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现状及问题

2021-05-17 09:13
关键词:学者少数民族民族

邱 婧

1949年9月,茅盾在《人民文学》发刊词里首次提出“少数民族文学”的概念;1953年,《中国作家协会章程》中明确把“发展各少数民族的文学事业”作为中国作家协会的任务。当代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话语体系建构由此开始。由于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交流互通,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日益丰富的书写引起了海外学者的注意。从现有研究来看,研究相关论题的海外学者多分布在不同学科,比如中国研究、中国文学、民俗学、人类学、民族学、社会学等学科,学科的多样性和交叉学科的多元化视角造就了不同的侧重点。另外,海外学界并不存在专门的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学术圈,相关研究虽然在某些方面显得更为深入、视角新颖,尤其是对于不同历史阶段的少数民族文学的存在状态、运作机制、模式转变具有深度个案分析,但是显得零散,缺乏整体性,并且部分研究显示出较强的意识形态偏见,甚至从压迫与反抗的关系或民族主体性建构的角度来看待中国的少数民族文学,忽略或否定了少数民族文学作为多元一体之中国文学这一基本前提,这正是我们需要加以警惕和纠正的。

然而,当下国内学界对海外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关注不多,尚未有整体性的梳理、分类与研究,更缺乏与海外学者的对话。基于中国多民族文学共同繁荣的成就、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现状,搜集、梳理、检视海外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成果具有重大的学术意义和现实意义。海外专门从事中国现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学者主要有美国学者马克·本德尔(1)马克·本德尔为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东亚系教授,其研究着力于中国彝族文学以及西南地区少数民族史诗及诗歌创作研究。、日本学者西胁隆夫(2)西胁隆夫为日本岛根大学教授,曾于1983年5月用日文创刊了专门介绍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和发展情况的刊物,名为《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等,以及一些从事少数民族史诗与民间文学研究的海外学者(3)关于少数民族史诗与民间文学研究领域的学者,大多分布在藏学、蒙学、瑶学、苗学等学科领域,成果颇丰,但不作为本文研究的重点。;除此之外,与海外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相关的研究往往附属于其他研究主题,或者是其不同的研究方向与分支。

为了更加明晰和精准地把握海外相关研究的现状和问题,本文将考察的重点落脚于海外对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汉语文学或双语文学)较为宏观性的研究成果(4)广义上,海外学者相关研究的对象不仅限于1949年以后的少数民族文学,还有少部分研究是关于20世纪乃至更久之前的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比如20世纪上半叶老舍等满族作家的创作、现代哈萨克语文学、藏语文学、蒙古语文学、维吾尔文文学、朝鲜语文学等等,另外,部分研究仅围绕少数民族史诗及民间文学、中国古代汉语文学中的少数民族写作者等维度展开。,并围绕与新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相关的研究展开集中观察(5)尽管海外学界针对具体作家的个案研究往往与整体中国文学更具相关性,比如对于老舍等满族作家的研究,由于文章篇幅的限制不一一列出,主要是将其放置于主流文学语境之内考察。,将其分为以下几类:(1)关于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整体性、系统性或概述性的研究;(2)关于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总体建构的研究;(3)关于中国少数民族民间文艺再创作与电影改编的研究;(4)与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具有相关性的文化研究或理论研究。

就掌握的文献数据来看,第一类研究集中了专门从事或曾经系统性从事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海外学者的成果,其研究活动、研究范围及研究成果见表1。

表1 系统从事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海外学者活动一览表

第二、三、四类研究,本文共涉及相关文献23篇,为了更加清晰地呈现海外相关研究的全貌,可细分为若干关键标签和主题(6)其中个别研究成果涉及多重主题,故分类会有重复交叉,特此说明。,以图表的方式呈现(如图1所示)。

图1 与海外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相关的文献分类统计

一、关于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整体性、系统性或概述性研究

集中考察若干位专门从事或曾经系统性从事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海外学者极具典型意义。早在1983年,日本学者西胁隆夫就用日文创办了《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杂志,推介相关作家作品。2001年,他出版了《中国的少数民族文学》一书,这本书集成了其多年来的研究,在序言中,他讲述了自己关于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研究心得。他不仅研读了少数民族汉语文学,还自学了朝鲜语、藏语、维吾尔语等少数民族语言,并且与部分中国少数民族作家有着通信联系。

此书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主要评述少数民族作家文学。第一章从学理上辨析了“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概念和范围,第二章介绍了从古至今少数民族文学的图景,值得注意的是第三章,转而讨论少数民族地区汉族人以及其他地区汉族人心目中的少数民族形象,以此探讨“新少数民族形象的形成”。接下来的几章对从古代多民族文学到现代少数民族文学的不同时期创作趋向展开讨论。

在第二部分中,作者主要讨论了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第二章分为北方民族、西南民族以及西北民族几大板块,分别介绍了蒙古族、满族、维吾尔族、彝族、苗族、羌族等多个少数民族的口传文学及民间传说。(7)本文参考了中国研究者康磊在《关于西胁隆夫〈中国的少数民族文学〉的邂逅与译评》一文中对西胁隆夫此书目录的翻译。康磊:《关于西胁隆夫〈中国的少数民族文学〉的邂逅与译评》,《福建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8年第1期。这本书的出现,推动了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走向世界。

另外,日本学者牧田英二也是较早专门研究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曾于1984年到贵州省访问,此后在《早稻田文学》《中国现代小说》等日本杂志开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专栏,持续翻译了大量的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并在中央民族大学承担中国少数民族文学课程的教学(1999-2000)。

在美国学术界,俄亥俄州立大学的相关研究极具代表性。此校设置了较为全面的、与中国民间文学和少数民族文学相关的课程体系,其原因不仅在于该校中国研究基础深厚,还在于美国学者马克·本德尔的推动。在张英进主编的《现代中国文学》一书中,马克·本德尔独撰的一章“中国少数民族文学”(8)Yingjin Zhang, Companion to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Malden: Wiley-Blackwell, 2015, pp.261-276.也是需要提及的重要论述。这是英文文献中首次对现当代中国少数民族文学进行概览式评述。这一章分为若干节:第一节首先对1949年之后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形成的历史社会背景进行分析,然后阐明少数民族文学的历史传统,以及1980年后蓬勃发展的各民族文学创作,马克将其分为汉语写作和母语写作两类,值得注意的是,在讲少数民族汉语写作时,他沿用了西方学界常用的“Sinophone writing”(华语语系)(9)在中国学界,这一术语有很多争议,多位学者提出少数民族汉语写作与“sinophone writing”中所指称的少数民族“华语”写作具有不对等关系,直接表述此观点的文章,可参见刘大先的《华语语系文学:理论生产及其诞妄》与汪荣的《什么是“华语语系文学”?》。一词;第二节以20世纪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发展为主线,以时间和空间不停转换的视角来介绍少数民族文学的发展,比如他从沈从文的“边地”写作讲到彝族诗人吉木狼格的“非非主义”,从《民族文学研究》的创刊讲到“骏马奖”的设立,还讲到汉族写作者的民族题材创作;第三节的主要内容是少数民族口头文学;第四节是少数民族母语文学的发展;第五节是关于维吾尔族和回族历史长篇小说的个案研究;第六节及之后的内容是关于蒙古族、朝鲜族、藏族以及西南诸民族文学创作的个案研究。

马克·本德尔不只是在《现代中国文学》一书中进行了关于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系统性研究,他多年来围绕中国西南地区民族文学进行学术研究,也彰显了他对中国民族文学的整体性和概述性研究的学术倾向。比如,2000年,他发表的《中国西南的少数民族歌谣》一文,从回忆自己1980年以来的田野调查经历切入,介绍中国西南少数民族诗歌(10)Bender M., “Cry of the Silver Pheasant: Contemporary Ethnic Poetry in Sichuan and Yunnan,” Chinese Literature Today, no.2,2012,p.70.;2001年,他在《雪子:彝族史诗勒俄特依中的动植物》里对彝族创世史诗进行观照(11)Bender M., “‘Tribes of Snow’: Animals and Plants in the Nuosu ‘Book of Origins’,” Asian Ethnology, vol.67, no.1, 2008, pp.5-42.;2005年,他在《支格阿鲁精神:阿库乌雾的彝族诗歌》中从当代文学和人类学的视角分析阿库乌雾的诗学与彝族史诗的继承关系(12)Bender M., “The Spirit of Zhyge Alu: The Nuosu Poetry of Aku Wuwu,” Manoa, vol.17, no.1, 2005, pp.113-118.;2012年,他又尝试分析中国西南苗族和彝族的史诗传统与史诗叙事(13)Bender M., Butterflies and Dragon-Eagles, “Processing Epics from Southwest China,” Oral Tradition, vol.27, no.1, 2012.,以苗族的“蝴蝶妈妈”和彝族《勒俄特依》里的鹰的形象为例加以说明,同年,他还撰写了云南省和四川省的当代少数民族诗歌①;2014年,他研究了当代学术语境下的苗族史诗《亚鲁王》(14)Bender M., “King of Yalu in Mashan, Guizhou: An ‘epic’ in Contemporary Contexts,” Chinoperl,vol.33,no.1,2014, pp.82-93.。

以比较的视野来分析,日本学者西胁隆夫更着眼于对中国民族文学的理论概念阐释和学理性分析,牧田英二的学术贡献在于对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翻译和评介,而美国学者马克·本德尔则倾向于从个案研究中去寻找共性。(15)在马克·本德尔教授的研究团队里,还有不少研究少数民族文学的青年学者,如俄亥俄州立大学博士学位候选人马里奥拓展了中国回族小说领域的研究范式,他从历史学、民族学等多学科角度出发,去看待回族文学的当下创作,其博士论文即将完成。

二、针对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总体建构的海外研究

20世纪90年代至今,关于少数民族文学建构的研究日益增多,然而此类研究成果并不全是针对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观察。为了更好地观照海外学者在此项研究中所提供的思考,主要针对中国当代主流文学建构,同时涉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建构的研究成果也应该被提及。这一方面的研究以克里斯塔、罗宾·麦尼尔、张英进等学者的研究为代表。

克里斯塔的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以汉族文学为主,如革命通俗小说、左翼文学等等,但是,她曾在2009年发表的文章《人民文学与文学新传统的建立》(16)Krista Van Fleit Hang, “People’s Literature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a New Chinese Literary Tradition,” 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 in Chinese,vol. 9, Issue 2,2009, p.87.中提及茅盾撰写的《人民文学》发刊词,并且指出茅盾提出了 “民族形式”的创作是要从农民大众中提取文学形式,比如京剧、左翼戏剧、少数民族民间文学和方言小说。

罗宾·麦尼尔的《当代中国的神话建构》论述了当代少数民族神话是如何建构的,他以中国学者群体的神话学研究为例对此展开讨论,他对茅盾早期关于中国神话的学术研究做出梳理,认为茅盾的研究模式沿用了古希腊和西方神话学的框架,如他将《山海经》中的帝俊与西方神话的宙斯相比较。罗宾还提出,此后闻一多逐渐开始进行交叉学科和跨界研究,比如将中国西南地区的苗和瑶的神话与口传文学纳入其中,考察汉代中期的“伏羲”形象。另外,罗宾认为,袁珂在收集神话的过程中做了细分,将属于少数民族的神话也编入当代中国现存的神话集中。(17)Mcneal R., “Constructing Myth in Modern China,”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71, no.3, 2012, pp.679-704.

2005年,戴维斯出版的《歌曲与沉默》(18)Davis S. L. M., Song and Silence: Ethnic Revival on China’s Southwest Border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5.一书,呈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云南省边境傣族地区的文艺文化存在与复兴的状况。作者以后殖民视野考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和作家回归本民族文化的情况,其中有不少涉及民间文学制度、政策及文学生产的内容。

除此之外,一些海外学者以作家文学生产制度的视角切入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建构的讨论。关于这一研究路径,我选取较有代表性的研究加以阐述。

最为典型的是对藏族当代作家文学的一系列研究,2000年,英国学者次仁夏加的研究提到了1980年《西藏文艺》(19)Shakya T., “The Waterfall and Fragrant Flowers: The Development of Tibetan Literature since 1950,” Manoa, vol.12, no.2, 2000, pp.28-40.创刊,同样涉及文学生产和藏族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但是其运用后殖民理论的视角切入值得商榷;2004年,斯查夫尼在《当代藏族的身份认同和文学选择》(20)Schiaffini P., “The Language Divide: Identity and Literary Choices in Modern Tibet,”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57, no.2, 2004, pp.81-98.中,提及当代藏族文学创作的双语运用,以《西藏文艺》汉文版和藏文版的创刊为例,分析作家在历史社会背景下做出的创作语言选择;2008年,杜克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当代藏人文学和社会变迁》(21)Hartley L. R., Schiaffini-Vedani P., Modern Tibetan Literature and Social Change, Modern Tibetan Literature and Social Change, 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8.一书,该书由一系列不同学者的独立研究组编而成,涉及当代藏族母语作家文学、藏族汉语作家文学、藏族英语文学等各个方面,为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提供了一个较为新颖的视角。

探讨当代个体作家与少数民族文学制度生产或文学建构之间关系的研究也值得关注,比如宁录·巴拉诺维奇,他在讨论《尘埃落定》时(22)Baranovitch, N., “Literary Liberation of the Tibetan Past: The Alternative Voice in Alai’s Red Poppies,” Modern China, vol.36, no.2, 2010, pp.70-209.,指出藏族作家阿来获得茅盾文学奖后,《尘埃落定》被编成电视剧,是与中国汉族主流文化的融合,也与中国政府的文学制度密切相关。另外,前文提到的马克·本德尔也在对中国四川省和云南省的当代少数民族诗歌研究中,提到了吉狄马加(彝族)等少数民族诗人,在20世纪80年代发表作品,并进入中国作协等官方文学系统的创作历程。(23)Bender M., “Cry of the Silver Pheasant: Contemporary Ethnic Poetry in Sichuan and Yunnan,” Chinese Literature Today, 2012.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对于中国少数民族作家文学特殊性创作案例的探讨,比如央丹顿珠在她的研究中提到,出生于藏族安多方言区的蒙古族诗人是如何娴熟地用藏文创作诗歌的。认为诗人所在的蒙古部族文化受藏族文化影响极大,只是在民族识别中被界定为蒙古族,从而影响了其文学生产。(24)Dhondup, Yangdon, “Writers at the Crossroads: The Mongolian-Tibetan Authors Tsering Dondup and Jangbu,” Inner Asia, vol.4, no.2, 2002, pp.225-240.

三、关于中国少数民族民间文艺再创作与电影改编的研究

除了民间文学和神话学的建构,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电影改编也被纳入海外学者的研究视野中。

1984年,科林在《中国少数民族的歌舞:政策,传统与职业化》(25)Mackerras Colin, “Folksongs and Dances of China’s Minority Nationalities: Policy, Tradition, and Professionalization,” Modern China, vol.10, no.2, 1984, pp.187-226.中,围绕中国少数民族艺术创作方针展开研究,探析了民间文学如何在国家文艺方针的指导下发生变化。如民族传统歌谣如何转变为歌颂社会主义的“新民歌”,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叙事史诗(如《阿诗玛》)如何在当代文学制度的作用下发生变化。刘禾《一场难断的“山歌”案:民俗学与现代通俗文艺》(26)刘禾:《一场难断的“山歌”案:民俗学与现代通俗文艺》,王晓明:《批评空间的开创: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8年。也是类似的考察。

另外,美国华裔学者张英进对中国少数民族电影的研究——《从“少数民族电影”到“少数民族演绎”》(27)Zhang Yingjin, “From ‘Minority Film’ to ‘Minority Discourse’: Questions of Nationhood and Ethnicity in Chinese Cinema,” Cinema Journal, vol.36, no.3, 1997, pp.73-90.也堪称此类研究的经典之作。他不仅对中国民族题材电影的新编创作进行了细致的梳理和研究,还以《刘三姐》的改编为案例,论述民间文学如何受到“民族形式”和“民族风格”等当代话语影响而发生变化。

英国华裔学者陆小宁提出少数民族电影的改编和生产是在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和中国民族识别工程背景下进行的,她认为,1949-1966年间的少数民族电影生产,通过在电影荧幕上构建民族多样性的方式,来解构民族性并彰显社会主义现代性。(28)Lu Xiaoning, The Politics of Recognition and Constructing Socialist Subjectivity: Reexamining the National Minority film (1949-1966),”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vol.23, no.86, 2014, pp.372-386.另外,她认为此时期中国少数民族题材电影爆发式生产是通过建构少数民族多姿多彩的形象来解构族裔性本身,以此建构多民族国家形象。电影内容中关于少数民族的冲突则通过艺术化的表现来实现,实质在于消解民族之间的差异性。

2012年,瓦妮莎·弗朗韦尔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社会主义电影和当代电影中的少数民族题材》(29)Frangville V., “The non-Han in Socialist Cinema and Contemporary Films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China Perspectives, 2012, pp.61-70.中,从中宣部在1949年发布关于新中国电影生产的规定入手,以《草原雄鹰》《五朵金花》等新中国早期电影为例,考察了“十七年”时期少数民族题材电影创作。

美国华裔学者李静在其研究(30)Li, J., “The Making of Ethnic Yunnan on the National Mall: Minority Folksong and Dance Performances, Provincial Identity, and ‘The Artifying of Politics’,”Modern China, vol.39,no.1,2013, pp.69-100.中提及云南省民间歌舞表演的“政治艺术化”问题。她以在华盛顿公开展演的云南省少数民族民歌舞蹈为例,认为在当下的社会经济环境里,中国云南省的少数民族民俗表演不可避免地受到环境的影响,而在政府层面,当地政府试图利用民族文化这一品牌,发展与少数民族民间文学相关的文化艺术及表演。另外,其对根据云南省傣族史诗《召树屯》改编的电影《孔雀公主》,进行了详实的材料性研究和田野调查,并指出傣族人对其自身文化传统的认同。(31)此观点是李静在2019年美国亚洲研究学会年会发言的摘要整理而成,分论坛的题目可翻译为“社会主义、现代性与中国少数民族文学”。

四、与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具有相关性的文化研究或理论研究

在这一类研究中,主要有关于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语言介质的研究,例如大卫舒克的《中国少数民族语言与文学》考察了藏族作家和诗人的文学创作及其作品传播中的汉语、藏语、英语等叠加运用的情况。(32)Shook D., “Minority Languages & Literatures of China,” World Literature Today, vol.81, no.4, 2007, pp.41-41.

正如前文所言,少数民族文学是如何被整合或纳入当代中国文学体系中来的,是海外相关研究的重点,但也有一些研究,侧重考察在国家话语和文学体制的规约下,少数民族文学作家是如何进行族裔书写的。例如英国学者杜肯在《纳西汉语作者:中国少数民族作家的翻译认同》(33)Duncan Poupard, “The translated identities of Chinese minority writers: Sinophone Naxi authors,” 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 in Chinese, Summer 2017, p.189.一文中考察了纳西族母语写作中隐藏的“汉语翻译”抵抗性书写策略的问题,比如他以纳西母语写作中的“丽江”并未直接翻译成“丽江”为例,来研究纳西母语写作的翻译策略。同时他还提到用汉语创作的藏族和彝族诗人,是如何在当代文学环境下进行创作并在作品中融入本民族传统文化等问题。杜肯在新近发表的《中国白族作家汉语书写:翻译作为杂糅性》(34)Poupard D.J., Translation as Hybridity in Sinophone Bai writing, Asian Ethnicity,vol.20,no.1, 2018, pp.1-18.中也提到此类问题,他以白族书写为例,认为中国少数民族写作者在汉语写作时,通过转译本民族文化传统中的符码,来实现新的杂糅写作。

澳大利亚学者达恬地曾在其学位论文《大国家 微妙之音》(35)D. Dayton, Big Country, Subtle Voices: Three Ethnic Poets from China’s Southwest, Master of Arts by Research Department of Chinese Studies University of Sydney.中以三位中国少数民族诗人为例,描述了藏族、彝族、苗族等少数民族诗歌创作特征。不过他选择的苗族诗人是何小竹,彝族诗人是吉木狼格,这两位的诗歌创作恰恰并不同于大多数少数民族诗人的书写,他们进行的是反传统的口语诗歌创作。

凯姆·路易(36)Kam Louie, “Masculinities and Minorities: Alienation in ‘Strange Tales from Strange Lands’,” The China Quarterly,no.132, 1992, pp.1119-1135.在其研究中,针对郑万隆在《北京文学》上发表的系列作品展开讨论,《异乡异闻》中,郑万隆描述了东北边境“蛮荒之地”的鄂伦春族猎人的故事,凯姆试图指出作为汉族作家的郑万隆是如何在故事中描述一系列作为异族的野蛮人的。

在中国多民族的语境之下,中国各民族文学之间的多元共生关系,也引起了海外学者的关注,比如大卫·霍姆从中国传统民间文学中的“董永”形象出发,考察了壮族仪式文书和贵州布依族地区民间文学中“董永”形象的差异。(37)David Holm, “The Exemplar of Filial Piety and the End of the Ape-Men Dong Yong in Guangxi and Guizhou Ritual Performance (Le parangon de piete filiale et la fin des hommes-singes: Dong Yong dans les rituels du Guangxi et du Guizhou),” T’oungPao, Second Series, vol. 90, Fasc. 1/3 (2004), pp. 32-64.

五、海外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存在的问题

上文梳理并分析了海外关于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现状,通过梳理发现,部分研究中存在的问题和意识形态方面的偏见也不容忽视。

潘蛟在《解构中国少数民族——去东方学化还是再东方学化》中描绘了如下的西方学术话语图景,以此指出海外相关研究的“东方学”视角:“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分析中国的民族识别,解构中国政府对其境内少数民族的构建在西方业已成为中国研究的一个知识增长点。与此话题相关的专著和论文接二连三,先后被拆解的已有回、彝、苗、瑶、维吾尔等少数民族(Dru C.Ghadney,1991;蒂文·郝瑞 Steven Harrell,2000;Katherine Palmer Kaup,2000;Louisa Schein,2000;Ralph litzinger,2000;Dru C.Ghadney,2004)。至于什么时候会拆解到像藏、蒙古这样的民族,或是否已认为没有必要再逐一拆解余下的49个少数民族,不得而知。”(38)潘蛟:《解构中国少数民族——去东方学化还是再东方学化》,《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

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基于对海外民族学及人类学者对中国民族“建构”研究现状的观察,潘蛟得出“再东方化”的判断。很多海外研究武断地认为中国在20世纪50年代是“新造”民族而不是“识别”民族。关于这一点,潘蛟认为:“在他们述及对话和商榷中,却只有1949年以后的少数民族识别,没有1949年以前少数民族应对中华民国建设而产生的政治承认诉求;只有国家的民族政策对于中国民族景观的塑造(少数民族人口在全国总人口所占比率的起落,等等),没有少数民族自身权利诉求所促成的国家民族政策的制定和调整;只有主流人群通过对于少数民族文化的猎奇或‘内部东方化’来对自身的确认和构建,没有少数民族通过强调自己与主流人群的文化差别或‘自我东方化’来对国家特殊政治安排的诉求……”①

在呈现潘蛟关于“再东方化”的判断之后,海外关于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的问题同样不言自明。关于西方话语介入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批评,国内相关学者也曾做出一定的回应和研究。其中较有代表性的有姚新勇和刘大先两位学者的研究。

姚新勇对于海外学者解构“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尤其是对海外学者关于藏族文学的论述做出回应:“西方学者的研究,虽然细致、认真,但却无法超越狭隘的解构中国的视野……例如,庞思亚对扎西达娃和色波分析的一个焦点就是,他们作品中藏/汉人物关系设置所表现出的作家民族意识的变化所折射出的藏/汉或西藏/中国之间的矛盾性关系,这种主题的选择本身可能就不无片面,而且非常有意思的是,虽然她对中国当代文学尤其是西藏当代文学的情况非常了解,不仅如一般研究者那样看到了扎西达娃、色波写作变迁中的西方、拉美文学的影响因素,而且还发掘了国家文化体制(如《西藏文学》)的作用。但她……却只字不提同期中国当代文学先锋、实验性的写作,甚至也没有去真正关注由多族群成员构成的一个满怀抱负的艺术群体之于扎西达娃和色波写作的影响”(39)姚新勇:《文化民族主义视野下的转型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6 年,第105页。。在这里,他所回应的“庞思亚”正是本文前一节所提到的藏族文学研究者Schiaffini P的观点,她对于藏族文学的研究是从藏汉双语出发,具有相当的理论视野和阅读能力,也掌握了相当丰富的研究资料,但是其对于藏族文学的简单化预设和剖析也显而易见。

另外,刘大先的研究着眼于对“华语语系”的批判性回应,他认为“华语语系”要超越单一语音、语种、语法的范畴,就需要明白中国内部多地域、多民族文学多元共生的历史。(40)刘大先:《华语语系文学:理论生产及其诞妄》,《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8年第1期。近年来,“华语语系”不仅风行于北美中文学界,在欧洲的中国研究中也多有出现,比如英国学者杜肯和美国学者马克均沿用了“Sinophone writing”(华语语系写作)的概念来表述中国西南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刘大先有力地驳斥了这一概念与中国文学作为多民族国家文学之间的非兼容性与差异性。

客观而言,在本文列举的第一类研究(关于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整体性、系统性或概述性研究)中,日本学者西胁隆夫、牧田英二和美国学者马克·本德尔并没有明显的预设性偏见,这既与学者本身的立场有关,也与这两位学者对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持续而长期的密切观察相关。西胁隆夫、牧田英二对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整体把握是多方位的,既有文学史的梳理,也有相关少数民族文学作品的译介,还涉及民间文学与作家文学的收集和观照。马克·本德尔则对中国西南地区少数民族的史诗与作家文学之间的关联进行了持续深入的研究。

在第二类关于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总体建构的研究中,最值得关注的是关于藏族当代作家文学的系列研究,从资料的丰富性来说,尤其是对藏汉双语创作的总体资料性收集来说,这一系列研究无疑是值得肯定的。但是,无论是《当代藏族的身份认同和文学选择》,还是《当代藏人文学和社会变迁》,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直接用后殖民理论指向“被压制”的藏族文学创作等话语偏见,否定了中国多民族交往交融共生的关系,也无视在不同时期不同历史形态下文学创作的多样性与多元性。

第三类关于中国少数民族民间文艺再创作与电影改编的研究、第四类与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具有相关性的文化研究或理论研究,无疑为中国文学研究提供了较为新颖的视角与思路,但是与第二类研究相似的是,此类研究往往从民族识别开始进行关于后殖民的预设,来讲述被“创造”出的“新的”边地少数民族的史诗,或者其他样式的民间文学如何被新中国改编并纳入到国家话语之中。

回望海外学者关于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研究,有相当一部分是基于后殖民视角的研究,尽管他们提供了新观点与详实的调研材料,却将中国多民族国家的历史与现状割裂开来,预设中国的少数民族是被“塑造”或者“新建”出来的。这部分海外研究,是用创造民族的视角和理论预设提出“民族文学”,强调民族识别工程及同时期的少数民族文学构造,忽视中国作为多民族国家纷繁复杂的历史状况,这也正是问题所在。在研究少数民族作家文学时,如果仅仅强调民族识别的重要性,恰恰是无视了在中国各少数民族的多样性各民族交往的历史。正因为如此,海外学者的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值得更加深入地探讨和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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