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时代的流动世代:少数民族农民工社会融入的代际比较
——以珠江三角洲地区为例

2021-07-15 07:25李晓婉
关键词:流入地珠三角新生代

李晓婉

珠江三角洲地区(以下简称珠三角地区)作为全国少数民族人口增长最快、增幅最大的地区,其外来少数民族群众的社会融入进程受到广泛关注。据2016年珠三角地区人口动态监测数据统计,四成少数民族流动人口有长期居留意愿,35%希望将户口迁入流入地。(1)数据来源:笔者根据2016年国家人口计划生育委员会珠三角地区流动人口动态监测数据计算得出。伴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和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逐渐进入珠三角地区的劳动力市场。其中,“80后”少数民族务工者占比高达43.19%,“90后”占比为30.76%。(2)数据来源:笔者根据2016年国家人口计划生育委员会珠三角地区流动人口动态监测数据计算得出。作为未来珠三角地区建设的主力军,新生代少数民族务工者的社会融入程度不仅影响其自身在流入地的发展,同时对推进民族间交往交流交融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意义重大。当前对珠三角地区新生代少数民族务工者社会融入的研究较为缺乏,我们并不确切知晓他们是否适应流入地生活,又在哪些方面需要帮助。鉴于此,本文试图通过代际比较的方式来了解珠三角地区少数民族农民工的社会融入状况,希冀对今后的城市民族工作有所助益。

为达成上述研究目的,本研究建构了一套包括“经济融入”“文化融入”“生活融入”“心理融入”4个维度、共10个指标在内的指标体系,以期对少数民族农民工的社会融入现状进行多维度评估。鉴于此,通过问卷调查和定性访谈得出两点基本结论:一是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的社会融入度高于上一代,但少数民族农民工整体融入度表现一般;二是相比上一代,文化因素对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社会融入的影响逐渐减弱,而人力资本因素所占比重不断增加。

一、理论准备

关于社会融入代际比较的先行研究以汉族农民工为主,少数民族在这方面的论述较少,主要以青年少数民族农民工群体为描述对象。因此,以下将对这两类研究进行简要回顾与总结,以期为本文提供理论基础。

(一)汉族农民工社会融入的代际比较研究

有关汉族农民工社会融入的代际比较研究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探讨两代农民工社会融入的现状,比较两代农民工在社会融入程度上的差异。这类研究的核心是构建一套测量农民工社会融入度的指标体系。总的来看,各类研究在测量维度上存在基本共识,主要采用经济融入、社会融入、制度(身份)融入和文化心理融入为测量指标。(3)李培林、田丰:《中国农民工社会融入的代际比较》,《社会》2012年第5期。一些学者认为新生代农民工的社会融入状况与上一代相比不存在根本性差异。(4)张庆武、卢晖临、李雪红:《流动人口二代社会融入状况的实证研究——基于北京市的问卷调查分析》,《中国青年研究》2015年第7期。(5)孙国峰、张旭晨:《欠发达地区新生代农民工社会融入实证分析》,《调研世界》2014年第8期。(6)熊易寒:《整体性治理与农民工子女的社会融入》,《中国行政管理》2012年第5期。相比上一代,新生代农民工在社会融入中还面临制度、经济和自身资本禀赋方面的障碍。(7)侯力、谢柠羽:《城市农民工二代移民社会融入的障碍研究》,《人口学刊》2010年第6期。同时,新生代农民工在社会融入进程中也面临着更高的门槛,这使得他们在社会融合上处于不利地位。(8)魏万青、陆淑珍:《禀赋特征与机会结构——城市外来人口社会融合的代际差异分析》,《中国农村观察》2012年第1期。

另一类研究则是对代际差异形成的具体原因进行深入探讨,重在挖掘形成社会融入程度差异的不同因素。先行文献主要从人力资本、社会资本和制度环境三个方面来分析农民工的社会融入状况。人力资本研究视角认为新生代农民工受教育程度虽高于上一代,但在技能掌握方面与上一代并无太大差异。(9)丁玉龙:《父代外出务工经历对子代社会融合的影响》,《调研世界》2019年第8期。而新生代农民工所面临的生活压力和个人权利意识的增强,使得他们的社会态度和行为取向产生较大变化。(10)李培林、田丰:《中国新生代农民工:社会态度和行为选择》,《社会》2011年第3期。因为两代农民工所掌握的社会资本不同,所以他们在个人行为选择、生活期望值以及社会认同感上会出现差异。(11)周莹:《青年与老一代农民工融入城市的代际比较研究——基于W市调查案例的实证分析》,《中国青年研究》2009年第3期。此外,户籍制度仍是影响两代农民工融入流入地的主要因素。(12)杨菊华、张莹、陈志光:《北京市流动人口身份认同研究——基于不同代际、户籍及地区的比较》,《人口与经济》2013年第3期。

综上可以看出,关于汉族农民工社会融入代际比较的研究成果较多。学者们对社会融入的影响因素却各持己见,这主要源于他们所侧重的区域、调研点和样本各不相同。然而,先行研究在测量指标的选择上较为一致,这为本文测量指标体系的建构提供了有益参考。

(二)少数民族农民工社会融入的代际比较研究

少数民族农民工社会融入研究侧重于对经济发展、文化适应、心理融入、政策保障等方面的论述,其测量体系沿用汉族农民工的研究指标,同时“异地区、异社会、异文化”的特殊性,使得该群体的社会融入进程更加困难与复杂。(13)王增武:《少数民族新生代农民工市民化测量指标体系的构建》,《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少数民族农民工的经济发展与城市体系的融合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他们社会融入的进程。(14)杨小柳:《在穗经营型少数民族移民聚集区的形成及其社会融入》,《湖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此外,该群体在心理融入上还面临着进入陌生环境的失落感,以及交往过程中出现的现实差异。(15)汤夺先、王建伟:《我国少数民族新生代农民工研究的回顾与展望》,《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除了文化心理因素,外在的水土气候和城市交通等硬件设施也影响着新生代少数民族的城市适应。(16)高翔、宋相奎:《银川市新生代少数民族流迁人口城市适应研究》,《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总之,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有着城乡、代际和族际的三重特殊性,在社会融入进程中所面对的问题相对复杂。

可以看出,先行研究不仅为本文的少数民族代际比较研究提供了扎实的理论基础,同时也为社会融入指标体系的建构提供了现实依据。这在当前少数民族流动人口社会融入指标体系缺失、代际比较研究稀缺的情况下,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二、研究框架

(一)概念界定

在经典社会学研究中,社会融入是解读社会和谐与社会冲突的核心概念。(17)李培林、田丰:《中国农民工社会融入的代际比较》,《社会》2012年第5期。关于什么是“社会融入”,国内外学者有不同的看法。当下研究中,与社会融入含义相近的还包括社会融合(social assimilation)、社会适应(social acculturation)等。很多学者将社会融入与社会融合交互使用。实际上,这两个概念确实有许多共通之处。无论是芝加哥学派的“社会融合”模式、桑德伯格的“直线型融合”模式,或是之后推演出对芝加哥学派批判的“曲线型融合”研究范式,以及最新提出的“区隔型融合”(segmented assimilation)研究范式,社会融入研究都是在西方语境下探讨移民和种族在特定政治和文化氛围中的社会发展。由此,可以说社会融入偏重于宏观社会,社会融合则多与个人和群体相联系。国内研究“社会融入”的学者杨菊华从具体层面指出“社会融入”是流动人口对流入地主流社会体系在经济、行为、文化和观念上的融入。(18)杨菊华:《从隔离、选择融入到融合:流动人口社会融入问题的理论思考》,《人口研究》2009年第1期。

从不同学派对“社会融入”的研究可以看出,“社会融入”是一个涵盖面广的复杂概念。在整体内容上,其研究本质是同一和不同族群之间的社会关系。它不仅强调经济上的整合,同时还关注行为、文化、心理等方面的社会认同。

(二)分析方法与指标建构

本研究通过定量问卷法和定性访谈法对珠三角地区少数民族农民工进行调研。此次问卷通过现场发放与网络发放(问卷星)两种途径完成。现场发放时间是2019年7至9月,在以制造业为主的中山市完成;网络问卷填写时间为2019年9至11月。两种形式共回收问卷132份,剔除漏答问卷后,收集有效问卷共计118份。在发放问卷的同时,调研组还对少数民族农民工集中的三家工厂进行了实地考察,并对35位不同年龄阶段的少数民族农民工进行了深度访谈。

为达成上述研究目的,本研究综合国内外社会融入研究的测量指标,构建了一套包括“经济融入”“文化融入”“生活融入”“心理融入”4个维度、共10个指标在内的指标体系,旨在对珠三角地区少数民族农民工的社会融入状况进行评估(表1)。

表2 样本基本变量描述性分析(%)

根据人口学特征,本研究将29岁以下的少数民族农民工称为“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简称“新生代”,29岁以上者称为“上一代少数民族农民工”,简称“上一代”。(19)2010年1月31日,国务院发布的2010年中央一号文件《关于加大统筹城乡发展力度进一步夯实农业农村发展基础的若干意见》中,首次使用了“新生代乡籍工”的提法,并要求采取有针对性的措施,着力解决新生代乡籍工问题,让新生代乡籍工市民化。新生代乡籍工指的是在1980年及之后出生的,进城从事非农业生产6个月及以上的,常住地在城市,户籍地在乡村的劳动力,是新时代的产业工人。如表2所示,上一代男女比例较为平衡,新生代男性数量占比为77.5%;在教育层面,新生代受教育水平较高,相比上一代,新生代中学文化程度占比达到52.5%,小学文化程度占比为42.5%;在婚姻现状中,上一代已婚比例高达82%,新生代已婚占比仅为30%;外出务工时间里,新生代以3~6年为主,占比为35%,外出务工在一年以下的比例为27.5%,上一代务工3年以上的达到44%。此外,有42%的上一代务工时间在一年以下,其原因主要在于这部分人有了赡养家庭的重担才选择外出务工,在此之前他们以务农和在家乡打零工为主。

三、少数民族农民工社会融入代际比较的描述性分析

(一)经济融入

经济融入是指少数民族农民工在流入地依靠劳动所获得的经济收入与支出状况。当前少数民族群体主要以务工形式进入珠三角地区,其中就业质量和薪资待遇关系到少数民族农民工能否“进得来”,而个人薪资的支配情况则标志着他们是否“留得住”。在薪资支配中,“是否向家乡汇款以及汇款额度”是测量务工群体融入流入地社会的重要指标,它直接反映了流动人口消费重心能否置于流入地,而消费重心又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其生活重心。(20)周大鸣:《城市新移民问题及其对策研究》,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177页。少数民族农民工向家乡汇款,说明他们与流出地有经济联系,向家乡汇款额占其收入的比重越高,说明其生活重心更倾向于家乡,即表示其融入流入地社会的程度就越低。

表3 每月收入和向家乡汇款情况(%)

图1 向家乡汇款额占个人收入比重(%)

为此,问卷设计了被访者每月平均收入以及向家乡汇款额度的问题。在这两项数据的基础上,可以测算出向家乡汇款金额占每月平均收入的比重,以此来推算他们的经济融入。表3统计结果显示,上一代少数民族农民工每月平均收入高于新生代。新生代每月平均收入在2000至4000元区间的人数比重高达90%,上一代为70%。但收入在4000元以上的新生代仅为2.5%,上一代则达到30%。上一代薪资收入高的原因主要在于其工作时间较长,且一个月中有15天为夜班,两班倒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收入却较高。在向家乡汇款这一方面,九成新生代少数民族每月平均汇款在2000元以下,而上一代在此汇款区间的占比仅为52%。2000至4000汇款区间中,上一代占比为42%,新生代仅为5%。

向家乡汇款金额占个人收入的比重中,上一代少数民族农民工每月向家乡汇款数占个人薪资的48.2%,比新生代高出13个百分点,相当于将五成薪水汇回老家(图1)。这一比例从侧面印证了他们在城市保持着“实用主义过客”心态,生活重心始终在家乡。一位已经成家的壮族大哥告诉笔者,他们外出务工就是为了养家,打工收入的大部分寄回老家,供子女上学和赡养父母,剩下的自己攒起来,每月将生活费控制在200至500元间,他们从未想过在流入地定居,只希望将来回家乡度过晚年。相比上一代落叶归根的态度,新生代向家乡汇款仅占个人收入的35.4%。这一群体汇款比重较低的原因在于他们大多还未结婚成家,经济压力较小,父母和家人也多在外打工或在家务农,暂时不用承担过多的家庭重担。访谈中,一位叫杨阿迷的17岁少女,高中在读阶段便随哥哥外出打工,因为觉得打工生活过于艰苦,打算暑假结束便返校读书。她无奈地讲到,班上同学流动性太大,许多同学都存在辍学外出打工的情况。而一位名为敖生的彝族青年为了供养在南宁市读医科的哥哥,高中就辍学离家,跟随母亲外出打工。但哥哥坚决不同意其放弃学业,拒绝了他的经济支持,并要求其尽快返校学习。

(二)文化融入

文化融入是指迁移者在流入地的语言、风土人情、社会理念等方面的接受程度。(21)陈超、蔡一村、张遂新:《“实用主义的过客”:台湾青年在大陆社会融入的指标建构与现状评估》,《台湾研究集刊》2018年第1期。众所周知,少数民族流动人口在适应流入地生活过程中所面临的困难里,最为突出的就是文化差异。因此,文化融入是考察少数民族农民工在珠三角地区社会融入程度中的一个重要测量指标。该指标由语言、饮食、节日风俗组成。数据统计结果显示,在文化融入方面,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融入度要高于上一代。

在日常语言使用指标中,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使用普通话交流的占比为55%,使用本民族语言的占比为45%;上一代使用本民族语言的占比高达66%,普通话使用率仅为34%。与新生代流利的普通话相比,调研组开展访谈时与上一代的沟通并不顺畅。起初他们不愿意接受问卷调查和相关访谈,在带工者(22)带工者是指劳务公司中的农民工管理者。带工者不仅帮助农民工解决在生产和生活中遇到的困难,同时也负责农民工与劳务公司、工厂三者间的连接工作。劳务公司前期负责包揽工厂中的制造工作,招人作业,之后派遣带工者对工厂中的农民工进行管理。本文的带工者隶属于隆林多多盟劳务服务有限公司,该公司从负责人到带工者均为少数民族,长期给珠三角地区的工厂输送少数民族劳动力人员。做担保后才放下戒心进行沟通。交流中,他们多使用本民族语言,与其沟通需要少数民族青年做翻译。带工者告诉笔者,上一代少数民族农民工比较内向。因为文化差异和语言障碍,他们担心自己在陌生环境走丢,平时不太愿意接触人,每天除了做工就是回家休息,很少了解流入地社会。

图2 语言使用(%)

图3 外出务工对本民族文化发展的影响(%)

图4 饮食适应(%)

在文化习俗方面,新生代与上一代少数民族农民工普遍认为外出务工对民族文化发展的影响一般。如图3所示,五成左右的少数民族农民工认为外出务工不太影响本民族文化习俗的延续,但仍有26%的上一代认为外出务工对文化传承影响较大,27.5%的新生代则认为外出务工对文化传承没有影响。由此可见,上一代少数民族农民工比新生代更忧心本民族文化的长期发展。调研得知,许多中年苗族妇女外出务工时都会带上一套苗族服饰,她们喜欢在节假日穿上苗服聚会拍照。访谈中,她们大多都流露出对本民族文化的自豪和对家乡的思念。相比上一代对民族文化的依恋和重视,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思想上则更加开放,他们认为民族文化更多凸显在民族习俗和节庆仪式上,传统文化仪式太过繁复,应该逐渐被简化。此外,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表示自己在流入地从未因民族身份或民族文化受到歧视和不公平的待遇,他们认为自己和其他务工人员没有差别。

在饮食方面,珠三角地区务工群体来自全国各地,食堂口味大众化,少数民族农民工较为适应流入地的饭菜(图4)。但调研发现,许多在外租房住的少数民族农民工为了节约开支,每天自己仍要做1到2顿饭。在衣着服饰方面,少数民族农民工的穿着与其他务工群体没有任何差别,都是普通大众服饰。一位外出务工近5年的苗族大哥告诉笔者,苗族服饰的特色主要体现在女性服饰上,一套成年女性苗服的做工十分耗时,仅一条腰带就要人工绣制10天,整体服装华丽且复杂。在当代,少数民族女性为了工作方便多以便装为主,民族服饰随着时代的发展也逐渐成为仪式礼服。

综上可以看出,在文化融入层面,少数民族农民工整体融入程度较高。但在代际比较中,无论是语言使用抑或是饮食习惯,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适应性高于上一代。

(三)生活融入

生活融入是指迁移者在流入地的人际交往、社区活动和日常生活等方面的参与程度。这一维度由族际交往、闲暇生活和居住形式构成。人际交往指标测量的是少数民族农民工在流入地的交往范围,闲暇生活考察的是少数民族农民工休闲时间的具体分配,居住形式则主要关注少数民族农民工是否愿意与其他民族混居、扩大交际范围。在族际交往层面,少数民族农民工整体重视族内交往,缺乏族际互动。如图5所示,86%的上一代日常交往范围仍以本民族同胞为主;而新生代的交际圈也是以本民族同胞居多,比例高达85%。可以看出,珠三角地区外来少数民族农民工与其他非本民族人员的交往十分有限。在闲暇时间的安排中,居家休息的时间占比高达55%,成为少数民族农民工选择最多的休闲方式,占比位列第二的是与本民族或汉族同胞外出游玩。两组数据的统计反映出,少数民族农民工并没有因为代际的不同而在族际交往中产生变化,新生代仍延续上一代的族内交际范围。

图5 族际交往(%)

图6 闲暇时间(%)

调研发现,趋于隔离状态的工作环境和高强度的工作节奏是影响少数民族农民工族际交往的主要因素。为了提高生产效率,工厂对工人进行了严密分工和高效管理。少数民族农民工在工厂自成一条生产线,从最初的产品组装、测试到最后的打包装箱都由15到23位同一民族工人配合完成。每条生产线都有一位少数民族领班进行管理,工厂只需要与各生产线的领班进行沟通来保证生产的稳步推进。每一个工厂外还有一位劳务公司派遣的带工者,他对该工厂所有少数民族工人进行管理。从3个工厂的观察结果来看,虽然国家法定一天工作8小时,一周工作5天,但少数民族农民工为获得丰厚的加班工资,每天工作时长9至11小时,一个月累计工作26至29天,仅有2至4天的休息日,其每天的生活轨迹基本就是工厂、食堂和宿舍。无论是上一代还是新生代在谈到节假日活动时,基本都是做家务、玩手机或者休息,很少外出活动。高强度的工作节奏使得他们不断透支自己的体力和精力,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大多数少数民族农民工在节假日选择在家休息而非外出娱乐(图6)。

在居住形式上,新生代也延续了上一代少数民族农民工的聚族而居。图7显示,已经结婚成家的少数民族农民工在流入地以家庭为单位租房居住的比例达到60%,其次是与本民族同胞租房合住。60%的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与本民族同胞一起居住,与家人租房居住的占比为27.5%,除了自己单独居住,和其他民族一起混居的比例平均不超过5%。少数民族农民工中夫妇共同外出务工比例较高,他们不仅单独在外租房,同时要求同厂做工,夫妻二人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那些还未成家的少数民族青年大多住在劳务公司安排的宿舍里。劳务公司的负责人告诉笔者,少数民族农民工自我保护意识较强,他们外出务工必须与本民族同胞同吃同住同劳动,在自己熟悉的人际氛围中工作和生活。少数民族农民工这种同厂做工、共同聚集居住的现象显示出他们对流入地环境的距离感和较强的自我保护意识。这种同质性的民族聚居形式给了他们熟悉的生活氛围和安全的发展环境,但是却阻碍了民族间的互动往来,也影响了他们对流入地的深层认识。

图7 居住形式(%)

综上可以看出,在文化指标中,浅层次的如语言、饮食习惯、节日风俗等方面的融入,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要高于上一代;但在族际交往、居住格局等深层次的生活融入指标中,新生代与上一代少数民族农民工仍处于较低程度的融入态势。

(四)心理融入

心理融入指的是迁移人口在流入地的心理归属感。在以往的研究中,学者们喜欢用“身份认同”这一指标进行测量,并且以“你是否认为自己是本地人”为问题来考察流动人口对流入地的心理归属。(23)杨菊华:《从隔离、选择融入到融合:流动人口社会融入问题的理论思考》,《人口研究》2009年第1期。众所周知,身份认同是一个较为复杂的认知概念,它需要流动者在流入地经历长时间的社会化发展。但对于大多数少数民族农民工而言,他们进入珠三角地区的时间并不长。因此,这一测量指标对少数民族农民工并不实用,他们大多位于对新环境的心理接纳阶段。因此本研究选取了心理融入这一测量指标,从定居意愿和对后代期望这两项来进行考察。

在定居意愿指标中,新生代和上一代少数民族农民工选择将来返回家乡定居的比例较高(图8),其中上一代返乡比例高达64%,新生代占比为45%。在定居家乡周边城市指标中,新生代占比为35%,高于上一代近9个百分点。而在流入地定居的指标中,新生代占比达到20%,上一代仅为10%。访谈得知,新生代和上一代虽然多数人选择在将来返回家乡,但具体原因存在一定差别。对于上一代少数民族农民工来讲,流入地只是赚钱谋生的地方,他们从未想过在此定居,到了退休年龄还要回到家乡生活。而部分新生代虽然抱有在流入地定居的意愿,但他们认为仅仅依靠打工难以实现这一愿望,面对现实,他们只能选择回到家乡。需要注意的是,新生代选择在家乡临近城市定居的占比为35%,选择在流入地城市定居的占比为20%,两项指标之和达到55%,这一比例超过了未来返回家乡定居的45%。这意味着青年少数民族农民工的未来定居意愿更多以城市为主,也进一步体现了少数民族流动人口的市民化发展趋势。

对下一代发展的期许中,少数民族农民工大多希望子女将来能在珠三角地区发展。这一指标中,上一代占到五成,新生代为四成(图9)。访谈得知,上一代少数民族农民工多是近两年才来到珠三角地区务工,在外出前他们大多在家乡附近乡镇上做些零工或是在家务农。上一代选择外出务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子女成长过程中各方面的开销增大,因此在周围人的影响和介绍下选择外出打工。上一代少数民族农民工在务工中深切地感受到因自身文化水平较低和个人能力不足所带来的困扰,所以他们希望子女通过接受优质的教育来谋求更好的发展,不必辛苦地从事体力劳动。而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大多是从校园进入工厂,他们在外出务工前很少从事体力劳动,吃苦能力较弱。在没有成家的背景下,新生代感知不到生活的压力,当他们在流入地经历了现实社会的残酷和打工的艰辛后,便希望子女在未来不要经历这些,所以才有25%的新生代选择不希望子女在珠三角地区发展。

总体来看,一定时期的工作和生活经历使得少数民族农民工对流入地有了基本的适应,不少新生代对流入地有了融入意愿。但这样的融入意愿并未完全内化为心理上的归属感,对于所在的珠三角地区,他们仍自视为“过客”,还未产生稳固的心理认同。

(五)实证结果

为了对少数民族农民工社会融入程度做出更为清晰的测量,我们对上述研究进行更进一步的标准化处理。1.在经济融入层面,经济收入与整体收入水平比较,高于平均水平为“高”,低于平均水平为“低”,平均水平附近为“中”;向家乡汇款额占收入的比重与平均汇款回家比重相比,高于平均水平为“高”,低于平均水平为“低”,平均水平附近为“中”,“低”的记3分(表示更多的钱消费在流入地,利于融入流入地社会),“中”的记2分,“高”的记1分。2.文化融入中,国家通用语使用多于民族语为“高”,基本持平为“中”,民族语为“低”;节日风俗中认为外出务工对少数民族文化没有影响的记为“高”,影响一般为“中”,影响较大为“低”;饮食中适应记为“高”,不适应为“低”,一般为“中”。3. 生活融入中人际交往、居住格局、日常娱乐三个指标中,与本民族同胞在一起记为“低”,与汉族流动人口在一起记为“中”,与本地人在一起记为“高”。4. 在定居意愿中,平均选择流入地记为“高”,家乡临近城市记为“中”,家乡记为“低”;对后代发展的期望中,平均希望其在珠三角地区发展的记为“高”,视情况而定记为“中”,不希望记为“低”。 5. 社会融入得分记分方式为:一次“高”记3分,一次“中”记2分,一次“低”记1分,最高分30分,最低分10分,评估结果见表4。

四、结论

在人口地域流动成为常态的形势下,珠三角地区少数民族农民工群体的身影也愈发常见。面对少数民族农民工数量的持续增长,如何了解少数民族农民工在珠三角地区的融入状况,既是做好该地区城市民族工作的基础,也是推进民族关系良好发展的前提。为了更加准确地对这一问题进行研究,本文尝试构建一套测量珠三角地区少数民族农民工社会融入状况的指标体系。以该测量指标为基础,借助问卷调查和定性访谈对少数民族农民工社会融入现状进行了初步评估,同时分年龄对他们做了对比分析。

一是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社会融入度高于上一代,但整体社会融入程度一般。这种一般性表现在:经济融入上,他们期望高,但能力小;在文化融入上,他们能接受,但不盲从;在生活融入上,他们肯适应,但不嵌入;在心理融入上,他们有意愿,但无归属。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在经济、文化融入层面比上一代更加适应流入地环境,但在深层次的生活和心理融入上,他们则与自己的父辈一样,与流入地相距甚远。此外,相比上一代暂时性、流动性和不确定性的“过客心理”,新生代并没有遵循线性的社会融入进程,即“从经济融入到心理融入”依次递进的发展,而是在多维度上同时展开。而这种融入过程更接近于“选择性融入”模式,即流动人口在劳动就业和经济收入等方面接近城市整体发展,其行为举止也符合流入地的规范要求。但在文化方面他们既能接受流入地的文化,行为举止符合当地的规范要求,同时也保留着自己的行为习惯,且在心理和身份认同方面与自己的家乡更为亲近,在心理上与流入地保持着距离。(24)杨菊华:《流动人口在流入地社会融入的指标体系——基于社会融入理论的进一步研究》,《人口与经济》2010年第2期。

二是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的经济融入和文化融入度略高于上一代,表层文化因素对少数民族农民工社会融入的影响逐渐减弱。从经济层面来看,少数民族农民工在珠三角地区有属于自己的固定职业,且收入稳定。在具体收支上,上一代的收入不仅多于新生代,同时向家乡汇款额度占收入的比重也远高于新生代,这就说明上一代的生活重心更倾向于家乡。在文化融入层面,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除国家通用语运用较好,其他维度与上一代基本一致。随着城乡发展差距的缩小,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进入流入地后并未像其父辈那样面临前所未有的文化震撼。他们大多是从校园步入工厂,外出务工前很少干农活,对土地和家乡的认同感在城镇化的进程中逐渐减弱。与上一代相比,他们对家乡的认同更多是出自对亲人的思念和对节庆仪式的兴趣,他们对文化传承以及传统农业活动缺乏感情。

三是少数民族农民工的生活融入和心理融入程度整体偏低。从数据统计来看,数值越大表示少数民族农民工对流入地的归属感越强。本次调查所获得的样本在生活融入中的几个指标得分不高,可知当前少数民族农民工对流入地的归属感偏低。无论在族际交往、居住形式还是日常娱乐等层面,少数民族农民工与流入地的互动都不高,他们更多是小范围的族内活动,这一现象并未因代际的更替而发生转变。此外,在心理融入层面中的几个指标得分也仅为中等层次,尤其是在长期定居意愿指标中,新生代存在着高期望值与自身能力有限之间的冲突,他们在流入地的发展孕育出了基本的适应能力,但自身能力的差异和户籍制度的限制使得他们对流入地的认可未能完全内化为“乡情”。而上一代少数民族农民工从最初就抱着落叶归根的态度,他们对流入地往往自视为“过客”,并没有产生稳固的心理认同。

五、政策建议

珠三角地区少数民族农民工社会融入的状况再一次向我们展示了个人能力、社会资本和制度政策在少数民族农民工社会融入中的重要性。这就要求珠三角地区不断增加民族工作内容,扩大服务管理范围。鉴于此,根据实证调研中发现的问题,本文提出以下政策建议。

一是扩大城市民族工作范围,建立少数民族农民工向上流动机制,营造更加和谐的民族交往环境。我们在讨论少数民族农民工社会融入问题时,关注的并不是所有少数民族农民工能否全部转变为城市居民的问题,因为每个少数民族农民工是否想成为城市居民,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们更应关注的是他们是否在流入地享受平等的、自由的发展机会,民族文化因素还在哪些方面影响其社会融入进程,社会服务管理滞后给他们带来了怎样的负面影响。正如本文的调研发现,少数民族农民工在社会融入进程中,各个融入指标既不是整体推进的,也不是逐次递进,而是以一种平行多维的态势发展。因此民族工作在解决少数民族农民工社会融入问题时,应从多方面入手,避免将关注点聚焦在文化层面。与此同时,城市民族工作需要扩大工作范围,从舆论宣传、法律法规、社区互动和管理服务等方面切入,全面营造符合少数民族城市发展的社会环境,从而形成帮助少数民族农民工不断向上流动的社会发展机制,防止少数民族农民工在进入流入地后跌入社会底层并被阶层固化,从而加剧社会分离。

二是加强民族地区基础教育工作,实施少数民族农民工技术培训计划。一方面,无论是上一代还是新生代的少数民族农民工在进入流入地后,都深切地感受到了自身人力资本较低所带来的发展限制。这一现象的产生仍是民族地区教育资源少、管理松散、师资力量薄弱和教育意识不强所造成的。因此需要政府多层面对民族地区的教育进行帮扶和改善,从根本上解决少数民族的受教育问题。另一方面,外出务工的少数民族因缺乏匹配工厂的技能也容易遭到市场排斥。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中国劳动力供求关系发生了深刻变化,低成本劳动力供给时代即将结束,这种变化倒逼着产业机构实现快速升级,而产业升级的重要条件之一就是要有大量的技术工人。少数民族农民工如果仍然延续仅靠劳动力的简单重复性这一工作方式来维持生计,必然在未来的就业市场中面临淘汰。因此,为提升少数民族农民工的市场竞争力,政府应设立专项资金,实施大规模的技术培训计划,普遍提高少数民族农民工的技术水平。

三是珍视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对流入地部分较快的适应能力,着力塑造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对流入地的认同感。正如本次的调研发现,虽然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目前并未对珠三角地区形成强烈的认同感与归属感,但他们在经济和浅层文化方面有着较高的适应性,且在自身能力不足的情况下才选择返回家乡。这一现象的重要启示在于,我们的城市民族工作或许可以先从增强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对其所在城市的认同度开始。从这一逻辑出发,各级地方政府的民族工作需要在工作思路上进行一次“从全面到局部”的转变,鼓励基层社区和相关企业单位发挥优势力量,提高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在流入地日常生活和工作的参与度。例如,让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参与到社区共建和企业发展中来,听取他们在实践中遇到的困难,并及时提供帮助;在社区和企业举办的文娱活动中,充分调动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参与的积极性,并在实践过程中将他们真正纳入到流入地的社会生活,以此提高他们的认同度。

四是做好流入地与流出地的两头对接,重视少数民族农民工返乡帮扶工作。在调研中能够深切地感受到上一代少数民族农民工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担忧,他们不仅面临因自身人力资本不足而无法留在城市生活的困境,同时还要承受后辈带来的职业竞争压力。市场是功利和现实的,一旦工人达不到工作要求就会面临辞退。上一代少数民族农民工大多从事体力劳动,两班倒的12小时高强度工作不断消耗着他们的身体,回乡养老只是时间问题。但上一代少数民族农民工在务工期间挣取的微薄薪资都用以供养家庭,自己所留无几,加上家乡的耕地十分有限,他们担心自己返乡后的生活。而新生代少数民族农民工有着高融入意愿、低融入能力,他们中的许多人希望在流入地积累资金和经验后回家乡的县市创业。面对少数民族农民工的返乡意愿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基层政府需要根据实际情况出台相关服务条例,妥善处理好少数民族农民工返乡后的生存与发展,为他们提供新的工作岗位和工作平台。只有做好流入地与流出地的两头对接工作,让少数民族农民工感受到返乡无忧、后方有保障,他们才会更有信心和尊严在城市务工和经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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