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宇 徐湘龙
摘要:中国古典诗歌的外在形态是汉字,汉字的四声变化和诗歌对韵的要求决定了“音乐性”是中国古典诗歌的本质特征;“诗家语”是诗人为追求反常、精警、含蓄的语言而使用的典型呈现形式;古汉语的词汇和语法特征以及诗人在词汇和语法的规则下追求言外之意,带来了诗歌的“多义性”,这也是诗歌语言的审美价值所在。
关键词:古典诗歌;教学;音乐性;诗家语;多义性
在所有的文学样式中,诗歌的语言无疑是最为精致,最为追求艺术性的。经过诗人的反复运思,精心锤炼,诗歌的语言体现出神质兼美,含蓄蕴藉,富有节奏的特点,而作为汉语言文学精华的古典诗歌的语言尤为如此。品味语言应该是古典诗歌鉴赏活动中最重要且最有价值的部分,而正是由于古典诗歌语言的这些特点,使得品味古典诗歌的语言带有了较高的专业性,对鉴赏者的语言积累、言语经验,乃至语感都有着较高的要求。因而,在古典诗歌的教学中,教师应该注重引导学生品味诗歌的语言,把握古典诗歌语言文字的特点和运用规律,学会通过语言的涵泳走进诗歌艺术的世界,把品味语言作为古典诗歌教学的立足点。
一、“音乐性”是诗歌语言的重要特征
四声的变化使汉语发音带有较强的音乐性,这就使得汉语诗歌带有很强的音乐性。音乐最基本的要素是节奏和旋律,其中节奏的形成,是具有某个音高和音色的音响如期而至;旋律最初形成的原因就是声调有规律的变化。音乐性在古典诗歌中主要通过押韵和平仄表现出来。
古典诗歌的韵是诗歌格律的一条基本规则,是诗歌音乐美的第一要素。诗歌的韵脚是指同一韵母的字在诗句最后一字位置上重复出现,回旋往复造成和声。古典诗歌的押韵相对简单,一般押偶句尾字。它利用韵脚的关联,把跳跃性的、相对独立的诗句连成一体,诗歌因之而具有抑扬顿挫、回环往复的韵律美。王维的《山居秋暝》就是一首体现了古典诗歌语言音乐美的经典之作。作品体现了王维诗作那种整饬的外在格律與自然的内在旋律的完美统一。作品中押韵的字有四个,分别是“秋”“流”“舟”“留”。韵脚都是音调上具有平缓悠长特点的平声“ou”韵,将秋雨初晴后山村静谧空灵的旖旎风光、山居村民闲适宁静而又依然自乐的生活场景和作者寄情山水希冀隐逸的情怀连接起来,空山雨后的秋凉、松间明月的静谧、劳作嬉戏的欢愉、心灵自然的契合被糅合在“ou”韵中,并形成“ou”韵主调环绕全诗,带给人一种行云流水般的审美享受,既再现了和谐的自然之美,又传达出诗人内心的独特体验,实现了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
诗歌的语言的音乐性特征不仅体现在语音的押韵上,还体现在声调的平仄搭配上。于华东指出:“汉语声调平仄二分无疑是按照汉语语音的轻、重、浮声、切响来划分的,这种划分在诗歌语言中形成了特殊的音响效果。诗歌中的语言运用原则就是平仄的交替,而这种平仄交替的结果就孕育了诗歌的音乐节奏。”[1]可见,诗歌声调的平仄交替可以产生诗歌的音乐节奏。在现代汉语中,阴平与阳平属于平声,而上升、去声则称为仄声。顾炎武在《音论》中指出:“平音最长,上去次之,入则诎然而止,无余音矣。”四声的不同音响效果对于接受者可以产生不同的心理暗示:“平声哀而安,上声厉而举,去声清而远,入声直而促。”这一点,古人在诗词创作中早有发现,并且不断实践完善。
诗歌格律上的规范同时也造成内在意义的变化。平仄声调在诗句的字与字、句与句之间交错反复,就会形成高低起伏、回环婉转的音乐美,以更好地抒发诗歌蕴含的情感。如唐代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中“天街小雨润如酥”一句,“天街”“如酥”两处是平声,“小雨润”处是仄声。天街是皇城通衢,虽然道路笔直宽阔,气势恢宏,但对于久居京城的诗人已是习以为常之景,故而“天街”两字用的是语调平缓的平声,而久违的小雨却让这平日见惯的长安城带上了江南烟雨的韵致,“小雨润”三个渐强的仄声字犹如打在诗人心头淅淅沥沥的雨珠,细腻传神地带出了诗人心中油然而生的欣喜之情,细雨蒙蒙柔化了往日高大巍峨的皇城宫阙,不禁让整天出入朝堂,忙于公务的诗人的内心在那一刻也“酥软”了些许,“如酥”两个平声字精准地描摹出了诗人看到“天街小雨”时的主观体验,而那平仄相间的诗句正是诗人耳畔雨滴声的再现。
押韵、平仄等格律上的要求给古典诗歌带来了独特的节奏感。押韵、平仄的实质就是有规律地构成声音的回环和起伏,使整首诗歌声调的统一和谐,韵脚的统一和平仄的“粘”“对”将分散的诗行统一起来,形成诗歌语言的节奏感。而这种节奏感中,“整齐,能在一致中形成和谐;交错,能在参差中产生变化;抑扬,可在轻重中造成起伏;回环,能在重复中强化情韵”。[2]
叶嘉莹教授曾说过,学习古典诗词要先从了解一些诗歌格律知识入手。在古典诗歌的教学中,教师应当意识到诗歌音乐性的本质特征,并重视学生诵读、吟诵能力的培养。一方面要适当介绍古典诗歌格律方面的知识,另一方面也要给学生多创设一些诵读的情境,并多做诗词诵读技法方面的指导。通过反复诵读,学生可以感悟诗歌韵律、音调和节奏的变化,这样能在增强学生对诗歌音乐性认知与体味的同时,深化学生对古典诗歌的理解与审美享受,从而激发起学生学习古典诗歌的兴趣。
二、“诗家语”是诗歌语言的典型呈现形式
语言的建构和运用是语文学科核心素养的根基,语言的建构和运用中个体言语体验的形成是非常重要的一环,而形成个体言语体验则需要熟悉语言的组合规律。古典诗歌的语言不同于散文等一般的文学语言,古典诗歌语言有其特殊的组合规律,而这种诗歌语言的独特组合规律就是古人所谓的“诗家语”。那么,什么是“诗家语”呢?根据周振甫先生的说法,“诗家语”的特征主要体现在反常、精警、含蓄三个方面。
所谓反常,是指“诗家语”不受逻辑和语法的约束,甚至有悖于常规常理,无理成趣。可以说,诗歌语言是一种最不科学、最不规范、却最具艺术表现力和艺术创造力的语言。不明白这一特征,诗歌鉴赏就无法入门。
诗人在创作中常常借助语序倒置来制造反常的艺术效果。在近体诗中由于格律的限制,有时不得不调整词组组合的顺序,到后来即便不为平仄格律,诗人也由于某种需要故意颠倒词语的先后。如李白的《听蜀僧浚弹琴》:“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句意实为:流水洗客心,霜钟有余响。“客心”“余响”被提到主语位置上,意在表明在享受音乐的过程中,诗人已经不再只是被动地感受,而是由于审美体验被琴声唤起,进而产生了一种主动的审美共鸣,这种独特的审美体验甚至虚化为了一种抽象的审美主体“客心”。这种倒置的处理手法又产生了虚实相生的效果,很好地表现出诗人听琴后那种“心与境冥”“物我相忘”的沉醉状态。
除了倒置之外,诗人有时故意将语词错搭,来创造一种浪漫的氛围,产生新奇的效果。比如南朝陆凯《赠范晔》中的“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一枝梅”在诗人的笔下变成了“一枝春”,艺术效果大为提升。“一枝春”描写到眼前仿佛出现了春光明媚,春到江南,梅绽枝头的美好图景。梅花是江南报春之花,折梅寄友,礼轻情义重,它带给远方朋友的是江南春天的浓浓气息,是迎春吐艳的美好祝愿,也是诗人与远方挚友同享春意的最好表达。
“诗家语”的第二个特征就是精警。因为诗歌往往篇幅短小,诗歌语言就必须精警凝练,以少驭多,用最精练的文字表达最丰富的内容。如何实现语言的精警呢?诗歌创作中常常使用“炼字”法,即根据内容和意境的需要,精心挑选最贴切、最富有表现力的字词来表情达意。古人有许多关于炼字的心得:邱濬谓“诗中用字,一毫不可苟,倘一字不雅,则一句不工,一句不工,则全篇皆废矣。”古人炼字尤其关注极富表现力的动词。如:“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李白《塞下曲》)中“随”和“抱”这两个字都炼得很好。鼓是进军的信号,只有“随”字最合适。“抱玉鞍”要比“伴玉鞍”“傍玉鞍”等等说法好得多,因为只有“抱”字才能显示出枕戈待旦的警觉。“江碧鸟愈白,山青花愈燃”(杜甫《绝句二首》之二)中“燃”字的使用,不仅突出了山花火红的颜色,而且赋予了一种动态美。
古典诗歌中形容词的使用常常也很讲究。如“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唐温如《题龙阳县青草湖》)诗中的“老”字照应了后句中的“白发多”(即风掀起的层层白浪),以一个“老”字形象地描绘了洞庭湖波浪翻滚的样子。“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张可久〔黄钟·人月圆〕《山中书事》)一个“倦”字,包含了多少风尘奔波之苦,落拓不遇之怨,世态炎凉之酸,更含蓄地点出元代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
“诗家语”的第三个特征是含蓄。诗贵含蓄而恶浅露,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定律。所谓含蓄美,就如清人刘大櫆所说:“或句上有句,或句下有句,或句中有句,或句外有句,说出者少,不说出者多。”(《论文偶记》)含蓄蕴藉的诗味可以补充深化诗意,传达言外之意,激发审美想象,取得“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唐·司空图)的艺术境界。诗歌语言怎样实现含蓄美呢?“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两句一方面点出送别友人之际的孤苦之感,另一方面也暗示作者内心深处开朗的胸怀和坚强的性格,含蓄地表达了艰难岁月中自己与亲友之间的真正了解和相互信任的情感。“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青玉案》)中,“一川烟草”“满城风絮”及“梅子黄时雨”词人以实写虚,化无形于有形,含蓄蕴藉地表现出心中那种闲愁之多,无法排遣的心境,极富感染力。
“诗家语”不仅使作品表现形式新颖独特,思想情感意蕴丰富,而且还实现了一般文学语言表达难以实现的艺术效果。在古典诗歌教学中,教师有必要将“诗家语”的概念介绍给学生,使学生了解“诗家语”的基本内涵与特点,再通过一些典型案例分析“诗家语”对于提升诗歌艺术性的价值所在,先让学生对古典诗歌语言的呈现形式有感性层面的认识。在此基础上,可以在教学中创设一些言语实践的机会,如调整诗句的语序、替换词语、对比赏析等方法,锻炼学生思维的深刻性、敏感性、灵活性,增进学生对祖国语言文字的美感体验。最后,对于部分对古典诗词有浓厚兴趣的学生,还可以鼓励其进行诗歌创作,在言语实践活动中进一步体会“诗家语”的特点,感受古典诗歌的艺术魅力。
三、“多义性”是诗歌语言的审美意蕴所在
诗歌的“多义性”,并不是暧昧和含糊,而是指诗歌意蕴的含蓄深沉并带来了多元解读的可能。“诗人写诗的时候往往运用艺术的手法,部分地强调着或改变着词语的意义,赋予它们诗的情趣,使一个本来具有公认的、确定的意义的词语,带上复杂的意味和诗人主观的色彩。”[3]古汉语的词汇和语法特征以及诗人在词汇和语法的规则下追求言外之意,是诗歌语言“多义性”产生的根本原因,并由此带来了中国古代诗歌含蓄蕴藉的审美价值取向。“言不尽意”“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诗学主张和“深观其意”的方法论正发轫于此。
古典诗词中古汉语单音节词汇多,且组合比较灵活自由。“大量的单音词不仅使语言表述形式简练,也使得单音词本身承载了丰富的义项,加之这些单音词之间无标志性的语法联结,自然增加了读者阅读的难度和理解”。[4]如王维的《晚春严少尹与诸公见过》“莺啼过落花”一句中,可以理解为黄莺的啼叫声穿过缤纷的落花,也可以理解为啼叫着的黄莺飞过缤纷的落花,还可以是二者兼而有之,这种由于古汉语语词组合特点和古典诗歌“字有定数”要求所带来的语义上的多义现象,反而增添了古典诗词的审美性。
词义的古今变化也造成了古典诗歌在解读上的不确定现象。如李商隐《锦瑟》中“此情可待成追忆”一句,“可待”并不是“可以等到”的意思,而是“岂待”“何待”的意思。“可待”作为一个否定疑问词是中古时期的用法。这一句的意思是:人生中悲欢离合的种种经历和感受,不必等到日后追忆的时候,才能了解它们对自己的意义和重要性。结合全诗来看,对于那些清泪、暖烟、迷梦、春心等事物,诗人在拥有这一切的时刻,就已经感受到即将失去的悲哀。李商隐这位敏感到近乎有些神经质的诗人对人生所抱持的是一种极其深邃的悲剧意识,传达出的是发自心底的幻灭感。
此外,诗词中的文言省略现象也是造成多元解读的重要原因。尤其是发展到格律诗,由于每句字数的严格规定,为达到言简意丰,省略在诗词创作中变得必不可少。比如王维的《杂诗》中“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两句,诗人久别家乡,见到亲朋一定有千言万语,此乃人之常情,即使大诗人也不可能例外。但诗人的问题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包孕无穷,远胜王绩《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里林林总总的十个密集发问。对于“寒梅著花未”一句,王渔洋在《唐人万首绝句选评》點评道:“此句从微物关情,传出件件关心,思家之切,问得淡绝、妙绝,有诗三百之韵。”可见,省略不但不会削弱诗歌的艺术表现力,反而还会产生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大大提升作品的审美价值。也正是由于省略,古典诗词赏析离不开“想”,需要读者去补充诗人留下的“空白”,而这一特点也是一些耳熟能详的古典诗词至今依然魅力不减的重要原因。
“歧义是一般情况下使用语言时需要特别避免的毛病。但是在诗歌里,恰恰要避免词义的单一化,总是尽可能地使词语带上多种意义,以造成广泛的联想,取得多义的效果。中国古典诗歌的耐人寻味,就在于这种复合的作用。”[5]这是因为中国古代诗学主张追求“言有尽而意无穷”含蓄蕴藉的艺术效果。刘勰在《文心雕龙·隐秀》中说“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所谓“隐”,就是意义产生在文辞之外。“诗辞多隐约微婉,不肯明言,或寄托以寓志。”[6]对于诗人来说,欲使诗语饱含令人咀嚼不尽的言外之意,只能尽力做到语言的含蓄、蕴藉、深沉,通过有意识地去借助意象、典故、比兴等手法,有所寄托。如骆宾王的《在狱咏蝉》中“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四句,感物起兴,蝉声引发阶下之囚的思深,但是诗人的内心世界不可明说,这里“白头吟”是写感慨自己白了头呢,还是借用卓文君典故表明自己的忠贞?诗人究竟是不堪蝉声的鸣叫,还是不堪自己沦为阶下囚白了头?读者无从知道,但古典诗词的永恒魅力就在于可解与不可解之间,即所谓的“诗无达诂”,读者能从作品中读出自己的体验、感情甚至心绪,才是最重要的。
由于古汉语的语法特点以及诗人对言外之意的追求,使得读诗是要去体悟思考、参与,熟谙古汉语语法规则以及比兴、用典、意象等手法,破除语言的束缚,超越文字的局限,以实现对诗歌意蕴的深度追求。因此,在古典诗歌的教学中,教师要重视诗歌语言的多义性特征,在诗歌语言的品味中引导学生运用批判性思维,通过研究性学习,把握诗歌语言的丰富内涵,感受诗歌语言的无穷魅力。
综上所述,在诗歌教学中,教师应该重视品味诗歌语言,并引导学生在言语实践中,把握诗歌语言的三个特征——音乐性及其带来的节奏和诗歌内在意义变化,“诗家语”的“反常、精警、含蓄”,“多义性”及其带来的诗歌多元解读的可能,方能完成“入乎其里,出乎其外”的赏诗审美过程,从而提升古典诗歌教学的效益,提高学生深度学习能力,最终培养起学生古典诗歌乃至传统文化的兴趣和价值认同。
参考文献:
[1]于华东:《诗词创作中的意境与语言艺术》,《武汉大学学报》2008年第5期。
[2]叶长浩,黄伟:《古典诗歌音乐性及其教学关键》,《语文建设》2020年第7期。
[3]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
[4]李有光:《片言可以明百意——论诗歌语言的多元理解之维》,《贵州社会科学》2008年第8期。
[5]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
[6](清)方玉润:《诗经原始》,中華书局1986年。
(作者:楼宇,上海市吴淞中学高级教师;徐湘龙,上海师范大学第二附属中学一级教师)
[责编崔达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