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事,少年心”:论明遗民词

2021-06-23 09:19马大勇
关东学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王夫之

[摘 要]明遗民是中国遗民史最光彩的一页,而且是清代词史具有“开山”意义的一个重要群落。与此相比,在清初词坛,遗民群落的表现没有诗歌那么“显赫”,但也很有特色,不能小看。本文以今释澹归、王夫之、屈大均、方以智等为代表,缕述明遗民词的高度成就及由此闪现出的坚贞卓绝的人格精神。

[关键词]明遗民;词;今释澹归;王夫之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历代词籍总目提要》及文献数据库建设”(18ZDA257)。

[作者简介]马大勇(1972-),男,吉林大学文学院“匡亚明学者”特聘教授(长春 130012)。

小引:关于遗民史

清初词坛上一直存在着一个亮眼的特殊群落,那就是遗民词。这个“遗民”群落我们习惯上基于“入清”这样一个事实,把他们放在清代文学里来讲,但标准称谓应该是“明遗民”,也就是明朝灭亡后遗留的子民。

“遗民者,天地之元气也”[黄宗羲:《谢时符先生墓志铭》,《黄宗羲全集·第二十册·南雷诗文集(中)》,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41页。],一部遗民史,源远流长,需要从商周之际的伯夷叔齐说起,以后但凡朝代更迭,就有象征着气节的遗民群体出现。但整部遗民史有三个时代的遗民“成色”最纯,那就是晋遗民、宋遗民和明遗民。因为这三个时代不仅涉及朝代更替,而且涉及异族入主,也就是说,除了国家主义,还有民族主义因素的介入,所以我们在历史上很少看到其它时代的遗民被称道、歌颂。与此相关的是,如果为异族政权“守节”,那就非但不值得称道,反而会遭到贬损,最典型的莫过于清遗民。我们其实在很长时间里是没有“清遗民”概念的,我们常常挂在嘴边的是“满清遗老遗少”,这里本身就包涵着贬抑的价值判断和丑化这一人群的目的。

这种“双标”的情况不能视之为理所当然。我在做近百年诗词研究的时候注意到了这一点,并发表了一点浅薄的感想,供大家参考:

应该如何认知和评价清遗民?是习惯性地站在汉族本位和机械进化论的台基上斥其为“遗老遗少”,还是到了可以平心静气审视他们复杂的内心世界的时候了?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已经不是遗民史研究必须回答的疑问,而是关乎传统文明价值判断的大问题。

我注意到,近年来,“清遗民”不仅渐成“话题”,并且也不再一边倒地讥刺和讽嘲,而是开始响起诸多的冷静理性的声音了。在此过程中,“保守主义”这个词汇影影绰绰,若隐若现,对它的解读似乎应该成为透视“清遗民”的一扇重要窗口。在占据了二十世纪主旋律的文化极端主义(金耀基语)思维方式下,我们几乎本能地认同一切“除旧布新”的方案,不假思索地认为凡激进必革命,必先进,必顺应历史潮流;凡保守必反革命,必落伍,必逆流而动。此种眼光早就应该,也正在被严谨的学理性研究所扬弃。“保守主义与其说是一种情境式的意识形态,不如说是一种价值保守主义。保守主义所捍卫的价值主要是传统价值……从某种程度上说,没有传统,也就没有保守主义”[王金玉:《保守主义的传统概念解析》,《齐鲁学刊》2007年第1期。]。诚然如此,在面对“清遗民”概念的时候,我们是应该带着足够的温情、理解和宽谅来体察保守主义立场在文化上的合理性与合法性的。葛兆光说:“其实从文化的角度看,沈曾植们的依恋旧朝,更多的是一种对传统生活、稳定秩序的企盼,在社会变动中,他们的旧经验无法适应新变化……他们未必特别重视一家一姓的天下更替,倒是更关心他们获得价值与尊严的文化传统的兴亡”。在清帝国转入民主共和国的进程中间,在西学浪潮疾骤地漩卷华夏大地的背景之下,在旁人的讪嘲声中,清遗民们满面风尘,蹒跚跌撞,追赶着风驰电掣的历史车轮。他们的背影当然有几分可怜与可笑,可也不无苍凉和悲怆的罢?如果能够理性審视保守主义概念,不再粗暴地视之为反动落伍的代名词,那么,清遗民对他们“获得价值与尊严的文化传统的兴亡”之“关心”就不仅是可以理解和宽谅的,对于一个多元化的现代社会结构来说,其实也应该是必需的,甚至值得珍视的。没有保守主义形成合力,一味高歌猛进,追亡逐北,一个社会最终会走向怎样的境地?在二十世纪中国,我们不是已经有了足够惨痛的历史教训可以汲取么?尽管还汲取得远远不够。

“世但知识时务者为俊杰,焉知不识时务者为圣贤耶”,金圣叹的这句批语自然难以贴切全体清遗民的身份和表现[《水浒传》五十九回,施耐庵著,金圣叹评:《水浒传(注评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845页。],但能持这样的角度观照,即便析离不出“圣贤之义”,至少也令我们意识到:清遗民们的选择比之诸多“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风派新贵”如果不算是高尚,那么也实在不能算是个人品节的瑕疵和污点。而在此意义上,清遗民与构成遗民史精粹的晋、宋、明三朝遗民是不应有那么成色悬殊的裁量的。

雨欲退,云不放

到明遗民群体上来。他们除了是遗民史最光彩的一页,而且是清代词史具有“开山”意义的一个重要群落。先师严迪昌先生《清词史》开篇用了二十多万字,几乎占全书四分之一的篇幅来谈明遗民诗,就足见他们在清词史上的分量。与此相比,在清初词坛,遗民群落的表现没有诗歌那么“显赫”,但也很有特色,不能小看。

我们先来看一位大家不太熟悉的词人,今释澹归。澹归(1614—1680),法名今释,澹归是他的字,也常被称为“澹归今释”。俗姓金,名堡,字道隐,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明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授临清知州。明朝灭亡后,金堡先后至福州、端州谒隆武帝、永历帝,任礼科给事中。顺治七年(1650)被诬,下锦衣卫狱,受到严刑拷讯,左腿折断,被遣戍贵州清浪卫。在押解途中金堡逃脱,间道入桂林茅坪庵剃度为僧,后辗转至广州海云寺充当碗头僧,也就是寺庙里的洗碗工。康熙元年(1662)至韶州丹霞山建别传寺,成为粤北一大丛林。

澹归的身份是出家人,为什么又把他算在遗民群体之中呢?这里主要是涉及到“薙发令”的问题,所谓“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遗民之辈如果保留明朝发式,势必一死,改成清朝发式,又不甘心,于是相当多的遗民干脆出家为僧道,用来掩盖自己的遗民心迹。所以,清初的僧道与其它时期的僧道不同,我们往往将其视为遗民的一支。这在陈垣先生的名著《明清之际滇黔佛教考》中已经有了很成熟的判断,而澹归在去世近百年后遭遇“《遍行堂集》案”更是凸显了他披着僧人外衣的遗民身份。

乾隆四十年(1776),乾隆帝审阅各省呈缴的应毁书籍时,注意到澹归的《遍行堂集》,大怒之下,传下圣旨:“查澹归名金堡……托迹缁流,借以苟活,其人本不足齿,而所著诗文中,多悖谬字句,自应销毁……并将所有澹归碑石……椎碎推仆,不使复留于世间。又闻丹霞山寺,系澹归始辟,而无识僧徒竟目为开山之祖,谬种流传,实为未便,但寺宇成造多年,毋庸拆废,着……将其寺作为十方常住,削去澹归开山名目……不许澹归支派之人复为接续”,这些话都是说得非常严厉的。圣旨一下,别传寺一蹶不振,失去了在岭南佛教中的崇高地位。有的文献记载说别传寺因此案惨遭清廷血洗,杀僧众五百余口,似不可信,于情于理,朝廷和地方政府都不至于为此大开杀戒。

先来看澹归的《满江红·大风泊黄巢矶下》:

激浪输风,偏绝分、乘风破浪。滩声战,冰霜竞冷,雷霆失壮。鹿角狼头休地险,龙蟠虎踞无天相。问何人、唤汝作黄巢,真还谤。 雨欲退,云不放;海欲进,江不让。早堆垝一笑,万机俱丧。老去已忘行止计,病来莫算安危帐。是铁衣、著尽著僧衣,堪相傍。

据严先生考证,澹归的词大都作于康熙十年(1671)前后,那就是说,包括这首《满江红》在内的很多作品,都带有他大半生乃至一生心事总结的色彩。的确,这首《满江红》就是借风浪险阻起兴,将自己的平生心迹浓缩在特定的场景和人物上面。开篇五句密集运用风浪、滩声、冰霜、雷霆等意象,将自身的跌宕经历和大动荡的时代气氛渲染得异常鲜明。鹿角狼头都是瞿塘峡上的险滩,比起黄巢矶的险恶算不了什么,其实更险恶的何尝不是这天翻地覆的时局?明太祖定都“龙蟠虎踞”的南京,如今他的后代还不是摧枯拉朽般走上末路?黄巢也好,大明也罢,历史成败,大概都是如此凄凉吧!

过片“雨欲退,云不放;海欲进,江不让”十二个字是所谓“词眼”,云雨撑持,江海激撞,从字面上讲,似乎不好解释,但却正符合古人“无理而妙”之说,自己目击心伤的这段历史之诡谲复杂、犬牙交错,再也没有比这十二个字更好的表达了。面对如此局面,已经渐进老境的自己还能怎样?只好“堆垝一笑”,视之如槁木死灰一般了!堆垝,困顿独坐之貌。万机俱丧,用的是《庄子·齐物论》的典故:“南郭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曰:‘……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我们在文化史上讲“儒道互补”的命题,一般地说,“儒”常用于有为的顺境,“道”则用于无可为的逆境。澹归在这里用到庄子,也是依循着这样的规律的。

老病是人生之必然,老去了,出处行止就不再盘算;病来了,平素的安危也就没必要计较。回望自己的一生,何尝不像黄巢一样,“铁衣著尽著僧衣”,最终以僧衣伴随着老病之身呢?严先生说这首词“诡谲其词,似实又虚”,“联系一己遭际”,又对“当世黄巢(李自成)有所感慨”[嚴迪昌:《清词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第96页。]。以“铁衣著尽著僧衣”的黄巢联系到自己身世,这是不难感受得到的,后一半的判断我则稍有一点不同意见。传说李自成并未战死九宫山,而是出家为僧,号奉天玉和尚,金庸小说《雪山飞狐》就演绎了这样的说法,但我以为按一般情理推断,在澹归创作本篇的康熙初年,李自成“著僧衣”的说法纵然有,恐怕也不会很广泛地传开,否则也早会引起朝廷侦骑的注意了。

这一点辨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澹归这首词激扬悲壮,绝不在辛稼轩之下,而一种洞穿肺腑的痛感则是连稼轩也没有过的。严先生说他的词“苍劲悲凉,极痛切凄厉”“比辛弃疾多苦涩味,较蒋捷为辛辣,这是遭际身世大悲苦心境的表现”[严迪昌:《清词史》,第95页。],论断精准至极。

千古奇作骷髅词

澹归还有一组词得到严先生很高的评价,不仅很罕见地全文录入《清词史》,而且称其“极尽淋漓痛快而又诙奇幻化的描述,是词史上不可多得的作品”[严迪昌:《清词史》,第97页。],那就是《沁园春·题骷髅图。梅花道人曾有此作,见其浅陋,乃别为之,得七首》。我们这里来看其中三首:

叹汝骷髅,骷髅汝叹,无了无休。便脂消杵臼,抛沉海底;灰飞炉火,吹散风头。起倒非他,笑啼是我,生不推开死不收。谁来问,问谁来感慨,禁舌凝眸。 思量多少迁流,直趱得、纷纷作马牛。痛支离天地,紧穿过电;颠连民物,烂沙浮沤。后辙前车,爱悲憎喜,有得揶揄没得羞。还闻道,道汝能无事,我也无忧。

几个骷髅,被人敲磕,着甚干忙。见绮罗软美,生来结构;鞭捶怨毒,死去思量。蝼蚁为亲,乌鸢作客,朝露何由吊夕阳。谁家事,却自行自说,还自承当。 无端熟境难忘,有一点、灰生万点霜。任劈波鱼痛,明年昨日;穿空鸟痒,此土他方。旧恨非存,新欢莫续,地老难扶天又荒,好听取,唱尸林一曲,寸断柔肠。

我见骷髅,出尘妩媚,绝代豪华。占江山万古,千群斗蚁;交亲四海,两部鸣蛙。已脱囊藏,何劳粉饰,独露堂堂不似他。长怜悯,暂堆些马鬃,又作人家。 休教梦绕天涯,看流水、无心恋落花。问回风雪卷,谁来争席;横江月坠,任去磨牙。太乙符空,西方药尽,洒落相撑乱似麻。真平等,便渔阳鼓吏,谵杀三挝。

词题中的“梅花道人”系指元代著名画家、与黄公望倪瓒王蒙并称“四家”的吴镇(1280—1354),他有《沁园春·题画骷髅》云:

漏泄元阳,爷娘搬贩,至今未休。吐百种乡音,千般扭扮;一生人我,几许机谋。有限光阴,无穷活计,汲汲忙忙作马牛。何时了,觉来枕上,试听更筹。 古今多少风流,想蝇利、蜗名谁到头。看昨日他非,今朝我是;三回拜相,两度封侯。采菊篱边,种瓜园内,都只到、邙山土一丘。惺惺汉,皮囊扯破,便是骷髅。

这首词其实也不差,但一来格律上有些差错,从中可看出元人填词近曲的随意性;二来开头“漏泄元阳,爹娘搬贩,至今未休”几句,确实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批评的“鄙俚荒谬”。看来澹归确实很喜欢这个题目,但感觉被吴镇写坏了,所以自起炉灶,而且兴致勃勃,一写就是七首。

澹归为什么喜欢这个题目呢?我想,原因我们不难理解。骷髅是个死亡意象,或者叫做生死意象,而生死,是各种哲学,包括宗教哲学在内都要去努力追究的终极问题。第一,澹归现在是僧人身份,佛教追究生死;第二,他学问渊博,通晓道家经典,对《庄子·至乐》篇所记的庄子与骷髅的对话也必然熟悉;第三,他身处明清易代之际,血火刀枪中,看得最多的就是生死;第四,他曾被诬陷拷打,自己闯过生死关。以上因素综合起来,那就决定了他看吴镇的词一定觉得“浅陋”,而自己关于生死又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当然就会奋笔疾书,大言炎炎,成就词史上这一组奇之又奇的作品。

所谓“奇之又奇”,我们能最直接感受到的就是意象极度密集,信息量特大,古今、生死、时空、真伪……各种命题交错闪现,不可捉摸,也不易解读,我们偷个懒,还是抄一段严先生的精彩评语看看:

“题骷髅图”七首,一腔大哀情出以嬉笑怒骂之笔法。词中或对人间沧桑的颠翻,或对生灵如蝼蚁的被践残,或对人魅转化、鬼蜮伎俩的惑变……词中不免有人生无常、世情难测的宿命色调,但总的说来是澹归历经凶险颠沛人生所积累的深沉感受的抒发,是那个时代人难为人、鬼不成鬼的动荡昏沉的现实的一个侧面写照[严迪昌:《清词史》,第97—99页。]。

值得补充的一点是:澹归这组词的表现方式,很接近现代文艺理论中的“暴力美学”一路,比法国的波德莱尔要早差不多两百年。和澹归大约同时代的八大山人,也在他的画作中展现了一种前无古人的怪异、荒诞之美。两个人又都做过僧人,恰好形成了一组镜像般的对照。他们的创作告诉我们:中国古典文艺是复杂、深邃、很耐咀嚼的,甚至有很先锋性的一面。

除此之外,严先生还提醒我们很重要的一点:写长调慢词,动辄联章叠韵,一写数首、十数首甚至数十首,显得凌厉激越,这是清词有别于前代词的一个重要特征。

“骷髅词”的当代回响

从上文我们可以体会到,骷髅乃是佛道两家参悟死生之共途,把它写入咏物词,非有大胸怀、大手笔不能驾驭,这几乎是“死亡的诗学”背景下“哥德巴赫猜想”级的难题[“死亡的诗学”系借用张晖文章名,《文学评论》2013年第4期。]。澹归这一组词作为旷世绝作,对后人也产生了一定影响。我近年来研究二十世纪诗词史,读到尘色依旧(1969—)的三首和作,深表赞叹。尘色依旧本名沈双建,江苏南通人,现任某职业学校教师,诗词总量逾千。其诗古近体兼工,既多关切历史现实,亦抒情写心,皆有精悍声色。他的三首《沁园春·骷髅》亦多虎跳龙拏之气,不减澹归手笔:

我问骷髅,骷髅问我,竟何如之?想情迷荒草,不辞霜浸;梦如死月,莫怨花迟。眼已空空,舌犹存否,说与先生岂不知。虫蚁意,竟悄然穿耳,凉意丝丝。  谁言精魄如斯,但一掷、皮囊暗夜时。好唤来虎豹,饥餐渴饮;空余骨肉,雨打风笞。前世莲花,今生机会,笑煞庄严向古祠。寥落处,有几人记得,当日妍媸。

我对骷髅,骷髅对我,仔细端详。笑道旁弃置,不关矢溺;百年风雨,不减荒凉。天际归鸦,枝头鹈鴂,岂是因人啼断肠。空回首,正荆榛依旧,落日昏黄。  恍然当日皮囊,肯妙想、奇思八宝妆。竟美人如玉,洞开两眼;诗心如火,凝骨严霜。或许温情,不应纵放,到此一般无短长。端详久,且碧磷擦拭,说与荒唐。

前世庄周,庄周前世,一般荒唐。甚其心烟灭,青冥浩荡;其颅如铁,制骨成觞。新酿才成,邀君何处,一饮骷髅是醉乡。休摇首,有古时明月,依旧清凉。  未须玉嵌金镶,但酒浸、自然透体香。唤山灵山鬼,幽魂随舞;妖邪魑魅,影幻昂藏。摩颡遥思,搏人清景,磷火微明且作狂。更无语,想空空七孔,当日王嫱。

“情迷荒草”“梦如死月”“美人如玉”“诗心如火”“山灵山鬼”“妖邪魑魅”云云,无不怪怪奇奇,摇曳诡变,其中既蕴涵着哲思命题,又折射出现实心绪。不能小看这种“唱和”,往大里说,这是“清词经典化/清词接受史”的大问题,也是我们判断二十世纪旧体诗词品质的重要标尺。

天下事,少年心

澹归下面我们要谈到大思想家王夫之(1619—1692)。清初三大思想家中,如果论诗,黄宗羲和顾炎武都是大家,但他们都不作词。王夫之的诗不如黄和顾,但词的创作量比较大,而且写得相当好,足以在遗民词群乃至清初词坛成一名家。王夫之的好词不少,但我一读之下难以忘怀的还是这一首《更漏子》:

斜月横,疏星炯,不道秋宵真永。声缓缓,滴泠泠,双眸未易扃。 霜叶坠,幽虫絮,薄酒何曾得醉。天下事,少年心,分明点点深。

这首词无题,如果试着给它加个题目可以叫做“秋宵”。词从秋夜风景写起,徐徐道来:“斜月横,疏星炯,不道秋宵真永”。“永”者,长也。在如此漫长的秋夜,不眠的词人又有着怎样的心事呢?“声缓缓,滴泠泠,双眸未易扃”,“扃”者,关门窗也,这里用在“双眸”上,诗的意味就出来了,词人的形象也出来了,这就慢慢地逗漏出自己的满腹心事。“霜叶坠,幽虫絮,薄酒何曾得醉”,如果能酒醉麻痹了自己,难得糊涂也好,可是自己还是双目炯炯,“天下事,少年心”越发分明地在眼前闪现!

作为遗民,王夫之“深閟固藏”“荒山敝榻”[曾国藩:《王船山遗书序》语,曾国藩著,王澧华校点:《曾国藩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33页。],可谓坚贞卓绝;作为學者,王夫之著作宏富,《船山遗书》二百三十余卷有如一部小型百科全书;作为历史学家,王夫之别具只眼,常常有一种“深刻的偏颇”或“偏颇的深刻”。前些年,我写过一篇小文章《张巡事件的非主流声音》,曾经体会到这一点[马大勇:《张巡事件的非主流声音》,《文史知识》2007年第5期。]。什么叫做“张巡事件”呢?事情发生在我们熟悉的安史之乱时期。玄宗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安禄山起兵叛变,张巡以真源县县令身份在河北、河南一线起兵抗击叛军,后来和许远同守睢阳古城,即今天的河南省商丘市。在睢阳,张许联军被困经年,终于缺兵少粮,援军不至,在肃宗至德二年(757)城破被俘,他和部将南霁云、雷万春等三十六人同时殉难。

至德二年,肃宗李亨派遣大将张昊代替见死不救的节度使贺兰进明急援睢阳,在张巡死后的第三天,张昊率领大军赶到,但是已经无济于事,于是他命人为张巡撰写悼词,总结其功过是非。在撰写悼词的过程中,有一个“议者”跳出来讲了这么一段话:“张巡开始守睢阳的时候,一共有六万人。粮食吃完之后,他应该率领大家突围,结果张巡是以食人为代价,坚持了这么长时间,这样的张巡能算是完人吗”?这位“议者”到底何许人也?史书没有记载,但他抓住了张巡守睢阳的一个重要细节,非常值得人深思。

什么是“食人”?同样见诸《新唐书》的记载:当粮食吃光的时候,很多士兵都被饿死,侥幸活着的人也是毫无力气。于是,张巡把自己的爱妾奉献出来,他说:“诸君经年乏食,而忠义不少衰,吾恨不割肌以啖众,宁惜一妾而坐视士饥?”——你们各位很久没吃上饱饭了,但是忠义之气不见衰减,我恨不得把肉割下来给大家吃,难道还舍不得一个妾而看着你们挨饿吗?于是张巡杀了这个小妾,煮了一锅人肉给大家吃。张巡的副手许远——不知道是没有小妾还是没舍得——把他的仆人杀掉了,给大家吃。

在张巡、许远两位总指挥的榜样作用下,睢阳城内易子而食,“凡食三万口”。到睢阳城被攻破的时候,“遗民仅四百而已”。在上面的细节当中,“而已”这两个字其实是很难堪的。几万条生命就这样如一缕轻烟,消融飘散在史家的一声轻轻的叹息之中,在历史的潮流中打了个漩涡,连浪花都没有溅起一个,就平静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难道他们不曾有过痛苦的挣扎吗?不曾有过绝望的呼号吗?不曾有过“悲莫悲兮生别离”吗?不曾有过“阁泪汪汪不敢垂”吗?像这样的历史事件,我们真的是不忍细想,也不知该怎么评论。

在“张巡事件”的诸多评议中,王夫之的《读通鉴论》的意见很值得倾听。他在肯定张巡历史功绩的情况下,进一步指出:“守孤城,绝外援,粮尽而馁,君子于此,惟一死而志事毕矣”。他说,让你守着一座孤城,没有外援,粮食都吃光了,仁人君子到了这个地步,自己一死殉国也就罢了。“过此者,则愆尤之府矣,适以贼仁戕义而已矣,无论城之存亡也,无论身之生死也,所必不可者,人相食也”!——你要超过殉国这个尺度,那就容易走向反面了,这叫“贼仁戕义”。不管城之存亡,不管身之生死,无论如何都不能做的就是吃人!王夫之在最后充满激情地得出结论:“张巡吃人,不谓之不仁也不可!”在主流话语的强大压力下,王夫之尖锐地指出张巡的行为是“贼仁戕义”、“所必不可者,人相食”,而且下了一个“不仁”的最终结论。这些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就好像是一道横天而至的闪电,曾经那么短暂而灿烂地照亮了人道主义的漫漫夜空。

什么是大思想家?什么是大师?当社稷丘墟,法统崩塌,呼天无灵,悲愤填膺,他们并不因为食人可以为自己捍卫的阵营带来某些利益而违心地高唱赞歌。他们懂得,不管什么借口,人都有不被同类吃掉的权利;他们懂得,在应该坚守的民族国家利益之上,还有“仁”的根本原则永远不能被动摇和毁弃。在我看来,对张巡事件的评议正好可以凸显王夫之作为大思想家的阔大气象和深沉情怀,也有助于我们理解何谓“天下事,少年心”。

王夫之晚年还有一首《鹧鸪天·自题肖像》,《清词史》中未选,我以为有点遗憾,这是王夫之一生的“结案陈词”,“天下事,少年心”在这里能看得更加清楚:

把镜相看认不来,问人云此是姜斋。龟于朽后随人卜,梦未圆时莫浪猜。 谁笔仗,此形骸,痛愁输汝两眉开。铅华未落君还在,我自从天乞活埋。

屈大均的《梦江南》

再来看屈大均(1630—1696)的《道援堂词》。在清初诗坛,屈大均与陈恭尹、梁佩兰并称“岭南三大家”,洪亮吉论诗绝句云:“尚得昔贤雄直气,岭南犹似胜江南”,认为他们的风骨和成就都超过了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并称的“江左三大家”。作为“岭南三大家”之首座,屈大均的诗史地位远远高过他的词史地位,但他的词也不可小觑,在清初词坛足称一家。

“晚清四大家”之一的朱祖谋以《望江南》论清代词人,题屈大均云:“湘真老,断代殿朱明。不信明珠生海峤,江南哀怨总难平。愁绝庾兰成”。一方面,这首词以为屈大均之词风是来自陈子龙的遗韵,这样说并不准确。严先生以为屈氏词更多的是“豪健”:“主要表现为风云气盛,有股郁勃怒张之势,所以词中展现的空间开阔,悲壮情韵弥漫于一种寥廓感中”[严迪昌:《清词史》,第104页。]。为什么“豪健”“寥廓”呢?这与他常年远游边关绝塞的任侠生涯有关系。

顺治七年(1650),清兵围广州,屈大均为避祸削发为僧,法名今种,字一灵,名其所居曰“死庵”,以示誓不为清廷所用之意。顺治十三年开始,以化缘为名开始云游四海,足迹半天下,尤其在陕西、山西一带为多。为什么大家都把目光瞄准这个地方呢?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中有一个看法:陕西地处黄土高原,地势较高,从军事作战的角度来讲可谓居高临下,可以势如破竹,从秦朝开始,历代君主从陕西起事者一般都可以克定大业,所以秦晋一带是未来大明朝恢复的根本。因为长期漫游北方,得江山之助,他的词风显得苍茫寥廓就不难理解。

另一方面,朱祖谋的词也很有价值,它的确点出了屈大均“哀怨愁绝”的特征。像屈大均这样的遗民之辈,对故国怀有深情,在个人情感方面也是“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他在陕西榆林游历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叫王华姜的女子。两个人情谊深笃,结果回到广东没有几年,王华姜一病不起,年仅二十五岁就香消玉殒。屈大均伤痛欲绝,写下《哭華姜》绝句一百首,这恐怕是中国历史上篇幅最大的一组悼亡诗了。我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在苏州大学明清诗文研究室编辑的《明清诗文研究资料集》中看过这一组诗,还抄了其中的三十多首。现在大家到“搜韵”上一找,很容易就能看到全文。

了解了上述背景,我们再来读屈大均的《梦江南》二首:

悲落叶,叶落落当春。岁岁叶飞还有叶,年年人去更无人。红带泪痕新。

悲落叶,叶落绝归期。纵使归来花满树,新枝不是旧时枝。且逐水流迟。

第一首的“叶落落当春”需要加个注释。我是东北人,在江南生活过几年,但都不能理解为什么春天会落叶。直到2010年春天去广州开会,当地的老师告诉我广东的树都是春天长出新叶子,把旧叶子顶下去,所以都是春天落叶的。我这才恍然大悟,懂得了屈大均这句词。文化学研究中有一项“地理环境决定论”,在很大程度上,所处的地理环境决定了文化的内容。比如说,北方人比较习惯穿深色衣服,其实是因为北方风沙较大,气候干燥,浅色的衣服穿出去一天,回来就看不得了,深色的衣服显然比较耐脏。到了江南烟水之地,大家就喜欢穿浅色的、鲜艳的衣服,因为比较潮湿干净。这当然是最表层的现象了,这些年以广州大学曾大兴老师为代表,一批学者致力于文学地理学研究,取得了诸多可观的成果,很值得关注。

回到《梦江南》。这两首词可以做悼亡悲逝词来看,说是悼念王华姜的,或是悼念其他友人的都可以,很有朱祖谋所说“哀怨愁绝”的味道。但是如果我们结合屈大均的生平心事,又觉得如此理解显得格局小了一些,简单了一些,其背后是不是有着更沉郁的关于社会现实的关切与感喟呢?所谓“岁岁叶飞还有叶”“纵使归来花满树”,会不会是表达光复大明的期望和信心呢?但是“年年人去更无人”“新枝不是旧时枝”,在抱有满腔希望的同时,眼看大势衰颓,狂澜难挽,心头也不免生出一叠叠的悲怆吧!

就遗民群体而言,“年年人去更无人”至少有两层含义:一种是人天永訣。每逝世一个人,遗民阵营中就少掉一个人;另一种就是改变立场、逐步离开遗民阵营的人。比如康熙十七年所开的博学鸿词科对遗民阵营就是一次沉重打击,大量持遗民立场的名士,上到黄宗羲傅山,下到朱彝尊潘耒,最终都不同程度地承认了清朝正统的合法性,其中有些抵抗,也都是少数人,而且能量也很微弱了。这一类迹象不都是“年年人去更无人”“新枝不是旧时枝”吗?我们不能确定屈大均写这两首词时内心一定想到了这么多,他的意旨可能在有意无意之间,但“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我们根据屈大均的行迹心性联想到这些,应该也不全是捕风捉影的无根游谈吧!

泪珠儿,从今止;眼珠儿,从今洗

在我个人看来,明清之际的文化巨人除了顾、黄、王三大家之外,方以智也应该算一个。方以智出身桐城方氏文化望族,祖父方大镇是大理寺少卿,相当于今天的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父亲方孔炤任湖广巡抚,地位超过一般的方面大员,所以方以智与陈贞慧、侯方域、冒襄并称“明末四公子”,一身而兼有仕宦书香世族的特征。至于他本人之才华横溢尤令人惊叹,不仅在传统的诗文书画领域称一时俊杰,也不仅介入朝政,具有相当的影响力,而且在哲学、宗教、自然科学等方面具有卓越的造就。他早年受西方传教士毕芳济、利玛窦影响,广泛阅览西方科学书籍,成为最早接受“地圆说”和“脑主思维”说、最早提出金星水星绕太阳运行、最早做“小孔成像”物理实验的中国人之一。单从这一点来说,就不愧为中国文化史的一位奇人、通人和巨人。方以智研究近些年来成为海内外多个学科研究的热点,著作林林总总,其中任道斌先生的《方以智年谱》和余英时先生的《方以智晚节考》最为著名,也最为重要。

方以智存词不多,但水准颇高,严先生称其词“不仅为清初遗民词的精华,也是有清一代安徽词人足称冠冕的名家”[严迪昌:《清词史》,第107页。]。我们这里只看一首——《满江红·梧州冰舍作》:

烂破乾坤,知消受、新诗不起。正热闹、黄金世界,红妆傀儡。兰蕙熏残罗绮骨,笙歌饯送沙场鬼。被一声、霹雳碎人间,春心死。 泪珠儿,从今止;眼珠儿,从今洗。见青山半卷,碧云千里。鸣涧响遮归鹤语,冷风剪破雕龙纸。几万重、楼阁一时开,团瓢里。

在明末清初的变乱年代,方以智的一生也和别人一样,极尽曲折跌宕之能事。他崇祯十三年(1640)中进士,任翰林院检讨。李自成攻进北京,方以智被捕,并遭胁迫指认同僚。后来方以智乘机脱逃至南京福王政权,马士英、阮大铖等将其卷入“逆案”,意欲除之而后快。方以智于是伪装成道士逃到天台、雁荡山中,靠卖药为生。顺治三年(1646),方以智在南明桂王政权任职,又追随桂王败逃梧州,数年后被清兵拘捕。广西提督马蛟麟胁迫其投降说:“官服在左,刀剑在右,你自已选择吧!”方以智从容弃官服就刀剑,视死如归。马蛟麟佩服不已,亲手解开绑绳,允许他出家为僧,羁养于梧州古刹冰井寺。这首《满江红》就作于此时。

了解上述背景,我们才能体会到这首词的内蕴。诚然,其中有一些佛教思想的渗入,比如“几万重、楼阁一时开,团瓢里”就很典型,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方以智当时的僧人身份,但更不能忽视的是其中与僧人身份很不匹配的那种热肠热血。“烂破乾坤”“黄金世界,红妆傀儡”“被一声、霹雳碎人间”“泪珠儿,从今止;眼珠儿,从今洗”等句子都是激切喷薄,咄咄逼人,不仅刻画出自己的风骨气质,也为易代之际遗民一辈剪出了很清晰的侧影。本文提到的四位遗民词人有三位是出家人(屈大均系出家后又还俗),这就很清晰地显示出清初僧道群体与遗民群体极大范围的交集,除了上面提到的几位,著名的遗民诗僧至少还有函可、担当、苍雪、函昰、读彻等。小说《西游补》的作者董说也是其中一员,他的法号叫做南潜,字月涵,这一特定时期的文化史、诗歌史现象是很值得深入研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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