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虹,李文化,2
(1.海南大学图书馆,海口570228;2.海南省外文海南文献与舆情研究中心,海口 570228)
在更路簿文化研究过程中,很多学者都注意到错漏问题。郑庆杨在《蓝色的记忆》[1]中解析与修正了王诗桃更路簿中的几条错误。周伟民、唐玲玲则在《南海天书——海南渔民“更路簿”文化诠释》[2](以下简称《南海天书》)中用页脚注的方式对部分错漏之意或直接给出可能的答案,但未进行系统辨析。李文化则通过建立数学模型,对更路进行数字化,用计算机检索方法,快速精准地发现一些更路“存疑”[3],而这些更路错漏很多是传抄过程中产生的[4]。借助计算机找出存疑问题比较容易,但最终要准确找到出错原因,依然需要查看更路簿原本或影印本,甚至是借助不同的版本[5-7]。
到目前为止,国内共发现有40多种更路簿,主要集中在琼海,有30多种;其次是文昌、儋州等地。
其一,曾昭璇、曾宪珊于20世纪90年代考证王国昌、麦兴铣、李根深、林鸿锦、许洪福、郁玉清、苏德柳、彭正楷、卢鸿兰、蒙全洲簿均为清本,陈永芹簿为民国本[8]。
其二,夏代云考证卢业发本[9]41、黄家礼簿为清本[9]283,吴淑茂簿为民国本[9]161。
其三,海南省博物馆征集到的《顺风东西沙岛更路簿》,被考证为清末抄本[10]。
其四,近年来,又陆续发现了伍书金、伍祖光、伍道熊、梁其锐、苏承芬、郑庆能、王诗光、王诗佩、郑有琴、陈传星、庄云青、陈在清、陈泽明、李琼美等抄本[7],但大部分皆为硬笔抄本,应是新中国成立后抄写。个别老渔民甚至收藏有多个版本更路簿,如王诗桃[11]。
其五,琼海市长坡镇孟文村的欧振军家传更路簿,是李少凡提供的最新发现,有2种,分别为《出口总簿》和《水路部》,皆为民国时期所抄写。
更路簿至今为止已经存续了600多年,一代代传承的过程中,不断演变[16],又不断得到更正,以及新的补充。在这当中,相应出现了各种版本之间存在有传承的关系及痕迹。对此,林勰宇在《现存南海更路簿抄本系统考证》一文中,在“已知更路簿传承线索”部分,对更路簿的传承进行了较为细致的梳理及研究。比如:苏承芬抄本更路簿系由苏德柳本转抄[17]103;卢鸿兰、彭正楷更路簿都合抄了两三种抄本[17]104;王诗桃抄本更路簿系合抄苏德柳本、彭正楷本,并有参考其他抄本[17]104;陈永芹抄本系抄自蒙全洲本[17]104;陈泽明藏本抄自林鸿锦本[17]104;王国昌本《顺风得利》与海南省博物馆馆藏《顺风东西沙岛更路簿》同源[17]104;麦兴铣本可能合抄自四五份抄本[17]105。
此外,经过仔细对比,笔者发现彭正楷本其实是抄自王国昌本,根据有三:
一是《彭本》残留的17条东海更路与《王本》的东海更路第26—42条几乎完全相同,除了第10—17条用“往”代替《王本》的“去”之外。
二是《彭本》“北海更路”194条,与《王本》前196条(其中缺少的两条是《王本》自我更正的“此条准”内容),无论是表述方式还是更路顺序的相似度高达98%以上。而《彭本》所缺少的《王本》第197—224共27条更路中,有26条是外洋更路,很有可能是因为船不走外洋航线,所以舍弃,当然,这只是猜测,据目前所保留下来的资料,也只能猜测。
三是彭正楷本西沙更路部分无标题,“《彭本》只两篇,第一篇为东海更路残留17条;第二篇《北海更路》有200条,为五十年前手抄”[18]。彭正楷生于1901年,接受采访是在1974年前后,当时他说的50年前手抄,也就是在1924年前后抄写,当时的他年纪20岁左右。从这些信息,可以得知《彭本》的抄写年代应该是民国时期,而王国昌1895年出生,比彭正楷大6岁,所以彭正楷本抄自王国昌本的可能性极大。
还有全部照抄的版本,如陈在清本(后附有彭正楷简介)抄自彭正楷簿,王诗光抄自彭正楷簿(2017年2月13日,笔者跟随周唐团队采访王诗光时,他说在19岁就跟着彭正楷到南沙各个岛礁作业,并从彭处抄得一本更路簿),并据自己的航船经验增加了内容。
渔民在传抄更路簿的过程中,由于书写水平不一,抄写笔迹各异,难免会出现各种错别字。即使是在专家整理之时,有时也会出现错别字,但也有可能是出版工作人员的差错。现对《南海天书》中所记20余种更路簿中的错别字进行整理、归纳,并分析纠正。
1.“更”错抄为“页”及“庚”
(1)“自大潭过东海用乾巽使到十弍时(更)使(驶)半转回乾巽巳亥约有十五页”[2]255
苏德柳抄本《更路簿》(20世纪70年代命名为《水路簿》)是《南海天书》从《南海诸岛地名资料汇编》中转录而来,此处的“十五页”应为“十五更”,因为在渔民的更路簿中,都是以更作为航海距离单位。有幸得到了此本的原始本影印件[19](图1),可以明显看出原文为“十五更”,所以在此处的错误应该是出版社的工作人员在录入时出的差错。
图1 苏簿一页(局部)
(2)“自石盘去铜铳仔用向甲更二线卯酉四更收”[2]927
此条更路中,“甲更”为“甲庚”的错别字,在海南方言中“庚”与“更”的读音是相同的,应为抄写时的错误。
2.“一更”曾经习惯记成“乙更”
“自脚坡至石龙使乙辛卯酉乙更收。”(许洪福)[2]411
《南海天书》解读此处的“乙更”为“二更”是错误的,应为“一更”,因为在海南琼海方言中,“乙”与“一”是同音。更为重要的是,琼海渔民习惯在更路簿中用“乙”作为数量词来表示“一”,是在民国以及民国之前的一种约定俗成,在许洪福本中就大量存在,如:“自弄鼻下鸟仔峙使寅申兼二线艮坤二更收,弄鼻仔下大弄鼻酉乙更。”[2]415《南海天书》此处解读为“缺字”是误解。晚清到民国的大量海南金石刻文中,就有用“乙”表示“一”的情况,如“载米乙升正”[20]。
在许洪福的更路簿中,一共有12条更路是用“乙更”来表述。
此外,还有其他版本的更路簿中也有“乙更”的表述方式存在,如苏德柳、麦兴铣、李根深等3种更路簿。
但是,这种用“乙”表述“一”的习俗存在较多的更路簿,大都是在民国或者解放初期抄写,到了当代,“乙更”的表述就几乎消失了,全都用了统一标准的“一更”。
3.“驶”错记为“使”
在渔民的更路簿中,更路所表达的是从某一岛礁开船驶往另一岛礁的航行路线,所以“驶”指的是“驶船”之意。在海南方言中,“使”和“驶”的读音也相同,故在更路簿中,渔民有时会弄错这两字的区别。
如:“自裤归上三角使乙辛辰戌五更收,使回乾巽巳亥。”[2]420此条更路中,前面的“使”是“使用”之意,后面的“使回”应是“驶船返回”之意,故“使回”是“驶回”的别字。
郁玉清抄藏本《定罗经针位》的“北海更路俱例”共有65条,其中61条的“使”都是“使用”的意思,即使用罗盘上的针位进行航行。
“牛轭”错记为“牛栀”“牛厄”,“自银饼去牛栀用午丙字二更”(陈永芹)[2]463,此二处的“栀”应该是书写时的笔误,因为“栀子,一种灌木或小乔木,因其芳香的白花而长期以来被栽培”[21]。牛轭,耕地时套在牛颈上的曲木,是牛犁地时的重要农具,与犁铧配套使用。牛轭状如“人”字形,约半米长,两棱。“栀”与“轭”形相近,可能是造成笔误的主要原因。又或许是因为抄写人知道牛轭是用木头制作,所以以为“轭”为木边旁,造成了这种两字意义相去甚远的错误?因为在中国的汉字当中,一般用木头制作的东西大多为“木”旁,如“椅”“桌”“柜”等。而对于抄写成“牛厄”,则可能为了抄写方便,只留下读音相同的半边,渔民们一看这个字都知道是指哪一个岛礁,最终成了他们的简写方式,属于一种约定俗成的写法。从海图上看,牛轭(牛轭礁,地处九章群礁东北端边缘),位于银饼(安达礁,地处郑和群礁东端)的西南方向,即午丙字(罗盘上子午与壬丙的中间线指向),可知“牛栀”解读为“牛轭”是正解。
1.“戌”的错别字“戍”与“戊”
从罗盘图式上可以清楚地看到,360度被分成了两两相对的12组24个针向,其中辰戌表示120°或300°。
戌,地支的第十一位,属狗。戌时,旧式计时法指晚上七点钟到九点钟这段时间。
戍,见于甲骨文,是商代一种镇守边地之官。常督率“族”“众”从事守边和征伐。其所驻之防地营寨亦称戍。后世称防守边疆为戍边。
戊,天干的第五位。本义是在库之戈。引申义为:武器,军械,军备,武备。
“自捞牛捞去西北角用乾戊二更”(陈永芹)[2]470。此条更路中的“乾戊”应是指缝针“乾戌”,即“乾巽辰戌”的中间线,故“戊”为“戌”的错别字,是在抄写时漏掉那一小横。此外,将“戌”误写成“戍”的更多,如李根深本有多达15处误抄为“戍”(另有一处抄写成“戊”),麦兴铣本有2处,蒙全洲有1处,卢鸿兰本有4处。
从以上的多种版本更路簿中可以看出,也许在渔民们心目当中,“戌”与“戍”中间的那一点与那一小横,是差不多的,所以他们在抄写时就比较随意,殊不知两字的意思因这两小点的形状,却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但因没有原始本或者原本影印件,所以无法最终确定造成错误是何种原因。
2.“巳”的错别字“已”
在罗盘上可以看出,方位上只有“巳”,所以针位应是“巳亥”。之所以在有些更路簿中会大量出现“已亥”或者“已”,造成这一错误的有两种原因,一是渔民们因为普遍文化水平低下,有好些甚至是文盲,所以在自己抄写或者是请人抄写时把这两个字弄混了,也有可能是抄写不甚细心,把‘巳’字的全包围写成了半包围。
在麦兴铣存《注明东、北海海更路簿》中,所有更路中的“巳亥”全部错抄成“已亥”,故在此特别说明,以免后人以讹传讹。
3.“未”错抄为“末”
在罗盘上可以看出,方位上只有“未”,所以针位应是“未”或“丁未”。从《天书》所记载的几十种更路簿中可以看出,犯这种错误的更路簿很少,只有王国昌抄本把“末”抄写成了“未”,且多达4处。
4.“巳亥”错抄为“乙亥”
“自大圈下白峙仔用乙亥一更”(陈永芹)[2]458,《南海天书》解读此处根据航行方向,此处应为单针巳亥[2]458,即“乙亥”为“巳亥”应是正解。在同一条更路的描述上,王诗桃本即表述为“巳亥”[2]355。蒙全洲本则表述为“壬丙”[2]600,“壬丙与巳亥”的方位相邻,在古代没有先进导航设备,渔民们用这两个相邻的方位,也同样可以准确到达目的地。
所以在此条更路中,“乙亥”应是“巳亥”的错别抄写。
“圈”的异体字“【□+九】”,【□+九】即九在方框之内,意为“圈”,较为独特。
这个字出现在陈永芹抄本当中最多,一共出现了12次之多,为大圈(华光礁)、二圈(玉琢礁)、三圈(浪花礁)、深圈。如自“大【□+九】(华光礁)去二【□+九】(玉琢礁)用乾巽辰戌二更”,“自猫住(永兴岛)去三【□+九】(浪花礁)用壬丙四更”,“自深【□+九】回不乜沙用巽丁字三更”等共10条更路[2]458-459。遗憾的是现今既未见原始本,也未见原本的影印件,不知原貌到底怎样。在陈泽明的原本中也出现了这个异体字,见图2。但是这个异体字是“【門+九】”,是九在门之内。虽然陈永芹与陈泽明的书写不同,但据所记更路条文,很明显,两个字应该都是“圈”的异体字。
图2 陈泽明簿第38页
在更路的传抄过程当中,有可能会存在遗漏现象,一是抄写人员的不小心,二是因为有破损的地方,看不清楚或者看不到。从我们目前所看到的更路簿原始本或者影印本看,除了许洪福和郁玉清本之外,产生遗漏问题的原因,大多数还是因为抄写人员的不小心。
1.因原始本破损严重明显缺失的漏字
(1)“自奈罗沙仔至铁峙线排使壬丙,加二线巳○……”(许洪福)[2]410
《南海天书》解读为“航行针用缝针(壬丙加二线巳亥)”[2]410是正解,但只解读对了航向,未能解读出其航程,据李根深执《东海、北海更路簿》中更路“自奈罗沙仔去铁峙沙排巳亥更半”[2]578,可判断此处“巳○……”应为“巳亥更半”,即漏抄了“亥更半”三字,所以此条更路的正确航向为“壬丙加二线巳亥”,航程为一更半。
(2)“自石龙去鱼鳞用口口癸丁四更”(蒙全洲)[2]608
除了蒙全洲,还有11种更路簿都记录有此条更路,详见苏德柳、王诗桃、许洪福、郁玉清、陈永芹、王国昌、麦兴铣、李根深、彭正楷、卢鸿兰、卢家炳本。
这些更路的航向皆为子午或癸丁,航程除卢家炳三更外,其余皆为四更,由此可知,此条更路所缺字部分应为“子午”。
图3《顺风东西岛更路簿》北海更路第80条
(3)“自光星仔往大光星□□□更收”(《顺风东西岛更路簿》,北海更路第80条,见图3)
从图中可以明显看出,这个版本此条更路的破坏情况较为严重,航向及航程完全看不到。但是,借助其他版本的相同更路,就可以非常准确地复原。从苏德柳等12种更路簿可以得知,只有陈永芹的航向为“丁字”,其他11种为“卯酉”,航程全部为“一更”。所以此条更路所缺失的部分内容应为“卯酉一”,即此条更路的完整条文应是“自光星仔往大星卯酉一更收”。
2.因抄写人员不小心造成的漏字
(1)“自鸟仔峙(西头)乙辛使乙辛二更”(郁玉清)[2]456
此条更路两岛礁之间漏了“至”或“往”,即意思为“从鸟仔峙(南威岛)驶船(往)(西头)乙辛(日积礁),使用罗盘上的指针乙辛(285°),航程二更即可到达。”
(2)“由双王去黄山马岛用向丙二更收黄山马用向巳”(林鸿锦)[2]489
《南海天书》只解读出前半部分。据下面梁其锐等7种更路簿所记录的同一条更路,可知此处应是漏字,即黄山马后漏了“东”,此条更路后半部分的表述应该是“黄山马东用向巳”,即从双王(双黄沙洲)去黄山马东(敦谦沙洲),航向为巳亥。详见梁其锐第53条,吴淑茂第95条,以及王国昌、麦兴铣、彭正楷、卢鸿兰、陈泽明本。
3.漏抄更的数量
对于此类的问题,可能有些是由于抄写者所借的版本原本就是没有更数,所以就有漏抄漏;有些是由于抄写者抄写时不小心漏抄所致,但具体是由于哪种情况导致,由于两位抄写者均已作古,故不得而知。
(1)“自秤钩至石盘使丑未兼线艮坤四更”(郁玉清)[2]455
《南海天书》解读为“航行针用缝针(丑未加线艮坤)”,并没能给出最准确的针向,据“自秤钩去石盘,用丑未兼一线艮坤,四更收。”(王诗桃)[2]382,再参考许洪福本[2]418和王国昌本[2]518,可知此处应是漏了“一”字,是“使丑未兼一线艮坤”。
(2)“大洲去干豆相对用壬丙巳亥平更”(林鸿锦)[2]485
从苏承芬[2]352、王诗桃[2]360、卢家炳[2]722、陈泽明[2]727等四种更路簿所记录与此条相同的更路来看,航向皆为巳亥,可知从大洲(万宁大洲岛)至干豆(北礁)的航程大约9更多至11更左右的航程,取其平均值,故此处应是“更”前面有漏字,大约是“十”更。
综上所述,可知手抄更路簿中所存在的问题主要有五种类型:
其一,因读音相同或者相近所造成的错别字。如“一更”记成“乙更”,“驶”记为“使”。其二,因字形相近而造成的错别字。如“牛轭”记为“牛栀”“牛厄”;既有“乌串”,又有“鸟串”;“第三”错记为“下三”。
其三,记载更路中针位的错别字。如“戌”抄为“戍”与“戊”,“巳”的别字“已”,“未”抄为“末”,“巳亥”抄为“乙亥”。
其四,地名表述中的异体字。如“圈”的异体字“【□+九】”,即九在方框之内,意为“圈”。还有“【門+九】”,即九在门之内,意为“圈”。
其五,更路传抄遗漏问题。包括因原始本破损严重明显缺失的漏字;因抄写人员不小心造成的漏字等。
以上所查找出来的更路问题,皆以《南海天书》收录更路簿为主,借助海南大学图书馆的特色馆藏更路簿原本或原件影印本,以李文化团队建立的更路数据库为技术支持,从版本关系视角,对相关问题进行研究,说服力较强。但也有某些部分由于可参阅的资料不够丰富,留待检验。这些研究,对新发现的更路簿研究将有一定的借鉴和帮助。但对于那些无明显传承关系的更路簿,则需要更多的文献支持和多学科的技术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