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空调查与注册会计师审计：基于瑞幸咖啡事件的反思

倪敏 王振兴 李华（副教授）（南京审计大学政府审计学院 江苏南京 211815）

一、引言

被誉为咖啡界“独角兽”的瑞幸咖啡自2017年6月注册成立，仅仅用了两年不到的时间便成功登陆纳斯达克，创造了最快IPO神话。上市之后，很快超越星巴克成为我国门店数量最多的咖啡连锁品牌。然而，欲速则不达，瑞幸咖啡从快速超车到翻车，也只用了一年的时间，2020年5月15日，因财务报告造假，瑞幸咖啡收到了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上市资格部门的退市通知，神话终告破灭。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瑞幸咖啡造假的第一个吹哨人，并不是其审计机构，而是匿名人士在美国著名做空机构浑水公司网站上发布了一份做空报告，详细列举了瑞幸咖啡虚增销量、单价等夸大业绩的造假证据。2020年4月2日，瑞幸咖啡发布公告承认其2019年第二至第四季度虚增了约22 亿元人民币的销售额，占其真实销售额的50%。瑞幸咖啡并不是第一家被做空的中概股公司，也绝不会是最后一家，在此之前，也有诸多国内知名公司因财务造假遭遇做空，这也使中概股公司的会计信息质量以及上市公司的审计质量问题一直备受各方关注。

二、瑞幸咖啡事件回顾

（一）瑞幸的商业模式：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大数据和移动互联时代，企业的商业模式也发生了巨大变化。瑞幸咖啡在初创期的高成长便得益于商业模式的创新，通过免费、满赠等促销方式，快速地扩大销量；通过明星代言人、精致的广告文案吸引了追求梦想与个性的年轻一代；通过线上线下一体化的销售模式，实现零售渠道的全线覆盖。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瑞幸咖啡在创新商业模式的同时，却忽略了其中蕴含的风险。例如，打折促销式的烧钱策略以及线上线下的销售模式虽能在短期内迅速扩大销量，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若不能实现从免费到增值服务收费的转变（张新民等，2019），一旦价格提高，客户便会流失，难以持久维持盈利，业绩压力也成为瑞幸咖啡造假的首要动机。

（二）吹哨人做空机构：精准分析，直击要害

瑞幸咖啡的做空报告出自一家对冲基金公司，他们发现瑞幸咖啡商业模式的经营风险与其靓丽的报表数据形成鲜明反差，迅速着手收集证据，并将做空报告匿名发布在浑水公司的平台上。报告直指瑞幸咖啡商业模式存在的诸多缺陷以及夸大业绩的造假问题。与审计机构不同，外部做空机构难以接触上市公司的内部资料，只能通过公开渠道获取信息，这就需要对公司风险做到精准分析，并使用更多的审查技术与方法以帮助其收集证据、直击要害。例如在针对瑞幸的做空中，做空机构聘用实习生在门店实地蹲点，收集收银小票，并录下大量的监控视频，锁定了瑞幸虚增销量和单价的事实依据。

（三）上市公司的审计质量：雾里看花，值得关注

虽然在瑞幸造假事件中，其审计机构作为四大之一的安永并不存在审计失败问题，也不会因此受到处罚，因为当时瑞幸的审计报告并未发布，而且安永也及时进行了补救，开展了舞弊调查。但安永没能成为第一个吹哨人的事实还是将其推向了风口浪尖，若没有这次对瑞幸的做空，安永能否发现问题？四大的审计质量尚且如此，其他审计公司或许更不容乐观。再纵观国内频频曝光的上市公司财务报告舞弊案，自本世纪初令人震惊的银广夏、蓝田造假案发生以来，我国上市公司的财务造假案件却并未见少，相反，无论在数量上还是性质上都愈加严重。造假事件的屡屡出现，其背后则折射出当前国内外上市公司的审计质量仍然存在诸多问题。

（四）事件的后续影响：代价沉重，汲取教训

2020年5月21日，美国参议院通过了《外国公司问责法案》（Holding Foreign Companies Accountable Act），旨在加强对外国公司的监管。该法案规定，在美国上市的公司必须证明其不受外国政府控制或持有股权；若采用海外会计准则，须经PCAOB核实，并提交相关认证，若连续三年未能遵守PCAOB的审计要求，将禁止该公司在美国上市。这一法案可能会使一些中国公司无法赴美上市，并进一步削弱我国审计的国际地位，同时也将对我国的国家经济信息安全带来很大的威胁和隐患。

三、做空调查与注册会计师审计的对比分析

为什么作为舞弊重要防线的审计机构没能第一个发现舞弊，而做空机构却常常成为第一个吹哨人？个中缘由值得深思。表1比较了做空调查与注册会计师审计的主要不同。

表1 做空调查与注册会计师审计的比较

（一）独立性

1.做空机构的独立性更高。做空即看空后市，同时借入股票建立卖空仓位，若股价下跌，便可平仓获利。做空的成败取决于沽空的对象是否真有问题，这也决定了做空机构具有天然的动力去“找茬”，一旦发现造假证据，便可启动做空程序，发布做空报告，同时建立空仓进行做空。若问题不属实，股价未下跌，则将面临巨额损失。这一制度设计使得做空机构不论从形式上还是实质上都更加独立于上市公司。

2.注册会计师审计独立性较弱。现行的注册会计师审计委托制度，即审计机构由被审计单位直接委托，并支付其费用，很难确保审计人员在形式上和实质上均保持独立（黄世忠，2019）。加之注册会计师审计处于一种买方市场，作为审计服务供给方的会计师事务所之间竞争激烈，为了保留住现有客户，常常不得不屈从于被审计单位。独立性的削弱是导致当前上市公司审计质量不高的重要原因。

（二）分析思维

1.做空机构偏重问题导向思维。做空机构一般选择高风险公司作为做空标的，同时带“找茬”的目的去收集证据，这是一种问题导向的分析思维，即以识别问题为起点，以确认问题为主线，以解决问题为目标，聚焦关键问题进行重点分析（倪敏等，2020）。具体来说：首先，做空机构会寻找舞弊风险高的公司作为重点分析对象；其次，识别该公司的高风险领域作为重点调查项目，如通过风险分析发现收入舞弊、成本舞弊具有较高风险，于是对收入和成本项目开展重点调查；接着，把握重点项目中的重要环节进行重点分析和调查取证，如针对虚增收入问题进行产能分析、询问客户、税务调查等，获取相关证据以确认问题；最后，将发现的重点问题进行汇总，完成做空报告。

2.注册会计师审计习惯于风险导向思维。注册会计师审计则遵循风险导向的审计思维和模式，即基于重大错报风险的评估，制定审计策略，并确定审计重点和范围，从而将检查风险控制在可接受范围，以达到控制最终审计风险的目的。尽管重大错报风险的评估包含舞弊风险评估，但实务中注册会计师往往只是按照工作底稿的步骤机械地对被审计单位及其环境进行了解，风险评估程序常常流于形式，缺乏“找茬”的精神。另一方面，美国注册会计师审计准则SAS NO.99《财务报表审计中对舞弊的关注》以及我国注册会计师审计准则第1141号《财务报表审计中与舞弊相关的责任》中均要求审计人员在执行收入审计时应进行有错推定。这一要求虽然有助于更加重视收入审计，进而扩大审计范围、延伸程序，但直接进行有错推定，执行大范围的审计测试和调查，可能会淡化对重要收入中的关键问题和关键环节进行重点分析，往往事倍功半。

（三）分析内容

1.做空机构更关注对商业模式进行分析。瑞幸做空报告的重要一部分是对其商业模式的缺陷进行分析。商业模式即关于公司如何持续赢利的一整套方法体系，与公司能否盈利、盈利多少以及盈利是否可持续直接相关。通过对商业模式的内在缺陷和蕴含的风险进行分析，有助于更好地了解公司的盈利能力，因此，这成为做空机构识别舞弊风险，判断公司账面利润是否合理、真实的重要依据。

2.注册会计师审计侧重账簿、凭证的审查。然而，目前审计人员对商业模式的关注和分析还远远不够，仍然侧重以账簿、凭证等会计资料为审计重心。大数据时代，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和商业模式的革新，舞弊变得更加隐蔽，做假账不再局限于账簿、凭证层面，更多的则已延伸至业务层面，通过虚构交易甚至制造交易粉饰报表。从形式上看，交易的订单、合同、发票、发运凭证等原始单据一应俱全，账簿的会计处理也毫无问题，但实质上这些交易或许从未发生，因此，仅仅通过查账将很难发现问题所在。

（四）调查方法

1.做空机构重在外围调查取证。做空机构无法获取公司内部资料，因此需借助外围调查来帮助其获取证据。常用的外围调查手法主要有：非常规调查，包括利用暗访、视频监控、无人机拍摄、运用网络爬虫、数据挖据等信息技术手段；做空机构同时也会使用很多常规调查手法，且更侧重那些能够帮助其快速发现问题线索、追查问题真相的方法，如实地观察、咨询专家、税务调查、工商调查、供应商调查、客户调查等。例如在瑞幸事件中，做空机构聘用实习生从1万多名顾客手中收集了2万5千多张收银小票，获取了虚增销量和单价的关键证据。

2.注册会计师审计较为依赖内部调查分析。与做空机构不同，注册会计师可以接触企业的内部资料，也正因如此，使其缺少探索其他先进方法的努力和尝试，固守于常规的审计方法。具体来说，主要有以下问题：

（1）非常规方法使用较少。依据审计准则，注册会计师获取审计证据的审计程序主要有检查、观察、函证、重新计算、重新执行、分析程序和询问，这些程序根据具体情况可被用于风险评估程序、控制测试和实质性测试。在执行这些审计程序时，注册会计师大多基于常规的审计方法，如抽查凭证、传统的数据分析、发函询证、监盘等，较少运用无人机、网络爬虫、数据挖掘、大数据分析等新兴的信息技术和方法。这也和很多会计师事务所信息化水平发展滞后、缺少IT审计的人才储备有很大关系。

（2）常规方法使用中的问题。针对常规方法的使用，注册会计师则更加墨守成规、按部就班，大量的时间用于账簿和凭证的检查和分析，投入外围调查的时间和精力相对较少，这主要表现为：①实地观察、询问等可以帮助发现舞弊迹象和问题线索的程序和方法常常不被重视。例如在著名的蓝田造假案中，如果审计人员能够亲自观察蓝田的水产基地，就能发现公司的鱼码头已经变成了晒谷场，根本不是年报中描述的产销两旺的场景；而在獐子岛的审计中，如果审计人员能够询问下公司船员和当地农民，便能察觉其实公司早已陷入困境。②税务调查、海关调查、客户调查等能够帮助追查问题真相、获取关键外围证据的程序和方法或流于形式。例如，2018年立信会计师事务所因金亚科技的审计失败案受到证监会处罚，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其未按准则要求实施函证程序，如审计人员未关注银行询证函是否加盖了银行公章，导致其未能发现回函系金亚科技伪造；而在应收账款函证中，也未对存在问题的客户地址实施核查，导致未能发现错误及不存在的发函地址。

四、结论与启示

做空机制无疑是揭发舞弊、惩罚舞弊的一把利剑，但作为一种事后监督机制，一旦做空成功，对于上市公司即是灭顶之灾。为此，更应反思当前注册会计师审计防线存在的问题，努力提高审计质量，及时发现并遏制舞弊苗头。

首先，改革审计委托制度。借鉴黄世忠（2019）提出的第三方付费、联合审计等模式的改革建议，可以尝试多层次差异化的审计委托制度。例如，对于普通上市公司，采用审计招投标加行业监督的常规模式；而对于ST公司或有不良诚信记录的高风险公司，则采用第三方付费的方式，由证监会向其收取监管费，用来聘请社会审计机构对其进行审计。同时，要求所有上市公司的审计信息统一发布在监管平台，由社会公众进行监督。

其次，重视审计思维的转变。注册会计师审计也应借鉴做空机构“找茬”的精神，将问题导向思维融入风险导向审计模式之中，在审计中运用识别问题、确认问题、解决问题的分析思路，聚焦重要风险及其背后的关键问题，以促进审计效率和审计质量的提高。同时，问题导向思维也有助于审计人员在审计全过程中保持职业怀疑精神，而非机械、教条式地执行审计程序（祁金祥等，2019）。

再次，强化风险评估环节对企业商业模式的分析。大数据时代，面对日益复杂和隐蔽的财务造假手段，只有在风险评估环节精准识别舞弊风险，才能对症下药，提高审计工作的效率、效果。忽视风险评估，审计如同大海捞针，难上加难。随着当前新经济、新技术的不断发展，关注商业模式将成为决定风险评估成败的关键所在。商业模式是增加企业价值、提高企业竞争力的重要因素，不同的商业模式其盈利模式和经营风险也不尽相同，审计人员只有深刻理解企业的商业模式，才能准确地识别风险所在，从而更加快速高效地发现问题、收集证据。

最后，创新审计方法。随着信息技术的快速发展，财务云、电子发票、移动支付等新技术已使传统的审计分析方法力不从心，被审计单位甚至可以通过伪造IP地址和来电显示、篡改系统日志等手段设置审计陷阱。因此，注册会计师应学习做空机构的经验，充分利用当前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等新兴技术，未来信息技术的发展也必将成为审计发展的核心竞争力和制高点。同时，在常规审计方法方面，注册会计师则应更加重视实地观察、询问、专家咨询、税务调查等方法的使用，聚焦于重点问题及其审计线索的分析，跳出会计资料和工作底稿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