和Bryan Van Norden编撰的《后期中国哲学读本——从汉代到二十世纪》(Readings in Later Chinese Philosophy: Han Dynasty to the 20th Century)[10]。这本书从内容上接续前一本书,包括从汉代一直到20世纪中国哲学的主要内容,选取能够对中国哲学产生兴趣的资料进行翻译,并对人物及思想进行扼要介绍。
此后,2016年Ronnie Littlejohn的《中国哲学概论》出版,该书以哲学问题为主线,对中国哲学相应的内容进行了分类、剖析和解释。该书在序言中对英语世界的主要中国哲学史著作进行了述评,特别是对冯友兰和陈荣捷的中国哲学研究给予了高度评价,同时,他也指出了这些中国哲学著作存在的不足。例如,他评价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时说:“冯友兰的著作可以被认为是中国哲学史,但不是真正的中国哲学概论。”[1](P9)这反映出Ronnie 对中国哲学史和中国哲学具有自觉的区分意识。虽然他肯定了冯、陈在中国哲学研究方面的贡献,但是,他依然认为冯、陈“二人并没有提供对中国哲学的全景式书写,不是以一种系统化的方式提出并理解基本的哲学问题。这个任务就成为本书的首要对象”[1](Pix)。基于对中国哲学史和中国哲学的明确认识,Ronnie认为有必要从哲学的角度来叙述、描写和解释中国哲学,书写真正意义的中国哲学著作,从而构建新的中国哲学史系统。
此外,对其他中国哲学史的著作,他都有不同层面的评价。他在评价Bishop的书时指出,该书“缺乏对中国哲学的理解”,也更像是一本“中国哲学史的典范”。[1](Pix)同时,他也指出Bishop一书具有浓郁的“史”的性质而缺乏“哲学”的特质。他在评价成中英的书时说,尽管该书有助于西方学者了解中国哲学思想,也尽管该书完成于2002年的当代,但是,就书中的内容来看,该书依然仅仅局限于“经典”时代哲学的讨论。[1](Pix)书中讨论的内容依然没有脱离中国传统的哲学问题,偏重于中国哲学自身的特点,缺少中西哲学对话的叙述。他在评价Jeeloo Liu的书时说:“该书的一个特点是用西方分析哲学的传统来介绍思想家。这种方法倾向于把理解哲学的追问仅仅局限于讨论、逻辑区分和可以用经验来检验的表达。”[1](Px)他指出了西方分析方法在解释、研究中国哲学问题时存在的不足和缺陷,不能反映出中国哲学的特点。就Bo Mou一书而言,他认为,尽管本书有许多优点,但是该书“对英语世界的读者而言,没有提供最基本的中国哲学的概要,这是因为每一部分的作者所选取的中国思想流派所要表达的哲学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是与作者的哲学视野、知识、范围、兴趣和学术旨趣有关系”[1](Pxi)。由于该书不同作者的自身条件不同,决定了他们书写的中国哲学存在不能贯通中西的不足。
Ronnie对英语世界书写的中国哲学著作做了鸟瞰式的梳理和评价,特别是从哲学的角度指出了这些中国哲学著作存在的不足。在此基础上,他根据哲学所要讨论的主题对中国哲学进行了重新梳理,并按照哲学观念的不同类别写成《中国哲学概论》,从而形成了一部与英语世界其他中国哲学史著作迥然相异的著作。
与传统的英语世界书写中国哲学史的方法不同,Ronnie的书是英语世界对中国哲学史的“横向书写径路”,即按照哲学概念的分类来梳理中国哲学史上的重要思想家、流派所包含的哲学思想。在中国哲学三千年的发展历程中,作者“选取了那些最能代表对中国哲学作出贡献,且能与世界哲学对话的哲学家”[1](Pvi)。在每一类哲学观念下,既有相同的哲学家,也有不同的哲学家,挑选出他们最能够反映相关哲学主题的内容加以叙述。书写内容从古代一直到当代,时间跨度长,涵盖了中国哲学的绝大部分历史。
Ronnie以哲学概念为核心来书写中国哲学,充分体现了他在对西方哲学和哲学普遍概念理解的基础上,围绕哲学的普遍概念和基本范畴来梳理、重构中国哲学,形成具有哲学意味的中国哲学史,而不是具有史学意味的中国哲学史。根据他对哲学的理解,他把中国哲学的核心概念分为四类:本体论、认识论、价值观和政治哲学。这四个方面的概念能够“以系统的方式来表达最基本的哲学问题”[1](Pix)。本书以这四个重要哲学命题为核心来重新书写中国哲学,构成了他对中国哲学以命题、概念为核心建立起来的中国哲学史的书写范式,凸显出他对哲学概念的重视而不是对文献资料的堆砌,也不是传统的经学式的梳理。在书写过程中,他认为:“如果中国哲学从公元前1500年开始书写,将会有浩瀚的材料和众多的思想,作为对中国哲学的概论,提到每一个哲学家是不可能的任务。”[1](Pvi)因此,他以一种截断众流、选取重点的方式,将中国历史上的重要人物、思想流派的观点按照以上四个概念的分类,进行了重新安排和梳理,并解释了中国哲学的基本概念。
本体论是一个典型的西方哲学概念术语,作者对这一概念的基本内涵做了初步说明。他认为,本体论就是探讨一个真实的世界即世界的本质是什么的问题。“本体论”一词来源于希腊,由“在”或“实在”(onti)和“知识”(logos)两个词组成,尽管有些时候也称之为“形而上学”(metaphysics),是指“在物理或科学所告知我们之外的所能知道的实在”[1](P7)。鉴于“形而上学”的抽象性和难理解性,在此,Ronnie并没有使用“形而上学”一词来梳理中国的本体论哲学,这是因为在他看来,这一词意味着有些事情超出了我们通过科学或经验数据所知道的范围。“形而上学”一词经常用于解决超越或超出自然现象之外的东西,而“中国哲学本体论始终是关乎自然,即使有些时候,有自然力量所产生的对象或现象在人类的有限范围(视、听、动等)之内不可感知”[1](P7)。
在对本体论概念进行解释的过程中,作者还区分了本体论与宇宙论(cosmology)之间的差异,他认为:“本体论是关注现实的本质和动因,而宇宙论是集中于宇宙现象可以看得见的运动和过程。”[1](P7)这一点,他不同于成中英将本体论和宇宙论合二为一成“本体宇宙论”(onto-cosmology)。在本体论的框架中,作者分析和阐释中国哲学时,以《周易》、老庄、《淮南子》、中国佛教宗派、朱熹、王阳明、戴震、胡适等为基本的研究对象,考察这些文本和哲学家关于本体论思想的论述。
注重对认识论/知识论(Epistemology)的研究是西方哲学的传统,该词来源于希腊,其意义是对“知识的研究”。在Ronnie一书中,他对认识论所包含的内容和研究的问题做了说明。他指出,这一问题应该有“什么是‘知’,我们能知道事物的真相吗?或我们只能相信事物是真实的,致知的工具是什么?我们天生就知道某些事物的真相吗?我们能知的是否有局限?”[1](P63)等等问题。
中国哲学中是否有与西方相对应的认识论/知识论,英语世界不同学者表达过不同的看法。例如,Chad Hansen曾说:“经典中国哲学家根本就没有‘真’或‘实’(truth)的概念。……在他们所做的哲学化过程中也没有使用‘真’的概念。”[1](P64)Chris Fraser则提出了相反的说法,他认为中国有这种概念,中国哲学家在构建他们的哲学思想的过程中也使用过这种概念,Chris的许多文章讨论了这个问题。[1](P64)Alexus Mcleod的著作则专门就中国哲学中的“真”的概念和理论进行探讨,证明了中国哲学中存在着丰富的认识论/知识论内容。[11]针对这一问题,Ronnie认为:“尽管在中国哲学中没有一个精确的术语与西方哲学中的‘认识论’相对应,但是,中国哲学家依然区别了不同的知识类型,并且从知识中区别‘信’(belief)。”[1](P64)这也就是说,中国哲学传统中存在知识论的发展系统,只不过中国哲学家对知识论的表述方式和所使用的术语不同于西方哲学,这一点正如Alexus McLeod所指出,中国哲学家们所做的表明了他们认为“真”并不是一种单一的方法或方式,而是实际上是多元的,他们可以使用多种术语来表示这一意义,例如:然、是、有、实等等。[1](P64)
基于对中国哲学中存在认识论的观点,作者选取了墨子、老庄、孟荀、王充、中国佛教天台宗、王阳明和张东荪等古今哲学家和哲学流派的思想,梳理并论述了中国哲学中的认识论系统。如他举例说明,墨子对“命”的认识,反映出了他的“认识论的一个窗口”[1](P64)。“三表法”更是这一认识论的典型表述,后期墨家的辩论思想,也典型地反映出“一些认识论的重要特征”。例如:“什么是可,什么是不可;事物是如何同异?这种是与非是然还是不然。”[1](P69)这些都与西方的认识论所讨论的主题和思考的方向一致,这也成为中西哲学进行比较的基础。
伦理观是中西哲学普遍存在的一种哲学观念。中国哲学常常被西方学者认为是一种道德哲学,也反映出中国哲学的伦理性特征,在中西哲学比较中,有许多研究者集中在这一领域的比较。因此,Ronnie也非常注重对中国伦理思想的梳理,并对照西方伦理思想,从理论方面对伦理的概念及其包含的主要问题做了阐述。他说:“伦理,又称之为道德哲学,追问生活的最好方式是什么,是否这一追问可以用哲学来回答。”[1](P111)它包括元伦理学、规范伦理学和应用伦理学等不同的分支。作为哲学重要组成部分的伦理观,其基本内容包括“我们应该如何生活?我们生活的终极目的是什么?道德的起源是什么?何者为善、何者是正确?道德的普遍性和个体性问题,什么是道德中的基本和重要的问题?”[1](PP111-112)由于多数的中国哲学家、思想流派中包含有丰富的伦理思想,如果从古至今全部列举出来,显然是不可能的事,因此,作者选取了中国哲学史上的重要代表人物和哲学流派的观点予以分析和研究。作者的例证中包含有儒家的孔孟荀、道家的老庄、墨家的墨子、中国佛教中的道德观念、朱熹、王阳明、戴震和牟宗三等等。
政治哲学是关于政府、个人与集体之间关系、权力与公正之间的规范研究。中国哲学家关于政治哲学讨论的主要问题有:什么是人类的自然国家?什么优先于政府与法律?政府从何而来?什么是法律、从何而来?什么是政府的最好形式?政府与统治者之间是否有平衡?[1](P169)等等。在这一部分中,作者选取了孔孟、老庄与黄帝、韩非子、《淮南子》、严复、梁启超以及毛泽东、杜维明等人或著作中的一些材料,梳理了中国哲学中包含的政治哲学思想。他认为,孔子的政治哲学是圣王政治理念,孟子的思想中也包含着丰富的政治哲学。在他看来,“很遗憾,孟子的政治哲学在中国思想史研究中经常会被忽略,一个原因就是孟子关于政治和统治的观念被当做伦理问题”[1](P173)。因此,他用了很大篇幅讨论孟子的政治哲学。将政治哲学当做哲学的普遍问题并将其视为中国哲学的一项重要内容,显示出Ronnie对哲学和中国哲学的根本性把握。
从上述四个哲学主题来看,Ronnie对哲学问题的梳理和研究显示:一方面,他从西方哲学的知识背景出发,集中关注和讨论哲学的普遍问题;另一方面,他抓住了中西哲学在哲学基本概念上的共性,梳理出中国哲学本身所包含的相关内容,并将其作为一个整体进行论述,构建起了中国哲学新的体系。
从中国学术界书写中国哲学史的过程来观照英语世界书写中国哲学史的情况,我们可以看出,英语世界也大致经历了与中国学界相似的状况,走过了从单部经典文献的翻译,到以中国哲学资料汇编、以西方的哲学分析方法书写中国哲学史,一直到以哲学的普遍问题为中心来书写中国哲学史的历程。正如有学者指出,英语世界对中国哲学的接受、理解和研究经历了三个阶段,即“初步介绍阶段、交流阶段和深入研究阶段”[12](P168)。这三个阶段中,英语世界对中国哲学的理解,由最初的文献翻译发展到深入的思想研究,是一个由浅入深的过程,体现了英语世界对中国哲学认识、理解和接受的基本历程。在这个过程中出现的有关中国哲学史的著作,反映了英语世界书写中国哲学史的基本进路及其演化过程。
就中国哲学史的书写历史和书写情况来看,我们选取中国学界与英语世界出版的部分中国哲学史著作进行对照,可以看出二者之间存在的异同。
当中国学界出现了胡适、冯友兰等人的中国哲学史著作时,英语世界早期出现的中国哲学史著作主要是以华人学者的著作为代表,即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中国哲学史》(上下)英译本和陈荣捷的《中国哲学文献选编》英文本。英语世界的学人则尚没有从整体上关注和书写中国哲学史的著作。从写作方法上来看,胡、冯两书都是以西方哲学中的某一种特定的方法来书写中国哲学史,这是中国学界对构建中国哲学史的初步尝试,并且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英语世界以西方哲学特定方法来书写中国哲学史则是以Liu和Van为代表,他们通过自身所熟悉和擅长的西方哲学研究方法来分析、研究并书写中国哲学史。在这一点上,中西方学者在书写中国哲学史时具有相似的思维模式和思考问题的角度,虽然两者在时间上相距数十年,但都反映出他们建构中国哲学史的努力。所不同的是,前者的努力是为了证明中国具有与西方同样的哲学思想,而后者的努力则显示了英语世界对中国哲学的认识。
书写方法英语世界中国1中国传统方法 陈荣捷:《中国哲学文献选编》(1963)谢无量:《中国哲学史》(1914)钟泰:《中国哲学史》(1929)2西方哲学某种特定方法Jeeloo Liu:《中国哲学概论:从古代哲学到中国佛教》(2006)Bryan Van:《古典中国哲学概论》(2011)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1919)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下)(1931、1934)3以哲学问题为中心Ronnie:《中国哲学概论》(2016)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1937)
另外,在中国学界书写中国哲学的早期,有学者保持传统经学的治学方式对中国哲学进行研究,并以中国传统的治学方法来书写中国哲学史。与之相似,英语世界出版的陈荣捷的《中国哲学文献选编》一书,也可以视为用此种方法对中国哲学资料进行编撰的成果。从书名上来看,该书虽然是一部资料汇编,但实际上全书隐隐地贯穿了中国传统的“体用”关系的思想脉络[13](PP15-16),并以此为主线,对所选编的中国哲学资料进行甄别、评点和诠释,并引用各种材料解释同一条哲学资料,形成了具有自己理解特征的中国哲学史著作,这部书的出版,促进了中国哲学在英语世界的传播。虽然陈荣捷的《选编》偏重于文献的选编和注释,具有明显中国传统思考问题的模式,缺少西方哲学的基本问题意识,不利于形成与西方哲学的对话,但是,作为对中国哲学的总体了解和把握的基本工具,它依然在英语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成为英语世界了解中国哲学、研究中国哲学最重要的参考资料,这也是促使英语世界重新思考并书写中国哲学史的一个重要动因。
有别于其他中国哲学史著作,张岱年的《中国哲学大纲》可谓是别开生面、自创一家,他以哲学问题为中心构建起来的中国哲学框架体系成为书写中国哲学史的另一种模式。张岱年认为:“中国哲学家对于其所讲的学问,未尝分别部门。现在从其内容来看,可以约略分为宇宙论或天道论、人生论或人道论、致知论或方法论、修养论、政治论五部分。其中宇宙论、人生论、致知论三部分为其主干;总此三部分,正相当于西洋所谓哲学。(修养论与政治论可以说是特殊哲学,不在一般哲学范围之内)”[14](P5)与此书相似,Ronnie的《中国哲学概论》也分为本体论、认识论、伦理观和政治哲学几个部分,以问题为中心来书写中国哲学史,特别是将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一书中没有展开的“政治论”进行了单独梳理,挖掘出中国政治哲学的基本内涵,并以此作为哲学的基本问题来研究,拓展了中西哲学比较和对话的面向,同时也深化了对中国哲学核心问题的认识。专注于问题以及具有自觉的问题意识是哲学的基本特征和普遍关注的重心,Ronnie以哲学问题为中心建构中国哲学史有助于从哲学的视角来确立中国传统思想中的普遍哲学问题和中国哲学的学科特征。
《周易》有言:“天下百虑而一致,殊途而同归。”[15](P581)对中国哲学史的书写,中国学者与英语世界的学者有着高度的相似性。Ronnie的《中国哲学概论》与张岱年的《中国哲学大纲》都是以哲学问题为中心构建中国哲学,是中国学界与英语世界书写中国哲学的代表。尽管二者问世时间相差近八十年,但是,从二者书写的内容上可以反映出,英语世界对中国哲学的研究趋向于中国学者的思考模式,趋向于探索中国哲学的特质和所具有的哲学普遍性特征,在这一点上,二者不谋而合。然而,毕竟二者所具有的文化背景、知识结构和研究目的等不尽相同,在相似的方法下进行的中国哲学研究,却导致二者的意涵有明显的差异,即前者是在具有相同哲学问题的基础上,寻找和确立中国哲学的特质,而后者是在承认中西哲学有共同哲学问题的基础上,强调中西方哲学的平等对话,追求哲学类型的多元化。
如何书写中国哲学史?从名称上来看,有中国哲学史、中国哲学概论等不同名称;从方法上看,有以中解中、以西解中、中西比较等不同方法。这些都充分显示出书写中国哲学史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中国学界的情况如此,英语世界的情况亦如此。梳理和探讨英语世界在不同时期书写中国哲学史的情况及其所使用的方法和包含的内容,既可以了解他们是如何去认识、了解和研究中国哲学,也可以反映出他们对中国哲学史学科在哲学中的地位以及它与西方哲学之间关系的思考。Ronnie对英语世界书写中国哲学史做了一次较为全面的纵向梳理,并在总结前人优劣、得失的基础上,提出了他自己书写中国哲学史的方式方法、编排体例和选择内容等,同时,也表达了他对中国哲学学科性质、地位的看法。他认为:“在西方,中国哲学通常被误认为是‘非哲学’,而是宗教。儒道两家中国哲学的代表思想,也常常是被当做世界宗教来教授。但是,中国哲学不仅仅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信仰者和追随者的教义。它有宇宙论的视野、伦理原则、认识论的讨论和它的方法论。与西方哲学相比,中国哲学建立在不同的形而上的假设和采取不同的方法来处理同样的社会和伦理关切。学习中国哲学可以为我们在研究西方哲学中提供一个新的视野,通过书写中国哲学概论,我希望给中国哲学在世界哲学中一个恰当的地位。”[1](Pxii)
针对长期以来西方提出的中国没有哲学的说法以及由此而形成的“中国哲学合法性”问题①,中国学者进行了不断地论证、澄清、反思乃至去建构中国哲学体系,从方法论、价值观等方面强调中国有哲学,强调中国哲学在世界哲学中的价值和地位。从英语世界来看,Ronnie的《中国哲学概论》可以看作是英语世界对“中国哲学合法性”问题的回应,反映出英语世界的学者们并非全部认同西方学者提出的观点,显示出他们对中国哲学的理解和认同。
与中国没有哲学论者不同,Ronnie就如何正确认识“中国哲学”表达了自己的思考。尽管“中国哲学”一词在现当代学者们的研究中存在争议,引起这种争议也有其不同的原因。但是,他认为采取一种恰当的方法来研究中国哲学,将会避免这种争议继续,即“一方面,不要过分地拓展‘哲学’这一术语以便任何反思的表象都作为学科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不要误以为中国思想的争论归因于有人想急切地把它填入已经存在的西方哲学概念中”[1](P272-273)。从哲学的普遍意义上来思考西方哲学、中国哲学,找出中西哲学之间的差异和各自的特点,反对以一种僵化的、狭隘的哲学视野来看待中西哲学,反对以哲学为西方学术界所独有的观点乃至以西方哲学的标准来认识、研究和规范中国哲学。因此,从哲学的普遍意义上来讲,Ronnie强调哲学的特质在于“反思”,凡是具有“反思”活动的思想都可以称之为“哲学”,中国的“思想家所考虑的伦理问题、政府本质、社会的概念、精神伦理问题、形而上的视野,语言的角色和说服与争论的策略,所有这些都是核心的哲学活动。在这些反思活动的基础上,我们有理由说中国哲学就是一种哲学”[1](P273)。具有“反思”认识事物的方法是哲学普遍具有的根本特质,在这一点上,中国哲学完全具有这种特质,这是中国哲学得以成立的基础。同时,在反思的对象、提出的问题方式和解决问题的途径等方面,中西方哲学有其共性,也有差异性,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哲学形态的多样性和特殊性。由于中西文化本身存在的差异,中西语言、思维上的不同,即使对同一对象进行了“反思”,也不一定能够得出完全相同的结论,而在语言表达、术语使用上则有可能相去甚远。因此,如何看待中国哲学、如何书写中国哲学史,则必须在坚持哲学共性的基础上,来彰显中国哲学形态所具有的独特性,从而肯定它存在的合理性和价值。
注释
① 直到最近,国内外仍然有关于这一问题研究或争论历史的梳理。例如:张志强的《当前时代,我们该如何看待中国哲学?》,《中国哲学史》2017年第4期;赵金刚的《中国哲学史研究的深化与开拓——〈中国哲学史〉杂志与近四十年的中国哲学研究》,《中国哲学史》2018年第1期;赵汀阳的《中国哲学的身份疑案》,《哲学研究》2020年第7期。APA Newsletter on Asian and Asian-American Philosophers and Philosophies, 15, No. 2(2016)上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强调中国哲学是哲学。Eric Schwitzgebel, “What’s Missing in College Philosophy Classes? Chinese philosophers,” Los Angeles Times, September 11, 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