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中的“同梦”书写

2021-05-30 10:48谢燕芳
学语文 2021年5期
关键词:情感表现

摘要:按涉梦主体的不同,可将《全宋词》中“同梦”词分为人与人、物与物及人与物同梦三类词。“同梦”在宋词中是一种特定的情感象征符号,为词作营造出朦胧幽约的意境,带有天然的感伤色彩和趣味性。以“同梦”入词,扩张了宋词的艺术表现力,曲折婉转间展现了多事之秋宋代文人的心态和审美观,同时也推动古典梦文学进一步发展。

关键词:《全宋词》;同梦;审美艺术;情感表现

对中国古典文学稍加考察会发现,同梦作为一种奇特而神秘的梦现象,广为创作者青睐,诗、词、小说、戏曲各种题材无所不包。《汉语大词典》释“同梦”为:“形容夫妻间感情较好,后也比喻亲密的友谊。”[1]同梦指不同的人梦境相同,主体为两个及以上。后因文学作品中同梦双方多为知己或恋人,“同梦”一词也成夫妻恩爱、知己知心的代词。在弗洛伊德看来,梦是一种潜意识的无逻辑显现[2]。但同梦是否真实存在尚未被科学证实,在这种情况下,其进入文学创作视野并大放异彩,充分显示了自身独特的审美和抒情价值。

一、“同梦”词的类别

经统计,《全宋词》中有关“同梦”书写的词共有23首[3]。作为梦词中的一种特殊存在,“同梦”词进一步反映了宋代文人独特的审美观、心态及精神风貌,是一个饶有趣味的文学现象。依常理而言,梦是人的脑部神经活动,由潜意识引起,那么其主体应为人。但由于艺术手法与词作者主观想象的参与,宋词中涉及同梦的双方既有人,亦存在主体为物的情况。按同梦主体的不同,可将《全宋词》中涉“同梦”词大略划分为三个类别,以便分析。

首先是涉及人与人同梦的词。王之道《相山集题作恨别》:“小驿夜凉风入松。梦魂谁与同。”在古代科学不发达的情况下,人们认为做梦是灵魂出走,因而文学作品中也常将梦境写作“梦魂”或“魂梦”。词人远行住于客驿,夜里独自叹问会有谁因思念他而与之同入梦境。这既是恨别与离伤的情绪宣泄,也是一个灵魂的真诚呼唤。与之相类似,晏几道有“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字面上虽是小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一个“同”字,显示了作者希冀对方与之互梦的期待,道尽小山心中无限追悔与绵长留念。在词人看来,情到深处,思及浓时,就当具备同梦的条件。刘辰翁的《金缕曲》:“最苦周公千年后,正与莽新同梦。”周公过千年后仍然在与王莽同梦,伤于战火之痛,作者又何尝不是在与之同梦呢?在此处,梦已不只是个人潜意识的活动,而成为一种跨越时空的精神交流。刘辰翁另有《水龙吟》一首:“笑周秦来往,与谁同梦,说开元旧。”此处借唐代“周秦行记”的典故,笑的是不知牛僧孺与谁同梦,作此荒唐。此举是为衬托自己江东旅行之所感,实际上也是对自我荒唐人生的慨叹。向子諲的《西江月》:“萧萧白发两衰翁。不与时人同梦。抛掷麟符虎节,徜徉江月林风。”“两衰翁”即向子諲和其仲舅李公,二人同致仕返庐,作者因而赋词。“同梦”很明显已超脱其本义,而是将人生世事比作梦,表示二人要远离喧嚣,不与奸小同流合污,归隐山林,体现词人通透的生命观。可见,当同梦的双方主体是人时,词作往往是借“同梦”来表达对对方的思念,或是委婉抒发某种人生的感慨。

第二类“同梦”词的主体皆为物。邓肃的《南歌子》:“比翼曾同梦,双鱼隔异乡。”比翼鸟一目一翼,雌雄同飞。比翼鸟能同梦,是被人格转移的结果,亦是爱情的象征。恋人双方曾经相知相守,如今却异乡分离,其中滋味如梦般让人怅然若失。李居仁在《浮翠山房拟赋白莲》中写道:“雪鸥沙鹭,夜来同梦,晓风吹醒。”词中也营造了一个清新隽永的“同梦”空间,同梦的主体是雪鸥和沙鹭。夜晚湖间的静谧与静中孕育的蓬勃生气在梦空间内获得了永恒,令人神往。周密有《西江月》:“非非是是总成空。金谷兰亭同梦。”兰亭与金谷两大集会,雅名远播。然而后世文人以后来人眼光来写两地同梦,当时盛况皆成虚妄过往,是是非非皆是空,極尽苍茫之感。如此联系到现实情况,作者便将自己历经繁华和破灭的感慨在历史的时空中无限放大拉长。张侃的《月上海棠》:“横溪浸疏影,月黄昏、暗香浮动。真仙种。不与梨花同梦。”其亦用到“同梦”元素,谓海棠不与梨花同入一梦,以写海棠之不俗,别有趣味。物与物的“同梦”入词,在词中形成一个封闭又无限的意境空间,或是清新隽永,或是感伤绵长。

第三类“同梦”词的主体为人和物。刘辰翁《摸鱼儿》:“清羸欲与花同梦,不似蝶深深卧。”“清羸”乃出自“卫玠清羸”之典,宋词中常引此典,指清瘦柔弱的文人。中国文人爱书爱花已成传统,看花如作故人知己,与之同梦,既是爱花的高雅情趣彰显,也是文人在面临外界的黑暗与家破人亡的压力时,对诗意人生的坚持。这平淡娴静的书写中隐含了宋代文人生命的坚韧。张元干有“携取一枝同梦,从他五夜如年”,此句以植物为对象,而人与之同梦或者拒绝与之共梦,都显示元干较强的想象力和感受力。张炎的“蝶与周俱梦,折一枝聊寄,古意殊真”引用庄周梦蝶之典故。杨子咸的“空与蝶圆香梦”亦是使蝶与人同梦。这一类“同梦”主体多为文人与花或蝶。花与梦皆有着轻柔的特点,正是“自在飞花轻似梦”,文人风雅与花及梦的轻灵融为一体,互为映照,使得世俗的生活艺术化。蝶、花是中国古典文学中典型的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意象,与梦一样都具有轻柔的特点。作者将这些意象人格化,使之具备同梦的功能,都令宋词承袭了一份卓然而经典的古典浪漫。

二、“同梦”词的艺术特征及产生的原因

由上述分析可见,宋词中的“同梦”元素并非都是建立在作者的现实经历之上,而多是作者的心灵情感投射以及主观虚构和想象。“同梦”元素入宋词,使得词作的艺术效果陡增,或是成为某种情感的象征符号,或是营造了独特的意境空间,抑或使得词作富有天然的感伤色彩。

《全宋词》中的“同梦”内涵意义虚化,成为作者情感的象征。不同于叙事文学中的“同梦”,词作中的“同梦”书写侧重为抒情服务,细节都被简化,偏向于单独一方的主观希冀。对“同梦”的希冀,皆为作者心灵及情感世界的外显,表达了对人生深刻的领悟,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它们继承了中国传统梦文学抒情言怀的传统,借助梦境吟咏自然山水,抒发归隐之情,感慨仕途坎坷,诉说对世俗的无奈,有时并融入了深沉的亡国之痛。平淡的书写中,蕴含了丰富的情感内涵与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如果说宋代喟叹梦词,表现了人生如梦及整个宋人对宠辱得失的达观态度,那么,“同梦”词则是对人生世事如梦喟叹的进一步深化,是一种隐晦的表达。

同时,《全宋词》中的“同梦”体现了一种缥缈轻灵的浪漫主义风格,具有朦胧幽约的意境美。梦境是实与虚的交融,可超越时空,具有虚幻迷离的特征和无限性。“同梦”双重强化了这种特点,使得词更具有朦胧性和多义性。当其进入词作中,只言片语便将人物幽微的心灵世界展现出来。反过来,虚幻神奇的梦境与错综交杂的心理相互融合,在“同梦”词中生发出无限又玲珑的词境界。尤其同梦主体为花、蝶、金谷、兰亭等一系列充满古典浪漫主义色彩意象时,宋词的悲剧美、伤感美的特点达到了新的高点。这是词人在经世观念与理想之间的反思与失落,同时也蕴含着词人对个体生命的独特认知。

“同梦”在宋词中能够成为一种独特的存在,有其特定的文化、社会、时代的客观因素,就词本身的文体特质与“同梦”所具有的独特艺术表现张力也有密切关联。

首先是宋代文人的心态在战乱中发生微妙变化,进而审美倾向发生转移。经统计,宋词中的23首同梦词涉及18个作家。宋朝立国三百余年,缘于外患,几度倾覆。翻阅这些词人的人生履历,便会发现他们大多都处于国家巨变、朝代更迭的风口浪尖,进而又经历人生的巨变。刘辰翁是南宋末年的爱国词人,张元干是北宋和南宋的一位承上启下的重要词人,他们无疑亲眼目睹了国家由盛及衰。张炎、周密皆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元兵入侵后家道中落,南宋亦覆灭。经历了家国双重悲剧的宋人,所有感慨备极苍凉。因而他们的词作已经不只是伤春悲秋,而是深切表达眷恋故国的深沉的愁怀,或是经历人生的低谷时的对生命的领悟。“同梦”进入宋词,意义已是虚化,但是与国家命运、作家个人人生悲剧结合起来,其意义又有了具体的指向。这在宋诗中亦有体现,如南宋后期诗人吴惟信所写:“故国长同梦,穷途久异居”[4],与僧兄异地同梦,是朋友情深亦是对故国真切的怀念。

“同梦”现象与宋词结合融洽,也缘于宋词本身的特点。不同于诗,词的内容偏于私人化,常用以表达个人纤细微妙的情绪。况周颐评宋词是“风雨江山之外有万不得已者”[5],这“万不得已”成为“词心”和“词境”。而忧患与感伤几乎是梦中的氛围和基调,在宋词中衍化为一种柔性的叹息和感慨。“同梦”的表现效果与词本身特点客观上相符合,二者意境相吻合。比起单向梦词,“同梦”词突出了一种双向互动性,其想象空间更为广阔。无数词人以梦寄托自己的理想,也在“同梦”中为心灵世界打开了一扇小窗,而从这一个个小窗中便可窥视词人复杂曲折的内心世界。

此外,“同梦”宋词的出现是梦文学的进一步发展。傅正谷先生说过:“梦幻主义是中国古代文学主潮之一,梦幻主义是种独立的、有生命力的创作方法,是除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外的第三大创作方法。”[6]“同梦”作为梦的特殊一种,在梦文学的庇护推动下,也获得了长足的发展。作家们借助“同梦”的神秘性、隐喻性、虚幻性等特性,将诸多具有隐喻意义的“同梦”写入文学作品中。从《左传》中献子与巫皋同梦到《搜神记》中谢郭同梦,从《广异记》中捎云与妻同梦到贾岛与孟郊“生平面未交,永夕梦辄同”[7],從单纯文字记载到文学叙事再到特定抒情手段,“同梦”的内涵和形式愈加丰富。至明清小说传奇,“同梦”更是充分展现灵活多面的魅力。如《牡丹亭》中杜丽娘和柳梦梅二人同梦,不仅为杜丽娘打开了深闺紧锁的大门,推动了整个故事情节发展,亦凸显着时代对“情”的高举,可歌可泣。在清代诗歌中“同梦”的出现频率亦大大增加,其内涵在宋词的基础上有更多的生发,成为一种独特的民族情感记忆。

三、结语

综上所述,在宋词中,“同梦”有时是词人幽深情感的隐微流露;有时是宋人的生命智慧和生活情趣彰显,真实而动人。宋代“同梦”词体现了对自然风物的吟咏和归隐情怀的抒发,随着时代风云的变幻,其情感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发生了变化,生动而真实地呈现了宋代词人内心的挣扎与痛苦,也是宋代特殊历史时期的写照,因而“同梦”词有了更广阔和深厚的意蕴和更为动人的感染力,对后世文学也产生了重要影响。在时代与社会文化因素之外,“同梦”得以进入宋词的视野,亦在于梦意象与词文体本身特点,是中国传统梦文化的一种延续和积淀。

参考文献:

[1]罗竹风等编:《汉语大词典》,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7年,第3525页。

[2][奥]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北京出版社2012年,第4页。

[3]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99年。(文中所引宋词皆出于此)

[4]傅璇琮等编:《全宋诗》第59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7066页。

[5]况周颐著,孙克强导读:《蕙风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9页。

[6]傅正谷:《中国梦文学史》,光明日报出版社1993年,第61页。

[7]贾岛:《贾岛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8页。

(作者:谢燕芳,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2019级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责编张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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