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英
(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宜昌,443002)
有作者指出,江淮官话黄孝片的“VP冇没有?”没有像“VP不”那样进一步演变为是非问句,“冇”也没有合音为疑问词[1]。我们调查发现,实际情况并非完全如此:黄孝方言东部的罗田、浠水方言中,否定词“冇”已变读为“嚜[.m]”“吗[.ma]”。这个句尾词是疑问语气词,还是否定副词“冇”的轻读呢?如果是疑问语气词,又是怎么虚化而来的呢?如果只是“冇”的轻读,那么其否定副词的性质是否改变呢?以下以江淮官话黄孝片罗田方言的“VP冇-prt”句式为主要用例,并结合其他汉语方言,就这几个问题进行讨论,以求教于方家。
罗田方言轻读的“嚜”,其意义相当于普通话中的“没”或“没有”,即询问动作行为是否发生变化或事实性质是否存在改变,这种句式都可以对译为带疑问语气词“吗”的是非问句。答句为肯定形式“VP了/嗯”,或否定形式“冇VP/冇哦”。如:
(1)走了嚜走了没(有)?→走了吗?答句:走了/嗯;冇走/冇哦
(2)作业写了嚜作业写了没(有)?→作业做了吗?答句:做了/嗯;冇做/冇哦
(3)好了嚜好了没(有)?→好了吗?答句:好了/嗯;冇好/冇哦
(4)会开完了嚜开完会了没(有)?→开完会了吗?答句:(开)完了/嗯;冇(开)完/冇哦
例(1)—例(4)的答句不能用“是”或者“不是”来回答。当VP是一个动补结构时,答句的“V”可以省略,如例(4)。“嚜”可以替换成“冇”,替换后意义没有变化,但相对于“VP冇?”式,语气更加亲切、和缓。
这种句式意义比较复杂,不是询问动作行为是否发生变化或事实性质是否存在改变,而是求证,可以对译为普通话中带疑问语气词“吗”的是非问句。答句为肯定形式“VP了/嗯”,或否定形式“冇VP/不晓得”。如:
(5)从这儿去医院,晓吗晓得没有?→晓得吗?答句:晓得了/嗯;不晓得
(6)三乘五等于十五,懂吗懂得没有?→懂得吗?答句:懂了/嗯;冇懂/不晓得
(7)大毛去年找了个媳妇,成吗成了没有?→成了吗?答句:成了/嗯;冇成/不晓得
(8)你爸爸喊你做事,做完吗做完了没有?→做完了吗?答句:做完了/嗯;冇做完/不晓得
“吗”在此一般可以读为拖音,语感上不止一个音节长度,我们暂且记为“吗”。此类问句的答句也不能用“是”或者“不是”来回答。从例(5)—例(8),我们可以看出,句末语气词“吗”出现是有条件限制的,一般先陈述一个事实,然后用“VP吗?”对前一个小句的事实进行求证。
a. VP为单音节结构,此类情况较多。如:
吃嚜/吗?|走嚜/吗?
b.VP常构成双音节结构,如:
带宾语格式:吃饭嚜/吗?|写字嚜/吗?
带补语格式:吃饱嚜/吗?|写完嚜/吗?
或带其他时体成分格式:吃了嚜/吗?|晓得嚜/吗?
c.也可以是多音节,如:
带宾语格式:吃粽子嚜/吗?|写作业嚜/吗?
带补语格式:考完试嚜/吗?|请好假嚜/吗?
带其他时体成分格式:吃了饭嚜/吗?|晓得他嚜/吗?
或带其他复杂成分格式:打死他嚜/吗?|搞光他嚜/吗?
汉语语法学界的主流看法是: 是非问的“疑问信息是由疑问语调或者疑问语气词承担的”[2]。罗田方言“VP嚜/吗?”的疑问信息也是由句末疑问词“嚜/吗”来承担的。例如:
(9)昨天你舅舅说要来的,他来了嚜?
(10)十点了,吃吗?
当两种问句表示真正的询问时,总的来说是非问句要比正反问句的语气缓和、客气[3]。例(9)“VP嚜?”询问动作行为是否发生变化或事实性质是否存在改变,相对于“VP冇?”语气更加缓和、客气;例(10)“VP吗?”以问话的方式提醒对方,或是求证。从这方面而言,“VP嚜/吗?”应是已经发生质变的是非疑问句。
余霭芹(1992)认为正反问句是一种中性问句,字面上不表示说话人的态度和意见[4],施其生(2008)也认为正反问句是一种中性问句[5]。罗田方言的“VP嚜/吗?”是不带有问话人一定的态度和意见,例(9)、例(10)回答正或者反皆有50%的可能。另外这种句式只能是肯定式,不可以是否定式。也就是说不能带否定动词,跟普通话的“吗”字是非问大不相同。如,下面的句子在罗田方言中不能讲:
(11)*昨天你舅舅说要来的,他冇来了嚜?
(12)*十点了,冇吃吗?
原因是“嚜/吗”里包含有否定成分,所以跟否定句式互相排斥。
汪国胜、李曌(2018)把“VP嚜/吗”这种句式称为“是非型正反问句”,认为其有与是非问句类似的结构形式,但表示正反问句性质的问句,是正反问句向是非问句过渡的产物,在汉语方言中广泛存在[6]。
太田辰夫(1958)认为普通话中的是非问句“VP吗”可能是早期“VP+否定词”问句的一种变形[7]。
综上,我们认为罗田方言“VP嚜/吗?”是已经变形了但还没完全变质的正反问句,是一种准是非问句。附带说一句,黄冈市市区以及团风“VP冇”中的“冇”的确没有发生演变,这大概是汪化云(2016)认为整个黄孝方言的“冇”没有和别的语气词合音演变为新的句末疑问词的原因。
本节讨论罗田方言“VP冇+prt?”句末疑问词“嚜”“吗”的来源。
据余霭芹(1992)、汪国胜、李曌(2018)、李国敏、张林林(2000)[8]的相关研究,都认为“VP冇+prt?”句末疑问句是“否定词+语气词”的合音。虽然罗田周边的方言,如团风、浠水、英山、黄冈市区等地中的“VP冇”句末很少带表示舒缓的语气词,但罗田方言的句末疑问词“嚜”“吗”比较复杂,大概分别是“冇+哦”“冇+啊”的合音。先看几个例子,正反问句“VP冇+prt?”的否定疑问词快说慢说有以下几种说法。
(13)走了冇哦?冇哦。(慢说)
(14)作业写了冇哦?冇哦。(慢说)
(15)走了嚜?冇。(快说)
(16)作业写了嚜?冇。(快说)
(17)三乘五等于十五,懂冇啊?懂了啊。(慢说)
(18)大毛去年找了个媳妇,成冇啊?成了啊。(慢说)
(19)三乘五等于十五,懂吗?懂了。(快说)
(20)大毛去年找了个媳妇,成吗?成了。(快说)
可见,“嚜”和“冇+哦”“吗”和“冇+啊”都是“VP冇+prt?”的快慢变体。
为什么我们不认为“嚜”和“吗”是句末否定词“冇”的语音弱化或者说是轻读?原因有以下两点:
一是“嚜”和“吗”从听感上相当于一个半音节,一般都可以拖音,甚至可以拖到两个音节的长度,这显然不符合“冇”的语音弱化或轻读的条件。
二是据储诚志(1994)研究, 一般认为语气词“啊”的主要作用是表达舒缓随便的语气,用于是非问句时,往往带有进一步求得证实的语气[9]。“VP冇”一般只是表示一种客观的询问,而“VP嚜?”表示缓和亲切语气的询问,“VP吗?”一般表示证实或探询,那么这种缓和亲切语气、证实或探询的态式义来自哪里呢?据我们推测,应该是句末语气词“哦”和“啊”所赋予的。
黄孝片罗田方言与赣语有亲缘关系,与湘语有地缘关系。与罗田方言有亲密关系的方言中,表示已然的正反问句“VP冇+prt?”的句末,也同样出现了否定词合音的现象。如:
(21)湖北大冶:你喫饭吗?你吃没吃饭?(汪国胜2011)
(22)湖南湘阴:饭熟吗?吃饭了没有?(龙琴2015)
(23)江西塘南:你看到我个包么?你看见我的包没有?(肖放亮2006)
(24)江西萍乡:你看到唎么?你看到没有?(魏钢强1998)
(25)湖南衡山:你吃饭卖你吃饭了没有?(彭润泽、刘娟2006)
据之前的学者研究,认为例(21)、例(22)、例(23)是“没+啦”的合音,例(24)是“冇+哦”的合音,例(25)是“冇+哎”的合音。
汪国胜等(2018)也认为:上海方言里,正反问句“VP勿?”更多地被用来表示一般性的询问,……在口语中常读作轻声,有虚化为疑问语气词的趋势。这种现象在吴语区的其他地方也有体现。另,开平方言是粤语方言中之翘楚,在语法方面是最保守,也是最接近原始粤方言的方言之一,偶尔未完成体的否定词也用“未”加语气词“啊”(余霭芹1992),如:
(26)[hau32](=亮)未啊?
要知“嚜”“吗”的性质特征,必然要考察“VP冇?”的历史来源和演化过程。清朝学者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五:“无”又转如“毛”。据《后汉书·冯衍传》载:“饥者毛食。”唐李贤注所加案语云:《衍集》“毛”字作“无”,今俗语犹然者,或古亦通乎?明人方以智《通雅》说:“江楚广东呼‘无’为‘毛’。”这些材料说明“冇”有可能来自古代的“无”。覃远雄(2003)认为“冇”来自“无有”的合音,但是他也说“合音”说法只是一种推测,需要进一步论证[10];汪化云(2016)却认为“冇”是来自“未”。
不管“VP冇?”是来自“VP无?”,还是来自“VP未?”,或是来自“无有”的合音,考察汉语正反问句历史发展,我们不难推测:罗田方言中的“VP冇(prt)?”属于上古至元代常用句式“VP-Neg?”的存续,同古汉语和近代汉语具有一脉相承的关系。
据汉语语法史,我们知道,六朝至唐,正反问句“VP-Neg?”中的否定词“Neg”发生虚化,这一语法化造成“VP-Neg?”式正反问句的质变——向是非问句转化,由此唐五代出现大量的“VP摩?”是非问句,这也是后代“VP吗?”是非问句的来源。同理我们认为:罗田方言反复问句“VP冇?”也正在虚化过程中,句末否定词和语气词的合音形成“VP嚜/吗”类句式,慢慢向是非问句转化。
“VP冇?”中的“冇”与谓词之间的宾语结构过长而相隔较远,致使正反义对举语义不明,同时,可能受普通话中的“VP吗/吧”句末语气词类化的影响,因而“冇”久处句末,快读时易与其它语气词形成合音。正因这些原因相互交错,罗田方言的“VP冇?”中的“冇”就有慢慢虚化为疑问语气词的可能,形成“VP嚜/吗?”准是非问句。参考其它方言同类句式句末否定词的演变现象,并考证“VP冇?”的历史来源和演化进程,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罗田方言句末疑问词“嚜”“吗”分别是“冇+哦”“冇+啊”的合音,二者都是句末疑问词。
“VP冇”的询问带有客观性,是边界分明的客观询问,句末不太适宜附加一些表达主观情感和倾向的语气词,但是可以附加一些表达或缓和或求证或探寻的“哦”“啊”等语气词,从而合音形成“VP嚜/吗?”式。其中“嚜/吗”是句末疑问词,但不是单纯地表达疑问语气,而是包含着否定式和语气词的紧缩式。
从共时和历时材料对比来看,虽然在相当多的方言中,存在“VP-Neg?” 式正反问句,且这些正反问句没有分化出“VP吗?”是非问句,如:赵新(1994)考察,在福建闽语中,也不存在“吗”类是非问句,而其表义功能主要由“肯定词+VP+否定词”式来承担[11];陈泽平(2004)、甘于恩(2007)分别对福州话、厦门话中“肯定词+VP+否定词”式的句末否定词进行分析,认为其正处于虚化的过程中,应该称为“准语气词”或“类语气词”[12];汪国胜(2011)指出,湖北大冶方言的是非问句不表示询问的意义,只表示猜测和求证,而一般用正反问句“VP吧?”“VP吗?”来表询问[13],但是基于我们前面陈述的理由,我们还是认为罗田方言的“V嚜/吗?”应是处在虚化过程中的是非问句。
在罗田方言及周边江淮官话黄孝片方言中,只有“VP-Neg?”式,没有共同语中是非问句“VP吗?”式,但随着普通话的普及,标准语层次在方言里不断扩张,甚至喧宾夺主,罗田方言“VP嚜/吗?”式及其他方言中的疑问句“VP +否定词+语气词”与“VP +合音词”极有可能演变为典型的是非问句,这或许是不可避免的事实。
*本研究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黄孝方言与周边方言语法比较研究”【18BYY041】、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湖北方言及汉语方言语法比较研究”【17JJD740008】和湖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罗田方言句法研究”【2017055】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汪化云:《黄孝方言语法研究》,北京:语文出版社,2016年,第238页。
[2] 邵敬敏:《现代汉语通论》第二版,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215页。
[3] 刘月华:《用“吗”的是非问句与正反问句用法比较》,《句型和动词》,北京:语文出版社,1987年,第132页。
[4] 余霭芹:《广东开平方言的中性问句》,《中国语文》1992 年第4期,第279~286页。
[5] 施其生:《台中方言的中性问句》,《语文研究》2008年第3期,第56~59页。
[6] 汪国胜、李曌:《汉语方言“VP-Neg”问句的类型及分布》,《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第115~123页。
[7] 太田辰夫:《中国语历史文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360~362页。
[8] 李国敏、张林林:《九江话里的反复问句》,《江西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4期,第33~35页。
[9] 储诚志:《语气词语气意义的分析问题——以“啊”为例》,《语言教学与研究》1994年第1期,第39~49页。
[10] 覃远雄:《汉语方言否定词的读音》,《方言》2003年第2期,第127~145页。
[11] 赵新论:《“V-Neg”式反复问句的分化演变》,《湖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1期,第78~86页。
[12] 陈泽平:《北京话和福州话疑问语气词的对比分析》,《中国语文》2004年第5期,第452~458页; 甘于恩:《闽方言疑问句比较研究》,《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期,第159~163页。
[13] 汪国胜:《湖北大冶方言两种特殊的问句》,《方言》2011年第1期,第9~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