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伟生,陈丹妮
(湖南工业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株洲 412007)
电影《建党伟业》叙述从1911 年辛亥革命爆发,至1921 年中共一大召开之间的重大历史事件,上映十年来,得到了政府、民众与专家的广泛认可。毛泽东在《建党伟业》中的戏份不算很多,但其形象新颖活泼,更以其参与者、记录者、思考者的身份成为整部电影的主题线索。梳理观众与评论家们对《建党伟业》中毛泽东形象塑造的评价,补充毛泽东形象记录者、思考者的身份视角及其叙事功能,有助于探究主旋律电影的历史想象与现代表达。
1911—1921 年间的毛泽东,求学长沙、造访北大,组建新民学会,主编《湘江评论》,思想极为活跃,是乐观开朗积极进取的有志青年。电影《建党伟业》在毛泽东外形考量、功业定位、情爱叙写等方面所作的努力与取得的成效都值得肯定。
《建党伟业》既要荟萃明星又要紧扣历史,便得为当红明星与历史人物两大集合寻找形神兼备的最佳映射。导演为此做了大量的工作,先根据外形、气质、表演风格匹配演员,再在妆饰上细心打磨,使定妆后的角色尽量符合历史人物原型。电影中的青年毛泽东由年青而又高大的刘烨饰演,当然也包含外形与气质两方面的考量;妆容方面,眼睛的大小、痦子的有无也作过反复的斟酌。最后呈现在观众面前的毛泽东形象年青帅气、卓尔不群,毫无违和之感。这种形容与气质、明星与历史、资本与政治相融互补的选角方式,不失为主旋律电影理念上的开放与进步。
匹配《建党伟业》三大篇章“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建党伟业”的标题是“民国乱象”“上下求索”“日出东方”,第一部分的叙述对象以民国政要为主,第二、三部分主要表现知识分子与建党先驱。总体而言,电影突出了精英知识分子尤其是陈独秀、李大钊、胡适在新文化运动与建党过程中的作用。这样的编排既尊重历史事实也符合我们的主观期望。诚如张文诺先生所言:“《建党伟业》通过知识分子的塑造传达出了一种新的主流价值观:有思想、有个性、有激情的精英知识分子正是我们当代社会所需要的。”[1]69毛泽东既是党的创立者,也是开国领袖,但当时的威望与影响不及陈独秀、李大钊,电影突出了他的戏份而又设置在合理的范围之内,让观众感到真实可信。
观众与评论家们也普遍认可电影《建党伟业》中有关毛泽东与杨开慧的情爱叙写。毛、杨的婚姻并不必然影响建党伟业,但柔情蜜意、浪漫缠绵的纯真恋情人所共爱,还原伟人的爱恋既是伟人本真形象塑造的需要,也切合普通观众的心理。何况情爱自由也是革命的动力之一,“情爱因革命而崇高,革命因情爱而丰饶”[1]70,“毛杨之婚姻与建党之伟大是同一的,至少,他们的婚姻强化或分享了这种伟大”[2]54。所以《建党伟业》对情爱的叙写,“矫正了我们对伟人、历史的某些片面想象和理解”[1]70。
“作为历史的选择,党的成立及其历史正确性是不可思考的,这是这部影片的起源,也必须是这部电影的过程,这是一个矛盾,但影片成功地化解了这个矛盾,其方式是强化每个段落的情感属性,完成其自身不指涉任何历史思考、不指涉任何历史论证的目的。”[2]53按李洋的说法,党的成立不证自明,所以影片也好,观众也好,无需论证与逻辑,无须过多的思考。但导演的本意是要突出精英知识分子的求索与思考的,因为“求索往往是从一批精英中开始的”,因为“这些人具有超乎常人的智慧,超乎常人的眼光,超乎常人的性格”[3],所以电影主观上在追求内在的逻辑,主观上要论证中国共产党成立的必然性。只是一般人没有注意,甚至导演也没有强调毛泽东恰恰是电影中最重要的思考者,而且毛泽东的思考还是贯穿电影的一条重要线索。
作为《建党伟业》中重要的思考者,毛泽东关于中国出路的追问弥补了电影编年体例的某些缺陷,推动了电影叙事的进程,承担了电影深层的结构功能。
《建党伟业》虽可粗分为“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建党伟业”三大篇章,但这十年间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如武昌起义、孙文任临时大总统、南北议和、宣统退位、袁世凯任总统、宋教仁遇刺、北洋军攻占南京、袁世凯天坛祭天、一战爆发、袁世凯称帝、蔡锷讨袁护国、袁世凯病逝、张勋复辟、段祺瑞讨伐张勋、新文化运动、留学法国、巴黎和会、共产国际成立、“五四”运动、中共一大召开等等,都不能不有所表现,这就不得不从整体上采用编年集锦的方式来编排电影。
编年体以年代为线索编排历史事件,其优点是有明确的时间观念,方便交待史事发生的时代背景,纲目式甚至表格式的编年体还具有信息量大的特点,缺点则是不便集中连贯地叙述历史事件展现历史人物。刘知几《史通·二体》论编年体长短时说:“夫《春秋》者,系日月而为次,列时岁以相续,中国外夷,同年共世,莫不备载其事,形于目前。理尽一言,语无重出。此其所以为长也。至于贤士贞女,高才俊德,事当冲要者,必盱衡而备言;迹在沉冥者,不枉道而详说。……故论其细也,则纤芥无遗;语其粗也,则丘山是弃。此其所以为短也。”[4]说《春秋》类编年体按时间编排史事,“同年共世,无不备载”一目了然,但因以国家大事为脉络,在叙述人物方面不能做到详略得当,与事件有关的,“纤芥无遗”,与事件无关的,“丘山是弃”。
《建党伟业》无疑也具有这样的优长与短处。一方面有清晰的时间,能涵容大量的信息,另一方面无论事件还是人物因为高密度与快节奏而变幻不定,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所以有人说它是“革命段子集锦”,而且因为“每个段落的主题处于离散状态”,让影片的“整体叙述动作”无法建立起来,这革命便只是“形容词革命”而非动词性革命[2]51-52。
叙事学家普林斯说:“事件可以定义为状态性的或行动性的。行动性的事件与状态性的事件在一个叙事中的比例,是该叙事的一个重要特征。这样,在其他各方面都相同的情况下,一个多数事件为状态性的故事,在生动性上就不如一个多数事件是行动性的故事。”[5]63-64形容词表状态,动词才展现行动过程,状态与行动的比重影响叙事作品的叙事性也即生动性。为了改善这种弊端,导演在“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总原则下,选用蒋中正刺杀、小凤仙别离、朱德狙击、辜鸿铭甩辫演讲、张勋系辫放风筝、陈公博夫妇宾馆受惊、共产国际代表被跟踪等富有传奇性的小故事,来满足观众对电影生动性的要求。
也有观众与评论家注意到电影用较多篇幅来展现毛泽东在那十年间的活动,“形成一个清晰完整的叙事线索,与其他人物着力表现一个方面甚至是一笔带过相比,显得十分突出”,不过他们只是笼统地说这样的处理突出表现了毛泽东在这一时期的作为以及情感经历,给人以“爱情片的味道”,为人们提供了“丰富的史料”[6]。
其实更重要的是,有关毛泽东的叙述尤其有关毛泽东之问的叙述,如草蛇灰线,注此写彼、形断实续,在电影中担当了部分叙事结构的功能。
为了更加清晰明了,我们不妨用表格的形式来关联毛泽东事迹、毛泽东之问与电影中不同层级的事件与主题。
毛泽东之问与电影《建党伟业》结构图
电影对青年毛泽东的人生轨迹不乏完整清晰的交代,这在上表“毛泽东事迹”这一列中可以看出。现在我们重点看看毛泽东有关中国出路的思考与追问有哪些具体的表现,又如何成为电影表层与深层的结构线索。
电影以毛泽东剪辫投军为开端,本身就是时代更新与结构开始的标志。当年顺治坐江山要留辫才有头,现在是反过来留辫要砍头,电影假剃头匠之口,既交待背景,也引入人物。然后又假小兵之口,问啥是共和,毛说历史,小兵不懂,毛简单说,人民说了算。还有军官问毛,为什么是袁世凯当总统,毛说,因为袁手里有枪。由历史到现实,从理论到武装,这些与毛泽东有关的对话,是毛泽东之问的起点,也是电影思考主题表达的起点。
接下来是民国乱象,乱世中袁世凯身边的徐世昌、杨度、黎元洪们也讨论过国体政体问题,毛则当兵、读师范,希望以体育救国,以教育救国。然后电影安排毛泽东向杨昌济倾吐自已有关救国之道的困惑。毛说以前推崇洗冷水澡,宣扬健体救国思想,现在糊涂了,不知道怎么救这个国家。杨说找到正确的路千辛万苦,“坐而论道容易,找到出路很难,也许要一生一世,也许要数代百年”。这既提醒了道路的艰辛与实践的重要,也是电影结构中的一个伏笔。
国力穷竭,军阀无能,大刀长矛不足以对付洋枪洋炮,毛泽东意识到“今天的中国,绝不是换一个皇帝,一个总统就能改变的”,所以当蔡和森、萧子升号召同学赴京请愿,反对张勋复辟时,毛泽东袖手自言“我想不明白”。
不光是毛泽东想不明白,大家都还没想明白,革命是在摸索中前行的。此后毛泽东一面与蔡和森等从事赴法勤工俭学的准备工作,一面进北大当图书管理员接受李大钊、陈独秀的影响,期间参加驱张请愿团,主张湖南自治。此时的毛泽东思想是自由主义、改良主义、无政府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杂揉的集合体。
但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分量在不断加强,结合中国的实际,依靠工人运动,组建政党的思路越来越明确。在问道李大钊的情节里,毛泽东坦言:“曾经以为体育可以救国,教育可以救,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可以救国,现在看来这些都是皮毛法术,我读了先生的马克思主义观,那里面讲的才是真正的大道。”李则进一步启发他:“我这篇文章只是管中窥豹,不足马克思主义之万一,你应该读一读《共产党宣言》,里边讲的是工人阶级革命的理论,大道尽在其中。”这时毛、杨情爱的叙写也接上来了,杨开慧面前有许多千纸鹤,毛则捧读李大钊《庶民的胜利》,并向杨解释:“列国革命啊,都是精英的革命,但守常先生却在这篇文章里,将俄国革命的胜利,称之为庶民的胜利。”这其实也是对此前北大图书馆新旧文化之争的回应与提炼,那场辩论涉及文字、科举、思想,毛这里重点讲思想,而且是俄国革命的思想,这是导演有意往马克思主义布尔什维克这边引导,包括后来胡适与刘仁静的对话,陈、李的对话,都是走向马克思主义与布尔什维克的。这个情节是电影中个人与国家、情爱与政治绾合一起的典型。
再往下,毛的思想与识见越来越成熟。当巴黎和会上日本正式提出接受德国在山东权益时,陈独秀跟李大钊说他准备与胡适一起给美国总统威尔逊写信,逼他出面主持公道,毛出来插话,认为这样做恐怕会要失望。“五四”运动爆发后,陈独秀自己也说:“一直以来,我们对西方列强抱有幻想,认为一旦战事结束,他们就会仗义出手,主持公道,可是现在,我们被那些在凡尔赛宫高谈阔论的政客们出卖了,被那些在欧洲瓜分战利品的列强们出卖了。”还有匡互生的演讲也说到:“美国总统威尔逊,他就是个骗子,他欺骗我们中国人,他侮辱我们中国人,他愚弄我们中国人。”群行群止看识见,把这些情节合在一起,就可以看出毛泽东超群的识见了,更重要的是,这样的识见也是先进知识分子整体的识见,还是导演设计的识见。在蔡和森等人赴法留学时,毛决定留下来,也是为了强调自主自力与中国革命的实际,这里也采用的追问的方式:“把国外的革命经验搬到中国来,真的行得通吗?中国的问题比哪儿都复杂。”
电影中也有毛泽东领导学生罢课的镜头,但领导工人运动反对张敬尧,向工人宣传马克思主义的篇幅更多。毛在演讲的最后跟工友们说:“马克思说的革命,必将普及全世界。我们中国的工人,也应该起而效仿。推翻我们面前的这个黑暗的、腐朽的,只会欺负和压榨我们的反动政府。”这个时候的毛泽东,已然将马克思主义落实到中国的工人运动中来,明确了推翻反动政府的目标。
还有一个并非大事却很重要的情节,是杨昌济病危毛泽东前去诀别的场景。毛在杨昌济病床前悲痛地说:“你记不记得,民国四年,你留给学生的那个问题,学生这些年,苦思冥想,寻求真理,就快有答案了。”这是对前面两人之间的那场讨论的回应,也是建党救国的预叙,是电影中个人与国家,思考与实践的又一个重要的绾合点。后面陈独秀领导上海工人罢工,李大钊说建立布尔什维克政党是“山穷水尽诸路皆不通的最后选择”,从情节的角度来看,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虽然李、陈在当时实际上是毛的老师辈。
最后各地代表齐聚上海参加中共一大,毛泽东担任大会书记员,与电影以毛泽东开头也是呼应的。
现在可以清晰地看到:毛泽东的事迹包括他与杨开慧的恋爱都与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大事不可分离,而毛泽东有关中国出路的思考与追问既是毛泽东个人人生在这个阶段的线索,也是整部电影建党伟业这件大事内在的结构动力:建党救国。
历史起迄的设定,本身就包含叙事的目的。不容置疑:“《建党伟业》以辛亥革命为叙述起点,显然是一方面揭示辛亥革命前的清王朝的政治腐败、民不聊生,另一方面又通过辛亥革命的失败来论证中国革命形势的持续发展,中国共产党的创建成为历史的必然,是中国人民的历史选择。”[1]68说整部电影是“无主题变奏”,是“形容词电影”,是“革命段子集锦”的李洋,也说存在一个“救国”核心[2]51。只是我们一般不会注意到毛泽东这一阶段的人生轨迹贯穿着思索与追问,而且这思索与追问正契合整部电影“救国”的核心问题,正是整部电影的核心线索。更难以想到的是,毛泽东形象还有着拟代导演与观众的作用。
历史的必然也需要展现,不是直接关联的历史事件之间的因果更需要强化,不然真成了“红色记忆的拼贴与重组”,成了“PPT 电影”。
评论家们提到了好莱坞式的叙述模式与手段,一是“按简单直线向前的顺序安排时间的叙事逻辑”,按照这种逻辑,能把复杂的历史条理化、简单化[1]68;二是发动情感方面的手段,“通过细密而渐强的情感推动,强势压抑了逻辑和论证,把善恶交织时代的各种价值和意义,转喻给最终的光明结局”[2]53。好莱坞式的简化与强化或许不失为增加电影生动性的重要手段,但编年体例自身的缺陷终归难于克服,唯有引入纪传体与纪事本末体的叙事方式。展现特定人物形象,叙述或大或小的首尾完整的故事情节,其实就是借鉴纪传体与纪事本末体的优长。从这个意义上讲,电影《建党伟业》对毛泽东人生轨迹,包括他的情感经历与救国思考的清晰叙述,即起到了弥补编年体例不足的作用。
电影《建党伟业》中的毛泽东不仅是建党伟业的参与者,也是见证者、思考者、记录者、阶段性的总结者与开启者,他的思考者与书记员的身份还能起到拟代导演与观众的作用,一双毛泽东的眼,也是导演与观众的眼。
叙事作品往往有多重叙述者,它可以根据不同标准分成主要叙述者与次要叙述者、故事外叙述者与故事内叙述者等多种类别。叙事作品中的叙述者也无所不在,按叙事学家普林斯的说法:“叙述中任何代表着某叙述者的形象、态度、他对所叙述的内容之外的其他世界的认识,且并非他对他所述之事的解释和对其重要性的评价的信号,都构成‘我’的信号。”[5]10
叙述者的“信号”往往与视角和声音相关联。如前所述,在电影《建党伟业》中,我们经常发现毛泽东出来对有关历史事件及中国出路问题作或总结性或前瞻性的发言,在毛泽东这一形象的身上,我们总隐隐约约感觉到有导演的声音在,也有我们观众自已的眼光在。这其实因为这个毛泽东的身上附着有隐含作者、隐含读者、隐含叙述者、隐含受述者等多重身份。这样的身份、视角与声音,也是对影片全景式视角的有力支持与补充。
综上所述,电影《建党伟业》中的毛泽东形象年轻帅气、浪漫多情、志向远大、思想活跃,电影在毛泽东形象的外形考量、功业定位、情爱叙写、求索思考等方面都倾注了心血。较之其他人物,电影还清晰地叙述了青年毛泽东的生活轨迹,并通过毛泽东关于中国出路的思考与追问来结撰内外兼顾的电影线索,彰显建党救国的电影主题。对电影赋予毛泽东形象参与者、见证者、思考者、记录者、阶段性总结与开启者等多重身份及导演与观众多重视角的分析,也有助于探究主旋律电影的历史想象与现代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