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啸虎,焦 烨
(湘潭大学 碧泉书院·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众所周知,炎帝神农氏信仰是中华民族绵延数千载的人文初祖信仰,其意义重大。而历史上随着中华文化影响范围的不断扩展,炎帝神农氏也得以远播域外,生根发芽。这其中又以越南最为鲜明。国内对越南神农信仰的研究,往往与对越南古史起源的辨析相联系。多有学者指出,古代越南民族自称炎帝神农氏之后裔,以这一古史起源说为代表,古代中越两国在史书典籍乃至史学编纂思想上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两者联系殊为紧密却又存在某些互相独立的倾向,这反映出中越两国自古以来文化关联上的错综复杂。①关于这一问题,实际仍有继续探讨的空间。历史上源于炎帝神农氏的古史起源说在越南得到广泛传播和接受,其对古代越南包括华夷观在内的诸多方面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又与炎帝神农氏在同属中华文化圈的其他国家如日本所产生的影响有所差异。本文试图就这一问题略作探究,以期为相关研究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越南古史向炎帝神农氏的追溯,自古至今在越南早已深入人心。时至今日,越南语中仍有“炎帝”(Viem de)、“神农”(Than nong)等词汇,皆为词根词源由汉语引申而来的汉越词。19世纪初越南儒学大家范庭琥言:“我国前辈,多为内地之神。”[1](P279)其所称内地,在此即为中华。15世纪末成书的越南汉文古籍《岭南摭怪》收录古代越南各种民间传说、故事和神话[2],其中收有《鸿庞氏传》,记传说中鸿庞氏开国称王故事,开篇言:
炎帝神农氏三世孙帝明,生帝宜,南巡狩至五岭,得婺仙之女,纳而归。生禄续,容貌端正,聪明夙成。帝明奇之,使嗣位。禄续固辞,让其兄。乃立宜为嗣,以此治[北]地。封禄续为泾阳王,以治南方,号为赤鬼国。泾阳王能行水府(一作入水),娶洞庭君龙王女,生崇缆,号为貉龙君,代治其国。泾阳王不知所之(一作终)。貉龙君教民耕稼农桑,始有君臣尊卑之等,父子夫妇之伦。或时归水府,而百姓晏然无事,不知所以然者。民有事则扬声呼曰:“逋乎何在(越俗呼父曰逋)?不来以活我些。”龙君即来,其显灵感应,人莫能测。
帝宜传子帝来,以北方天下无事,命其臣蚩尤代守国事,而南巡赤鬼国。时龙君已归水府,国内无主。帝来乃留其爱女(一作妾)妪姬与众侍婢居行在,周行天下,遍揽形胜(一作势)。见奇花异卉,珍禽异兽,犀象玳瑁,金银椒桂,石乳沉檀,山肴海物,无物不有。又四时气候,不寒不热。帝来乃爱慕之,乐而忘返。
南方之民,苦北方烦扰,不得安恬如初,乃相率呼龙君曰:“逋乎何在?使北之侵扰方民!”龙君倏然而来。见妪姬容貌奇异,龙君悦之,乃化作好儿郎,丰姿秀丽,左右前后侍从者众,行歌鼓吹,达于宫中,妪姬悦从龙君,藏于龙岱岩。
帝来还行在,不见妪姬。命群臣遍寻天下。龙君事神术,变现万端:妖精鬼魅、龙蛇虎象。寻者畏惧,不敢搜索,帝来乃还。
再传至帝榆罔,蚩尤作乱,轩辕率诸侯兵战不克。蚩尤兽形人语,勇猛有加。或教轩辕以兽皮鼓为令战之,蚩尤乃惊,败于涿鹿。帝榆罔侵陵诸侯,与轩辕战于阪泉,三战而败。降封于洛邑,死之。神农氏遂亡。[3](P9-10)
如此,《鸿庞氏传》将越南古史起源与中华古史相联,并以独特的视角记述了上古炎帝神农氏一脉的世系直至败亡。《鸿庞氏传》又言貉龙君与帝来之女妪姬“生一胞,以为不祥,弃诸原野。过六、七日,胞中开出百卵,一卵生一男,乃取归而养之”。妪姬欲率百子北归,而此时已经灭炎帝神农氏一脉、统治北方的轩辕黄帝“闻之惧,分兵御塞外”,从而使“母子不得归”。最终貉龙君与妪姬黯然分离,貉龙君言:“今相分别,吾将五十男归水府,分治各处。五十男从汝居地上,分国而治。”妪姬所率之五十子“自相推服,尊其雄长者为主,号曰雄王,国号文郎国。”[3](P10-11)而雄王和文郎国便被视为今日越南民族的直系先祖。②
此说为后世越南文人所信服。越南后黎朝圣宗皇帝洪德年间(1470-1497),史家吴士连编修《大越史记全书》,于其卷一《外纪》中收入《鸿庞氏纪》,仅将《鸿庞氏传》略作改写,并以“史臣吴士连曰”的形式加入按语:
天地开肇之时,有以气化者,盘古氏是也。有气化,然后有形化,莫非阴阳二气也。《易》曰:天地纟因缊,万物化醇。男女媾精,万物化生。故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然后有君臣。然而圣贤之生,必异乎常,乃天所命。吞玄鸟卵而生商,屐巨人迹而兴周,皆纪其实然也。神农氏之后帝明,得婺仙女而生泾阳王,是为百粤始祖。王娶神龙女生貉龙君。君娶帝来女而生育有百男之祥。此其所以能肇我越之基也欤。考之《通鉴外纪》,帝来,帝宜之子。据此所载,泾阳王,帝宜之弟,乃相为婚姻,盖也尚鸿荒,礼乐未着而然者欤。[4](P39-40)
自此,越南民族源自炎帝神农氏的神话传说,被定为古代越南的信史。如叶少飞指出,吴士连根据越地传说和历史,构建出炎帝起源说这样一个越南民族的历史起源。其借鉴中国古史起源说所建立,却又相对自成一体,与中国古史中的黄帝相对应。[5][6]周建渝更言,《鸿庞氏传》是移植化用中国历史文献中的故事来建构自己民族与国家历史的叙述,将其置入越南民族与国家起源的语境中,强调越南自古以来是独立的民族与国家,与中国互不相属。[7]吕小蓬则强调,《鸿庞氏传》以及炎帝神农的始祖形象在书写古代越南关于本民族起源的整体文化想象时,也确立了中国人与越南民族血脉相连的基本形象定位。[8]
最为重要的是,以炎帝神农氏后裔自居,深刻影响了越南人的华夷观念乃至看待事物的方式。近世越南阮朝硕儒李文馥一生多次奉使海外,于东南亚和清代中国游历颇多。其坚持以神农后裔的立场自守,坚称神农后裔是“华”而非“夷”,为此不惜与清朝官员相冲突,一时传为美谈。此事被彼时越南文人潘叔直载入其《国史遗编》:
(李文)馥至燕,就馆,见清人书“越夷会馆”四字于壁间。馥甚怒,诮让馆伴官,声色俱厉,不入馆。令行人裂碎夷字,乃入。乃作《辨夷论》以示之,其略曰:“越南原圣帝神农氏之后,华也,非夷也。道学则师孔孟程朱,法度则遵循周汉唐宋,未始编发左衽为夷行之。且舜生于诸冯,文王生于岐周,世人不敢以夷视舜、文也,况敢以夷视我乎?”[13](P346)
一般认为,此事其实应发生于越南阮朝圣祖皇帝明命十二年(清道光十一年,1831),当时李文馥以如清使身份护送遇大风失途的中国官员及眷属归国至福建,在福州因见馆驿题写有“粤南夷使公馆”字样而极度不满。此事后来才为潘叔直所渲染,附会为李文馥于阮朝宪祖皇帝绍治元年(道光二十一年,1841)在北京的京师会同馆作《辨夷论》。具体而言,李文馥作《辨夷论》(又以《夷辩》之名附于其《闽行杂咏》)力争:
我粤非他,古中国圣人炎帝神农氏之后也,方其遐僻自画,颛蒙未开,此辰而夷之,犹可也;而于周为越裳则氏之,于历代为交趾则郡之,未有称为夷者,况自陈安南以还,土地日辟,至于今而倍蓰焉,北接中州广东、广西、云南三省,西控诸蛮,接于南掌、缅甸诸国,东临大海,包诸岛屿,南亦抵于海,远而西南邻于暹罗,其余属余国附蛮,不一而足,真裒然为天地间一大国矣。氏之且不可,郡之且不可,而可以夷之乎?然此姑浅言之耳![14](P257)
多有学者认为,这反映出越南的华夷观,即称呼周边民族为夷,却不可接受被称为夷,其源头则在于中国与越南传统儒家华夷观念的牢不可破。③而必须指出的是,这种华夷观念的源头即“越南原圣帝神农氏之后”,其理直气壮之姿态,颇令人感慨。
作为农耕之神与医药始祖,神农在越南的信仰形式和影响表现基本同于中华。据称越南自古即由帝王每年春天行籍田之礼,并在耕籍田前先祭祀神农,感神农之功德。《大越史记全书》载越南李朝(1009-1225)太宗皇帝事:
戊寅五年宋宝元元年(1038)春二月,帝幸布海口耕籍田,命有司除地筑坛。帝亲祠神农毕,执耒欲行躬耕礼。左右或止之曰:“此农夫事耳,陛下焉用此为。”帝曰:“朕不躬耕,则无以供粢盛,又无以率天下。”于是耕三推而止。三月还京师。
史臣吴士连曰:太宗复古礼,躬耕籍,填率天下,上以供宗庙,下以畜万民,治效臻于富庶也。宜哉。[4](P168-169)
“祠神农”及“行躬耕礼”在越南李朝太宗皇帝时已是“古礼”,可见其渊源之久。而越南帝王行此“古礼”,目的在于“供粢盛”与“率天下”,则可见其与中华观念之一致。神农在古代越南已是极为普遍的民间信仰,且越南民间亦祀后稷。但与中华不完全一致之处则在于,越南人常将后稷列入各地神农庙中配祭。[15]古代越南将后稷加封为“天祖地主社稷帝君”,祭祀之所遍及各地。据成书于越南陈朝(1225-1400)之汉籍《越甸幽灵集》载,彼时越南民间有对后稷神农不恭的行为,其书即规劝曰:
夫神者聪明正直而一,非礼之荐神,其享之乎?其吐之乎?又国中上田下田,及攘饯旱蝗,皆祀神农。而尝新只用诸亭寺,家庙最为倍本。窃使一岁之中,惟尝新当为大,祈福粢盛,肥腯精洁,以报神赐。岁大丰熟,歌唱以侑神,非惟含有报之文,兼之新谷既登,百用不匮,公私皆便,此宜明著为成式,遵而行之,不可构泥可也。[16](P63-64)
除农耕之外,神农作为医药始祖在古代越南的地位同样至关重要。一般认为,中医药传入越南历史颇早。越南阮朝圣祖皇帝明命六年(清道光五年,1825),都城顺化立先医庙。翼宗皇帝嗣德二年(清道光二十九年,1849),先医庙又参照中国明清制度进行移址扩建。《大南会典》载,嗣德三年议准先医庙祀典,参照明清典例办理。此次经东移建先医庙一座五间于京城之常裕坊。其中正间设祀案一,祀太昊伏羲氏神位于正中,炎帝神农氏神位于左,黄帝轩辕氏神位于右。其配祀者则多为中国古代之名医。[17](P63)每年二月及八月,阮朝太医院众医官皆要祭拜先医庙。另据有学者称,今越南首都河内(古称升龙,取前揭越南古史炎帝神农氏起源说中“仙子龙孙”之意)仍保留有医庙,香火依旧。该庙始建于越南后黎朝显宗皇帝景兴三十五年(清乾隆三十九年,1774),专祀“三皇”,即伏羲、神农与黄帝,并以黄帝为主祀。[15]神农作为农耕之神与医药始祖,在越南社会中的影响由此又可见一斑。
前文所论,乃炎帝神农氏在古代越南的影响之大,而在同属中华文化圈的其他国家,炎帝神农氏所产生的影响则与越南有所差异。比如日本,即是一个鲜明的例子。如吴伟明等学者指出,上古时期从中国移民到日本的渡来人(或曰归化人)有可能便已将神农信仰带入日本。而炎帝神农氏在日本产生影响,则无疑与中古时期的遣唐使有关。唐代《神农本草经》即传入日本,其部分佚文至今保存于日本古代医书之中。及至南宋,日僧荣西两度来华求法,为中华之饮茶风尚所倾倒,回国后于日本顺德天皇承元五年(南宋嘉定四年,1211)撰写了日本历史上首部茶书《吃茶养生记》,言:“汉家神农隐而三千余岁,近代之药味讵理乎?”[18](P2)自此历经镰仓、室町两幕府与战国时期,至近世德川幕府时神农信仰在日本已隐然蔚为大观。各种神农图赞流行于日本社会间,拜祭神农像也已司空见惯。
江户时期,神农信仰已经遍及日本各地,从幕府将军、雄藩大名到神官僧正、硕学大儒皆推崇提倡,民间亦多成立“神农讲”之类组织共祭神农;医药从业者更多成立“神农会”,以神农为日本的医药行业之神;“神农祭”也成为日本多地盛大的民俗节日,一直延续至今,其间甚至连日本的地摊小贩也趁机将神农奉为自己的行业神。但需要指出的是,神农在日本的形象早已与其在中国的人头牛角、身着兽皮形象产生巨大差异。一方面,日本神农的样貌衣着有类日本古代公卿;另一方面,神农在近世日本因其牛头外貌而被奉为神道教中素盏鸣尊,又因日本独特的神佛融合而被奉为牛头天王的化身,日本佛教僧侣信众更认为这即是药师如来和菩萨的化身。显而易见,神农信仰在江户时代的日本达到高峰,但经历“在地化”之后,这一神农已经是日本的神农而非中国的神农。④
这种“在地化”的“日本神农”,与越南保持着“非在地化”本色的“中华神农”,可谓大相径庭。炎帝神农氏虽在越南影响巨大,但其始终以“中华神农”的面貌出现,并未在越南出现“在地化”的变异。这即如前文所言,作为农耕之神与医药始祖,神农在越南的信仰形式和影响表现基本同于中华。日本与中国隔海相望,其封闭而独特的环境必然导致炎帝神农氏在日本出现“在地化”,从而变异为“日本神农”。至于越南,则又如19世纪初越南儒学大家范庭琥言:“洞庭之与我国,自泾阳王以后,世为友邦,故人神因果,往复循有,非山川之所能限欤?”[1](P279)山川相连的环境,趋同一致的文化,都是保持着“非在地化”本色的“中华神农”在古代越南不断产生巨大影响的重要因素。而最重要的一点无疑在于越南始终是中华文化圈的重要组成部分,更在近世的东亚封贡体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其“小中华”的定位使其必然要保持“中华神农”的“非在地化”本色。而日本作为游离于东亚封贡体系之外、既深受中华文化影响又强调自身独特性、并在政治上真正试图与中国分庭抗礼的特殊角色,则必然会以“在地化”的方式对“中华神农”进行改造,使之成为“日本神农”。
如本文所论,越南古史向炎帝神农氏的追溯,自古至今在越南早已深入人心,越南民族源自炎帝神农氏的神话传说,更被定为古代越南的信史,这直接左右着越南人的华夷观念乃至看待外部世界的方式。“中华神农”作为农耕之神与医药始祖在越南发挥着如同在中国一样的作用,更是中越在文化上分享共同的古史起源神话、同为炎帝神农氏之后裔的具体表现。如此,则更为现实层面上中越友好的题中之义。
注释
① 近年相关研究可参见叶少飞,田志勇《越南古史起源略论》,《东南亚南亚研究》2013年第2期;陈文源《13-15世纪安南的国家意识与文化取向》,《世界历史》2014年第6期;韦凡州《越南民族源自神农传说之探析》,《世界民族》 2015年第5期;左荣全《越南古代史的分期问题新论》,《东南亚南亚研究》2016年第2期等。
② 近代以来越南陈重金、陶维英、法国马伯乐等学者对此提出质疑,认为雄王和文郎国同鸿庞氏源起神农氏一样为神话传说,并不存在。中国学者戴可来明确指出,其属荒诞不经的传说时代,不足凭信。可参见戴可来《关于〈岭南摭怪〉的编者、版本和内容——评介越南的一部古籍》,《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4期等。也有学者对越南古代史进行分期时,将这一时期划为越南之“史前时期”。可参见左荣全《越南古代史的分期问题新论》,《东南亚南亚研究》2016年第2期等。
③ 相关研究可参见陈益源《越南汉籍文献述论》,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31页;李焯然《中心与边缘:东亚文明的互动与传播》,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1-22页。
④ 国内对日本神农信仰的研究,以香港学者吴伟明的著述最具代表性。其认为,神农信仰在中世传入日本后,到德川幕府时期与日本的神道及佛教相融合,成为了日本神祇或佛教菩萨的化身;在这一在地化的过程中,神农完全实现了日本的本土化。可参见吴伟明《德川日本神农信仰的形成与本质》,(台湾)《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2017年第65期;吴伟明《和魂汉神:中国民间信仰在德川日本的在地化》,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大陆相关著述可参见曹建南《日本地摊商及其神农信仰》,《世界文化》202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