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贵祥
青年男高音陈思里的出现,是值得认真说一说的事情,因为他给民族声乐的歌唱舞台带来了一阵清风。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其获得了“第三届深圳声乐季·中国声乐组”第一名来蹭热度、凑热闹,而是因为早在去年此时,他醉人的嗓音已如一缕春风在同一舞台上幽然地陶醉了我。大概是因为劲道不够,还没能倾倒该赛事的评委。今年,他携着这股“清新之风”,终于征服评委,为自己赢得了实至名归的荣誉;也让我的这篇文章,更具噱头,更能吸引声乐爱好者的眼球,使我内心的遗憾获得了实实在在的补偿。
以我个人浅见,今天的民族声乐舞台上男高音的主流唱法只有两种:一种是类似西部高腔、信天游似的演唱技术流派,以清亮悠远、无限上高为美;另一种是以阎维文老师所开创的技术路径形成的嗓音特色加上形体表现的风格。前者发展势头之猛,俨然已成为民族男高音的绝对主流,风头一时无二。以阎维文老师为代表的技术流派尽管显得相对式微,不过依然不乏追随者和受众。而陈思里的演唱风格和嗓音技术状态则迥异于二者,这是本人之所以要进行一番研讨的原因和初衷,更是他能够赢得本届深圳声乐季奖项、被评委和观众认可的本质所在。他为今天的民族声乐舞台开辟了一个新的方向,并且践行了我在文章《民族声乐男高音复兴之路探徵》中倡导的理念追求和实践追求方向①。这也让我更加“心有戚戚焉,必欲为之鼓与呼”,为民族声乐男高音的新路径而欢呼。陈思里的演唱实在有太多可圈可点的闪光处。我曾在一个声乐教师的群聊中评价他是“少有的既有乐感又会讲故事的歌手,如果进一步完善技术能力,定会成为非常优秀的歌唱家”。
记得去年本项赛事复赛时,他演唱了歌曲《红绣鞋》——一首根据元散曲名家贯云石的词谱曲的艺术歌曲。温婉迷魅的旋律,充满柔情蜜意的歌词,“活化”在他的嗓音里,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他优美的嗓音、真挚的情感表达、绝佳的音乐感觉,更展现出他良好的文化修养和歌唱技术。这是一位优秀的歌手,浑身散发着迷人的魅力,并且在独特的方向上追求着自己的歌唱理想。显而易见,他卓越的艺术感知禀赋因良好的歌唱技术状态得以充分施展,或者反过来说,正确的用声方式助他释放了自己的艺术潜质。
他的声音松弛、自如、润泽,有空间感和底蕴感,极适于演唱古琴曲风格的艺术歌曲。中国古典文化的厚重底蕴非如此用声不足以褒扬其精髓,古诗词和古琴曲里所包含的中国古代文人清奇、孤傲、高洁及仙风道骨的精神气质,若非此类纯净的嗓音状态是无法表征其特质的。就文化的角度来说,它的内核不逊于德国艺术歌曲和法国香颂,甚至更具“雅”文化的意象。陈思里的嗓音刚好具备了这样的特点,为近些年方兴未艾的中国古诗词艺术歌曲提供了上佳的表现工具,两者相互成就。新一代作曲家的技术能力和文化沉淀,让这种艺术形式只有是由心而出并富于底蕴之感的嗓音,才能表达准确、传神,不是具备清亮、高亢、热情、奔放的特点就可以传递其内在精髓的。很多歌者虽嗓音能力强大但却更多带着外在力量甚或过多喉部肌肉的控制力量,使得自己诠释的音乐中带上了太多的“烟火气”。古诗词、古琴曲天生带着中国文人清高、雅致的气质,那种超凡脱俗、空灵飘逸、志高意满,甚至悲天悯人的情怀,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只有纯净的嗓音才能诠释!
这与美声唱法的形成有异曲同工之妙。笔者在一篇文章中谈到美声唱法出现的初衷时如是写道:“咏唱者尽心竭力地去除着声音里的嘈杂和瑕疵,致力使音响能够承载真善美的意向。这样的诉求,使原生态歌唱逐步过渡、蜕变成纯净、通透的声音适用方式。”而以今天的视域来看,没有什么美声唱法、民族唱法,最好的技术状态是顺应人体发声自然规律的用声方式!剩下的是歌者的文化修养、个人感悟加上灵性迸发的深度和广度,因为从本质上说,人类没有第二种样式。
陈思里演唱的优点还在于,他吐字清晰、发音准确,语音、语调极度适当。之所以说陈思里的演唱是民族声乐男高音的一股新风,是因为他把“千金道白四两唱”这种中国声乐审美的底层架构、根本诉求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而这种审美原则是民族声乐风格立足的根基,只有吐字清晰、发音准确,才能更好地表现中国风格。陈思里恰恰在这方面占尽先机。我们听到,无论他唱的古诗词歌曲,还是地方戏曲,或者现代风格的歌曲,他的语言表达都清晰准确,可谓字字珠玑、玉润珠圆,用不着看歌词,就可以听清他的咬字、吐词,听懂他想传递的内容和营造的意境。尤其是他用家乡话唱的那些民谣,惟妙惟肖,极具画面感。这让我想起雷佳说的话:“作品需要我用什么唱法,我就用什么唱法,作品需要我使用什么技术,我就使用什么技术。”②因为雷佳“解放”了嗓音,所以可以自由地游走于各种风格的作品之间。不得不说,也是因为拥有良好的技术能力,使得陈思里的吐字器官能够像在说话一样自如的状态下工作,从而获得娓娓道来的表达效果。“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古人诚不欺我。
陈思里的嗓音,情感传达细腻、准确且深入。他的情感表达方式是感同身受式的,让人“看见”是发自其心底的。比如,他唱的《七步诗》中“相煎何太急”这句,你可以看见他表情的痛苦是由内而外的,不是故意做出个拧巴的脸。现场恐怕不容易观察得这么细致,但视频里的特写镜头记录并放大了所有细节。他在叙述故事,他的心绪也在跟着故事情节起伏波动。或许这就是我们说的真实的内在表达吧!依我之见,这同样得益于其良好的技术状态,因自然、自如地运用技术,而可以全身心地投入歌曲的意境中去感受和传递。反过来,感同身受的表达也更加助力其技术状态进入佳境。作为一名多年从事声乐教学的教师,我认为情感必须由内而外,包括进行技术训练。不是你把手伸到头顶画一个抛物线,就能让声音跟着你的指示走,而是声音那样走了,给了你这样的感知,才引导你做了如是动作。兰佩尔蒂曾说:如果认为(声带)振动这样的现象可以由思维和肌肉来产生和控制该是多么愚蠢,它们只是情感的工具,再现想象中听到的声音,头脑和肌肉必须发展到“相当”的程度,但它们永远不应该指挥着歌手去表演。他告诉我们,技术是情感过程带给专业人士对嗓音发声运动过程规律的认知。只有抓住“渔网”的“纲”,才能让“渔网”的“目”形成洒脱的舒张。
或许你会反驳说,我的演唱也在努力表达情感,而且我看到歌手们在演出和比赛中都很努力地表达情感,甚至有人因歌曲的伤感而哭得稀里哗啦,难道这不是技术和艺术的和谐统一吗?我认为,这的确是不一样的,常常是演唱者非常卖力,下面的听众却不知所云,无动于衷。必须承认,无论什么行业都会有层次、等级之分,这就是在说技术、艺术水准、文化意识、文化修养,以及领悟和表现深度的差别!我曾在《也谈吴碧霞现象》一文中描写吴碧霞参加的那一届中国国际声乐比赛,吴碧霞的演唱与其他选手的巨大差异,让我们产生了更直观的对比,她的夺魁实至名归,毫无悬念。③成为艺术家不是偶然的,技术表象背后的真情实感所催生的艺术形象才是感人至深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陈思里的成功应归功于由上海音乐学院创办的“中国艺术歌曲国际声乐比赛”和“深圳声乐季”的评判标准。这种不以作品的“大”“小”为标准规则的比赛方式,给了歌手不必声嘶力竭的“喊叫”从容表达的机会,也让歌手能够更好地发掘声乐作品的文化内涵,释放自己的精神力量和灵魂感悟。因而,陈思里这样的歌手得以脱颖而出,也让声乐爱好者体会到了不同的歌唱审美。除了唱得更高、更响之外,还可以温婉恬静、娓娓道来,在平静的白描下关注内心、咏叹灵魂。在那些更注重戏剧性效果的赛事中,或许陈思里也会因其独特性而受欢迎,但却绝不可能夺得大奖。当你不用首先展现音量和高音技巧,美不美,或者说能不能表达美,自然就显露出来了。做得好,是技术,也是感知,是二者的相得益彰。
在写作这篇文章的过程中,为了不至于以偏概全,以及兼顾描述的准确性和真实性,我在网上尽可能地搜集了陈思里所有的演唱视频,反复听赏。在了解其优点的同时,也让我全面认识了他的嗓音能力,看到了他的局限性。既然是人,就不会是完美的,总会有缺点,况且他还如此年轻。因此,我说他不易在“金钟奖”等比赛中获奖,即是因为曲目所限。他的优势是表达艺术歌曲深入而准确,无论旋律色彩的把握还是情感内涵的拿捏,都恰到好处,广东民歌自不用说;但在创作歌曲的演绎上就显得力有不逮。一个问题是富于戏剧性的旋律延展不到位,缺乏波澜壮阔的感觉,而这恰是现代创作歌曲和歌剧选段风格的重要标签。再有就是愉悦的旋律表现得过于冷静,似乎还在古典艺术歌曲的桎梏中没有解脱,未能很充分地传递应有的信息载荷!我这样说,或许让人觉得前恭后琚、过于挑剔,有点儿鸡蛋里挑骨头的意思;但我眼见他的短板,且是现代声乐技术能力可以解决的问题,能够尽善尽美,为什么不指出呢?如果发现一块璞玉,有谁不希望雕琢成稀世珍宝呢?就我的看法,陈思里的嗓音能力获得进一步提升和完善的空间极大。况且,这不只是他个人的前途问题,也是民族声乐多元发展的问题!
另外,今天听众的“胃口”可不是容易满足的,尤其是中国听众。而且,西方那些著名的歌唱家也大都是自如地游走于歌剧与艺术歌曲之间的大师,这足以给我们以借鉴。
当然,拓展是为了坚守已有的。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长处和能力所在,坚持自己的独特和优势,让自己进可攻退可守,这才是智者之道。就现在的情况来看,陈思里最好的表现领域无疑是古诗词艺术歌曲。能像很多专攻德国艺术歌曲的演唱者一样,一生守候在这片土地上辛勤耕耘,同样会结出丰硕的艺术果实,甚至获得世界性的声誉和无数爱他的粉丝也未可知。以他现在的年龄,能够非常好的诠释富于古典韵味的、有厚重文化内涵的音乐作品,说明他文化修养很深且内心细腻敏感、有灵气。这正是古典艺术歌曲所需要的重要素养。正如前面我们所说的,太高亢、靓丽的嗓音虽热情、明朗,而沉稳、内敛却显得不足,无法驾驭更多需要内心追问的内容。
走好适合自己的人生路,每一条都会亮丽、光彩,就看你想要什么,是自己内心的憧憬还是世界的期望?当然,结果可能截然不同。对陈思里来说,以现在的技术状态,如果不能够立足自己的优势发展,其颓势已然显现,那种拙、重的用声方式将把他的演唱带入其他演唱风格中,而且恐怕是拙劣的那一个。重要的是,这样的方式会消匿他良好的天赋与灵性。这在他演唱具有戏剧性张力的歌曲中已窥见一斑。尤其是高音,要么硬“扛”、要么靠“躲”,显然是力不能胜。长此以往,势必会形成下坡而行之路。
在此说点儿题外话,我原本以为陈思里毕业于广东或东南沿海这类比较开放、没有固定思维和条条框框的某个专业音乐学府,翻看资料,发现他毕业于中国音乐学院,着实让我惊讶,但看到其导师乃吴碧霞,也就释然了。就我所知,他的表现与吴老师的追求是相吻合的。他的那些富于修养的表现,既来源于个人精神气质与艺术追求,更有教师的呵护并引导其发扬之功力,也让人看到了资深学院求新、求变的崭新面貌。
另外,说陈思里“开辟了崭新的艺术风格”,有些言过其实了,不过是吸引眼球的手段。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唱法已消失得太久,难得有个新人以这样的姿态出现,令人振奋,让人眼前一亮。实际上,与其对标的参照是吴雁泽先生。陈思里的嗓音技术有吴老师之风,却还没有达到那样的技术能力,吴老师在顶峰时期,技术堪称完美。陈思里同时还对标了姜嘉锵那诗意般的嗓音。这正是本人在《民族声乐男高音复兴之路探徵》一文中所描述的理想境界。
注 释
①详见《民族音乐》2011年第1期。
②详见“艺蜂ArtBee”微信公众号2019年5月28日推送内容。
③详见《民族音乐》201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