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流不绝
——《大运河古诗词三百首》前言

2021-07-02 09:28程章灿
江苏地方志 2021年3期
关键词:大运河运河意象

◎程章灿

(南京大学,江苏南京 210023)

众所周知,大运河是举世瞩目的东方奇迹,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大运河实际上有两种存在形态,甚至可以说,这个世界上同时存在着两条大运河。

一条是在中国大地上流淌着的大运河,它包括京杭大运河、隋唐大运河、浙东运河三个部分,流经浙江、江苏、安徽、山东、河南、河北、天津、北京8 个省市,贯通钱塘江、长江、淮河、黄河、海河五大水系,贯通南北。这条绵延近3200 公里的大运河,是古代中国人伟大的工程创造,沟通了中国京津、燕赵、齐鲁、中原、淮扬、吴越等文化区域,是促进国家统一与民族融合的大动脉。这条大运河可以溯源至春秋时代,已有2500 多年的历史,但直至今天,它仍与民生国运须臾不可分离,是中国大地的地理奇观,也是“一部书写在华夏大地上的宏伟诗篇”。

另一条是在中国古诗词中流淌的大运河,历经隋、唐、宋、元、明、清,在长达一千多年的时光里,在以宋之问、张若虚、王维、孟浩然、韩愈、刘禹锡、白居易、杜牧、李商隐、韦庄、柳永、范仲淹、张先、晏殊、梅尧臣、欧阳修、王安石、贺铸、周邦彦、杨万里、姜夔、戴复古、文天祥、袁桷、张翥、王冕、张羽、高启、李东阳、杨慎、朱曰藩、尤侗、陈维崧、朱彝尊、屈大均、王士禛、潘耒、郑板桥、姚鼐、龚自珍、文廷式等人为代表的众多著名诗家词人的手中,这条河流出了平仄相间的音韵谐美,也流出了五彩缤纷和回味不尽的隽永。这条河沉淀了国家民族的盛衰分合,也浸透了个人的悲欢离合。这是一条古诗词的大运河,尽管长度难以精确统计,深度也难以准确测量,但是,可以确定无疑的是,它是从最有才华、最为敏感的一批中国诗人的心上淌出来,又流进更多中国人的心灵里。这是中国人心中的一条大运河。

地上的大运河与心中的大运河,当然是不同的:前者是实体的、物质的,后者是虚拟的、文献的;前者是在大地之上流淌的,后者是在文字之中流淌的;前者是土石水草混合的流动道路,后者是字词章句构筑的文本之河;前者保留了历史遗址和文化遗迹,后者存录了古人的身影、声音和情怀。另一方面,心中的大运河又是地上的大运河的映现,两条大运河交叉缠绕、交相辉映,在日夜不停的流淌中,积淀成为中华文明的重要符号。

这条古诗词的运河,虽然历经一千多年,凝聚了无数名家巨匠之才智,却鲜少以物质形态固定下来,也罕见系统的收集、爬梳和整理。编纂《大运河古诗词三百首》,就是要以书籍的形式,呈现这条文本的大运河。我们从历代诗词总集和别集中,精选227 位诗人吟咏大运河的古诗词三百首,加上简要的注释以及要言不烦的评析,再配上精美的插图出版。全编共选录各体古诗词三百首,这是第一次以“三百首”这种经典选本的方式,将这条古诗词的大运河引介给21 世纪的读者。从此,这条大运河将从古人的心目之中,潺潺流入今人的心目。

这部大运河古诗词选本,是地上的大运河和心中的大运河的融合,是古人的心目与今人心目的通接,是两条大运河在经典化道路上的交汇。大运河早已成为中华文明史的经典符号,而“三百首”则是中国文学史的经典符号。“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孔夫子一锤定音,奠定了《诗三百篇》也就是《诗经》的经典地位。后人继起,编撰了以《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为代表的“三百首”系列选本。“三百首”作为文学经典的地位越来越牢固,不可动摇。《大运河古诗词三百首》中所选诗家词人,大多是古诗词的经典作家,前文所开列的那一长串名单可以为证。这些名家出手不凡,艺术功力深湛,为这些作品奠定了经典化的基础。例如,被称为“诗仙”的唐代诗人李白所作《题瓜洲新河饯族叔舍人贲》,这原本是一首寻常的离别诗,但李白开门见山,开口便道:“齐公凿新河,万古流不绝。丰功利生人,天地同朽灭。”有了这样气象恢宏、大气磅礴的句子,这诗便显得不同寻常。本篇篇名中的“万古流不绝”,正是出自李白此篇。对于李白来说,“万古流不绝”自然说的是他眼中那条盛唐开元二十五年(737)润州刺史齐澣所开凿的瓜洲新河,也就是瓜洲运河,但我们完全可以借用这一句诗,来描述这条古诗词的大运河。

面对大运河这条历史长河,诗人们是观察者,也是感受者;是评说者,也是记录者。他们的感兴是丰富的,他们的视角是多样的:

在诗人眼中,大运河是一条时间之河。从时间上看,大运河所涉及的时间,既有突出的漫长性,又有明显的阶段性。就漫长性来说,它长达2500 多年,一直可以上溯到春秋时代吴王夫差开凿邗沟那个时代。就阶段性来说,大运河的历史主要分为三期:雏形草创的春秋时期,这可以称为大运河的1.0 版本时代;规模初见的隋代时期,这可以称为大运河的2.0 版本时代;体系成型的元朝时期,这可以称为大运河的3.0 版本时代。越到后来,大运河的网络联接能力越强,影响辐射范围越广。其中,隋代无疑是最有历史意味、最值得关注的时段。“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隋代只是一个短命的王朝,但是,隋文帝尤其隋炀帝主持开凿了山阳渎、通济渠、永济渠,又重新疏通扩大了江南运河和浙东运河,使运河实现了全线贯通,成为全国性的运河体系,真正具有了“大”的规模和气势。从这一点来说,隋代承上启下,贡献最大。而大运河作为隋代给中国留下的最为重要的历史遗产,其成败利弊,自然成为后人评说隋朝及隋炀帝的最重要焦点,本书所选古诗词中,以隋堤、隋宫、隋帝陵为吟咏主题的,可谓比比皆是,不胜枚举。与此同时,隋炀帝也顺理成章地成为“箭垛式的人物”,几乎受到千夫所指。实际上,隋炀帝之恶未必如史书所谴责的那样不堪,这正如当年子贡评说商纣王的时候说过的:“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晚唐诗人皮日休在其《汴河怀古二首》之二中写道:“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比起屡见不鲜、陈陈相因的怀古感慨,比起诸多人云亦云的史论,皮日休这篇怀古诗貌似翻案,实则持论公平,一分为二,还隋朝以及隋炀帝以公道,不仅体现了诗人独特的视角,而且体现了他超卓的史识。

在诗人眼中,大运河是一条空间之河。从空间上看,大运河从南到北分为几段,沿线串连了很多古都名城、名山大川,沟通了多个不同的文化区域。古诗词中均有涉及,多少不均。把古诗词中写到的这些地点联结起来,就串成一条大运河的诗歌之路。很多历史文化名城的命运,与大运河息息相关,甚至可以说,有些名城就是由大运河催生的,更有甚者,民间乃至于出现了“北京城是从大运河上漂来的”的说法。望文生义地说,大运河就是这些名城的“大运”之河。以大运河江苏段为例,分布在大运河沿线的淮安、扬州、高邮、镇江、苏州等名城的兴衰,与大运河都有密切的关系。扬州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例子。扬州处于大运河与长江交汇点上,自隋炀帝南游,在此修筑宫殿迷楼,扬州逐渐脱颖而出,成为全国水陆交通中心和中外贸易的重要港口。到了唐代,扬州与西南的益州(成都)并称“扬一益二”,是唐代除东西两京以外最引人瞩目的繁华城市。唐代诗人张祜客游至此,曾作《纵游淮南》一诗,表达其由衷的欢喜赞叹之情:“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一个人生于何地,是不由自主的,但葬于何地,却可以选择。张祜不是扬州人,没有生长于扬州自是遗憾,只能希冀死后葬于扬州,可见他对这座运河之城的高度认同。另一方面,扬州又因其与隋代的特殊关系,而成为大运河文化带最富有意味的时空交汇点之一。本书所选诗词作品,有关扬州的特别多,并非偶然。扬州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繁荣的城市景象,催生了很多优秀的运河诗篇,比如唐代扬州籍诗人张若虚的名篇《春江花月夜》。张若虚仅凭这一篇作品就名垂诗史,被人称为“孤篇横绝,竟为大家”。有人说这首诗创作于瓜洲镇,有人说创作于广陵古曲江之地,总而言之,它是扬州运河文化中心地带的产物。被历代朝鲜半岛学人尊为朝鲜半岛文学宗祖的新罗文人崔致远,在唐朝居留17 年,曾任职于淮南节度使高骈幕府。他回国前作《酬杨赡秀才送别》,期望“好把壮心谋后会,广陵风月待衔杯”,表达了对友人及唐朝的依依难舍之情。

繁忙的运河航运

诗人们观察作为空间之河的大运河,还有另外一个特色视角,那就是眼光开阔,涉及整个大运河文化带。根据《大运河文化保护传承利用规划纲要》,大运河文化带划分为三个层次:“核心区” “拓展区” “辐射区”。核心区“主要指大运河主河道流经的县(市、区),包含典型河道段落和重要遗产点,是孕育形成大运河文化的主要空间,也是大运河文化带的关键区域”;拓展区“主要是指大运河主河道流经的地市,是大运河文化向外逐步拓展与沿线地域文化融合的交汇地带,也是大运河文化带的重点区域”;辐射区“主要是指大运河主河道流经的省(市),是大运河文化进一步向外传播辐射的联动区域,也是支撑和保障大运河文化带的省域空间”。本书所选三百首诗词,涉及大运河文化辐射区的8个省(市),多数属于大运河文化带的核心区和拓展区。其中题咏大运河江苏段的作品选录较多,这主要是因为此类作品本身较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编者有意突出这一重点。

在诗人眼中,大运河是一条意象之河,流淌着无数的意象。意象有的宏大,有的具体,但都充满了自然或者人文历史内涵。大者如钱塘江、长江、淮河、黄河、汴水、泗水、济水、海河等水系意象,中者如沟池、渡口、桥梁、亭驿、寺庙、隋堤等空间意象,小者如琼花、淮白、吴粳、鲈鱼、官柳等风物意象。经过诗歌的开掘,这些意象日益丰富,由文学意象深化成文化意象,成为运河沿线风景和历史文化的重要符号。这些意象与诗人们的行旅结合在一起,让人联想到大运河之上各种各样的流动:水的流动、船的流动、物的流动、人的流动,以致情思的流动、生命的流动。大运河古诗词,抒写的就是流动的历史、流动的情怀。细细品味这些诗作中的意象,可以在脑海中组合成一幅大运河的生活图画,也可以更好地理解大运河对人们日常生活的意义。唐代张继的《枫桥夜泊》,是人人耳熟能详的诗篇:“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乌啼和钟声诉诸听觉,霜月、江枫和渔火诉诸视觉,这些富含情韵的美妙的意象,只有与大运河的背景结合起来,只有在充满动感的夜行船中,才会显得格外美妙。城渐远,山寺渐近,寂静中的声音,时间与空间的切换,很多人的大运河夜航船的行旅经验都被这首短诗代言了。

再举一例意象之大者。姚鼐是清代桐城派散文大家,并不以诗名,但他的《德州浮桥》诗在设喻取象上却写得很有特色:“运河绕齐鲁,势若张大弓。隈中抱泰岳,两萧垂向东。”“隈”指的是弓把两边的弯曲处,“萧”指弓箭的末段。从地图上来看,流经齐鲁大地的大运河确实形如一张大弓,姚鼐诗句采用鸟瞰视角,连环设喻,不仅形象生动,而且新奇贴切,读后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姚鼐的诗固然是一篇文学作品,但对于认识大运河的走向,尤其是对于了解大运河山东段的走向特点,却具有地图学所不可取代的生动性和形象性。

在诗人眼中,大运河还是一条历史之河。那些发生在大运河上的史事,也透过诗人之眼,被记录了下来,成为一种特殊视角、特殊价值的历史文献。南宋时代,大运河是宋金使节来往的必经之路。乾道五年(1169),楼钥随其舅汪大猷出使金朝,沿途作《北行日录》,还作诗记录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他在《泗州道中》诗中写道:“行役过周地,官仪泣汉民。中原陆沉久,任责岂无人。”目睹陆沉已久的中原故国,听到遗民追思故国的悲泣之声,楼钥哀痛不已。此番运河之行,对楼钥而言,就是亲眼见证家国兴亡之旅。差不多百年之后,民族英雄文天祥兵败被掳北上,在运河道上亲历了亡国的惨痛。因为这些诗人的抒写,运河成为兴亡的见证。清代康熙、乾隆二帝南巡,途中往往考察运河漕运以及水利工程。康熙四十二年(1703),皇帝第四次南巡,途经高邮。当地士人贾国维献《万寿无疆诗》《黄淮永奠赋》,大合帝意,被召至沙船,试以《河堤新柳》七律一首,其首联“官堤杨柳逢时发”,暗含颂圣之意,再次大得康熙欢心,从此被康熙拔擢重用,成为康熙身边的红人。乾隆也曾多次南巡,理政余暇,在运河沿线流连风景,留下了不止一首题咏大运河的诗作。清代著名文学家蒲松龄,曾担任高邮知州孙蕙的幕僚,协助孙蕙处理河务,并写过《河堤远眺》等诗作。对于小说家蒲松龄而言,高邮的这番经历是他人生难得的一段体验。按照传统的诗歌题材分类,大运河古诗词中最常见的是怀古咏史、羁旅行役、离别送行以及山水游览等几类诗。从广义的角度来讲,这些题材类型都与历史场景相关。大运河所具有的恢宏的时空背景,对于敏感的诗人来说,就是最好的诗料,也为他们的诗作提供了深厚的历史背景。而这些诗作传之后世,也融入大运河的历史之中,成为运河的文化风景。

在诗人眼中,大运河也是一条文化之河,诗人们行走其中,自然也能体会其所蕴藏的中国文化精神。中国传统文化中,经常以自然界中的事物来比拟人世伦理道德,仁山智水,就是一种以山水比德的说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感慨时光的流逝,强调时不我与、自强不息的努力,这是儒家对于水德的认识。大运河的开凿、使用和治理的过程,就体现了这样一种民族文化精神。练湖闸是宋代大运河沿岸重要的水利工程,运河水位较低时,即开闸引湖水济漕。杨万里《练湖放闸(其一)》生动地描写了开闸放水时的壮观景象,体现了这一工程的浩大及其设计的精巧:“满耳雷声动地来,窥窗银浪打船开。练湖才放一寸水,跳作冰河万雪堆。”运河的治理,历来是一项艰巨的工程。清人潘耒在《汴河行为方中丞欧馀作》中,描述清代山东巡抚方大猷(欧馀)率领当地人民治河,废寝忘食,辛劳投入,十分感人:“公也捧节来治河,赤手与塞滔天波。指挥人徒三十万,北河柳尽南河柯。大帚如山小如堞,一浪不敌冲风过。晨餐掬泥土,夕眠枕盘涡。以身为石发为草,乃感帝力鞭鼋鼍。荆隆口闭神马塞,汴河南北重蚕麻。”另一方面,正如《荀子》所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中国古代学者对于人与自然、君与民、治理与被治理关系的思考。清道光十九年(1839)五月十二日,诗人龚自珍行抵淮安清江浦,目睹运河纤夫艰难拉漕船的情形,深有感触,作《己亥杂诗》第八十三首,其诗云:“只筹一缆十夫多,细算千艘渡此河。我亦曾糜太仓粟,夜闻邪许泪滂沱。”这虽然是一个普通官员的自省,也含有对于“覆舟”的戒惕。往深里说,这其实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忧患意识和民胞物与情怀的表现。从这一视角来说,大运河古诗词可以说展现了中国文化的情怀。

总之,大运河古诗词是一条诗歌之河。这些诗词体裁形式多样,有五七言绝句、五七言律诗、五七言古诗,还有词作,小令慢词皆有。本书将诗词混编,以诗人生卒年先后为序。词体之中,也不乏柳永、张先、周邦彦等名家之作。例如,周邦彦的《绕佛阁·旅况》就是一首长调慢词,其题材则是周邦彦最为擅长的羁旅行役之词。其下片云:“倦客最萧索,醉倚斜桥穿柳线。还似汴堤、虹梁横水面。看浪飐春灯,舟下如箭。此行重见。叹故友难逢,羁思空乱。两眉愁、向谁舒展。”其表达的精致和婉约,令人遥想北宋时代的人文风貌,即使在大运河路上奔走的倦客,也不失其优雅气度。

这三百篇历代诗家词人们优美的诗作,有如文学献给大运河的三百颗珍珠。本书试图将其串成一串项链,披挂到大运河身上,也呈献于读者的眼前。让我们一起沿着古典斑斓的诗句,沿着时间这条“逝者如斯”的流水,走进“万古流不绝”的大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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