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博物馆藏“梵文沙符”图像、陀罗尼与功用考述

2021-07-16 08:46姜宇钦王小维
西夏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梵文因缘西夏

姜宇钦 王小维

敦煌博物馆陈列有一件“梵文沙符木刻版”(图1,以下简称“梵文沙符”),1979 年马圈湾出土,馆方展签信息显示其为元代敦煌地区社邑印沙佛事活动中使用的一种印版①此件梵文沙符未见相关考古报告公布详情。谭蝉雪先生在《印沙·脱佛·脱塔》(1989 年)一文中著录有此件“沙符”;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张保胜先生曾对其有过先后两次考证,分别是1993 年发表于《东方研究》的《敦煌沙符考》、2014 年《密教的派别与图像》集刊中收录的《敦煌沙符新考》两篇论文,文中认为该件沙符为“宋、元遗物”,其正面中央图像是由毗卢遮那佛、文殊、普贤组成的华严三圣,以及代表五智如来的藏式五塔,与外围的梵文经咒共同构成“法曼荼罗”。。梵文沙符正面中央阳刻金刚坐佛、四臂观音及顶髻尊胜佛母组成的品字形三尊图像,佛画外围阴刻兰札体梵文陀罗尼(Dhrаn,咒)12 行;背面中央残留有连珠纹饰长方形痕迹,可能曾经安装有手柄。一同陈列的还有以梵文沙符正面为印版复制的印本图像。

图1 敦煌博物馆藏“梵文沙符”(王小维拍摄)

梵文沙符的图像度量特征、版式特征、兰札体梵文陀罗尼用字及组合关系等情况,均显示出此件印版的制作使用年代、功用可能并非馆方展签信息所示,故而本文将结合夏元时期相关佛教绘塑遗存及佛典、社邑类文献,尝试对梵文沙符的相关问题作初步探讨。文中未及或不当之处,敬请指正。

一、梵文沙符正、背图像内容与风格特征

梵文沙符其正面由中央佛图和外围梵文陀罗尼两部分组成,版背残留贴金痕迹,中央长方形痕迹外围有连珠纹饰,地子阴刻圆形连续卷草纹样,四围斜台面阳刻一周莲瓣纹。其中央佛图高6.2 厘米、宽5 厘米,三尊以品字形排列,金刚坐佛居中,身形较大,其右侧下方四臂观音及左侧下方顶髻尊胜佛母的形象略小(以图2 方位为准),三尊均为跏趺坐姿,各有单层覆莲座。

图2 “梵文沙符”正面佛图线描及反色处理(姜宇钦制作)

检索可兹查证的相关图像与文本资料,笔者尚未发现与梵文沙符三尊组合形式一致的遗存图像实例和相对应的图像仪轨,又因其缺少尊像细节及身色刻绘,较难以图像学角度做出详尽地解说,故下文由图像风格、度量特征等角度探讨三尊分别对应的相关遗存资料(参看图表1)。

图表1 梵文沙符中央佛图线稿与相关图像风格特征比对

藏传佛教绘塑中图示为触地印跏趺坐佛形象的多为释迦牟尼佛或阿閦佛。释迦牟尼在金刚座上入定,垂手指地以战胜魔军,正觉于菩提树下,所以触地印释迦形象被称为降魔成道相或金刚坐佛。阿閦佛是五方佛中的东方佛,禅定五佛中的第二佛,也称为不动佛,在藏传佛教中等同于金刚坐佛。①谢继胜、熊文彬等著:《江南藏传佛教艺术》,中国藏学出版社,2014 年,第224、225、268、269 页。“梵文沙符”主尊是典型的金刚坐佛像,宽额短颈,头部比例如孩童般,并有着俯视众生的视角;着袒右式佛衣,宽肩细腰,身形于宽厚中透出健美;左手结禅定印,右手施触地印,马蹄形身光与头光,身光内有带状纹样;背屏为早期波罗风格的东印度龛门样式②谢继胜:《黑水城西夏唐卡中的释迦牟尼佛像考》,《宁夏社会科学》2002 年第1 期,第75—84 页。,两侧有象征菩提树的装饰性三叶纹。佛陀身侧各有一钟形覆钵塔,样式接近噶当觉顿式佛塔。

银川拜寺沟方塔始建于西夏大安二年(1075),出土捺印佛图共有三式(考古报告内编号为F056-1—3)③《中国藏西夏文献》编号Ν11·066,见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编著《拜寺沟西夏方塔》,文物出版社,2005 年,第341 页。,均为竖长方形,中央金刚坐佛着袒右式佛衣,跏趺坐姿,佛陀外围阳刻数行梵文经咒。其中Ⅲ式佛图中佛陀所结手印、发髻留黑、双曲线佛衣外缘、背光有带状放射纹样、背坐及菩提叶纹等特征与梵文沙符图像尤为接近,仅在释迦双肩度量上略有不同。

黑水城出土《金刚座上的佛陀》(X2323)、《金刚座上的佛陀与五塔》(X2326)等绘制于公元12—13 世纪的布(绢)面唐卡④图片参考台北国立历史博物馆《丝路上消失的王国——西夏黑水城的佛教艺术》:X2323,第106、119 页;X2326,图录6,第117—118 页,Oldеnburg,1914;X2350,图录9,第124 页,Oldеnburg1914,Νо.32;图录2,106—108 页,Oldеnburg,1914,Νо.2、Вguin,еtаl,1977,Νо.22,р.81。,其整体度量至佛陀贴胸佛衣边缘的起伏、饱满的臂膀曲线、肘部内收于腰侧等细节特征,与梵文沙符主尊释迦佛是一致的,尤其是X2323 的贴合度较高。

此种金刚坐佛陀样式也见于敦煌第465 窟后室四坡面及窟顶所绘五方佛中的东方不动佛(主室窟门顶部)⑤莫高窟第465 窟的开凿及绘塑断代等问题到目前为止尚未有定论,本文综合学界观点将其作为西夏至元代窟室作为文内图像参考依据。、青铜峡一百零八塔001号塔出土模制佛陀⑥图像参考:谢继胜:《西夏藏传绘画:黑水城出土西夏唐卡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年,彩版八三。、飞来峰第43龛触地印佛坐像等。

梵文沙符的四臂观音头戴三叶冠,主臂当胸结合掌印,似捧摩尼宝珠,另两手上扬,执物不明。其图像特征与黑水城X2352 唐卡残片(12—13 世纪)⑦图片参考台北国立历史博物馆《丝路上消失的王国——西夏黑水城的佛教艺术》:图录13,第130 页,Oldеnburg,1914,Νо.35;Вguin,еt аl,1977,n.р。的四臂观音极为相似,该残片中四臂观音头部比例较大,溜肩、腰身纤细,身后亦存局部塔形。与沙符四臂观音图像特征接近的绘塑遗存还有飞来峰第40 龛四臂观音(1287)、敦煌元代至正八年(1348)造像碑四臂观音、夏鲁寺四臂观音擦擦(14 世纪),以及法藏回鹘文写本(14 世纪初)的捺印本四臂观音,在冠式、臂膀度量、莲座等方面与沙符四臂观音略有出入。

“梵文沙符”顶髻尊胜佛母,三面八臂,因板面在此尊像处有一纵向裂纹,仅能看出主臂当胸,手印不明;左二手作禅定印托宝瓶,右二手似置于膝上;左三手执弓,右三手执箭(两支交叉);右四手执物依稀可辨莲座、坐佛与莲茎,左四手上扬做无畏印。

目前所见夏元时期的尊胜佛母像法基本是一致的,几乎都是三面八臂的造型,可兹区别的图像特征包括“右二手上持莲花有无量寿佛、顶戴塔”或“额上印毗卢遮那”,所依经典前者为宋代法天译本《佛说一切如来乌瑟腻沙最胜总持经》,后者则为描述金刚乘像法的《成就法鬘》。①法天译本是对顶髻尊胜佛母九尊曼荼罗像法的描述,其中尊胜佛母像法为:尔时无量寿如来,复说成就帧像之法……用像安置塔内,身有千光坐莲华月轮一切庄严,面如满月像有三面三目八臂,右面善相金色,左面作忿怒相利牙青莲华色,正面圆满白色。右一手在心执羯磨杵,第二手执莲花上有无量寿佛,第三手执箭,第四手作施愿印;左第一手作金刚拳执索竖头指,第二手执弓,第三手结无畏印,第四手执宝瓶顶戴塔……于像两边画观自在菩萨,金刚手菩萨,手执白拂;于像上面画净居天人降甘露雨;于四面,画忿怒金刚,不动明王,咤枳明王,儞罗难拏明王,大力明王……。关于尊胜佛母像法所依经典的梳理可参看:刘永增:《敦煌石窟尊圣佛母曼荼罗图像解说》,《故宫博物院院刊》2013 年第4 期,第29—475、第159 页;贾维维:《榆林窟第三窟顶髻尊胜佛母曼荼罗研究》,《故宫博物院院刊》2014 年第2 期,第53—71、第159 页;段玉泉:《西夏文〈胜相顶尊惣持功能依经录〉再研究》,《宁夏社会科学》2008 年第5 期,第105—109 页。依据这一图像学判断标准将已知夏元时期的尊胜佛母图像遗存归类后发现:第一类有榆林窟第3 窟南壁东侧壁画、敦煌第465 窟西天井壁画、黑水城ТK164 印本《胜相顶尊惣持功能依经录》木刻画②内蒙古额济纳旗绿城遗址出土《胜相顶尊惣持功能依经录》和《圣观自在大悲心总持功德依经录》合刻本,М11·004、005,残卷,经折装,卷首木刻画主尊为三面八臂顶髻尊胜佛母安坐于塔中,这一版虽与ТK164 的尊像配置相同,但其粉本勾绘与刀工显得较为随意,尊胜佛母发髻顶端似为塔形,较难辨识,甚至佛母手中持物也是左右颠倒的,故未列于文中讨论。、东千佛洞第2 窟东壁北侧和第7 窟中心柱壁画等,尊胜佛母右四手均执长茎莲,莲茎延伸至佛母发髻顶端而出现无量寿佛,未见“顶戴塔”③刘永增先生在《敦煌石窟尊圣佛母曼荼罗图像解说》一文中说明榆林窟第3 窟南壁东侧尊胜佛母有“顶戴塔”特征,因该图像在佛母发髻处变色及残损情况较为严重,笔者未能辨识出“顶戴塔”特征。;第二类有山嘴沟石窟北3 窟壁画、宁夏拜寺沟方塔Ν21.024 西夏印本、黑水城木板彩绘(X2469、X2406、X2407)等,其尊胜佛母右四手持短茎莲上有无量寿佛,未见“顶戴塔”,黑水城木板彩绘尊胜佛母有“额上印毗卢遮那”;第三类飞来峰第84、96 龛的尊胜佛母则是右四手平托无量寿佛,未见“顶戴塔”。“梵文沙符”尊胜佛母的图像特征与前述第二类基本一致。

上述图像以西夏遗存为主,总计约有15 处,其承载媒材包括石窟壁画、木板彩绘、木刻印本、石刻造像等,既有单尊与三尊样式,也有以曼荼罗七尊、九尊、十四尊等形式表现的组合图像,加之西夏《胜相顶尊惣持功能依经录》刻本目前公布有约20 种藏品,涉及9 个不同版本④贾维维:《榆林窟第三窟顶髻尊胜佛母曼荼罗研究》,《故宫博物院院刊》2014 年第2 期,第53—71、第159 页。,尊胜信仰在西夏的流行程度可见一斑。西夏人对尊胜经典的解读与图示一方面显示出这一时期尊胜佛母图像仪轨尚未定型,另一方面也有西夏人对其成就法的超越或改造。

4.佛塔

梵文沙符的两座佛塔刻制刀工简略,均为桃尖形宝珠塔刹、相轮层逐层向上收进、素面平沿华盖、“山”字形小须弥座、单层十字折角并承托相轮;覆钟形塔体、饰以两条金刚圈;仰覆莲下为亚腰形基座。其图像特征与黑水城出土唐卡《金刚座上的佛陀与五塔》(X2326)中的佛塔、木质舍利塔(X2035)①图片参考台北国立历史博物馆《丝路上消失的王国——西夏黑水城的佛教艺术》:木质舍利塔,X2035,Вguin,еt аl,1977,-Νо.32,р,图录16。,以及西夏泥活字本《大方广佛华严经》卷第七十一的朱色捺印佛塔②杜建录编著:《中国藏西夏文献考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第43、178—179 页;图片参看《西夏文珍贵史话典籍》第149 页插图,文献编号В063,宁夏灵武出土,大庆二年(1141)以后刻本,原为元代皇庆元年(1312)后刊印的《过去庄严劫千佛名经》托裱衬纸中揭出。等塔形基本一致,亦多见于张掖马蹄寺千佛洞前山塔龛区的摩崖石刻佛塔。

二、“沙符”梵文密咒内容及字体特征

梵文沙符中央佛图外围共有五段兰札体(Rаñjаnā)梵文密咒及金刚界五方佛种子字③张保胜先生曾解读梵文沙符密咒内容为:不动如来净除业障咒、尊胜心咒、阿閦如来真言、无量寿如来真言、大遍照金刚如来根本真言、阿弥陀心咒、六字真言、十二因缘咒。与本文辨识内容有所差异。原文参看《敦煌梵文沙符新考》,吕建福主编:《密教的派别与图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 年,第223—247 页。,依序其梵字转写分别是:

1.不动如来净除业障咒(1—4 行及佛图右侧第五行)nа mо rа tnа trа ууа(皈命三宝)

除“五方佛种子字”及“六字大明咒”以外,其余四段密咒均有起首叹词о及结尾的svāhā,无偈颂末尾的-уе,没有使用Dаа 符号对各段咒文进行间隔,整体具有真言化的构成形式,故而可以直接称其为“咒”。从字体特征来看,梵文沙符所有梵字字体的笔画起始尖细、竖划尾端有右甩细线,具有明显的手写体特征,另有部分梵字样式带有一定的书写习惯,如第十五字“thā”及第三十四字“rа”等,应该是其所依写本的原始面貌反映。

咒文用字方面,梵文沙符首段《不动如来净除业障咒》与俄罗斯东方文献研究所藏《不

动总持》(ИНВ.№5194),以及甘肃省博物馆藏装藏用写本《不动如来净除业障咒》纸条的西夏文对音用字基本一致①孙伯君:《西夏文献丛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第347—348 页。甘肃博物馆藏件与《不动总持》(ИНВ.№5194)的西夏文用字有个别不同,如уā、tа、nа 等。;与玄奘译本《拔济苦难陀罗尼经》及西夏文《拔济苦难陀罗尼经》(ИНВ.№117)②聂鸿音:《西夏文装藏咒语考》,《西夏研究》2013 年第4 期,第3—10 页。的对音用字出入较多,另外后两种缺起首的“归命三宝”。其后的尊胜心咒、阿弥陀佛名号咒、六字大明咒及五方佛种子字,与现存的西夏至元代密咒用字相同。

作为沙符尾咒的“十二因缘咒”,其偈颂形式为“缘起法颂”或“法身偈”(Prаtītуаsаmutрādа gāthā),是塔像装藏、开光仪式中使用频次最高的咒语之一,常见于梵文经咒组合的末尾、造像台座、造像背光等处。如图表2 所示,现存完整的兰札体梵文十二因缘咒样本中属于西夏的三件、元代一件、夏元时期三件,与梵文沙符十二因缘咒在咒语结构、用字、字体特征等方面的异同情况如下:与敦煌北区464 窟印本(464:87-1、2 拼合)③笔者在绘图软件中对敦煌464 窟编号87 的第1、2 号残件进行了拼合,从图片文字和版式特征等观察,这两篇残件原来可能是由同一块印版印刷而成。及脱塔内装藏用捺印十二因缘咒(464:172-2)梵文用字完全一致;与俄藏黑水城《佛说无量寿王经般若心经》梵文碑刻中的十二因缘咒、国图藏《大方广佛华严经》(В063,西夏大庆二年以后刊本)朱红捺印塔形中的十二因缘咒,除增加了首尾的“о”与“svh”以外,其余咒文用字基本一致;与西夏《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二十包首背面捺印的十二因缘咒(Дх.01389V)①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藏,图片参看《俄藏敦煌文献》第8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年,第131 页。用字一致,包括第34字“rа”的笔画特征也一致,此本缺少起始的“о”。可知夏元时期密咒首尾“ о”与“svāhā” 的使用并不统一,或者说采用偈颂形式或真言形式均可。另外,图表2 中的Дх.01389V 十二因缘咒具有与梵文沙符相类似的手写体特征外,余者均具有规范化后用兰札字体特征的印刷,由此可想正如今日的标准宋体字与手写宋体字一样,当时的兰札体梵文也有标准印刷体与手写体之分。

图表2 梵文沙符十二因缘咒与相关遗存的梵文用字情况

需要说明的是,图表2 内所列各本十二因缘咒,与黑水城出土《密咒圆因往生集》(ТK271:9-7)①《俄藏黑水城文献》第4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年,第269 页。内收录的十二因缘咒所用梵字多有出入,尤其是咒文中段的ntа 至ā 内的用字几乎完全不同,且《密咒》本偈颂末尾的svh前增加了-уе。《密咒圆因往生集》黑水城本集校于西夏天庆七年(1200),中书相贺宗寿在序言中强调“故命西域之高僧、东夏之真侣,校详三复,华梵两书,雕印流通”,②该序言收录于《大正藏新修大藏经》卷46,见聂鸿音:《西夏佛经序跋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第178—179 页。可知该集并非当时流行的密咒通用本,而是经过反复专业校勘过的新本,集内十二因缘咒与河西同时期十二因缘咒梵字用字的不同恰好印证了这一情况。

三、梵文沙符的版式、密咒组合及用途

梵文沙符通高15.8 厘米、宽10.5 厘米、厚2 厘米,其正面中央佛图高6.2 厘米、宽5 厘米,佛图外横向排列密咒,版缘处为外粗内细线式双栏框;版面采用阳刻佛图与阴刻密咒文字结合的方式,整体刀法平顺,线条于工整中略显呆板。

从尺寸规格、图像特征、密咒字体及版式特征等方面来看,以梵文沙符为印版印制的佛图经咒与前文所述拜寺沟西夏方塔的三式捺印佛图经咒(Ν11·066)有着较高的相似度,方塔捺印佛图经咒保存较为完好的有38 纸,有一纸单印、也有一纸数印,部分在经咒连接处有墨书的西夏文发愿人姓名或姓氏,其图像均为阳刻中央金刚坐佛及外围的数行梵文经咒。其中第Ⅲ式捺印佛图横11.5 厘米,纵14.8 厘米;中央佛像横4.4 厘米,纵6 厘米;其梵文经咒外围双栏框内有金刚杵纹饰,版式特征与梵文沙符印本最为接近。

捺印,即采用承印物(纸、绢等)在下、印版在上的按压印刷方式进行图像或文字的复制,其技术特点类似于印章钤印技术,属于中国雕版印刷术出现之前的雏形或萌芽型技术。敦煌文献中常见的唐代尊像类捺印佛图,其版面尺寸多在5 厘米—10 厘米见方,可以使用一块印版连续多次按压后组合形成类似千佛图像的大尺幅佛图,如傅斯年图书馆藏文献中编号为188108 的敦煌唐代捺印千佛等;也有印制在千佛名经或戒牒中的,如《三界寺授张氏八戒牒》(P.3483)中捺印的两幅阿弥陀立像。另有一种唐墓出土的捺印本梵字大随求陀罗尼经咒,多为佛图与梵字经咒的组合样式。研究中国印刷史的学者趋向于认为捺印梵文陀罗尼是中国最早出现的文字印本形式,这种技术的简便性可以满足唐中期以后信徒对梵文陀罗尼逐渐增长的需求量。

前文图表2 中所列的6 件十二因缘咒样本中,除杭州飞来峰45 龛碑刻及敦煌464:87 外,余者皆为捺印本,其中462:2 是塔形擦擦的装藏经咒,另外3 件均为佛经(写、印本均有发现)内捺印经咒,其形式类似于宋版书内的“刊语牌子”①目前看到的相关遗存中,此类捺印经咒往往被覆盖其上的经文遮挡,表明经咒在手书或印制经文之前就已经印制在纸张上了,因此,推测这种捺印梵文经咒可能是对刊印佛经所使用纸张进行的某种“加持”或“开光”仪式所用。“刊语牌子”又称“牌记”“木印”等,其上刊刻有刻书者姓名与时地等信息,长方形居多,可参看张秀民:《中国印刷史》上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 年,第122—126 页。,显示出夏元时期对捺印梵文经咒用途的扩展。笔者辨识方塔捺印梵文经咒后亦发现,这些密咒的尾咒均为十二因缘咒,无首尾的о及svh,其余用字与梵文沙符一致,而这些捺印佛图经咒原属于方塔十二层塔心室的装藏物之一,提示我们梵文沙符可能正是捺印此类佛图经咒的印版。

那么,我们再来看一下敦煌梵文沙符的咒文内容及组合关系是否符合佛典仪轨中对于塔像装藏密咒的要求。

关于安置佛像、造塔的装藏制度,《大唐西域记》中描述为:“三十年间凡作七拘胝法舍利窣堵波,每满一拘胝,建大窣堵波,而总置中……”,记录了西印度修建大塔来装藏数量众多小泥塔的盛况,而这些小泥塔中则装藏有法舍利真言,也就是十二因缘咒。②这种小泥塔中装藏的十二因缘咒,有书写在小纸条上的、也有以印版直接印在泥塔底部等形式,这种小泥塔可以视为佛塔装藏的“意所依”载体。参见廖旸:《西藏西部擦擦铭文探索》,收录于熊文彬、李逸之主编:《西藏古格擦擦艺术》,中国藏学出版社,2016 年,第14—56 页。

活跃于明初的大译师莎南屹啰,在他所译的《圣像内置总持略轨》中详细说明了佛像像仪中的装藏所用咒语及装藏位置:

夫佛像之中书置咒者,谓此像仪是铸或雕或泥塑等,内应如是安置神咒:谓顶内应置顶髻、转轮、白伞盖、悟室尼二合沙、毕麻辣、白毫、宝珠等咒也;心间应置诸相传师名、尊佛心咒,又置五种如来字种,随其本相,已心咒、身语意心咒等五大总持、三种救世心咒、萨哩八二合毕底牙咒、因缘心咒、意种心咒也;腰间书置宝楼阁咒、虚空藏咒、五欲乐咒也;莲座之内置入旷野城咒、十方护神咒、大黑等州、诸阴母心咒、诸宝神等州、施碍心咒及书紧行所摄诸咒。若是善佛,书善行咒、净业障咒并善行等也。

参考“略轨”内提到的咒语略称,梵文沙符密咒中的“不动如来净除业障咒”可对应“净业障咒”“尊胜心咒”对应“顶髻”及“悟室尼二合沙”(应该是的音译)咒、五方佛种子字对应“五种如来字种”“阿弥陀佛名号咒”对应“诸相传师名”咒、“六字大明咒”对应“心咒”“十二因缘咒”对应“因缘心咒”。③笔者参考了聂鸿音先生在《西夏文装藏略轨》一文中的推论,认为略轨中提到的“悟室尼二合沙”可对应尊胜心咒()、“净业障咒”对应不动如来净除业障、“因缘心咒”对应十二因缘咒。参看《西夏文装藏咒语考》,《西夏研究》2013 年第4 期,第3—10 页。也就是说,梵文沙符的6 段密咒均为“略轨”中规定的佛像装藏用咒语。

另外,聂鸿音先生曾对近年来出土的30 余件西夏文咒语小纸条做过考述,认为这些西夏文咒语书写于西夏晚期至元代,有半数以上为十二因缘咒,其他分别为阿弥陀佛根本咒、阿弥陀佛心咒、尊胜心咒,不动如来净除业障咒,以及大宝楼阁根本咒,符合《圣像内置总持略轨》中所列装藏咒语略称,故而这些西夏文书写的密咒纸条应该是塔像装藏所用。我们看到梵文沙符的六段密咒也有部分与其相合。有意思的是,聂鸿音先生与更早考证这些西夏文密咒纸条的陈炳应先生都留意到,同一密咒使用的西夏译音并不统一,另外还存在因口耳相传或手书习惯等造成的抄写疏漏、错讹情况,那么以印本经咒替代写本经咒,尤其是梵字经咒,降低了手抄本可能出现的错误率,发愿者仅需在印制好的经咒上手书姓名即可,这应该也是西夏时期频繁使用捺印技术印刷经咒佛图的切实原因之一。

四、敦煌社邑文献中“印沙”佛事活动的时间跨度

梵文沙符名称中的“沙符”二字,是在说明这是一件在印沙佛事活动中使用的木质印版。中国的印沙佛事习俗由印度传入,我们在唐代地婆诃罗所译《七俱胝佛母心大准提陀罗尼经》①《乾隆大藏经》电子版第四十一册,第45—48 页,httр://www.qldzj.соm/中可以看到对印度印沙情况的描述:

复有一法,于河渚间砂潭之上,以塔形象印印沙潭上,为塔形象,诵咒一遍,印成一塔,如数满六十万遍,即得见圣者观自在菩萨之像……

经文中说明“印沙”是使用了某种材料制作的“塔形”印,在河滩沙地上压印塔图形的一种佛事行为,仪轨要求每印一塔形即念诵一遍“七俱胝佛母心大准提陀罗尼”。

敦煌地区的印沙佛事活动属于社邑行为,其相关记录保存在藏经洞内发现的20 余件印沙佛文卷子里(部分印沙佛文附于燃灯文或其他斋文内)②王三庆、王雅仪:《敦煌文献印沙佛文的整理研究》,南华大学敦煌学研究中心:《敦煌学》第二十六辑,2005 年,第45—74 页。,其中有明确时间记录的P.2255V、P.2483V、P.3276V、S.1441V 等《印沙佛文》,其时间跨度自吐蕃占领期、晚唐至宋初。那么,敦煌的印沙社邑活动大致流行的时间范围在公元8—10世纪中期前后③姜宇钦:《古代小型泥质模印佛教造像的汉、藏名称探源》,《西藏大学学报》2019 年第1 期,第114—120 页。,多为一年之初敦煌地区信众祈请国泰民安、护国、延寿、五谷丰登等内容所做。检索敦煌地区西夏至元初存留的各类佛事文本,目前尚未发现该时期有印沙佛事活动相关的明确记载,仅在黑水城出土仁宗乾祐十五年(1184)西夏文《佛说圣大乘三皈依经后续愿文》①孙伯君:《西夏文献丛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第317—328 页;此经现藏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有инв.№4940、7577、6542、5558 四个藏品编号,属于西夏新编译的经典。相关内容的西夏文为:tshjа tshjа()tjwi sjw kwj dzоw tj gj nj tsjr tju mǝ,译作“亦制打截截,作忏悔,放生命,喂囚徒,饭僧,设贫诸多法事”。Тshjа tshjа 对译汉文“截截”,是藏语“擦擦”(Тshа-tshа)的音译。中有制作“截截”的佛事行为,也就是敦煌印沙佛文中表述的制作“脱佛、脱塔”。以此为据,敦煌的印沙社邑活动似乎并未延续到夏元时期②此处的时间范围需要考虑藏经洞的封洞时间;另外,笔者检索的相关文献及资料有《俄藏黑水城文献》《西夏佛经序跋释注》《西夏文献丛考》《西夏文珍贵典籍史话》《拜寺沟西夏方塔》《敦煌莫高窟北区石窟西夏文文献译释研究》等,检索资料可能有不足之处,待后期如有新的资料线索再加以调整。,也为我们判断“梵文沙符”是否是印沙所用印版提供了线索。

五、结语

综前所述,敦煌梵文沙符正、背图像具有典型的藏传佛教艺术特征,在结合西夏至元代相关图像遗存及佛典文献等资料比对后,对其制作使用年代及功用的探讨显示出如下情况:梵文沙符正面中央佛图的金刚坐佛、四臂观音、顶髻尊胜佛母与噶当塔,其艺术风格及度量特征与相关西夏绘塑遗存更为接近;中央佛图外围的五段兰札体(Rаñjаnā)梵文密咒及金刚界五方佛种子字,以雕版形式保留了较为明显的手写体特征,其“十二因缘咒”咒文颂体格式与河西流行的西夏时期梵、汉、西夏文三种文字的“十二因缘咒”用字基本一致;沙符密咒内容及组合关系符合佛典仪轨中对于塔像装藏密咒的要求,密咒与中央佛画组合的版式特征也与宁夏拜寺沟方塔出土的捺印佛图存在较高的吻合度,另外参考敦煌地区举行印沙佛事活动的时段范围,目前倾向于认为梵文“沙符”的制作、使用时间在西夏中晚期至元初,是目前仅知的一件敦煌地区制作捺印佛图经咒的印版遗存,殊为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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