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义平
(江苏镇江 212001)
长江和大运河在镇江、扬州交汇,航船在此出入江河,在江北形成扬州长江运口,在江南形成镇江长江运口。江南长江运口在历史上先后历经了丹徒口、甘露口、大京口、小京口、谏壁口五次更替,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2019年初,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大运河文化保护传承利用规划纲要》,在“强化文化遗产保护传承”部分特别强调了16 项保护工程建设,其中包括“长江运口”展示工程,这充分体现了国家规划纲要对长江运口重要节点作用的重视。做好“长江运口”的文化展示工作,必须首先梳理清楚长江运口的文化家底。本文从五个方面系统地阐述了京杭大运河江南长江运口文化内涵,期待对今后的保护和展示工作有所裨益。
镇江江南运河五个入江口并不仅仅是五个孤立的遗址,而是一部完整的大运河运输的发展史。
秦始皇在公元前210 年第五次东巡,在视察了江南形势后,出于国家一统、南北呼应的考量,决定把秦以前的濒江河口“徒儿浦”西移18里。徒儿浦,是江南运河的前身丹徒水道最早的入江口,但是比较浅涸,新开丹徒口,使它更加靠近江北邗沟,可缩短船舶在长江航道的航程,以避风浪,从而航行更加安全。与此同时,将丹徒水道南段的直道改成弯道,以减缓河水走泄。这是江河交汇口的第一次迁移。由此可见,丹徒入江口已有2200 多年的悠久历史。
三国时期,孙权看中镇江京口,在公元200 年前后,在北固山下开凿了京口(河)河道,形成甘露口,并在北固山上兴建“铁瓮城”,将政治中心迁至京口,以图更大发展。京口(河)是今镇江市区的最早入江运河,也是江河交汇口第二次迁移。
镇江铁瓮城和甘露口
第三个交汇口是南北朝时开凿的,叫大京口。出于人流、物流的需求,同时也是由于政治、军事对大运河南北交通的需要,南朝齐代将江南运河的入江口西移至蒜山以东,称之为大京口。为了更好地方便船舶进出,北宋年间在大京口建造了一组澳闸,使之兼有通航、蓄水、引水、引潮、避风等多种功能。
据《续纂江苏水利全案正编》记载,北宋时期还在大京口东增开新河——小京口,这是第四次迁移。之后又在小京口以东开了海鲜河、甘露港,在大京口之西新开蒜山漕河,形成了主次相配、功能较全的河口体系。明代经过浚治,小京口遂成江南运河主要入江口。[1]
第五次迁移发生在新中国成立后,为适应经济发展需求,国家选定谏壁口为主入江口。[2]经过多年的整治和建设,现在已经成为沟通南北运河与长江水运的重要航运枢纽,是苏南运河唯一直达通江的口门船闸,被誉为“江南第一闸”,它的航运功能得到前所未有的充分发挥。目前航道宽90 米,可供两艘千吨级的船舶交会航行。2018 年,长江三峡
镇江谏壁口船闸的船舶通过量为1.44 亿吨,而谏壁船闸2020 全年船舶通过量突破1.94 亿吨,货物通过量1.18亿吨。
由此可见,这五个入江口的更替过程就是一个从木船到漕运官船,再到千吨级的船队通过的航运发展过程,是一部恢宏的江南运河航运发展史篇。
镇江位于宁镇丘陵的东部,地面高程起伏较大,对于河道航行和整治都是难题。可是,我们的祖先用他们的智慧和高超技能,创造出一系列科技发明,巧妙地解决了这些难题。
古代,在运河发展进程中能真正起到利航运、兴水利作用的是在镇江首创并沿用至今的“埭”。所谓“埭”,即是今日船闸的雏形,是最原始的助航设施,河道水丰时船可自主航行,浅时岸边须纤夫牲畜或绞关相助。
据唐代《建康实录》记载:东吴赤乌八年(245),孙权凿句容中道,号破冈渎。破冈渎翻山越岭,航道水源积聚十分不易,古人想到了利用堰埭节制水源的办法,在方山脚下截秦淮河北源支流建埭,抬高水位,往东利用赤山塘补充水量;再往东偏北,在秦淮河水系与太湖水系的分水岭处开岭破冈,沿途筑埭,“建上、下埭,上七埭入延陵(今句容春城),下七埭入江宁县(今南京)”。通过堰埭分段提高水位,使水位差分散于各河段之间,形成梯级航道,直与丹徒水道相通。破冈渎上的“埭”是中国最早有文献记载的埭,其梯级的布局形式还是现今苏北大运河梯级船闸的鼻祖,它比东晋时期谢安所建的邵伯埭早了近一百年,充分展示了当时镇江河工技术的巨大成就。[3]
东晋建武元年(317),这一技术运用到早期江南运河上,镇江江南运河上设立丁卯埭,不但解决了丹徒水道淤浅干涸,难以航运的矛盾,而且保证了徒阳运河正常的水位标准,以利农田灌溉。
由此可见,最早有文献记载的“埭”始建于镇江,江南运河最早建造的“埭”同样出于镇江。
唐宋时期,为解决运河航道水量不足和淤塞问题,江南运河镇江段实施了一系列航道工程,通航设施实现了从埭到闸的历史性演变。宋时,因长江江岸继续向南淤涨,于是正式修建位于江南运河入江口的京口闸,闸室南端为埭埔,北端为闸,可以引潮和通船。它包括京口闸、腰闸、上闸、中闸及下闸等5 座水闸,组成一组四级船闸。同时,还在近旁开挖积水澳和归水澳,用以调节船闸水位,是当时最先进最复杂的水利设施,体现了当时治水的先进理念。
南宋镇江郡守史弥坚重修京口澳闸,将归水澳与东北方向的甘露港相连,在甘露港修上下闸,形成了两个通江口、两组船闸的更为完善的澳闸系统,兼具通航、蓄水、引潮、码头、仓储等多项功能,是中国船闸史上的一大杰作。[4]
谏壁船闸是苏南运河口门唯一直达通江的大型船闸,新中国建立后,对其实施了现代化的建设,先后开展了船闸升级改造和智能化建设、航道拓宽、谏壁节制闸和谏壁抽水站能力提升等系列工程。镇江谏壁灯塔号称“苏南运河第一标”,是苏南运河最大、功能最强的示位标。现在的谏壁船闸已经成为全省船舶待闸时间最短、运转效率最高、安全系数最大的船闸之一,为苏南经济的繁荣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镇江江南运河长江运口地处十字水系,大江东西横陈,长河南北贯通,战略地位显赫,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南宋建炎四年(1130),韩世忠与金兀术在大京口以西的黄天荡大战48天,巾帼英雄梁红玉英勇杀敌,击鼓战金兵,史称宋金大战。
“我送亲人过大江”雕塑
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英国公使璞鼎查率舰船37艘、陆军2500 人进入长江后,一路竟未遭抵抗,犹入无人之境。7月,英舰驶入镇江圌山境界,圌山炮台守军即刻开炮,令英舰猝不及防,但终不敌英军坚船利炮,最终失守。镇江军民的殊死抵抗,英勇的悲壮斗争,引起了革命导师恩格斯的热情赞扬,他在《英人对华新远征》一文中评价说:“如果这些侵略者到处遭到同样(镇江)的抵抗,他们绝对到不了南京。”
1949年4 月23日,长江江面上几百条船只整装待发,只等一声令下,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一位扬中大辫子姑娘和千百位乡亲一道,划着小船送大军过长江,随军记者抓拍了这一瞬间。这张照片后来被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渡江胜利纪念馆收藏。多年以来,人们一直在对当年划船小姑娘发出的深情呼唤,寻找她的消息。50 年后人们找到了她,她的壮举凝成了“我送亲人过大江”为主题的大型雕塑,成为扬中渡江文化园闪亮的“红色地标”。
镇江是一座滨江城市,运河穿城而过,尤其在古代,江河交汇的长江运口与城市密不可分,市井街道大多沿江、沿河而建,对于镇江而言,运口即是港口,港口就是商铺,它们的关系就是城因河兴、河为城用的关系。
镇江长江运口凭借江河交汇的独特航运优势,西接川鄂、东临大海,北通京冀,南达沪杭,是沟通联系北方政治中心与南方经济中心的纽带,对镇江城市经济发展带来的影响是多维度的。
一是促进了镇江的运输功能。
隋统一全国后,贯通了南北大运河,奠定了镇江在江河水运中的枢纽地位。江南地区的大量粮食和财富通过镇江输往洛阳,这些粮食称漕粮,漕运从此延续了千余年。漕运的兴盛促进了城市社会经济文化的繁荣,镇江逐渐发展成为东南地区的商业都会。
唐代安史之乱以后,北方社会经济遭受严重破坏,更加依赖江南漕米支撑,地处江南运河入江口的镇江,转运地位更加重要。为确保江河水运畅通,宋朝先后八九次大规模对江南运河河口进行疏浚。南宋时,镇江港口既要中转各路漕粮贡赋,还要承担军粮的发送,镇江水运地位举足轻重。据统计,唐代以来经过镇江长江运口的漕粮占全国50%以上,南宋时更是承担了全国近七成漕粮的中转重任。南宋末年,经镇江中转都城临安(今杭州)的漕粮占全国的68%,镇江逐步成为全国粮食的仓储、转运中心和南北货物集散中心。
元代定都大都(今北京),运河翻修时弃洛阳而取直至北京。元代曾经一度开辟了海上通道,用以漕运,但是海运比较艰险,时有海损事故,因此运河漕运并未完全废止。地处江南运河入江口的镇江港,仍为漕运转输枢纽之一。
明代重开大运河,运河为漕运主渠道,对镇江水运的发展起到了相当大的促进作用。与此前不同的是,明朝允许漕丁随船附带土特产且免征税钞,自由在沿途贩卖,起初是为了鼓励漕运,客观上却促进了商运的发展,镇江因此不仅是漕粮运输的重要枢纽,而且是商品交流的重要市场,大批漕丁南下北上,运载大量货物在此交易,镇江成为南北土特产的交流地。
清初实行海禁,江西、湖广、浙江、江苏四地“南粮”均须由运河运送北上,镇江转输的漕粮比明代更为巨大,这一盛况一直持续到清中期。漕运船舶川流不息,据记载:清道光十五年三月二十二日,江南运口过往漕船达1026 艘。晚清著名诗人查慎行途经大运河镇江段时,留下了描述大运河繁华盛景的佳句:“舳舻转粟三千里,灯火沿流一万家。”
咸丰五年(1855),黄河决口,致使京杭运河断流,漕运大受影响,光绪二十七年(1901),漕运完全废止,千年漕运时代也告一段落。
但是,这一时期,镇江长江运口还是大江南北的重要渡运港,是北方人口大量南迁的登陆地,也是北方军队南下的桥头堡,军事渡运事件举不胜举。
《天津条约》签订以后,镇江开埠,英国在镇江设立租界,洋行纷纷成立,外国航运企业蜂拥而至,据统计,民国初期长江运口有水运码头30 多处。到了1937年,镇江京杭运河运输空前繁忙,由小京口沿岸港口22 家轮船企业经营的55 艘小轮,向外辐射的航线有16 条,总里程达数百公里。
新中国成立后,拓宽疏浚谏壁运口,并配套建设大型抽水站和节制闸,运输能力大幅度提高,现在年货运量超过1亿吨,相当于沪宁铁路单线货运量的4 倍,是京杭运河上运量最大、密度最高的运口之一。
二是城市的仓储业、商贸业伴随运输业的发达也逐渐得到发展。
早在唐代,出于江南漕粮转运仓储的需要,仓储业开始形成。北宋时在镇江设转搬仓,南宋时在运河河口及沿线建有户部大军仓、转搬仓、都仓、丰储仓等设施,综合仓储能力达300 万石左右。南宋时,镇江的商业税在全国各城市中排名第八,曾经的新河街商铺云集,西津渡街区亦是镇江历史上大运河商贸繁华的见证,是镇江“以水兴市”的典型代表。
明清两代镇江重新成为漕粮运输的重要枢纽,商贸业随之繁荣,万艘漕船云集,每年转输的棉布多达1000万匹;是长江下游最大的桐油市场,还一度成为江南四大米市之一,直到清末,米市才迁往芜湖。
镇江成为开放商埠后,曾经是办理洋货内运子口税业务的最大口岸,以光绪六年(1880)为例,镇江口岸的子口贸易总值3120038海关两,内运贸易额2922652海关两,分别占全国通商口岸总额的21%和23.6%。
民国镇江城区钱业极盛时期有钱庄60 余家,信用放贷远及江北,数达3000 余万。20 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金融业流传“无镇不庄”,意思是指缺少了镇江人是不能开钱庄的。如晚清的大清银行也就是后来的中国银行董事长严菊朋就是镇江人,中央造币厂厂长、国华银行总经理、交通银行上海分行总经理唐寿民,上海商业银行董事长陈光甫也都是镇江人。
三是镇江的手工业、制造业也随着大运河体系的发展而兴盛起来。
唐代,镇江就是重要的造船基地之一。元代开始海运兴起,镇江在大京口一带建造的能经受海风海浪的“平底船”“海风船”和“海哨船”等船只很受欢迎。此外,镇江的酿酒、酿醋、冶炼、丝织和金银器制作都有很高水准。1982 年1月,镇江出土的一大批唐代窖藏银器,包括“论语玉烛”银筹筒、酒令筹、盒、盆、碟、盘、杯、镯等,共950 件。这项考古发现是镇江城市繁荣富庶和拥有高超手工业技艺的一个实证。镇江本地生产的江绸产品等,还外销朝鲜、印度及南洋一带。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在他的游记中这样描述镇江:“他们依靠经营工商业谋生,广有财富,他们制造丝绸和金线织物……”镇江开埠之后,近代工业得以快速发展,仅1895 年到1911年间,就有丝绸、面粉、电灯、榨油、造纸等10 多家工厂先后建成投产。
魏晋南北朝时期,大量人口南迁,仅建安十八年(213)就有10 余万户之多。西晋末年,北方人民再次大规模避乱南迁,史称“永嘉南渡”。据学者考证,从广陵至京口的南渡人口有22 万之多,占全部南渡人口的半数以上,京口(今镇江)成为南方最大的侨民之乡和众多侨州郡县的治所。到了两宋之交,镇江渡口成为宋朝贵族和北民南迁的重要通道之一。北方民众带来的文化习俗,促进了不同地区文化的相互交融、渗透、碰撞,促进了民族融合和文化沟通、交流,为镇江塑造了海纳百川、开放包容的城市性格。
公元11世纪,王安石在长江运口写下脍炙人口的诗篇:“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梦溪笔谈》《新仪象法要》创作于镇江,《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等著作中有许多镇江的元素,日本画圣雪舟与诗人阿倍仲麻吕、朝鲜儒宗崔致远都曾经在这里留下画作或诗篇,美国作家赛珍珠因为在镇江写成的长篇小说而获诺贝尔文学奖。咸丰十一年(1861)开埠后,中西文化又在这里碰撞和融合,促成文化多元、人才荟萃的城市人文优势。
2200 多年前,秦凿徒阳运河,造就了江南运河最早的丹徒入江运口,并改谷阳称丹徒,置丹徒县。丹徒县治随之在运口形成。
后来,孙权开凿了京口(河)河道,形成甘露口,在山上兴建了“铁瓮城”,把运河引入城中。
镇江西津渡
大京口和小京口入江运口先后启用后,城市一路跟随向西发展,城市规模扩大一倍以上,可以说目前的西津渡街区和新河街街区的繁华完全得益于地处长江和古运河的交汇处,依赖于长江运口的交通便捷,它们已经被列为全国重点保护文物。除此而外,还有铁瓮城、昭关石塔、镇江英国领事馆旧址、宋元粮仓等6 处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圌山炮台旧址、焦山炮台旧址、救生会旧址等26 处省级文保单位和91处市级文保单位,承载着城市曾经的辉煌。
21世纪初,镇江实施“以港兴市”的发展战略,京杭大运河长江运口的重担已交由谏壁口承担,原先的大京口、小京口和甘露口成为国家级重点保护文物,沿线建设成滨江生态大道和临水的春江潮广场,变成了城市滨江的“珍珠项链”,实现了功能的历史转换。
古人视长江为天堑,长江也因风高浪急,时有船毁人亡事故发生,渡江之人心惊胆战,只能求助于神灵的保护。尽管如此,仍然事故不断,于是人们相信要靠自己解决问题。清康熙年间,镇江蒋元鼎等人在西津渡成立了“京口救生会”,它是专业从事江中救助和打捞沉船的民间慈善机构。蒋家人苦心经营京口救生会连续七代,计140 余年,成为中国救生行善之典范。救生会每遇经费不足,官民皆相捐助,从而在民间传播了更为广泛的大爱。直到民国年间官方接手,京口救生会才渐渐退出历史舞台。
而今,救生会的慈善精神,仍在镇江薪火传承,默默净化着人的心灵,深深地植入了镇江城市的根脉,他们常年开展献血、献造血干细胞和遗体捐献活动,还有面向贫困学生的“圆梦行动”“慈善助医阳光工程”“慈善助老助残助灾服务”以及包括关爱唐氏综合征青少年、困难单亲妈妈、自闭症孩子在内的31个微慈善项目。涌现出了大量的先进典型,他们崇德向善,爱心涌动,镇江“大爱之城”美名远扬,获评为国内为数不多的七星级慈善城市之一,“爱心GDP”领跑全国300 余城。2020 年新型冠状病毒来势汹汹,他们又启动了“助力打赢疫情阻击战,慈善专项捐赠”行动,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镇江以长江运口变迁史为主线,串联起数个历史文化街区和一大批各级文物保护单位,是京杭大运河保护传承利用的着力点,是大运河灿烂文化的明珠,更是文化展示工程的闪光点,我们应当根据中央印发的《大运河文化保护传承利用规划纲要》的要求,交出令人满意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