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无此声

2021-05-31 02:45夏梓言
散文 2021年4期
关键词:太婆阿公老宅

夏梓言

我呢,是桃花墩的老熟人了。

我是五岁的那个秋天来到这里的。十多年里,我看老了那斑驳的灰墙,瓦槽里的青苔,还有不再结枣子的枣树。当然啦,它们也看惯了我了。

老宅呢,是桃花墩古迹的集中地。宅子外有八百米左右的青石街,街口有两口井,我阿婆说,左边的是公井,右边的是婆井。又说啊,女人不怀孕,雨水那天,来喝这井水,回去就有喜。

其实,婆井的水并冇得人喝。因为井里淹死过一个小孩。再其实,不仅是婆井的水在雨水那一天喝了能怀孕, 公井也能。甚至用碗接天上落下来的水也行。

不信你读读《本草纲目》———时珍曰:

立春雨水。夫妻各饮一杯,还房,当获时有子,神效。宜煎发散及补中益气药。

我阿公懂中医, 说:“古籍也有差错的。”又说:“这个雨水只是治妇人冇喜的药引子之一而已。”我当然信阿公的话,虽然我是地地道道的蕲春伢子,算得上是李时珍的后人,但也不能包庇先生的错笔。

老宅在村子的最后面,也就是仙姑山下,再走几步几乎出村。

一到春天呢, 浓妆的桃花挤满老宅,一枝枝从墙头伸出来,有“红杏出墙”的妖娆,艳得很。尤其是在落雨天,走在青石街上,忽而看到几枝桃花一下子出现在眼帘里,简直是游园惊梦一般。

我学美术时,以老宅为意象画了一幅画:白墙,黑瓦,院门紧闭,三两枝桃花探出头来。整张画,几乎全是留白,几条粗细相搭的线条勾勒出院子, 一张白宣纸上,只有那两三点桃红,夺人眼球。

老师让我给画想一个名字,我腻腻歪歪地写下“画里春意”四个字。老师拍案叫绝,说是难得一见的天才。老师中央美院毕业,专业画师,对我期望很大。

在桃花墩,很少有人去老宅,人去得少,自然就很安静,可能说寂静更贴切些。

老宅是青砖与大青石砌的墙,宅子里边的地也是小砖铺成的。相比于桃花墩那些泥巴土砖的房子,不知要好多少倍。我阿公说这老宅是当时地主的家,是大户人家。

虽是大宅子,可一直冇得人敢住。说抗战时期里面死了蛮多的人, 血流成河。鲜血流到老宅后方的空地沟里,以至于那块地二十多年长不好任何东西———据说人的血是极其肥沃的,肥沃到草木都被烧死了根。

农村又讲究鬼神,所以,老宅一直空着。不过,靠我家橘子园的那栋宅子里,有一位老人住着,快一百岁了。

“不是说有阴兵,人住不得,为么她住这里? ”我问。阿婆没有搭腔,我看到她深叹了一口气。

阿公这一辈叫那位老人婶娘,我管老人叫太婆。她辈分很高,却不被待见。从我来桃花墩那一天起,就看到她总是孤零零地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望着门口偶尔路过的人,时光仿佛在她的眼神里停驻……她穿的是旧长衫,头发梳的是一撮,是个很干净利索且慈祥的老人。这是她在我脑海里一直磨灭不了的印象。

我不明白大家因何对她如此,直到听见阿婆们在河里洗衣裳时说,她嫁到桃花墩第三个年头, 丈夫就被水泥板给压死了,儿子到了快成亲的时候,也无缘无故触电死了,村里有户人家盖房子,她刚好路过那户人家,就有工人从楼上掉了下来。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迷信的风头在农村比县委书记的话有效。我阿婆讲,曾经有一个年纪很轻的姑娘被逼得上吊死在家里。原因是村里有人生小孩,所有人都去沾喜气。她也去了,可是她来了例假, 迷信说身上有例假的女人不能去,否则产妇就冇奶。但她年纪轻啊,不懂得这些。后来,那个产妇果真一直冇奶,有人想了一个化解的法子,让这个姑娘亲自下一碗面给这个产妇吃,产妇就有奶。结果,这一碗面下好放在灶台上,被一只猫咪给吃了,产妇的婆婆来拿面,冇见着面就逼得她走了死路。

而太婆虽逃过一劫, 但比死还不如。所有人都说她不祥,是煞星,叫她瘟神。甚至还要活活烧死她。她被绑在架子上,不知道是被折磨得已经丢掉了半条性命,还是已经有了要死的决心。她就这么斜着倒在这两根木板支撑的架子上。

我阿婆一辈子吃斋念佛, 虽然也迷信,但不丧失人的本性,她跪着求村里人放过她。别人快要点火时,我阿公刚好从汉口回来,一下子冲出人群,踢掉了木架子下所有的柴火,大喊,这是草菅人命,是犯法的! 阿公是读书人,懂法,村里人也怕惹官司,就放过了她。但是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要将饱受折磨的她赶出桃花墩。可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娘家早已无亲,你让她去哪里呢?

在农村, 流言蜚语堪比刀架在脖子上,你日日要胆战心惊。她被逼无奈,搬到了村后的老宅里,一直到死,再没有踏进过前村一步。

别人都不亲近她,偶尔有孩童们瞧见她独自一人坐在门前, 会过去和她說说话。她见了孩童,欢喜得很,拿东西给他们吃,可大人们看见了,就一把把细伢儿拉回去打一顿,一边打一边骂:恩娘个头,惹那瘟神做么子啊! 再去,老子就打断你的狗腿!

桃花墩只有阿婆去看她。阿婆热肠,家里蒸了包子或者包了饺子,再或者就是用瘦肉下了面条, 阿婆总得先送去给她。那年冬天落了好大的雪,踩一脚雪,几乎都是齐膝深。阿婆用鸡蛋跟豆腐包了包子,端了一大盆出门,是去看她。

我跟着去。踩着阿婆脚印走。阿婆去喊门,我依旧站在门外。忘说了,她不让我进她屋的,说自己惹灾:“弟儿,恩莫进来,在这里站着哈。”是迷信把一个好好的人给摧残成这个样子。她本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瘟神”,时间久了自己却认了。这是迷信给人带来的可悲。

记得头一次到她家。她问我:“弟儿,恩是哪个屋的啊? ”我望着一脸慈祥的她,然后用小手指了指我家,她顺着指的方向望去,笑了:“恩是不是细女儿的儿子? ”细女儿,是我母亲的小名。

我点点头。她顿时高兴得坐不住,挥着手, 示意我过去:“恩这里站着啊,莫走。”说完转身就回到屋里,她是三寸金莲,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几分钟后又见她步履蹒跚地扶着椅子出来,她手里拿了两块冰糖:“太婆冇得么东儿恩吃嘞,这冰糖,恩吃? ”我好吃,说吃,然后一把把糖捂到小嘴里去。

尝到了甜头。第二天便又去了。她似是坐门口等我,看到我,急忙站起来,眉开眼笑地喊着:“弟儿,嘞来嘞来! ”我兴冲冲地跑过去,准备跟她一起进门时,她却回过头来拦住我,让我在外面等她。

我抿着嘴说,要得。

我抿着嘴说,要得。她拿出了三个鸡蛋, 塞到我手里,是煮熟的鸡蛋。我捧着鸡蛋,仰起脸望着她,惊呆了,鸡蛋在那个年代都是留着卖两个钱的。我惊得微张开嘴巴,不知说点什么好。“趁热吃哈。”她用枯藤似的手抚摸着我的脑袋,说,“太婆去不得村,不能给恩送去,恩明天再来啊! ”

我欣欣然跑回去,进门时,阿婆发现我手里的鸡蛋,就严肃地问:“怎么有三个鸡蛋? 哪里来的啊?

我叽叽喳喳讲了一大箩筐。

“恩冇谢谢太婆? ”阿公问。

“谢了啊! ”我又补一句,“她还不让我进她家门嘞,把我拦在外面! ”

阿公突然把目光看向阿婆,阿婆也抬起头看了阿公一眼。

阿公抽了一口烟, 吐了一个圈圈,然后说:“嘞个嫲儿,真是个好人! ”阿婆不停地点头。当时我还年幼,听不懂阿公阿婆的对话, 长大后才明白阿公说的那句话———“真是个好人! ”即纵她是别人口中所说的瘟神,却始终不曾想伤害和连累别人。这是人性在泥淖中散发的光芒,是历经诸多磨难与不幸,仍然保持的慈悲与善良。

她跟我说我阿公阿婆救过她的命,她这辈子是报答不了了,这个恩情,她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来报。

忙“双抢”时,阿公阿婆都起五更摸黑夜回来,我冇得人带,她对我阿婆说:“紫容啊,恩要信得过我哩,就把伢儿孖得我带,恩夫妻俩去忙。”阿婆泪眼婆娑:“娘哎,恩说的哪里的话,我信不过恩信得过哪个? ”于是,我就在她那里住了三天半。都说跟她近就会惹天灾人祸,而我一直都好好的。

2017 年秋天,在学院外的电影院看电影《芳华》。电影里的一段话,让我刹那湿了眼眶:一个始终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

———太婆,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九岁那年,她在雨夜里死去。没有人知道,阿婆说两天冇见着她了,去敲门,才发现已经有了腐味。那年,太婆门外的老桃还开着花,不大,细碎。想起她给我讲的古人种桃的故事———

桃树栽下五年后, 古人怕桃树睡着了,就拿刀子在树上划破皮,使得桃树伤痕累累,汁液淌出来。树疼不疼? 肯定疼啊,可是树也不长嘴,骂不出来,再疼也得活下去。于是桃树拿出全身锐利的力气来修复伤口,粗枝大叶,顽强地活着。

她的一生,何尝不是如此? 她被光阴、被流言蜚语伤害到千疮百孔时, 那种疼,谁能懂? 夜里梦到丈夫与儿子,喊着他们的名字醒来时的苦,更与何人说?

太婆去世后, 我去老宅亦去得少了,但去老戏台那儿多了起来。老戏台跟老宅是一样老的。

不过呢,越老越有大气场。就如退了台的老伶人,风烟俱净了,几十年再没开口唱,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

第一次见戏台开幕,是六岁。那时收了秋,大家就凑钱请来了唱戏的。傍晚,我看到卡车拉来很多戏箱,唱戏的红男绿女下来,在戏台扮上唱。那时都是晚上唱戏,前半夜人多,后半夜人少些。

那时经常被阿公阿婆拉着去听戏,看着月亮升起来,雾水打湿了衣裳。我后半夜时早早就趴在阿婆身上睡着了……那时听不进去这咿呀之声,怪它怎么又冗长又啰唆。

“那陈三两,跪在那里一唱老半天,腿不痛吗? ”我皱着眉头问。

“当然痛啊!

我就不明白了, 痛他还一直跪着唱,反正后半夜人少,可以歇一歇嘛。长大才晓得,戏一旦开口就不能突然停下,因为万物有灵, 没有人看不代表没有欣赏者(农村人说鬼神在看),哪怕台下没有人也一定要唱完。

小小的我, 自然不懂唱戏的那些规矩,也不觉得这咿咿呀呀的腔调有多么好听。只觉得戏台好看。站在上面是高高在上,哪怕高处不胜寒,也是好的。

京剧《锁麟囊》里唱“这才是人生难预料”,多年后,我曾经不怎么喜欢的东西,却搭救了我,这正是人生难预料。

2016年春天,我到北京参加博士研究生复试,而竞争对手初试高我八分,形势可想而知。但学院与导师看了我们的学术成果后,还是选择了我,理由是我一直致力于戏曲艺术研究,发表了三十余万字的相关文章。而导师恰好也接了一个国家重点艺术科学规划项目,研究《牡丹亭》,正想找一個助理,恰好碰到我。

2019年夏天, 我毕业回到武汉教书,起初只是助讲。后来被学校破例录为讲师,归根结底也要感激这戏台与戏曲。看戏看多了,也盼着上台,我就学着伶人们的模样,高声狼嚎,第一次呢,心里必定是颤抖的,声音也是哆嗦着,不敢看下面,生怕眼前一黑倒了;时间长了,嚎多了,胆子变得肥得很。

10月初, 学校迎接国家整改检查,其中师资项目有一条要求是“所有1975 年之后出生的教师必须取得博士学位才具有教学资格”。学校当时有十几位老师不合格而被停了课,可学生这边课不能停了啊,此时省厅已经来不及派遣了,于是学校决定选拔十名助讲担任讲师,而我恰好是其中一个。学校组织助讲说课大赛那天, 校教研室主任在每一个教室外面督查,转到三楼时,我正在讲《牡丹亭》,那节课我讲了三十分钟,主任就在教室的窗外站了整整三十分钟。

后来我担任了艺术学院《戏曲概论》与《文学概论》两门专业课的主讲。这些都是戏曲对我的眷顾,我一辈子不能忘。

在北京时,我时常做梦梦到桃花墩。醒来四下里看, 窗外有月光, 草木的影子疏淡,看得清又看不清,似我梦中的桃花墩,风都吹不散。而此时,桃花墩的桃树已被砍伐一尽,那老宅,也早已被草木封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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