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断崖飞翔

2021-06-28 10:22陈曦
中国图书评论 2021年6期
关键词:儿童视角现实主义儿童文学

陈曦

【关键词】儿童文学  现实主义  儿童视角

近年来,在主题出版的热潮下,儿童文学的“现实题材”隐隐超越了幻想,成为童书出版的“新贵”,众多儿童文学作家集中推出了数量可观的“现实题材”小说。不得不说,这些良莠不齐的作品,在现实主义的“大纛”之下火热异常,但真正指向现实,具有穿透力的作品为数不多。王璐琪的《十四岁很美》(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21)是其中具有现实穿透感,具备现实主义特征的小说之一。

一、现实一种

当“写实”的手法与“现实”的概念相混淆,当现实被解释为对生活的描摹,当宏大主题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姿态如洪流般横亘在作者面前,一篇小说想要真正涉渡到现实主义的彼岸无疑难上加难。如何在文学中反映现实并给出方法论式的出路与希冀,是小说家面临的巨大挑战。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与历史进程中,儿童文学作家如何完成好这样深具难度的创作则更加考验着其对现实的认识能力与面向未来的永不改变的初心。

《十四岁很美》算得上是一部“异声”之作,它不但与那些畅销而低智的“快乐文学”迥然相异,同样也以因对现实的深挖,对儿童所可能或正在遭受的隐痛进行的切实关注而与那些被冠以“现实主义”的空洞作品拉开了距离。一部描写少女性侵的儿童小说所带来的刺痛与震撼远超宏大命题下的“同质化的感动”与仅止步于“大苦难”背景的历史题材所带来的“势必的沉重”。它并不轻松甚至会被当成“越轨”的话題,所挑战的是儿童文学主流讲述,它的“不合时宜”实际上所抵达的正是当下的“现实一种”,在主题上便超越了“反映”层面,指向批判的同时完成了对善与光明的呼告。

小说的主人公姜佳是一名“失忆者”,曾经拥有“最强大脑”的她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记忆的能力。她歇斯底里,举步维艰,只得把自己幽闭在一个逼仄的自我空间。她又是一位不断忍受着阵痛的承受者,暴力性侵让14岁的她背负上了身体与心理的双重枷锁。那一场场她不得不面对的公诉成为一道难以越过的天堑,而家人的暴躁与对凶手绳之以法的期待都是她最为沉重的翅膀,让她进退维谷,飞翔无法。

作家自开篇起便勾勒出了一幅这样的画面:本应天真烂漫的女孩在受到暴力侵犯后,不明所以,无所依凭,独自忍受精神与心理的双重折磨;本应担负起保护角色的成人,全部陷入了无措与崩溃的泥淖,只得把责任推还给凶手甚至女孩自身,把将恶人绳之以法当成事件的最终结局以求自我的拯救。灰暗的基调弥散在整个叙述空间,逼仄与压抑拧成了沉重的绳索,捆缚着主人公与读者。

这似乎触碰了儿童文学张扬柔顺纯美的“铁律”,却又切实地以一种陌生化的表达洞开了儿童文学应有的另一重维度——关乎“疼痛”与无声的呐喊。而之后主人公艰难的自我抉择更是以良善和诚实穿透现实的艰涩与冷酷,其最终完成的“成长”,体现了一种“强与弱”的“辩证法”。作为弱者的姜佳,以坚守善的形式捍卫着光明,她以精神的强大穿透了现实的冷峻,并影响了所有人。

《十四岁很美》充满了“冒犯感”,既是对被忽略的现实一种,更是对整个儿童文学界。当大量儿童文学作家以自认的现实来描摹当下儿童的处境,以沉重无比却“轻盈化”处理的历史题材来“反映”现实所需的精神内蕴时,这部小说张扬出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揭开那层若有若无的现实面纱,在暴露的同时给出涉渡之法,在善与恶的艰难博弈间,突出儿童的主体性,让其精神熠熠闪光。

二、幻与真的互文

现实题材儿童小说难以反映现实,一方面与作家认识世界的能力和敢于直面危机,给出具有知识分子骨鲠精神与智性的“作家方案”之态度有关,在很大一方面也与倾斜的儿童文学场直接相关。

进入“千禧年”以来,有学者认为中国儿童文学迎来了两个“黄金十年”,实际上这个表述并不准确,应该是童书出版的黄金与白银时期(而今的童书出版也开始面临新的困境与挑战)。儿童文学作品的大量出版在引起社会重视的同时,也势必迎来更多的审视。

当下的儿童文学场,其主要参与者不光是作家、批评家与出版机构,还有两个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即教师与家长。教师因其“权威性”而充当着审查机构,而家长则掌握着“资本”。不同于成人,儿童购书的资格因资产的不被掌握而自觉让渡给了家长,那么家长渴望让孩子看到的“现实”便成为刚需,被资本运作着的现实在儿童文学场中最为明显。

由于家长和老师的参与,童书市场随之发生变化。作家与出版社不得不面临着市场与内容的有效调和,这就势必会干扰儿童文学作家表意的深度与对真正现实书写的力度,被切割和改造的“适合儿童”的现实由此应运而生。

而近年来主题出版的火热,更是推动了作家们投身现实主义书写的潮流。这些作品主要以写实手法展现典型人物的日常生活,或是“站在朴素的人道主义立场同情‘底层的苦难,而且只能哭喊不能呐喊”[1]。真正展现人物幽微的内心世界,为儿童的现实处境担忧并给出破解之法的作品凤毛麟角,往往都是打着“内塑精神,外化行动”的旗号来以“儿童生活”遮蔽“社会现实”,用“教育”替代“关怀”,难道这不是与作家们口口声声的儿童本位渐行渐远吗?

无论如何,“儿童文学说到底是为儿童的,是为儿童精神生命的健康成长、为陪伴儿童愉悦地度过最初的生命历程而服务的”[2]。但这种服务,绝不是为了其愉悦而呈现伪现实,以欺骗和遮蔽去进行反智的创作。这恰恰要求作家能够深入现实的肌理,去关注那些难以被发觉的沟壑以真正护航成长,同时以责任和智性给出光明的方向。

《十四岁很美》在处理现实的冰冷面时,采取了一种十分符合儿童文学特征的书写方法,借幻以写真,以虚来衬实。小说中,在遭受到侵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姜佳都在梦中承受野生动物的“捕杀”,奔跑与绝望满溢而出,让她无法喘息。梦境是虚幻的,恰恰又是现实的忠实投射,在“动物世界”的书写过程中,作家丝毫没有提及姜佳所承受的现实压力,但是梦境透露出了全部的秘密。

纵观全书,会惊觉,比那场侵犯更加令她痛苦的是面对家人的煎熬,罪犯妻儿的跪求,来自老师和同学的“爱护”和不解,以及以谎言的形式令罪犯“罪有应得”的“教导”。她始终都在直面,无时无刻不在艰难地抉择。这些压力全部都寓言化地呈现于梦中。

这种以梦之幻来写现实之真的写法,让现实更为真实地直抵人心,然而作者笔力所限,未能在文章的结局延续幻与真的互文,这也是这部小说最终未能更抵深刻境界的一种手法上的遗憾。如果文末以一个更加“狂欢化”的处理,落实“幻”指向“真”的概念,便能在“面向未来”的意义上有所延展,这部小说将更具现实主义的魅力也更具普适性,因为“只有借助于将我们所面临的生活寓言化的手段,才能真正令生活的意义通过脱离本身的解读方式获得现实意义”[3]。这种写法本就应是儿童文学作家深谙的写作之道。

三、童眸与观看之道

作为一部儿童文学,《十四岁很美》书写少女在经受肉体与精神的双重重创后所面临的一系列生活与心灵的嬗变。她艰难地处理着儿童面对危机时的无助,并最终借助“良善之道”找寻到了自己的“存身之法”。作家取用儿童视角进行叙述,内观主人公痛苦的心灵世界,同时借助一双童眸来外察儿童所处的真实场域,也就是被成人所操作运转的世界。可以说,用未经浸染的视角去观察被习以为常甚至被指认为合理的环境,可以呈现出去遮蔽化的真实,而通过儿童纯良的内心则可以传递出一种驱散严酷、直達光明的强大力量。

在姜佳眼中,身边的成人无一不是“强大”的,无论是残忍的施暴者,还是悲愤的父母、痛心疾首的心理教师、焦虑难安的律师,他们的行为、言语都给儿童姜佳以巨大的威压。正与邪、善与恶在此时达成了一种吊诡的相似,他们以强大的“把控力”让弱小的主人公无所适从。

然而,还是经过姜佳的视角,我们又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强大”的背后是一种极致的“弱小”,其弱小经由童眸的“取景”,被直接投射在了现实之中,令人深思。

罪犯张肃军对美满有着无限的近乎病态的渴望,即使在工作上掌握着一定的权力,但他必须面对的还是贫困的生活、唇腭裂的女儿、难以压抑的焦虑,这些困顿的现实处境让他崩溃,最终推动着他伸出了邪恶的双手,去占有和摧毁无力反抗的弱者。

姜佳的父母是社会上最为平凡的,他们奔波于琐碎生活中,无比麻木。当作为顶头上司的张肃军闯入女儿的世界中时,他们丝毫没有察觉到不妥,反而视此为常。小说在处理这层关系时,用近乎“零度叙事”的笔触,不带情感的工笔勾勒,可恰恰就是因为作者营造出的这种“不经心”,才最应引起读者的关注。为人父母的本能警觉已经被平庸的生活所消磨,他们“兢兢业业”地工作生活,又“漫不经心”地充当着监护人,小说指向了他们,也指向了他们之外的父母师长。

而姜佳通过自己的勇气以及坦诚的精神,又震动并救赎了那些强大的成人,姜佳以童眸观看到了他们的苦痛,又以行动与精神给他们以力量和信心。小说最终完成了一次反向的“教导”,让读者看到了善与坚毅真正的意义。

实际上,对于整个儿童文学界来说,主人公姜佳的“眼睛”都是具有深刻意义的。任何一部现实题材小说,其实都应塑造这样一个特定主人公,因为“特定的个人经常提供一个反讽的透视角度,由此烛照其他人物的被普遍接受的价值标准和行为”[4]。姜佳的所观所言、所作所为,挑战的正是“被普遍接受的价值标准和行为”。作者借由一名儿童的视角以及选择,揭开了现实的一角,并难能可贵地给出了与之相应的“方法论”,关于处理现实的挫折,以及葆有纯善之心。

当绝大多数的儿童文学作家都在极尽善美之能事来书写儿童的生活与成长时,或许忽略了善的另一种表现形式,纯良不是避免艰涩与刺痛,而是在困顿的抉择间仍旧能够散放出精神的光明。童眸的观看之道,不只是单纯和“柔软”,他们能够也应该看到灰暗和冷峻,重要的是,他们看到这些晦暗部分后将何去何从。当面对断崖般的挫折、人生的至暗时刻时,又将怎样完成自我的蝶化与更生。

《十四岁很美》中,作者以姜佳的遭遇书写了一次艰难的成长,以及一次深具意义的广泛影响。主人公在经历了最初的迷茫与痛苦之后,在“惩恶”与“护善”的摇摆间,最终选择了护持真与善。她以决绝的勇气直面惨烈的回忆,以坦率的自陈完成心中的坚守,最终在挫折的摧毁下破茧而出。同时,她的决绝和坦诚也浪潮般席卷了文中的所有成人,并延展到文本之外,给读者以精神的砥砺。无疑,童眸与观看之道,是作家书写现实、给出精神指引的密钥,其打开的是文本内外的双重理解向度。

阅读《十四岁很美》,我们经由儿童的视角看到了不只拘泥于儿童的所有人的苦痛与艰难,也看到了足以击碎任何困顿的善与勇的力量。在当下的儿童文学环境中,这种不同于“常规”儿童小说的表达形式,令人欣喜。归根结底,儿童文学不应是一个浅表于观察儿童、书写儿童日常、促进快乐成长的独立闭环,其内容与意义必须具有张力,要在可读性的基础上给出表意的深度,赋予儿童真正意义上成长的可能,给予其应对现实挫折的能力,护念童心,坚强羽翼。而一部好的儿童小说,也同样是能给成人以启发的,其提供的反省空间绝不亚于任何文学体裁。

注释

[1]邵燕君.现实主义的此岸与彼岸[J].名作欣赏,2012(7).

[2]王泉根.中国现代儿童文学的理论深耕与多维建构[J].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20(2).

[3]周志强.走向“寓言现实主义”[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17(6).

[4][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61.

作者单位: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

(责任编辑 魏建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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