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观而约取 厚积而薄发
——访声乐教育家顾平教授

2021-06-09 06:46涂怡岚
歌唱艺术 2021年10期
关键词:歌剧声乐教学

涂怡岚

顾平,男高音歌唱家,声乐教育家,上海音乐学院声乐歌剧系教授、美声教研室主任、博士生导师、学科带头人,上海音乐家协会声乐专业委员会主任。曾先后赴美国旧金山歌剧院梅罗拉青年艺术家项目、中国香港演艺学院歌剧系、英国布鲁姆希尔歌剧院夏季歌剧训练班进修深造。在国内外演出过多部歌剧,如《漂泊的荷兰人》、《玫瑰骑士》、《阿里阿德涅在纳克索斯岛》、《卡门》、《女人心》、《魔笛》、《唐帕斯夸勒》、《茶花女》和《蝴蝶夫人》,以及贝多芬《第九交响曲》、马勒《大地之歌》等。2018年,在“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演出上海音乐学院创排的歌剧《贺绿汀》,饰演贺绿汀。

汾阳路,位于上海繁华的市中心,从热闹喧嚣的淮海中路一拐进这条不算长的路,心就自然地宁静、悠扬起来。因为上海音乐学院坐落于此,仿佛连飘落的梧桐树叶也带着旋律和节奏。从进入“上音”学习,顾平教授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近四十年,这里是他整个职业生涯栖息的艺术殿堂,也是他念兹在兹的情怀与梦想。如今的他仍然风雨无阻地早出晚归,行进在这条记录了他的青春、耕耘、收获的小路上,继续为莘莘学子浇水、施肥、培土。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又漫长……对顾平教授的采访就从他声乐道路的起点开始。(下文中,顾平教授简称“顾”,访谈者简称“涂”。)

走上声乐之路

涂:顾老师,以前上课的时候,我听您断断续续地讲过小时候学声乐的事情,但不完整,趁这次采访,请您谈谈您是怎么走上声乐这条道路的?

顾:我们(20世纪)50年代末的人,在青少年时期所能接触到的艺术样式,还是非常有局限的。我小时候喜欢唱,喜欢表演,但那时候学的也就是八个“革命样板戏”,其他的歌曲、歌剧之类的都没有。上中学时,我经常唱着“革命样板戏”片段到各地参加文艺会演,其实也不会唱,就是依样画葫芦,但这也算是一个启蒙吧。1976年以后,慢慢地,歌曲多了起来。我还记得那时候出的简谱歌本《战地新歌》,共有四册,喜欢唱歌年轻人拿到它真是如获至宝啊!自此,我开始真正接触一些优秀的歌曲作品。改革开放以后,电台里逐渐开始播放一些西洋歌曲,好些还是老一辈歌唱家译配成中文演唱的,我很好奇他们怎么会发出这种好听的声音,这也引起了我学习声乐的兴趣。

学声乐之前,我的爱好是英语。那时刚刚参加工作的我就脱产去苏州大学学习了两年英语,不过心里还是无法割舍歌唱,也一直在坚持学习。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

涂: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您刚才讲的听起来很“凡尔赛”啊,偶然的机会,随便一考就考上了?

顾:那不是的(笑)。那个时候,“上音”就是比较难考的。原因有二:一是信息渠道不是很畅通,我们并不了解招生的具体要求。说真的,这倒是帮了我,无知者无畏,就傻大胆地报名了。如果是现在,信息这么发达,可能我就不敢考了。二是以前跟现在的选拔制度不一样。当年一直都是秉持着宁缺毋滥的原则,“如果不够格,就一个不招”,而非先制定好招生计划再考试。所以,我入学那一年,本科“美声”专业只招了三个学生。

为什么能顺利考上了呢?我想大概是因为,第一,我的声音条件不错,形象也可以;第二,可能之前的外语学习经历也是我的加成。我印象深刻的是,当时是王品素老师面试我,她问我:“你学过两年英语,怎么来考声乐了?”我至今都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外语是个工具,唱歌才是我热爱的,我觉得外语可以为我钻研声乐服务啊。”现在我可不会这样说了,因为外语不仅仅是工具。现在想想,我那时肯定还是更喜欢声乐、热爱歌唱的。估计,这个面试也给王老师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吧。

参演“周小燕优秀学生音乐会”,左起:李建林、顾平、魏松、廖昌永(2005)

与恩师周小燕先生

涂:还记得您当年的考试曲目吗?

顾:外国歌是《重归苏莲托》,中国歌我唱的好像是内蒙古民歌《牧歌》。咏叹调我也会唱,如《冰凉的小手》之类,但是不太敢在考试里唱这么大的作品。

在“上音”的学习

涂:您师从周小燕先生,我以前听先生说她对学生要求是比较高的,您是入学以后就一直跟着周先生学吗?

顾:对,入学之后就跟周先生,本科五年一直是跟她学习。先生那时候已经很有名了,收学生的要求还是蛮高的,要找她做老师也不容易。但我很幸运,并没有刻意去找她,却被她“捡”去了。入学那年,恰好先生一下子有好几个学生毕业,稍微空了一点点,她又喜欢教男高音。尽管在此之前她没有听我唱过,但是看我的专业成绩,加上听说我的外语考得很好,考了九十多分,所以就收了我。

涂:进入“上音”,您规范的声乐学习之路正式开启,在先生这里上课接触的观念和方法,和您之前学习到的有差异吗?

顾:对,入学上课了,才真正开始规范的专业训练。只上了一节专业课,我就感觉到自己之前学的那些只是“皮毛”,根本还没入门,就是凭着自己的一腔热情和天生的乐感乱唱。碰到好的模仿对象还好,要是模仿对象有问题,很容易就唱“歪”了。很幸运,我来到了上海音乐学院,到处都是音乐大家,他们给我树立了正确的音乐审美观念,而专业教师在训练我演唱技术的同时也帮助我提高了音乐审美能力,这对我综合能力的提高是很重要的。

涂:您的专业学习进行得顺利吗?

顾:现在回想起来,本科前几年是不太顺利的。因为以前是自己随便唱,上大学学的就是规范,(习惯)很难改变。成为教师以后,我时常会想起当年周先生教我时的一些情形,越来越觉得先生的理念与方法,真的非常有道理。不过,我有一个长处,就是听老师的话。我很崇拜周先生,她要求我怎么改,我就认真去改。即便改得很困难、很痛苦,也坚决执行。例如,先生在气息训练方面抓得很细,下很大的功夫,一定要把学生的气息功底扎牢。最初,我根本理解不了,不过我还是拼命按照先生的要求做。现在,教学时间长了,真正理解先生的要求了,也会把这些好的教学理念和方法贯彻到我的教学中。

涂:周先生是大师,您觉得她有没有什么教学上的绝招?

顾:你跟着先生学习、工作了十多年,应该深有体会。对于声乐教学,我觉得,周先生倒不是以“绝招”见长的。每位教师对声音的整体要求,其实是大同小异的,要说先生的“绝招”,在于“看人”。她善于根据不同学生的特点,有侧重的进行教学。例如,为什么她“抓”我练习气息?因为我进校的时候声音比较“白”,没有气息支持。先生的教学还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沉”得下来,不功利,不急于求成,耐心地把基础打牢,久久为功嘛。这个是我跟先生学习的体会,现在我们“上音”依然遵循着这样的传统。

演出歌剧《贺绿汀》

涂:在“上音”这个平台,对外交流还是很多的,您本科时就曾去过日本、法国、美国学习和演出,在那时这应该是比较难得的机会吧?

顾:是的。那个时候人们的思想观念刚刚“打开”,与其他专业院校相比,上海音乐学院确实有着非常优秀的教育理念和教学传统,特别注重开拓视野,学校领导和专业教师会尽可能地为学生争取各种深造的机会。例如,我1986年就跟随文化部访问团去了日本的东京、大阪等城市进行演唱和学术交流。那个年代,如果不是国家和学校提供这样的机会,仅就我个人而言,肯定是没有能力出国长见识的。我们学习的美声唱法毕竟是个“舶来品”,虽然我们学习也是为唱好中国歌服务,但语言、风格、艺术特点等还是需要出国去交流、去学习,才能更好的领会。

我的英语专长也给我带来了一些机会。那时候,系里经常会举办一些学术活动,让那些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做翻译并不合适,所以我从本科一年级开始就当翻译。我记得,当年法国里昂歌剧院来访问时,我既做翻译也演唱。他们当时就跟先生说:“这个男高音可以在我们的歌剧里唱个角色。”本以为人家只是跟先生客气客气,后来合同真的寄来了,让我在歌剧《漂泊的荷兰人》里唱舵手一角。先生非常支持我,她一直强调学习声乐表演一定要进行足够丰富的舞台实践。1988年,在我读本科五年级的时候,旧金山歌剧院跟“上音”有个合作计划,当时我是当翻译。他们听了我的演唱,对我的印象比较深,后来就邀请我参加了他们剧院的一个培训项目,学习了一年时间。

留校任教

涂:您从美国学习回来就留校任教了。从听老师话的好学生,一下子变成教学生听话的好老师,您过渡得顺利吗?

顾:我觉得不太顺利。因为我的老师是周先生这样的大师,出国的一年是在旧金山歌剧院的青年艺术家项目中学习,接触的都是国际上高水平的指挥,一起演出的都是国际上非常优秀的同辈艺术家。这样的氛围在不断提高我的审美,却也令我形成了一种惯性,就是对关于歌唱的一切要求都比较高。回到学校开始教学,马上就碰到问题了。对于那时刚入校的本科生而言,我的要求太高了,语言、风格、艺术特点上的要求,他们都做不到,有点儿求全责备了。我的教学跟实际无法接轨,不接地气儿。幸运的是,在“上音”的这个团队里,学习机会很多,我去观摩其他老教授的课,琢磨自己跟他们教学的差距,学习他们如何帮学生解决演唱中碰到的问题。再加上“上音”有集体备课的传统,我会把我在教学中遇到的问题提出来请前辈们指教。我开始慢慢适应新的人生角色。

涂:您学习的时候是奔着当歌剧演员去的,出国学习也是深造表演技能,但回来以后就从事教学了,这可能是一个需要调整的部分。演员可能主要关注的是自己的艺术感悟力、表现力,而教师更重要的是观察学生,帮助学生发现问题、解决问题。两者其实是很不一样的,唱得好,不一定能教得好。

顾:这的确是个问题。当学生的时候,专注自己声部的演唱技术,学习的也都是自己声部的曲目;但是作为教师,各个声部的曲目都得学,各声部的技术也都得学。这个没有办法。当时,我就是抱着一边做教师一边做学生的心态,教学上有需要的都及时学,然后跟学生一起进步。这也是一个积累的过程,教的时间越长,积累越多,就越觉得永远有学不完的知识在等着你。

涂:您教的各个声部的学生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这可能也是长期积累的结果。

演出歌剧 《茶花女》

演出歌剧 《唐帕斯夸勒》

顾:一方面是自己方法的积累,另一方面是我在“上音”、在声乐歌剧系学到了很多东西。“上音”的声乐教学是有系统性要求的,如对基础、技术、作品积累都有严格要求。具体到每位学生,就是根据他们各自的理解力、存在的问题来调整教学侧重点,把系统、标准用不同的方法准确地贯彻到学生身上。系统、标准是一样的,但是达到这个标准的过程就需要因人而异的方法。目标是明确的,道路曲折一些而已。要做一个称职的声乐教师,首先要有发现问题的好耳朵、好眼力,然后要有解决问题的好方法、好手段,这个办法不行就换一个,总有能“对症”的。

“顾平教授从教30周年师生音乐会”集体合影(2018)

经验与感悟

涂:您培养了很多已经崭露头角的年轻歌唱家,像2007年“BBC卡迪夫世界歌唱家大赛”中获得唯一金奖的沈洋、“中国音乐金钟奖”声乐比赛获奖选手陈大帅等,而且陈大帅也成为今年“宋雅皇后国际声乐大赛”半决赛唯一入围的中国选手,即将在10月前往挪威奥斯陆参加角逐。您在对他们的教学过程中有什么感悟吗?

顾:我不太经常提已经成功的学生。他们在我这里学习,然后取得了成就,对于他们和我都是双向的,我教了学生们一些我懂的东西,同时我也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对我来说,所有的学生都是一样的,只要跟我学习,我就要努力把他们推向更高一级台阶。

我还是谈谈比赛吧。很多时候大家都将比赛成绩作为衡量教学质量的指标,我认为,我们从事声乐专业的,特别是年轻学生、年轻歌唱家一路走来会参加很多种比赛,比赛首先是给年轻人提供走进公众视野的机会。不过,现在国内外对比赛的理解可能有一定差异。在国内,因为日常音乐会或者歌剧选角、演出的机会没有国外那么多,要衡量演唱水平和实力,比赛成绩就成了一个最直观的指标。在国外,年轻学子参加比赛的目的可能更多的是为了让更多行业内的人了解他,因为很多评委就是歌剧院的总监、指挥或者著名歌唱家。这种比赛,即使没有获得第一名,只要表现突出,同样会得到很多演出的机会。所以,我建议学生们要重视比赛,给自己创造更多机会,但不要唯结果论。平时,按部就班,沉下心来好好学;有比赛的时候,就认真准备、积极参加。没有获得好名次,也不要妄自菲薄、灰心丧气。其实比赛的备战,准备曲目、提高技术、查漏补缺等,带着压力去迎接挑战的过程,甚至认识志同道合的新朋友,形成正能量的朋友圈,对声乐学习都有很大益处。从漫长的职业生涯来讲,这些都远比一个大奖重要。

涂:现在学声乐的学生越来越多了,对于有志于学习声乐的年轻学子们,您有什么建议?

顾:确实,学声乐的学生越来越多。有些学生跟我说,“上音”的要求太高了。我觉得,我们的要求的确是高的,这可能也是我们多年来坚持的一个原则——那就是坚持培养真正具备声乐才华的学生,我们倾向精品教育,因此数量上是严格控制的。例如,多年以来,我们“美声”专业每年就招20人左右。所以,我建议大家报考“上音”之前可以先请专家鉴定一下,对自己的专业水平有个基本的判断,这样选择学校时,才能尽可能少走弯路。

选拔学生,我们主要看几个要素。首先当然是声音条件,具备未来专业发展的好嗓音,这个是前提。除此之外,学生的音乐反应、音乐基础、文化课(包括外语能力)等都是必须具备的能力。文化课,我要特别强调一下。有些孩子因为文化课差,就决定走“艺考”这条路,觉得“艺考”重专业、轻文化,这是个误区。以我这些年的声乐教学经验来看,文化基础是声乐学生很重要的素养,光有好嗓子,没有文化修养作为支撑的话,其实是会后继乏力的。更何况,最近这些年艺术类考生的文化课要求也越来越高了。

涂:2018年,学院举办了一次您的师生音乐会,那是对您教学三十周年的一个阶段性总结。三十年来,对于自己的教学,哪些方面是您比较满意的?

顾:对自己,我没过多地想过,我总觉得我很幸运,能够在“上音”声歌系这样的集体中成长。在这里,一代又一代传承着一种力量,推动着我不断追求技术和艺术上的进步。周先生95岁那年,有一次跟我闲聊,她说,她觉得自己对训练声音还是有一定把握的,但声乐曲目实在是太广了,她还要继续学习。我深受感动,我们“上音”就是有这样一个传统,永远对自己“不满意”,永远都在学习!教学水平逐年在提高,但千万别自以为是。什么时候开始认为自己了不起了,那也就无法进步了。我觉得作为一个教师,要说有点儿成绩、有点儿经验的话,也是因为我在“上音”声歌系这个团队里耳濡目染,不断修正自己。

例如,我们每年排演一到两部大戏,并在上海大剧院、上音歌剧院等剧院公演,完全是按照国外成熟、完备的演出生产流程去实施的,这是我们的一个优势。另外,我们还不断有原创歌剧在创作、排演。为什么要有这么多实践呢?廖(昌永)院长就认为,过去我们学校培养的专业人才毕业后进入专业团体工作,中间会有个过渡的“真空期”,可能还需要专门培训。那么,现在我们的教学就要走在前面,让学生到院团后能迅速走上舞台。廖院长的理念,大家都很认同,于是就合力一起来做这个事情,我们就是在不断地改进育人理念和方法中前进的。这个事情是要举全系、全院之力,大家通力合作才能做成。所以,我觉得个人的成绩肯定是建立在一个集体氛围和合力之上的。

顾平教授的琴房,几十年如一日地从早到晚向学生开放着,多少饱含着歌唱激情的莘莘学子来到这里,几年后又从这里自信满满地走上大舞台,成为成功的歌者。顾平教授说,他并不会经常提起他们的名字,但是学生们的背后,永远有他充满关注和祝福的目光。这,可能正是他从事声乐教学工作三十余年来最大的幸福和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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