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做美与爱的歌颂者

2021-05-23 01:31王金龙
南腔北调 2021年3期
关键词:花间诸葛散文

王金龙

南阳的作家群中,诸葛玉儿恐怕是写作最勤奋又最低调的一个,从她10岁发表第一篇作品开始,到现在已经公开发表3000多篇了。她写得最多的是散文,连续3年获得中外诗歌邀请赛特等奖、金奖,出版过散文集《行走天地间》,2019年又出版了散文自选集《花间去》(中国妇女出版社)。她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视文学创作如生命,工作再忙,她都要抽空写作。她对文学的热爱是超乎功利的,她一直坚守着文学的神圣、高尚与优美,她曾拒绝文学圈的一些头衔,甚至一篇散文写成若干年都没有投过稿,她说:“有的散文只写给自己看,有的散文只是为了向人表达,如此而已。”她在《花间去·后记》中也写道:“情凝笔端花间去,不论是青涩的恋情、浓烈的爱情、淳朴的乡情,还是血浓于水的亲情,都将构成我散文作品的主旋律。我仍会坚持!因为,只有受得住清贫、耐得住寂寞的人,才有希望走进文学的百花园,享受到满园春色和芬芳的花香。如此,唯有花间去!”有这样的初心和决心,才会有散文的真境界。

翻开《花间去》,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语言了,就像东晋王献之说的,“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世说新语·言语》)。她的语言华丽、凝练、多情,特别适合她笔下美丽的草木、山川、佳人、艺苑,两者交相辉映,构成了一个诗情画意的艺术世界,让人味之不尽,流连忘返。

与通常口语化的散文语言不同,诸葛玉儿力图让自己的散文语言最大程度地陌生化、文学化,力图调动读者的全部感官来感受她细腻委婉的笔触。比如,她写楝花:“远望,半树翠叶,半树繁花,风拂枝叶,似云若雾般浮在那里,随风摇曳;近观,粉紫色的花儿,米粒般大小,开得缤纷灿烂。这是怎样的热闹?像深蓝夜空中的星星,像飞瀑四溅的水花,千万朵的花儿挤在一起,在雨雾里旋起千万个酒窝。”(《小雨轻风落楝花》)有远望有近观,有色彩有形状,有比喻有拟人,有静态有动态,层次丰富而细腻。又如,她写樱花雨:“樱花雨是透明的,透明中辉映着多彩。她如同一位擅长着色的丹青高手,让大地色彩斑斓。我想象着……春雨洒在柳树上,柳叶一片鹅黄和浅绿,那是怎样的绿啊!绿得悦目,绿得舒心,绿得娇嫩,绿得生机盎然;雨儿滴在桃树上,桃花张开了粉嫩的笑脸,那是怎样的粉红啊!如九天仙子害羞时脸上骤现的红云,胭脂般可人;雨儿飘在油菜花上,油菜花披上黄灿灿的外衣,那是怎样的黄啊!如果再浓一些,就缺了一种明丽与烂漫;如果再淡一些,就少了一种淳朴与厚重;雨儿落在梨花瓣上,梨花镶上了一层水钻,晶莹剔透,是怎样一种心动的纯洁啊!雨儿润在不知名的野花上,瞬间变作淡紫的、素白的、嫩黄的、洋红的……”(《樱花雨淅沥沥》)作者像她笔下的樱花雨一样,也是“一位擅长着色的丹青高手”,但是如果真让画家来画,又怎么能画得出呢?这是文字独有的魔力。

余光中曾谈到一篇散文的字或词的品质,“几乎在先天上就决定了一篇散文的趣味甚至境界的高低。譬如岩石,有的是高贵的大理石,有的是普通的砂石,优劣立判。同样写一双眼睛,有的作家说‘她的瞳中溢出一颗哀怨,有的作家说‘她的秋波暗弹一滴珠泪。意思差不多,但是文字的触觉有细腻和粗俗之分。一件制成品,无论做工多细,如果质地低劣,总不值钱。”“对于文字特别敏感的作家,必然有他自己专用的词汇,他的衣服是定做的,不是现成的。”[1]诸葛玉儿的散文语言力避粗俗,精雕细琢,在炼字、锻句、修辞、结构方面下功夫很大。但是,对语言的雕琢向来是把双刃剑,对作者来说,一面是对艺术的不懈追求,一面却是散文气脉的刻露;对读者来说,一面是感受因受阻而振奋,一面却因受阻过度而审美疲劳。而高明的散文家,无不是在语言的自然洗练上下功夫,在整体的立意上下功夫。姚雪垠在谈到散文的语言美时,认为“最基本的经验是朴素自然”,并指出这是个“总的要求,而不是局限”,然后因人而异,再“在语言风格上各呈芬芳”[2]。所以,总体来看,《花间去》中特别好的散文,反倒是在语言上既朴素自然又华彩四溢的散文,比如《小雨轻风落楝花》《暮秋乡村的“红灯笼”》《人在旅途》《一棵在城市行走的树》《一根羽毛轻轻地飘》《民艺一绝——南阳烙画》《童年的老房子》《麦秸情》《妹妹我坐船头》《冬季陪母亲晒太阳》等文章。从这些散文的语言看,虽然作者也在用心经营,但已经多了潇洒自然之趣,毕竟,自由不拘才是散文的命脉。

诸葛玉儿的散文语言有着明确的风格定位,一直走的是徐志摩、朱自清、余光中一路。这些前辈同时也是诗人,所以,他们的散文语言也在向诗靠拢,凝练,跳跃,意象密集,注重象征和隐喻。诸葛玉儿从小就在严母的教导下,背诵了大量的古诗词,在以后的教学工作中更是与诗词为伴。她把她的散文自选集命名为“花间去”,就来自古典诗词的启发。宋代无名氏的诗《九张机》曰:“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頭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南宋陈造的诗《同沈守劝农十首·其九》曰:“抖擞平时簿领尘,偷闲来作看花人。从今日作花间去,已费今年一半春。”而诸葛玉儿在繁忙的教学工作之暇,领略春光,正是要做花的知己,做异乡风俗的体验者,做美与爱的歌颂者。她的散文和古诗词分不开,几乎每篇散文中都有诗词,或是引用名家,或是自作。比如,她写西峡县的龙河,不再按照她惯用的移步换景的顺序,而是撷取几个画面,一一陈列在读者面前,而且每幅画面之前都用两句古诗作引子。写翠竹的一段用“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写清泉的一段用“山泉鸣石涧,地籁响岩风”,写山石的一段用“远望老嵯峨,近观怪嵚崟”(《在龙河的岸边徜徉》)。她的散文题目常常用诗句做标题,比如《小雨轻风落楝花》《冰姿艳骨露华浓》《桃花依旧笑春风》等。有时用诗句做散文中的小标题,有时用诗词开头,有时用诗词结尾。有时对景物的描写直接化用古诗词,比如,“王谢堂前的燕子啊,轻捷地掠过一池碧水,低低飞过晓风残月照了千年的杨柳岸。”(《路过江南小镇》)这显然来自我们熟悉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和“杨柳岸,晓风残月”。有时整篇散文的立意来自某首古诗词,比如《桃花依旧笑春风》,显然来自唐朝诗人崔护的《题都城南庄》,但被诸葛玉儿写成了一个等不来心上人的女子的生命体验。但是,有时候作者以古诗词入散文的写法似乎成了一种非如此不可的执着,有的地方就显得生搬硬套,比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的繁花钱塘意境,居然在古城凤凰再现。”(《凤凰,如梦般的遇见》)这几句出自柳永的《雨霖铃》,写离别后的感伤,和“繁花钱塘”相差甚远,笔者以为不如引用柳永的《望海潮》中的句子:“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一个好的散文作家,不仅要有自己独具的语言风格,更重要的是,在语言的背后要凝结独特的生命体验。每个作家的阅历各有不同,我们不必强求每个作家的追求相同。在《花间去·后记》中,诸葛玉儿写道:“我有大把时间可以去学习、去努力、去积累,我的目标,就是去做一个能把真、善、美传播出去的人。”还说要“为心而文,为美而歌”。寒川子在为该书作的《序言》中说:“读诸葛玉儿,就如抚摸美。玉儿的眼睛几乎像个摄像机,走到哪儿,看到哪儿,摄到哪儿。在她柔软的笔下,有幸让她碰到的一切都是美且纯的。一道风景,一只飞虫,一声鸣啭,一丝风动,一草一木,一花一叶,甚至一粒沙,一粉尘,无不充满情、洒满爱。对这个在别人眼中少情寡义的社会几乎没有抱怨,没有要求,更没有控诉。在这里,爱化解了一切,一如阳光,永远都是暖暖的。”诸葛玉儿为人单纯而真诚,历史的沧桑、文化的感悟和社会的批判,均与她无关,在这个庸俗的社会,她只愿做一个美与爱的歌颂者。

遇到花朵、美景,诸葛玉儿总藏不住她满腔的热爱,对她来说,为了表达,似乎只有用浓墨重彩,细细描绘。在她笔下,我们总能体会到她藏在景物细描背后的热爱。她非常善于拟人式的想象,这和她一向敏感多思分不开。比如:“当麦秸与它倾尽毕生精力孕育的麦穗分离后,便沉默了……不再,在三月的春风里尽情舒展嫩绿的身姿跳轻盈的舞蹈;不再,在四月的田野中摩挲着施肥喷药薅草的乡亲的泥腿做青春的梦;不再,在茂盛的日子里看孩子们在麦地里打滚挖野菜;不再,在五月的风吹过之后,举着沉甸甸的果实沙沙作响。”(《麦秸情》)她把自己想象成麦秸,想象着麦秸在三月、四月、五月的活动,用诗意细腻的笔触分别描绘出来。这是诸葛玉儿最擅长的表达,同样来自她对平凡景物单纯的热爱,这种热爱,甚至让她在想象中与笔下景物融合为一。

她四五岁时被母亲送到乡下妗奶家寄养,这是一段痛苦的回忆,但在她写来却温情脉脉。她写道:“也许母亲是不想要我了,不然为何很久都不来看我?孤单的我总是爬上树去,采摘那花儿,放在手心里把玩,那一条条细细的丝线绸缎般轻轻拂过我的脸庞,浓烈的甜丝丝的味道,总是让人禁不住翕动鼻翼,在扇边上嵌着一根根细小的金丝,金粉相映,喜煞人也,它既有少女的活潑、俏皮、温柔,又有华丽、贵重的金色,两者搭配,美极了。我常幻想,若是用这些丝线织一件衣服,那该是怎样一种璀璨夺目!”(《一树红绒落马缨》)儿时被寄人篱下的经历是刻骨铭心的,一个被忽视、被排斥的孩子是孤单的、内向的,甚至对别人获得的爱也是嫉妒的,但诸葛玉儿超越了自卑情结,或者说这种自卑情结给她一种反向的前进动力,她理解这种痛苦,于是不希望让任何人再遭受这些痛苦。母亲在她儿童时期超常的严厉,确曾让她伤心,但正因为有了这段“磨难”,《小雨轻风落楝花》《凌霄花——母亲花》《暮秋乡村的“红灯笼”》《童年的老房子》《冬季陪母亲晒太阳》等文章中饱含的对母亲的理解和爱才更加让人动容。没有哪个人的生活可以一帆风顺,诸葛玉儿也不例外,相比于我们常人,诸葛玉儿有一种用爱化解一切的能力。

同样是去一个景区,别人除了看到美景也看到了垃圾场和争斗,她却只关注美景。她的游记并没有传奇的经历,也没有惊人的奇观,但她游记的魅力恰恰在于平常,平常的美景,平常的心态,平常的体验,却比平常人多长了双发现美的眼睛。比如,她在云雾中因为坚持居然有幸看到峨眉山金顶的日出,在南召县九龙瀑发现别人视而不见的蝴蝶群,等等,不一而足。

诸葛玉儿总喜欢把她笔下的玉兰、紫藤、女贞子、郁金香等花比作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但这些花又是有坚守、有追求的人间女子,这才是她歌颂的。比如:“月季从不谄媚,只是默默地开放,任人评说。而一旦遇到知音,她就像干涸的土地受到甘霖的滋润,活泼可爱起来。她率真随意地泼洒着各种颜料和光芒。”“月季,让我不屑于职场上你高我低的争斗,让我的心灵不沾染俗世尘埃,简单清贫、不懈地追求我所求的!”(《冰姿艳骨露华浓》)再比如,写桂树的安之若素的生活态度,写合欢花的转瞬即逝的快乐一生,写满山红叶的燃烧般的激情。

即使飘浮在空中的一根羽毛,窗玻璃上的一滴雨,都能让敏感多情的她联想到生命。飘浮的羽毛曼舞飞扬,那是它生命的华章,但它终究要落地,如同一个人的生命终要结束。在快到地面的时候,“它看清了,那是一个叫诸葛玉儿的女子,一个内心永远都在流浪的女子!它在与这女子的眼睫毛相撞的一刹那,它清楚地看到:有一滴晶莹的东西在女子眼中闪烁。它的心霎时就狠狠地刺痛了一下:遇见是一种幸运,被关注才是一种幸福!这根羽毛在扑向地面的刹那间频频回首,那么留恋,它似乎要记住这个女子,记住她眼神里的东西,记住这短暂的一晤和今后一定会有的永久牵绊。”(《一根羽毛轻轻地飘》)羽毛和“我”的彼此关注,让生命有了意义,羽毛和“我”都不再是可有可无之物。玻璃窗上的雨滴,以融汇到大地作为它的目标,但它的滑落是那么艰难,它在耐心等待别的雨滴的加入,如同一个必须经历的生命历程。(《每一滴雨,都在认真地滑落》)

诸葛玉儿以她单纯敏感又善于想象的心灵,体验身边的琐细事物,这些事物常常被我们忽略,比如作者笔下的羽毛、雨滴、麦秸、二胡声、花花草草,但作者都注入了自己独特而又积极向上的生命体验,从而让这些琐细事物闪烁着真善美的光辉,具有了非凡的意义。是的,美与爱永远都是单纯的、稀缺的、令人向往的,我们应该鼓励而不是苛求诸葛玉儿仅做一位美与爱的歌颂者。

作者单位:南阳师范学院文学院

参考文献:

[1]余光中.剪掉散文的辫子[A]//余光中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387.

[2]姚雪垠.关于散文的语言美[J].文汇月刊,1984(6).

美编 敏子 编辑 王晓杰 1653349268@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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