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
前 言
黑泽明,首个获得奥斯卡终生成就奖的亚洲电影人,被誉为电影界的莎士比亚,在亚洲,甚至整个世界都堪称电影大师。黑泽明老先生一生,拍摄了许多经典电影,即便大部分作品都是黑白电影,却丝毫不影响影片的精彩。
可能由于黑泽明出生在一个武士家庭,他对武士有独到的理解,他的镜头下的武士形象格外生动,情绪格外饱满。《蜘蛛巢城》《七武士》《红胡子》《影子武士》《乱》,每一部都脍炙人口,每一部都以武士为主角,每一部都有让人难以忘怀的武士形象。
中国观众对日本武士的印象,似乎固定在好凶斗狠、日本军国主义的狂热分子等方面。通过黑泽明的电影,会发现这个印象只是近代的日本武士的形象,战国时代的武士并不是被洗脑后的打手,他们还是幕僚、低层指挥官,甚至可以做城主。这似乎跟中国战国时代的士与侠有一定的相似,是日本战国时代的一个重要阶层。
1.谁才是真正的妖怪?
歌曰:看那充满欲念的古城遗址,游魂野鬼仍然徘徊不散。人的欲望,就如惨烈的战场,不论古今,都永不改变。
《蜘蛛巢城》这部电影,改编自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黑泽明老师不愧是被许多电影人誉为“使日本电影走向国际化的人”,《蜘蛛巢城》除了在情節上跟《麦克白》相似,在神韵、既视感方面,完全把《麦克白》东方化,日本化,几乎没有《麦克白》的影子在。
从一开始的斥候报信开始,一股日本战国风扑面而来,令人不做他想,什么《麦克白》,什么莎士比亚,似乎都跟这部电影没什么关系。如此标签化的风格,得益于日本的古装电影的独特,在日本,只要是古装电影都多少能见到些能剧的影子,表情、动作多少有些夸张,台词铿锵有力,不过与能剧不同的是,电影不显得那么做作。
这是传统艺术跟电影的结合,看上去跟现代题材的电影有明显区别,进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古装风格。同时日本对古装电视剧的要求非常严谨,光古装剧就分为时代剧和大河剧。
时代剧基本上只借明治维新之前的时代为背景,大多数都是以虚构的故事反映当代的社会实况。而大河剧则指长篇历史电视连续剧,相较来说,这类电视剧相对严谨,是以真实历史故事为主,或加以改编,或还原正史。
当然,大河剧的概念产生于20世纪70年代,《蜘蛛巢城》早在1957年就上映,不过,当时时代剧的风格早已经形成。这类电影的特色是不管是角色的装扮,还是角色的一言一行,都有种日本战国时代古板的古韵。
这种风格极具表现力,就像影片一开始乾氏对蜘蛛巢城的偷袭,通过城主与斥候的对话就描绘出了一场激烈的战争。乾氏的偷袭以及北馆的叛乱,让城主都筑国春有些措手不及,甚至已经做了放弃北馆、一号、二号寨等领地,死守蜘蛛巢城的准备。
好在鹫津武时和三木义明两员大将进行反击,击败了叛军和乾氏的军队,扭转了战局。虽然没有战场上的镜头,不过那种转折感也很明显,通过几句对话,给观众的感受似乎真的打了一场仗。
用对话去表现剧情,语言很需要一定的表现力,而且表达要很清晰,不一定是直接地讲述,但一定要把事件表达清楚。在现代的网络文学作品中,对话占据很大的比例,同样是对话,有的对话很轻易就描绘出了需要交代的背景,或者世界观;而有的对话则毫无头绪,这就是表现能力的差异。
鹫津和三木在返回蜘蛛巢城报捷的时候,在蛛脚森林遇到了一个女妖。这个女妖一共出现了两次,给了两次预言,第一次就是两人回去报捷的时候,女妖说鹫津会马上成为北馆的守将,未来还能成为城主。而三木的运势虽然稍微差一点,但是他马上会成为第一寨的大将,他的儿子可以成为城主。
女妖第二次给予预言,是鹫津在众叛亲离、局势岌岌可危的情况下,他独自跑到蛛脚森林请求妖怪给予预言。女妖说,除非蛛脚森林能向蜘蛛巢城移动,否则鹫津不可能战败。另外乌鸦的鸣叫、战马的发狂等等细节,无一不在加深预言的神秘感。
这个预言式的剧情发展,其实就是谶语的故事结构。从古到今流传着很多关于谶语的故事,比较著名的谶语故事是:“合十七年,霸王出”“亡秦者胡”“始皇帝死而地分”。虽然我们知道这可能是后来者的杜撰,或者一些政治势力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散播的“预言”。
不管预言的真假和目的,当事实或者情节真的按照预言的方向发展的时候,情节的精彩程度起码会乘以二,这就是所谓的谶语故事结构。执导《蜘蛛巢城》的黑泽明,以及莎士比亚的厉害之处就在这里,明明故事结构并没有多么复杂,但就是令人觉得精彩。
三木义明的儿子三木义照,曾经跟父亲探讨过妖怪的预言。他认为妖怪的预言不可信,如果信了就会按照预言的方向行动,事态就会按照预言的方向发展,这不是妖怪的预言成真,而是被妖怪迷惑了,帮妖怪完成了预言。
三木义照道出了预言的真实面目,预言一旦出现,被预言者不管表面上信不信,心里肯定得犯嘀咕。不说一定会相信,但是心里一定会留下一些烙印,当事态的发展跟预言有一定契合的时候,那么当事者就会越来越相信预言,有意无意地都会推动事态向预言的方向发展。
最后也不知道是预言一出现,就“站”在了事态发展的结果那里,等着成真,还是当事者推动着预言成真了。
第二次预言的出现,是鹫津在几乎穷途末路的时候,希望从妖怪那里得到有利于自己的预言,这明显是被妖怪的预言迷惑的表现。他深信妖怪的预言,认为蛛脚森林是不可能移动的,于是他有恃无恐,并向大家宣布了妖怪的预言。
结果森林还真的动了,之前鹫津有多安心,现在他就有多惊恐。之前士兵们因为相信预言稳定下来的军心,此时完全溃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预言,那样鹫津或许还能指挥士兵拼死一战。
也该是鹫津不走运,所谓的蛛脚森林动了,其实是蜘蛛巢城的前军师小田仓则保的一计,把树木绑在车上、马背上挡箭,结果却被城内的鹫津认为是森林动了。预言再次成真,仗还没打鹫津就自乱了阵脚。
至于妖怪的第一个预言成真,更像是鹫津的欲念和疑心,帮助事态朝预言的方向发展。如果没有妖怪的预言,那么他成为北馆守将后,一定会很高兴。可是当他得知那个预言后,升官的鹫津反而坐立不安。
对于鹫津来说,谋反吧,其实城主对他还挺信任的;不谋反吧,他又担心三木把妖怪的预言告诉城主,让城主对他心怀戒备和起疑心。毕竟都筑的城主位子来得也不光彩,是通过弑君得来的,这样的城主肯定会提防着属下,就怕属下搞什么小动作。
鹫津心里犯嘀咕也就算了,偏偏他老婆浅茅还一口咬定,都筑城主肯定已经起了疑心,这让鹫津总觉得如芒在背。特别是都筑的大军悄悄出现在北馆附近的时候,鹫津差点吓尿了,还以为是“侯爷”要来灭了自己。
那段慌张中又有震惊的取刀和奔跑的镜头,充分体现了时代剧表情夸张的优势,把鹫津的忐忑不安和蠢蠢欲动完全展现了出来。好在都筑只是准备悄悄地偷袭乾氏,所以才悄无声息地靠近北馆,以打猎的名义掩饰出兵的意图。
鹫津刚松了一口气,哪知道都筑接下来的部署,等同于是架空他这个北馆守将的权利,还让他去做先锋。浅茅又笃定地对鹫津说,让你去做先锋,就是叫你去送死!你冲锋陷阵的时候,肯定会背腹受敌。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城主就睡在隔壁,这是天赐良机,你一刀子把他宰了,谁还能再置你于死地?
可以说鹫津的谋反,他夫人有一半的“功劳”,另外就是妖怪的预言起了作用。其实那个妖怪更像是鹫津的心魔,正如浅茅所说:没有武士不想当城主。鹫津本就是一员猛将,他也想当城主,浅茅则希望自己丈夫的权势能再进一步,这两口子就像是一堆干柴,而妖怪那个预言,就是点燃干柴的烈火。
相较而言,浅茅比妖怪更会蛊惑人心,妖怪的预言只是个开始,是浅茅一步步地帮鹫津下定了弑君的决心。或者说,是浅茅勾起了鹫津的野心,即便没有妖怪,即便没有浅茅,当鹫津有了合适的机会,他也会毫不留情地杀掉都筑城主,取而代之。妖怪的预言,只是让这个过程提前了而已。
说白了,这一切都是人对权势的欲念在作祟,正如电影一开始所唱:人的欲望,就如惨烈的战场,不论古今,都永不改变。
2.背叛者的血是洗不干净的
歌曰:人间多丑恶,既托生于世,贱如蝼蚁,苟且偷生,何必自寻烦恼,多愚蠢。人生若花,来去匆匆,终须也要化作腐肉骷髅。人们为了权欲,不惜欲火焚身,不惜跳入五浊深潭。罪孽囤积不散,到了迷惘的尽头,腐肉落土花开,恶臭散去,放出芳香。
对于鹫津武时来说,背叛带给他的心理压力很大,相信每个背叛者都是如此,他们在得到一些东西的时候,总是要失去些什么。这可能是人性对人的最后一点束缚,当一个人选择了背叛,就永世难以心安。
背叛是可耻的,但是背叛却一直在发生,可能正如歌中所唱:人们为了权欲,不惜欲火焚身,不惜跳入五浊深潭。为了利益,为了权利,为了生存,总之,如果有了背叛之心,选择实施背叛的理由会有很多。
《蜘蛛巢城》里有很多经典镜头,像是把“背叛”剖析开了,摆在了人们眼前。比如对于“背叛者的血”的那段描述,简直是神来之笔。曾经谋反的前北馆守将,最终在北馆中自刎而死,他的血溅在墙面上,不管怎么擦洗都没办法擦洗干净。
鹫津的一个部将曾经说,他也数次征战沙场,但从未见过如此触目惊心的血迹。就在鹫津去刺杀都筑城主的时候,浅茅一个人留在前北馆守将自杀的房间里。她心中忐忑,再三地看守将自杀的血迹,最后终于情绪爆发,在血迹前打转,这个镜头将那种背叛者的罪恶感,演绎得淋漓尽致。
没有镜头交代鹫津是怎么杀死了都筑城主,但是这两口子心中的狂乱,情节的惊心动魄,完全由浅茅在血迹前的这段镜头表现了出来。特别是浅茅看到前北馆守将的血,似乎更加鲜亮了,似乎又有新的血渗了出来,浅茅的反应完全是教科书式的演技。
这时候鹫津握着长矛,满手全是血迹回来,浅茅去嫁祸都筑城主的侍卫的时候,不小心自己的双手也沾满了鲜血,她赶紧慌慌张张地去清洗,似乎洗干净手上的血,就能洗掉心中的罪恶感。
这还不算完,只能算是一个伏笔,到《蜘蛛巢城》将要结尾的时候,浅茅的孩子死产,有一天她像是发疯了一样在洗手。她说自己手上的血迹洗不干净,说手上一直有血腥味。这个镜头可谓是经典了大半个世纪,而且还会继续经典下去。
浅茅可能不太明白,她手上的“血”是洗不干净的,那些血来自她的内心。自从她怂恿着丈夫背叛城主后,她的“心”就已经残破了,不管她怎么缝补都不可能完好如初。同时背叛者的“血”会一直流,亦如自尽的前北馆守将,永远都洗不干净。
其实鹫津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在背叛都筑的时候,心理压力其实并不是很大。一开始他犹豫不决,但当他下定决心后,这事儿干也就干了,毕竟都筑的城主之位来得也不怎么光彩。而且预言都说了,他可以成为城主,这是天命,都筑也违背不得。况且大丈夫在世,有更进一步扩大权势的机会,岂能就这么错过?像这类自我安慰的理由,鹫津心里应该会有很多。
当鹫津背叛三木的友谊的时候,他的良心才受到了极大的谴责。一般而言,友谊在男人的心目中占有极大的位置,特别是像鹫津和三木这样的戰友,很难做出在背后捅刀子的事。只不过人都是以自身的利益为主,两个人好到了刎颈之交,好到了莫逆之交,在利益权利面前相互倒戈的例子也为数不少。
在三木的帮助下,鹫津成为城主之后,他本来是打算把城主继承人的位置给战友三木的儿子三木义照。一来鹫津并没有孩子,后继无人。二来预言就是这么说的,既然自己已经做了城主,这个预言的可信度还是蛮高的,那么就顺手促成妖怪对三木的预言好了。
可就在鹫津宴请家臣,准备在晚宴上把三木义照立为继承人的时候,鹫津的夫人浅茅却突然说自己怀孕了。这可让鹫津又犯了难,继续把三木义照立为继承人吧,他哪里能甘愿把自己的家业交给别人的儿子?不立三木义照为继承人吧,该怎么向这父子俩解释?
也罢,干脆一了百了,把这父子俩给杀了吧!
对于鹫津来说,浅茅很像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发挥了“猪队友”的最大潜质。鹫津刚做北馆守将的时候,还想着怎么对城主尽忠,是浅茅根据妖怪的预言,一点点勾起了鹫津的野心。
后来又是浅茅在关键时候说出了自己怀孕的消息,致使鹫津对三木下手。就在准备宣布继承人的夜宴那天,三木被杀,他儿子孤身逃往了乾氏的领地。令人讽刺的是鹫津的孩子最后还是死产,一切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只剩下鹫津在风中慌乱,他变成孤家寡人了呀!
当然责任不能全推给浅茅,毕竟所有的行动最后还是鹫津的决定,鹫津作为背叛者,他也没有逃脱良心的谴责。就在鹫津设宴宣布继承人的那天,也是鹫津下令暗杀三木父子的那天,家臣聚集,好酒好菜,还有一大碗米饭。但是宴会的气氛却很压抑,因为三木父子迟到了,城主鹫津似乎很生气,一直在虎着脸一口口地喝酒。
而且那个老大爷打扮的家臣也太没眼力见儿,明明城主的位子是篡位得来的,老爷子还非得在宴会上唱什么:……逆臣叛贼,必受天诛,灭亡于顷刻之间。好在“歌词”就是这样写的,不然难免会让人觉得唱这些东西,是有所指。
其实鹫津虎着脸并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忐忑和烦躁不安,心情差劲到了极点。当他喝了些酒之后,因为心虚,竟然看到三木的鬼魂来赴宴。他吓得连连后退,慌张中去抓自己的佩刀,在家臣面前出丑,几乎是在证明三木的死有猫腻。
宴会这段镜头也非常经典,鹫津的表情和动作拿捏得恰到好处,微微有些夸张但并不做作,把那种作为背叛者的恐慌、羞愧等情绪很好地表现了出来。
三木的死,鹫津对外宣称是被乾氏的密探刺杀。但纸最终包不住火,三木义照和都筑的儿子都筑国丸,以及前军师小田仓则保先后去投奔乾氏。特别是三木义照,哪有人会去投奔自己的杀父仇人?鹫津的家臣们又不是傻子,细想想就能察觉出这其中的不正常。
当都筑国丸从乾氏借来大军,攻击蜘蛛巢城的时候,鹫津被属下的乱箭射死。鹫津如果没有去杀害三木父子,他绝不会落到这般田地,也不知道他倒在自己的城中的时候有没有后悔?有没有为自己的两次背叛而忏悔?
正如歌中所唱:人们为了权欲,不惜欲火焚身,不惜跳入五浊深潭。罪孽囤积不散,到了迷惘的尽头。难怪妖怪会嘲笑人类,它的预言应该没有落空过,因为这就是人性。
3.七个武士的形象
不管是电影还是文学作品,“群像”都是一个很高端的操作。这个操作要去描绘一群人的形象,而且每个形象都要生动,每个形象都要有自己的风格。人物风格的不同一定会产生人物之间的矛盾,这个矛盾还要控制住,不能因此让整个情节产生破裂性的崩塌。
群像的难点在于每个人物都要活灵活现,每个人物都是独立的,都要有自己的想法。这要求创作者要像精神分裂一样,在脑海中,在同一部作品中,演绎不同的角色,还要让这些角色切合情节的发展。
群像的人物形象不是累加就可以,如果各自的形象不够生动,不够深入人心,那就不叫群像了,更像是一锅烂粥。这个难度相当于一部作品中,要出现好几部作品的主角,他们每个人都要特立独行,但各自的价值观还不能相差太多。
《七武士》就是群像的代表作之一,先抛开这部电影的情节不谈,电影中描绘的七个主要人物,即便在观影后很长一段时间,即便已经忘记他们的名字,但是一想到《七武士》,就能立即联想到这七个主要人物的形象。
很多群像类电影或文学作品的设计,都希望用角色之间性格的巨大反差,来区分开各个人物。可是性格反差巨大后,角色之间的矛盾很容易变得不可调和,并会严重影响情节的发展。反观《七武士》的七个主要人物,他们的各自的表现没有多么多姿多彩,但就是深入人心;每个形象也没有多么大的反差,但就是能立即将他们区分开。这就是黑泽明老师的手段。
黑泽明老师操作《七武士》群像的手法其实并不难,就是利用人物各自的小传,以及人物之间的交流将几个人物的整体形象表现了出来。这个手法很容易学,但不容易会,因为这中间的分寸感很难拿捏。
特别是在电影当中,人物的小传要安排得合理,人物之间的交流要自然。节奏不能太拖沓,一旦节奏拖沓,整部电影便会变得拖沓;节奏不能太快,太快了会导致电影人物的形象丰满不起来。这个分寸感,颇有点大巧若拙的味道。
《七武士》中第一个出现的主要人物,是领袖岛田勘兵卫。有一个小偷在偷粮食的时候被人发现了,小偷情急之下抓住了一个孩子,并以孩子为威胁躲在了粮仓里。有人向路过的勘兵卫求助,勘兵卫立即答应下来。
他先把自己的头发剃了,又借来一个僧人的僧袍,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僧人,让小偷放下戒心。又用两个饭团为诱饵,趁着饥肠辘辘的小偷在抓取饭团的时候突然袭击,将小偷击杀,成功营救了孩子。
睿智的布置,以及最后的雷霆一击,把勘兵卫的初始形象就立了起来。之后勘兵卫并不居功,在众人还没来得及称谢的时候,便飘然而去。后来这个形象还有进一步的加持,比如对冈本胜四郎的照顾,对整个战争的策划,对敌人心思的揣摩等等,让一个睿智的领袖形象一点点丰满起来。
利用勘兵卫击杀小偷的情节,冈本胜四郎和菊千代的出場就自然了很多,而且对这两个形象有了第一印象。冈本胜四郎还是个做着“武士梦”的小伙子,他见识了勘兵卫的手段后,追上去就下跪拜师。
之后,勘兵卫在观察地形的时候,胜四郎采花的情节;久藏夺回敌人火铳的时候,胜四郎就像是对心仪的女生表白一样,称赞久藏的情节;胜四郎与志乃的情感情节,这三个情节营造出了一个带着些天真烂漫的少年武士形象。
而菊千代则是跟勘兵卫一样重要的角色,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有些疯疯癫癫的蛮横,而且似乎不擅表达,明明很佩服勘兵卫,却似乎拉不下脸来与他结识。后来才知道,原来菊千代是个假武士,他那个支支吾吾的样子可能是因为有些自卑,或者说不知道该怎么跟勘兵卫结识。
他似乎是一个武士和农民的结合体,又是一个矛盾体。这是一个很复杂的人物,但通过细水长流一般地描述,把这个人物的身世、性格等等方面梳理得清清楚楚。比起其他角色,好像是很容易看清菊千代这个角色,但仔細一琢磨,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儿。
菊千代是跳脱的,又是重情的;他是快乐的,又是悲伤的;他是模糊的,又是清晰的,是一个很复杂的人物。不过每次想到这个人物,给人的第一印象就像是一只乱蹦乱跳的猩猩,一刻都不得安稳。
之后出场的是一直带着笑脸,又很聪明的片山五郎兵卫。勘兵卫在召集武士的时候,让胜四郎躲在门口偷袭进门的武士,菊千代是完全着了道,很多武士都能反应过来,还能反击胜四郎。只有五郎兵卫在门口的时候,洞悉了勘兵卫的布置。
这虽然是一番很短暂很简单的交锋,但五郎兵卫的智慧形象却已经树立了起来,而且他一直挂着笑脸,是个很和气的人。另外他颇有些狭义风范,这跟中国的“侠”很相似,他是因为佩服勘兵卫的人品,以及同情农民的处境才加入团队当中。不仅是因为简单的“义气”,还因为“大义”,跟“侠”的理念不谋而合。
五郎兵卫加入后,也开始帮勘兵卫招人,在他的引荐下,林田平八加入团队。平八的长相,是那种似乎随时都在准备逗大家笑的面孔。每个人的周围肯定都会有这样一个人,看上去不太喜欢说话,但是幽默感十足,一张嘴就能把人逗笑。
让人印象最深的,就是五郎兵卫在找到平八的时候,平八劈柴的镜头。有很多落魄武士,宁肯挨饿也不愿意做些低贱的伙计,比如劈柴。而平八却不以为意,他并不认为用劈柴换取食物是一种耻辱,相反去偷、去抢才是一种耻辱,这是一种很高的心境;而且平八做事认真,即便是劈柴,他也是在认认真真地做,没有任何懈怠,这又是一种很有高度的心境。
另一边,勘兵卫碰到了一个做小贩营生的武士朋友七次郎,勘兵卫说明组团的原因后,七次郎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因为他相信勘兵卫,也想为这次行动出份力。不得不说七次郎是个存在感很弱的人物,台词也不多,很容易会忽略他的存在,不过他却给人一种很可靠、很踏实的感觉。
最后一名入伙的武士是久藏,他的出场是跟另一名武士决斗,一刀下去就杀死了对方。通过这个决斗的情节,立即树立起了久藏“武术高手”的形象。他看上去有些孤傲,但很和善,是一名很可靠的队友。
就是这样七个形形色色的武士凑到了一起,将要跟数倍于他们的敌人展开激烈的战斗。他们的每一个人的形象都设计得很精彩,明明各自的性格并没有太大的反差,却能让人很轻易地区分开他们,这样的功底不可谓不精湛。
4.山村里的攻防战
一群山贼骑着马呼啸而来,当他们看到一个偏远的山村的时候,山贼们都在问首领要不要干一票?首领说去年刚刚来劫掠过,等收了麦子再来。说完,一众人策马而去。
好在山贼们的这番对话被一个砍柴的村民听到了,这才有了利吉、与作等四个村民下山请武士相助抵御山贼。只是村民们都很贫穷,拿不出谢礼,只能给武士们提供三餐。对武士来说这样的酬劳是一种羞辱,没有武士愿意为村民们而战。正如有个武士所说:“落魄武士也是武士,不会接受农民的施舍。”
日本武士的地位跟西方中世纪的骑士,以及中国战国时代的“士”差不多。他们以战斗为职业,“武士”只是个统称,内部也分三六九等,混得好的为大名作战,跟小贵族差不多,就如前文中篡位的鹫津,其实他也是一名武士。混得不好的武士到处流浪,只能到处打打零工,这就是所谓的浪人。
不管他们混得好与不好,在吉利等人眼里都是“武士老爷”,是他们这些农民惹不起的主儿。而且武士也像贵族一样很注重出身,菊千代曾经主动想要加入勘兵卫的团队,对于还缺一名武士的团队来说,可谓是雪中送炭。而勘兵卫却并没有答应菊千代的请求,并不是菊千代战力不足,只是因为他不是一名武士。
直到勘兵卫等人同意菊千代的加入,团队中的其他武士也明显跟菊千代有隔阂。一来菊千代也确实无组织无纪律,屡屡惹祸;二来就是因为身份的差异,让他们双方之间的立场有所不同。
当然正常情况下是武士的地位远远高于农民,双方之间似乎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不过后来出现的情节,却呈现出吉利这些农民也不是善茬,他们也会偷袭落魄武士,抢夺武士的武器。
在这样的乱世中,不会有真正善良的人,因为善良的人早就死了。就像电影《乱》中二郎正虎的妻子阿末那样,她笃定地信仰佛教,放下了被灭族的仇恨,更不想陷入家族纷争的漩涡中,面对丈夫正虎的背信弃义,她也只是想要逃走而已,可是她照样还是没能有善终。
这就是乱世,就如志乃的母亲哭喊的那样,每年都要给大名们交税,剩下的粮食本来就不多了,还要受山匪的劫掠,这世道完全不给人活路。这些整天在地里劳作的农民们,被逼急了也会呲出獠牙,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生存下去。
正是因为农民们的生存环境如此险恶,生活资源又异常匮乏,他们却愿意为武士们供奉白米饭。勘兵卫才起了同情之心,准备组团帮他们御敌,于是在一座偏远的山村里,进行了一场村民与山贼之间的攻防战。
在进行作战准备的时候,再次丰富了勘兵卫的睿智形象,特别是他规划建立防御工事的时候,那种久经沙场的防御经验,以及那句“好城必有一个缺口”,此时说他是一员守城的将军都不为过。
作战时勘兵卫战法多变,主动去偷袭山贼,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又提前将田地里灌满水,形成防止骑兵突破的水坑,在战前把村里的桥拆了,让山贼们只能从他预留好的缺口处进兵。
而在缺口处,却埋伏着大量的“长矛兵”,他们是用削尖了的竹子当做武器的农民们。在没有坦克、没有机枪的年代,长矛是对付骑兵最有效的武器,骑马作战的山贼,顿时陷入了长矛的泥潭中,被一个个放进了村里,又一个个被解决。
正是利用了防御工事的这个缺口,山贼们大部分的力量集中在了这一点,避免了四处防御的窘境,控制了主战场的位置。不只如此,勘兵卫更是利用这个缺口,屡屡削弱山贼,直到最后决战时,山贼已经没有了压倒性的优势。
其他人的配合,也給这场攻防战增色不少。菊千代看上去没个正形,但他却化解了武士们刚刚入村的尴尬情况。因为这是个消息闭塞的山村,村民们对武士的到来既期待又忐忑,期待是因为对付山贼终于有了希望,忐忑是因为不知道武士们的风评,怕他们在村里乱来。
于是勘兵卫等人来到山村的时候,村民们一个个躲在屋里,就跟躲山贼是一个样。这让勘兵卫等人的处境立即尴尬起来,毕竟他们是来领导村民们御敌的,而村民们却对武士们如此提防,如何能一心一意打好这场保卫战?不仅仗打不好,恐怕武士们只是这么继续待下去,双方之间的矛盾就会继续激化。
这时候菊千代敲起了示警的木梆,一时间对山贼的恐惧,让武士们成为了山民们唯一的依靠,就像是溺水者终于抓到了可以让他们浮起来的物件,纷纷去向武士们求救。一场猜忌就这样以戏剧的形式化解,这符合菊千代的处事方式,从来不按常理出牌。
而七次郎丰富的作战经验,以及久藏夜袭敌阵夺取火铳,从另外的方向在剖析武士这个职业。在建设防御工事的时候,七次郎就教导村民们,在交战的时候不管是冲锋还是撤退,跑得都要快,跑慢了就没命了。
开始交战后,在夜间,山贼弃马偷袭山村,七次郎指挥着村民用竹矛打退了山贼们的偷袭,在山贼撤走后大家刚刚放松了警惕,七次郎立即让大家趴下,因为他闻到了火药的味道。果不其然,大家刚刚伏倒就响起了枪声。
不管武士是不是有人前的光鲜,但绝对是个高危职业,特别是在有了火铳的时代,相较于古代战场更加惨烈。在这样的环境下能存活下来的武士,每一个都必然是作战经验丰富、不知道多少次从同伴的尸体堆里滚出来的人。
而久藏的夜袭,是攻防战中的一大亮点,在敌人有三柄火铳的“火力压制”下,七武士很吃亏,村民们更是被火铳的动静吓得畏畏缩缩。于是,久藏冒险去夺取火铳,这一去就是整整一夜,当天微微擦亮的时候才回来。
这不光是七武士跟山贼们在战术上的博弈,还是他们之间在士气上的博弈。也因此胜四郎对久藏崇拜有加,久藏的“武术高手”形象再次得到了加持。历经了一场艰辛的攻防战,村民们终于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七武士却因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5.武士之死
在《七武士》当中,黑泽明对农民,有“恨其不争”的态度。说他们软弱吧,他们确实软弱,不管是得知山贼将要来劫掠的哭喊,还是对武士的卑躬屈膝。可是他们又不完全是软弱的,就像看上去最老实巴交的与作,谁承想这样一个把一生的苦楚都写在脸上的人,曾经杀过落魄武士,并缴获了武士手里的长矛。
说农民们凶残吧,他们敢把自己的凶残用在落魄武士身上,却不敢用在山贼身上。他们明明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也不敢跟山贼们硬拼,只能像是没头的苍蝇在原地打转。不过当武士们俘虏了一名山贼后,村民们的凶狠又冒出来了,竟将那名山贼活活打死。
说村民们愚昧吧,他们表面上过得凄惨,却在自己仓库里藏了酒、武器、粮食等等许多好东西。甚至村里在隐蔽处还有些难以令人察觉的农田,即便是被大名们压迫,被山贼们劫掠,他们似乎都有办法扛过去。
说村民们精明吧,他们却把自己那点心机都用在了芝麻绿豆点儿大的小事上,在接待七武士上,以及对山贼的态度上,像是睁眼瞎。
特别是七武士刚刚到达村里的时候,村里的长老仪助的一句话,形象地描绘出了村民们的心理。仪助说:“村民们总是担心,他们下雨怕雨,刮风又怕风,总之,他们什么都害怕。”(大意如此)
从根本上来说,村民们处在一个乱世,他们毫无安全感。所以,他们既担心山贼的劫掠,又担心武士们的到来。影片中表面上这是在说村民们,但是却代表了很多人,包括电影外的芸芸众生。
很多人担心太多不该担心,或者担心了也没什么用的东西,把太多的精力、太多的情绪用错了地方。该强硬的时候不强硬,该诚实的时候不诚实,于是把自己搞得“既受大名们剥削又被山贼们劫掠”。
而菊千代训斥村民的话,更是黑泽明对芸芸众生的训斥。菊千代说:“我们进村时你们在哪里?一听到警报就大叫大嚷,又跪又拜,你们还真卑躬屈膝,你们活该,泥腿子!”(大意如此)
是啊,当武士们进村的时候,村民们又在哪里?这是黑泽明对“农民们”的恨其不争,如果他们在许多对的时候,不那么畏畏缩缩,而是做了一些对的选择,那么世界可能并不是像现在这样,跟一锅烂粥一样稀里糊涂。
在乱世中,农民是困苦的,而武士也过得不怎么样。就如勘兵卫这样的资深武士,日子过得也不好,在勘兵卫与七次郎久别重逢时,两个人的谈话中多少能听出一些两个人的经历。可能正如勘兵卫说,他一直在打败仗,而每次败仗都是一次生与死的考验。
勘兵卫在规劝胜四郎退出团队的时候,简单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他年轻的时候也有梦想,希望能成为一城之主,但是想着想着头发都白了。胜四郎代表的是武士的未来,他有朝气,有锐气,能明辨是非,可是这个未来很可能也像是勘兵卫一样,做一辈子的梦。
但是即便如此,武士也会迈开大步朝未来走去,因为武士有思想有追求,有一定的思想境界。就像武士平八一样,这名乐观的武士代表的是武士该有的思想境界,不管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在什么样的处境中,都要平心静气,不为利益所动,不恃强凌弱。
《七武士》不仅塑造了七个性格各异的武士,还从不同角度诠释了武士这个职业和阶层。就如前文中所说,勘兵卫代表的是武士的睿智,胜四郎代表的是美好的未来,平八代表的是武士该有的思想境界。
还有久藏所代表的武技,五郎兵卫代表的智慧,七次郎代表的友谊。这六个人分别把武士的主要精神说得明明白白。这是武士跟农民不同的地方,农民是困苦的,武士的日子也不好过,不过武士却有精神层面的追求。这让“武士”不仅在社会地位上高于“农民”,也在精神世界中俯视“农民”。
“武士”跟“农民”,前者有精神追求,有尚武,有自强不息的信念;后者是芸芸众生,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
只不过“武士”的精神世界不光是正面的,他们忠诚,同时又会篡位、背叛,他们智慧同时又狡诈,跟农民一样,他们也是一个矛盾体。菊千代就是“武士”中的矛盾,他不是一个武士,但他却比真正的武士更具有正义感,也比真正的武士更勇猛。
前文中提到,菊千代帮武士们摆脱刚入村的尴尬处境,说明他有他的智慧。后来他听胜四郎说久藏夺取火铳的事迹,他也坐不住了,冒险到敌后假扮成山贼的模样,夺得了一把火铳。他在训练村民的时候,引得旁观的孩子们时常发笑;在训话的时候,又引得大家哄堂大笑;骑那匹瘦马的时候,更是让大家笑弯了腰。
除了菊千代偶尔疯疯癫癫的时候,他似乎比平常的武士更像一名武士,但他却偏偏不是一名武士,而且因为出身的关系,可能一辈子都做不成武士。于是他就变成了“武士”的矛盾,一个好的武士是要看出身和功绩,还是看是否具备武士的节操、素养、精神?
菊千代还是一个“农民”的矛盾体,他出生在农家,年幼时父母死于战争,这似乎注定是一个“农民”悲惨的一生。可是菊千代却希望成为一名武士,希望结束这个混乱的时代,他依旧富有正义感,面对敌人时依旧会奋勇杀敌。
他格外耿直,当平八安慰村里命运凄惨的老太太,说冥界不会有痛苦时,菊千代反而质问平八:“你没去过冥界,你怎么知道冥界没有痛苦?”(大意如此)
他不希望老太太困苦了一生,还要受这样的蒙骗,虽然是善意的谎言,也叫人心里难安。他直言村民们是狡猾的,是最会说谎的,但反过头来就训斥勘兵卫等人,让村民们变得如此狡诈的,正是武士们!
这是“农民”们发出自己心声的代表,这是一个“农民”有了理想、有了精神层面的追求。可是菊千代却被武士们排挤,不管是那些碌碌无为的武士,还是像勘兵卫这种富有同情心的武士,都把他看作是另类。
不管菊千代是“武士”的矛盾体,还是“农民”的矛盾体,他都死在了与山贼的决战中。这一刻他终于以“农民”的身份,享受了“武士”的待遇。
在这场艰辛的攻防战中,平八、五郎兵卫、久藏也先后战死,也难怪在战斗结束后,勘兵卫会对七次郎叹息:“活下来的又是我们!”在经历了无数次战斗后,活下来并不是那么叫人欣喜的事,活着的人要承受死去的所有人的悲伤。不管是“武士”还是“农民”,都活在这样的煎熬中,都活在这样的炼狱中。
6.他是一座山,他是一个影子
歌曰:人生在世五十年,大千世界一瞬间。人生不过南柯一梦,幻境一场,生命有界,终须尽。
这是《影子武士》中织田信长得知武田信玄身死所发出的感叹。《影子武士》是根据日本战国时代,一些真实的历史事件改编的电影。公元1572年,武田信玄在三方原合战中,击溃德川家康与织田信长的联军。据说德川家康在逃命时,吓得拉了一裤子屎尿,后来,他还让画师画下了自己落魄时的样子,将这幅画悬挂于居室中,以警示自己。
有三方原合战的胜利,武田军得以挺进上京,就在武田信玄准备与织田信长决战的时候,武田信玄旧疾复发,不得不退兵,没过多久武田信玄病逝。他的一生,在那个群雄并起的日本战国时代,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武田信玄独特的战斗风格,被誉为开创了“甲州流”兵法,在江户时代武田信玄更是公认的“战国第一兵法家”。织田信长对武田信玄有过这样的评价:“武田家的旗帜动起来的话,那么富士山也会跟着动摇;武田家的军队动起来的话,那么全日本都会为之震动。”[1]
这样一员名将的陨落,肯定会伴随许多的遗憾,比如没能入主上京,比如没能与日后称霸日本的织田信长一决雌雄等等。《影子武士》就是以武田信玄在三方原合战获胜后为背景,以信玄的遗憾为题材,加入了许多杜撰情节的一部电影。
这部电影中虽然有许多杜撰的地方,但是比正史还要精彩,保留了日本战国时代风貌的同时,又以曲折的情节和新颖的设定,令人耳目一新。2018年国内上映的电影《影》,据说张艺谋导演就是在致敬《影子武士》。
“影武士”說白了就是替身,在日本的战国时代,一些大名为了防止被敌人暗算,或者达到迷惑敌人的效果,往往会找来些跟自己相像的人做自己的替身。武田信玄原先的影武士,是他的弟弟武田信廉,两人在相貌上有几分相像,几乎可以迷惑敌人。
不过武田信廉在经过某个刑场的时候,无意中见到了要被处死的一名窃贼,这名窃贼跟武田信玄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武田信廉甚至都认为这是父亲的私生子。在武田信玄的授意下,武田信廉将这名窃贼培养成了一名连自己人都能骗过的影武士。
这就是“影子武士”的由来,一名盗贼要去扮演一员名将,一个枭雄,光是这个噱头就挺吸引人。只不过盗贼跟名将即便是相貌一模一样,气质却也天差地别。那个时候可没什么戏剧学院这类教表演的地方,让盗贼去进修一番,况且要舍弃自我,变成另一个人,对那个盗贼来说也是一场巨大的挑战。
武田信玄是一座“山”,他在出兵的时候会随军携带一面大旗,上书: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这是武田信玄用兵的精要所在,不管前线的战事如何激烈,武田信玄都端坐在军阵后方观望,调度有方,屹然不动,所以有“不动如山”的说法。
这是经历了无数次战争,打磨出来的稳健。不仅在战术上“不动如山”,武田信玄在战略上也是如此,他轻易不出兵,一出兵便: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势不可当!
武田信玄越是沉得住气,越是叫人忌惮,对敌人而言,在作战时背后总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一旦自己有什么疏漏,那双眼睛的主人就能像山一样压过来。这是一种“后发”的战略,所以武田信玄才是山,毕竟没听说过哪座山整天到处闲逛。
在影片中,武田信玄发丧后,织田信长得知武田胜赖主动率兵出击时,激动地道:“山动了!”对于织田信长和德川家康来说,武田信玄就是他们心里的一座大山!不管是织田信长、德川家康,还是武田家的家臣,在武田胜赖出兵那一刻,就断定武田家族要亡。
这样一座山,在那个作为影武士的盗贼眼里,平日里只能仰望,而现在,盗贼却要全天候扮演这座山。在《影子武士》的情节中,武田信玄是受了枪伤才被迫撤兵,不管是织田信长还是德川家康,都紧紧地盯着武田军。
如果这时候他们得知武田信玄的死讯,肯定会再次组成联军,攻击武田军。于是武田信玄在受伤后留下遗言,让家臣们三年后再为自己发丧。而在这三年间,只能由以假乱真的盗贼去扮演武田信玄,迷惑织田信长和德川家康派来的探子。
一开始,盗贼就只是武田信玄的一个影子,他没有统一天下的大志向,也没有什么战略思维。就是因为扮演武田信玄可以避免被处死,并且还能拿到报酬才去扮演。他就是个小人物,藏在山的影子里还好说,真要他去像山一样高大和挺拔,实在是强人所难。
而盗贼的意志也并不坚定,一般来说,影武士是心甘情愿替家督赴死的人,盗贼却一心想着顺点东西跑路,他顺东西的时候,把盛武田信玄尸体的瓮都打破了。这样的状态下别说去演一座山,就算是在山的影子里也显得很突兀。
但是又只有盗贼那张面孔能骗过敌方的探子,以及武田家的自己人,是秘不发丧的关键。得知武田信玄已然身死后,盗贼不干了,毕竟山都已经倒了,还要他这个影子干嘛?武田家的家臣威逼利诱都不能打动盗贼,最后武田信廉干脆放他走,秘不发丧的计划几乎告破。
好在盗贼目睹了武田的家臣们,在诹访湖秘密为武田信玄下葬的时候,佩服武田信玄和武田信廉的人品,这才回心转意,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影子武士,开始真心诚意地扮成“山”。在武田信廉的帮助下,影子武士成功瞒过了孙子竹丸和一众妻妾门。
在扮成“山”期间,影子武士从侍卫口中重新认识了武田信玄这座“山”,甚至比武田信玄的儿子武田胜赖,更加深切地体会到了“不动如山”的真意。影子武士在举手投足间,越发的像那座“山”了。
可惜好景不长,面对德川家康的试探,武田胜赖沉不住气私自出兵,武田家的家臣以及影子武士,只能被动地配合武田胜赖的行动。这对影子武士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因为那座“山”最得意之处,就是用兵如神,而盗贼却从未指挥过军士作战,暴露的风险很大。
在见识了战场的残酷,以及武田军光靠一面旗帜就能吓走敌人后,影子武士终于理解了那座“山”的内涵。当他面对敌人来袭镇定自若、高声下令的时候,他已经跟那座“山”一般无二。山的影子,也可以变得跟“山”一样雄伟。
可惜影子终究还是影子,当影子武士一时大意,骑上武田信玄的坐骑黑云驹的时候,这匹马立即感觉到背上的人并不是自己的主人,于是立即将影武士掀下了马背,影子武士的身份因此暴露。
“山”在这个瞬间,立时又变成了影子。人就是这么奇特,一个影子能变成一座伟岸的大山,“山”也能在瞬间轰然倒塌,连影子都荡然无存,只剩下了那个盗贼。在盗贼离开武田家,提出想要再见竹丸一面的时候,甚至遭到了侍卫们的羞辱。
“山”和影子、盗贼到底靠什么区分?如果不说破,影子明明跟“山”是一模一样的,但当别人得知他不是“山”之后,他就不是“山”了。这似乎是一个暗语,一个人的身份,不是取决于这个人,而是取决于他人对这个人身份的认同。这个时候,人反而变成了附属品,身份才似乎是重要的。
就好像芸芸众生是一个一个的角色,扮演这个角色的人不重要,角色本身才重要。
7.有些东西消逝了
《影子武士》并不像《蜘蛛巢城》那样,有那么多对人性的映射,也不像《七武士》有那么多暗喻。这部电影似乎就是很想认认真真讲一个好故事,没有了那些深层次的目的,讲出来的故事才如此精彩。
在《七武士》中,足以见识到黑泽明老师塑造角色方面的出神入化,《影子武士》也不例外,比如在开头的部分,没有战争场面,只是武田信玄、武田信廉以及盗贼三个人的一番对话,就树立起了武田信玄统一天下的大志向,以及率真的名将形象。
盗贼和武田信玄是一个演员饰演,而为了区分这两个角色,两个人各自有一套小动作。武田信玄的小动作深沉内敛,盗贼的小动作浮夸做作;盗贼行窃的时候鬼鬼祟祟,武田信玄跟家臣谈话的时候收放自如,两个人一眼就能分辨得出来。这是“影武士”这个设定的基石,“影武士”虽然要尽量像要扮演的人,但是如果分不清這两个人物,会造成很严重的观影障碍。
张艺谋导演执导的《影》,由邓超一人饰两角,据说邓超为了从体形上区分镜州和子虞这两个角色,先是扮演健硕的镜州,然后暴瘦四十斤再去饰演子虞。这才成就了镜州和子虞明明那么多对手戏,却给人一种他们是两个人的感觉。
说来说去,将本主和替身区别开来,是这种替身题材电影的关键和基础。除了这些基础的东西,《影子武士》最引人注目的,是在情节上的转折。不光转折的次数多,每个转折还设计得很有水平,这才成就了这部电影精彩的故事结构。
在武田信玄刚死的时候,织田信长和德川家康的探子,就像是闻到腥味的苍蝇,纷纷朝武田军扑了过来。这时候他们已经从一些细节上推断出,武田信玄很可能已经死了,正当他们要下定论的时候,盗贼扮演武田信玄检阅大军,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探子们立即推翻了武田信玄已死的推断。这是第一个转折。
紧接着在当天夜里,盗贼在盗窃的时候,就看到了武田信玄的尸体,于是他没有了继续扮演“山”的动力,秘不发丧的计划眼看就要失败。这是第二个转折。
第二天一早,武田的家臣们按照武田信玄的遗嘱,悄悄将盛放尸体的大瓮沉入诹访湖。德川和织田两家的探子,又猜测这可能是在秘密下葬武田信玄。这是第三个转折。
盗贼听到了探子们的对话,知道武田信玄身死的消息,一旦传入织田信长和德川家康的耳中,对武田家族来说将是一场大浩劫。而武田信廉对盗贼有救命之恩,武田信玄的志向和人品也叫人心折。于是盗贼不要任何报酬,开始全天候扮演武田信玄。这是第四个转折。
为了掩盖秘密下葬武田信玄,武田的家臣们用武田信玄的名义发出告示,说往诹访湖里沉入的大瓮里是酒,那是在祭奠湖神。德川和织田两家的探子看到告示后直接惊叫出声,并在观看表演的时候,把影子武士认成了武田信玄。于是织田信长和德川家康先后得到了武田信玄还活着的消息,一场大战消之弥耳。这是第五个转折。
短短一段情节,就已经出现了五个转折,而这种转折还在继续。不光是转折多,转折的质量也很出色。后来影子武士一行人回到武田家,影子武士的身份差点被竹丸揭破。对于竹丸突如其来的“发难”,观众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但是影子武士和武田信廉处理得当,以一场大笑蒙混过关。
不管武田信廉的话好笑不好笑,这时候观众都会不自觉地跟着笑一笑,因为刚才那种紧张感得到了释放。可以说从这里开始,观众就落入了黑泽明老师的“陷阱”里,不停地转折让观众的心就像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很自然就会进入到情节中。剧中人紧张,观众就跟着紧张;剧中人松了口气,观众就跟着松了口气。
包括后来武田信玄的妻妾对影子武士起疑,影子武士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出了自己不是家督的实情。结果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再次化解了一场危机。这时候观众们可能又会跟着欣慰地笑一笑,因为影子武士已经会自由发挥了。
影片至此,其实阐述的就是一个很简单的情节:影子武士成功骗过了敌人,又成功骗过了自己人。情节虽然简单,但是加入了这么多转折后,却变得非常精彩。这可能就是电影大师的手段,看似复杂其实简单,说简单吧,又有一种独到的底蕴,进而又让人觉得很不简单的样子。
影子武士成功骗过了自己人后,才开始了由影子变成“山”的过程。对于影子武士来说,这其实是很不公平的,就好像是世间有两个角色,一个是武田信玄,一个是影子武士。现在武田信玄死了,空出来一个角色,而影子武士却补上了武田信玄这个空缺,影子武士自己的角色却消失了。
影子武士明明还活着,但他却已经死了;武田信玄明明已经死了,却还活着。这个过程注定就像是蛇蜕皮一样,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蜕变,是一种非常奇妙的蜕变。
这是影子武士最特殊的地方,也是最耐人寻味的地方,看似是一个人的生死脱离了死神的控制,但只不过是以一个人的死亡,填补另一个人的死亡,死神算得一笔好账,做的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只有凡人们没有算明白这笔账。
影子武士曾經在梦里梦到死去的武田信玄,他在梦里对武田信玄的恐惧,其实就是他越来越多地占据了武田信玄的位置,从而引发的内心的不安。影子武士这么做,虽然是在更好地完成武田信玄的遗命,但是占据了别人的命运,总是会令影子武士难以释怀。
不过,经过这个噩梦之后,影子武士就开始脱离“影子”的束缚。那个曾经畏畏缩缩的盗贼、毫无斗志的影子武士,渐渐有了自己的目标,渐渐有了自己的志向。为了应对德川家康的试探,影子武士迅速成长,越来越像是“山”。
但是,这座“山”不是武田信玄那座“山”,而是相似的另一座“山”。与其说是影子武士彻底顶替了武田信玄,不如说是影子武士经过蜕变,彻底成长起来。这时候又出现了另外一笔账,影子武士好像是顶替了武田信玄的死亡,但是事态好像有了反转,影子武士就是影子武士,他不会是武田信玄。
竹丸不怕他,还喜欢跟他在一起玩耍,知道内情的武田胜赖会顶撞他,他再怎么模仿也不会是武田信玄。于是,这个过程并不全是影子武士在模仿“山”,在靠近“山”,而是他真的变得像“山”。
这跟前面的那笔账是要区分开的,前面是影子武士被迫靠近“山”,现在是影子武士主动变得像是“山”。即便影子武士的身份被揭穿,被赶出了武田家,他跟武田家已经有了难以斩断的羁绊。
于是当武田胜赖主动出击的时候,影子武士一直跟在大军的后面,当他目睹武田军的精锐全军覆没的时候,他心如刀割却无力阻止。这一刻,不管他是不是影子武士,他似乎都是武田家的家督。当武田军大败后,他也难以独活,最终死在了“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的旗帜旁。
影子武士的死,更像是武士的忍耐、克制、后发制胜的死,武田胜赖的主动出击,似乎就昭示着武士的急躁、鲁莽、无智占据了上风。而以骑兵为主的武田军的主力,在长筱合战中败在了织田信长以火铳、火炮为主力的热武器下,似乎也昭示着武士在一定程度上的消逝。
这个结局有种似有似无的惋惜,以及对无法阻挡的历史车轮的无力感。也许武士终将要消逝,那么还不如在将要消逝的时候,轰轰烈烈战一场。日本文化在很多方面以消逝为美,虽然惋惜,但却有种浓郁的美感。
8.恶的源头
青山绿野中,有几个怒马鲜衣的守卫,风轻轻吹过草地,他们静静地立在风中,草地中。突然间有一队人马疾驰而过,在追逐几只飞速奔跑的野猪,为首的那人已然白发苍苍,但抽箭射击时并没有任何老态。
这是以一文字家族为主导的一次狩猎。在狩猎结束,招待客人的时候,一文字家族的家督一文字秀虎竟然睡着了。在睡梦中,他竟然还被噩梦惊醒,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年纪大了,也该交代一下身后事,只是谁也没想到,这是一文字家族灭亡的开端。
以上是电影《乱》的开头,黑泽明老师镜头下的经典武士形象有很多,每个武士形象都有些内在的含义。其中利用经典的武士形象,对“恶”的表达最多,特别是对“恶”的溯源发人深省。
就像《蜘蛛巢城》的鹫津,看似是恶念找上了他,其实他本心中就有恶,外在的原因只是激发了他心中的恶而已。在《乱》中的太郎孝虎和次郎正虎的情况,跟鹫津差不多,只不过孝虎和正虎背叛的是自己的父亲和兄长,“吃相”比鹫津更加不堪。
让他们发生背叛的根源,看似是老爷子一文字秀虎,毕竟是这老爷子决定将自己的领地一分为三,让三个儿子分别统御。其实他们的恶念早就在心中酝酿许久,一直就在等待这个机会。
也不知道秀虎是过于天真,还是过于相信自己的儿子,好不容易打下来的领地,就这样被他自己拆分开了。支持老爷子秀虎做出这个决定的,是日本的一则寓言故事,说一根箭很容易折断,可是三根箭加在一起就难以折断。
这寓意兄弟齐心,家族就会像那三根箭一样不会被折断。这个故事就是大名鼎鼎的“三矢训”,是发生在战国时代毛利家族的故事。在国内也有这类的故事,而且有十几个不同的版本,发生年代也基本上都比毛利元就的时代早。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被蒙古黄金家族称为“三贤圣母”之一的阿阑豁阿的“五箭训子”。
只不过有所不同的是,阿阑豁阿训子的时候,她的五个儿子还都没有发迹,而且那个时候她丈夫已经去世,靠一个寡妇支撑起的家庭很是艰难,在艰难的环境中,她的五个儿子能齐心协力,创造了一段辉煌,甚至开创了孛儿只斤氏,也就是成吉思汗的祖先。
可是秀虎在“三箭训子”的时候,一文字家族正值鼎盛,根本没有阿阑豁阿五子对生存空间的担忧。所谓“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秀虎的两个儿子孝虎和正虎,更担心的是自己能分到多少利益,至于三支箭绑在一起折不断的那番话,他们根本就没听进去。
三郎直虎立即就看出了父亲这个做法的弊端,并提醒父亲秀虎现在是乱世,不要太指望亲情,分出去的权就等于是分出去的“势”。一个人没有了“势”,就什么都没有了。
只可惜秀虎已经昏聩,根本没有把直虎的劝谏听进去,还把直虎赶出了一文字家族。这部电影以“乱”为名,可能就是在寓意世间一切的错乱。直虎明明是最关心父亲秀虎的,在秀虎睡着的时候,他还不忘砍些树枝为父亲遮阳。而他的顾虑也确实是为一文字家族着想,多帮衬大哥也没问题,但是地不能分,一旦三兄弟把地分了,家就散了。
就是这样为家着想,为父亲着想的直虎,却被赶出了家门。后来,老爷子秀虎被孝虎和正虎逼疯了之后,也是直虎冒险回来迎接老爷子,可是直虎却被次郎正虎布置下的火枪队击杀。
这个世间为什么就容不下直虎?还有另一个人物阿末,阿末的全家都被一文字秀虎杀死,阿末家的城池都被一文字秀虎烧成废墟,阿末的弟弟鹤丸在年幼时只有刺瞎双眼才能活下来。如此的深仇大恨,阿末都愿意放下,这是多大的气魄!
可是秀虎却不相信阿末放下了仇恨,还很奇怪阿末为什么不恨自己?可是这样的阿末,最终也没有善终。影片的最后,只留下双眼失明的鹤丸,在废墟的高处徘徊,那种无助和悲凉,即便是那张庄严、慈祥的如来佛画像也难以平复。
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为什么没有正直、一心向善的人的容身之所?
因为这个世界掌握在“恶”的手中,用影片中的人物做比喻,就是掌握在孝虎、枫夫人、正虎的手中。本来一文字秀虎没分权的时候,他们都老老实实,秀虎一分权,他们才开始作威作福。
是“权”让他们变得“恶”了吗?不,是人心本来就有恶念,秀虎在未分权的时候,家督的气势还能镇压住他们心中的恶,当他们手里有了权之后,才开始放纵心中的恶念。
“恶”的源头,可能就是人心。
在黑泽明老师另一部电影《红胡子》中,疗养院里的艰难处境,那个伏低身子擦地的阿丰,苦命的小长食不果腹,这些人跟吃得像猪一样,甚至因为太过奢侈而生病的大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红胡子》完全把日本社会剖成了两极,一边是看不起病,甚至吃不饱的贫民;一边是脑满肠肥,因为吃得太好而生病的地主阶级。
特别是那个找“红胡子”看病的大名,在座位上动來动去,真的像是一只在圈里的猪。而为大名们提供了优越生活的农民们却是另一番景象,农民家的孩子小长,时时刻刻都在饿肚子,心存善念的贫民们没钱看病,只有到公益医疗机构疗养所才有救。讽刺的是,大名们却准备关闭疗养所。
大名们生来就是好吃懒做,无视贫民的痛苦吗?也不见得,多数是在成长过程中,看到了太多的“恶”,耳濡目染之下才变得骄奢淫逸。所以,人心也是可以被“恶”所感染的,这就像是一个恶心循环,“恶”感染了人心,人心再去散播更多的“恶”。
人心就是恶念最好的温床,没人能逃过这个恶性循环,所以,世间才被“恶”所占据,像阿末、直虎那样的人,才没有立锥之地。
9.武士的消逝
《红胡子》这部电影不能算是一部武士电影,可是“红胡子”秉承的一些观点,却很“武士化”,是一种侠义的体现。日本的侠和武士基本上是分不开的,有很多时候武士代表的就是侠,比如说《七武士》中的那七个武士,不计报酬去帮村民抵抗山贼。
“红胡子”在属下津川的眼里是个独裁者,在属下森的眼中却又是个医术高超、令人佩服的大夫。“红胡子”是个卑鄙的人,为了给六助的女儿阿国免罪,不惜以衙门官员在外面养的小老婆,去威胁断案的官员。“红胡子”是个有暴力倾向的人,青楼的老鸨不愿意让他把发高烧的阿丰带走,“红胡子”出手打倒了青楼的十来个打手。
这就是“红胡子”,在打青楼打手的时候毫不留情,打完了之后又去指导保本登怎么为他们治伤,嘴里还感叹着,不应该出手这么重。“红胡子”是个很可爱的人,也是个嫉恶如仇的人,见不得那些污垢。
《红胡子》这部电影是一部标准的时代剧,用江户时代的社会来讽刺现代社会。日本文化中的刻板,以及过分的长幼有序,让日本社会过于死板和僵化。同时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体系,造成了较大的贫富差距,而且是很难翻身的贫富差距,正如电影中的大名们和农民们。
这样死气沉沉的社会,正需要一位“红胡子”去打破,“红胡子”的形象其实是一种希望,一种抗争。因为官员们卑鄙,所以“红胡子”用卑鄙的手段去对付他们。因为青楼使用暴力,所以“红胡子”用暴力反击 。他既让属下毫无保留地执行自己的想法,又医术高超,这并不矛盾。
只有这样不被常理束缚的人,才能去打破社会的僵硬。而“红胡子”这样的人,只能是“武士”。武士这个阶层是最好的反抗位置,就像是中国的士阶级一样,武士不是得利者大名,也不是毫无见识的农民,他们冷眼旁观,最容易看出问题的关键所在。
所以“红胡子”虽然不是武士,却代表的是武士阶级,也是人们希望中武士该有的样子。光有“破局”的气魄还不够,武士还要有足够的勇气和坚定的意识,这又让人想到了《乱》中的三郎直虎。
直虎也是武士的化身,在所有家臣都不敢顶撞一文字秀虎的决定的时候,直虎却直言父亲所言的弊端,甚至被赶出一文字家族也在所不惜。直虎就生了双冷静的眼睛,把这个乱世看得很透彻,事态的发展也正如直虎所料,秀虎刚分完家,两个儿子的反应就超出了他的预料。
秀虎本来是打算把一文字家族的主城让大儿子孝虎治理,二城让次郎正虎治理,最小的城池,也是一文字家族发迹的小城,由三子直虎治理。秀虎准备在主城颐养天年,等想出去走走的时候,就到二儿子、小儿子那里转转。
这想法是不错,如果秀虎是一个太平年间的富家翁,或许还真能如愿。但是在乱世中就不一样了,在乱世中有了实力才有资格讲礼仪教化,秀虎把自己的力量都给了两个儿子,他一下子变成了家里的弱者。
孝虎拿到家督的权柄之后,他在枫夫人的教唆下,立即指使仆人跟秀虎的仆人发生冲突,以此来打压父亲。不仅是儿子孝虎心怀鬼胎,秀虎的亲信生驹也背叛了他,在暗地里帮助孝虎夺取秀虎最后的权柄。
生驹的背叛也是在所难免,毕竟秀虎已经把权力移交给了太郎孝虎,就算生驹不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也不敢跟孝虎对着干。不然等秀虎过世后,孝虎给他穿小鞋,甚至一刀把他杀了,他也只能认栽。
还是那句话,一个当权者的权没了,他的势就垮了,进而这个人也就垮了。秀虎被逼着立下字据,从此后要听从大儿子孝虎的命令,这让他非常气愤,带着贴身的属下就去了次郎正虎的二城。
可笑的是,正虎也没打算接待老爷子,当然人家也没有当面拒绝,而是把大哥孝虎的命令抬出来,又以秀虎的属下肆意闹事为由,只许秀虎一个人进城。老爷子心灰意懒只能离开二城,天下之大,似乎没有老爷子能去的地方了。
这时候,三郎直虎派真正忠心于秀虎却被秀虎赶走的家臣丹后,带着粮食物资来接应秀虎。结果,秀虎却被生驹几句话,把心里那团火勾了起来,又加上他心里对三儿子直虎很愧疚,所谓恼羞成怒,秀虎一气之下便去了一文字家族发迹的小城。
结果在这座小城里,秀虎遭受孝虎和正虎的攻击。在看到两个儿子带兵攻打自己的时候,秀虎被无尽地绝望逼疯了。他眼神发直,赤着脚从城堡中走了出来,他无视了两旁的刀、枪、火铳,跌跌撞撞朝野地走去。
《乱》的镜头感不同于以往,是一种大视角的构图,蓝天白云,青山绿野,望不到边的原野,一个人在这样的大环境中,显得很渺小,显得很卑微。秀虎就這样在孤独和绝望中,失神地消失在原野中。
《乱》不只是指道义的错乱,还是指秀虎精神的错乱。人的精神是很脆弱的,正如《蜘蛛巢城》的鹫津那样,根本抵不住对欲望的诱惑,三言两语间就背叛了城主。秀虎的脆弱则是在面对自己至亲之人的背叛后,崩溃了。
好在丹后和狂阿弥就在左近,有他们照顾,秀虎才不至于冻死在荒野中。可是好巧不巧,三个人当晚来到了鹤丸的小木屋借宿,本来刚刚有些清醒的秀虎,一看到鹤丸的面孔,顿时回忆起了曾经对鹤丸家族的杀戮,这让他彻底疯了。
秀虎当年的所作所为,其实早就让他心里难安,毕竟杀人是一种让他人非自然死亡的行为。作为活在自然界的一个正常人,在杀害他人后,心里难免会留下烙印,这样的烙印留多了,总有轰然崩塌的一天。
之前秀虎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因为他一直站在杀戮者的位置,有时候会被噩梦惊扰,却未必会当一回事,毕竟这样的事他也干了不少,心理素质过硬。可是当秀虎变成被杀戮者的时候,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似乎突然对鹤丸的遭遇感同身受。
这时候是秀虎的愧疚,让他彻底疯掉的。到了后来,秀虎远远地看到了逃命的阿末和鹤丸,又是愧疚将他惊走。在直虎等人找到他的时候,秀虎像死人一样躺在地上,此时他也不是什么家督,不是什么枭雄,他就是个上了年纪的糟老头。
一切的“恶”似乎到了这里就终结了,人心是“恶”的温床,似乎又是“恶”的终点。那些具有良知的情绪,似乎就是“恶”的解药,让“恶”无处遁藏。
可惜这还不是电影《乱》的结局,直虎找到父亲秀虎后,父子俩还没说几句贴心话,直虎便被火铳射杀。秀虎接受不了直虎的死,也死在了直虎的尸体上。
直虎的死,好像武士的正直和忠诚又消逝了,一直到现在,已经没有真正的武士,甚至可能一直都没有出现过真正的武士。
1998年9月6日,黑泽明在东京逝世,享年88岁。随着这位电影大师的逝世,“黑泽明式的武士”似乎也跟着消失了,如今只能从黑泽明生前的电影中,找到些慰藉。
参考文献:
[1][日]新田次郎. 武田信玄[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
美编 赫赫 编辑 饶丹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