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德民
音乐考古学既属于音乐学,又属于考古学范畴,是交叉性的分支学科,在国内到目前已有几十年的发展历史。当今中国音乐考古研究主要包含对音乐图像资料的搜集整理、对乐器实物的发掘研究及其他等一些相关工作。
目前,我国在乐器实物方面的考古研究还是相对有一定成果的,尤其对乐器实物的探测与研究,完善了中国古代乐律学的研究。较为重要的如杨荫浏先生等人对河南信阳关楚墓中出土的编钟进行了研究和测音,并将其深入到乐律学研究,黄翔鹏先生也曾到多地进行考察,对钟磐类乐器测音,研发总结出古代双音钟技术等许多重要成果。1978 年曾侯乙大型编钟的发现及其两千多字的乐律学铭文,成为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也是影响最大的音乐考古文物之一,音乐学术研究者为之震撼。音乐史学家已不再单一的研究古籍文献史料,而是逐渐对考古出土的实物的重视起来,将两者结合进行双重考证研究,音乐考古学有了新的突破和发展。河南舞阳贾湖骨笛、长沙马王堆出土的汉代古琴等都早已成为大多数中国古代音乐通史类书中具备的考古研究资料。音乐图像更是得到大量使用,如宋博年的《西域音乐史》、李纯一的《先秦音乐史》、杨荫浏的《中国古代音乐史稿》都采用了很多壁画、雕塑类音乐图像来支撑和印证文字资料。
在研究音乐考古学方面,已有很多富有价值的专著及论文,讲述音乐考古学的理论支持、方法论,探讨音乐考古对于音乐史的借鉴和意义。黄翔鹏、王子初等主持编纂的《中国音乐文物大系》对音乐考古学乃至整个音乐学学科的建设与完善有着空前重要的意义。其次王子初的专著《中国音乐考古学》①,方建军的专著《音乐考古与音乐史》②以及李纯一的期刊文章《中国音乐考古学研究的对象和方法》③等。学者们对与音乐考古学如此推崇与重视,可见音乐考古学对于人类文化艺术史的研究中,有不可替代的学术意义。④
民族音乐学研究方法中比较研究法、音乐解释学、历时与共时研究法、宏观与微观地域概念、田野采风实地考察等方法论对中国音乐史学研究的有借鉴作用,现今也常常被史学家采用。如若真正纵横、深入地分析音乐史,使学科立体化,音乐考古学、音乐人类学等相关学科的研究更是不可忽视的。中国艺术研究院肖艳的博士论文《多重证据法的运用与深化》总结了最重要的前辈们提出的史学研究方法,提出“多重证据法”,也涉及到考古学在史学研究中的重要意义。
所谓“西域音乐”,指的是人们对历史上通过古丝绸之路传到中原之后的外来音乐,与汉文化交融之后的音乐。“西域音乐”是中国古代音乐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在两汉、隋唐时期的盛行后,是中外音乐文化交流史中最有价值的部分。西域音乐传入中原对后世的中国音乐发展中一直一脉相承,发挥着重要作用。“西域”一词,自汉代以来,广义上是指凡是通过西汉以来的丝绸之路所能到达的地方,包括中亚、西亚等地区。狭义上指玉门关及阳关以西,葱岭⑤以东,巴尔喀什湖东、南及新疆广大地区。自西汉以来的千百年间,西域一直是绿洲丝绸之路和草原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长期的政治、经济交流,尤其文化的传播交融,使“西域”成为中国、希腊、印度、西亚和北非五大古代文明交织荟萃之地。下文主要探析新疆、甘肃、宁夏和西安的音乐考古研究。
丝绸之路作为东西方政治、经济、文化交流的纽带是复杂而庞大的,由草原丝绸之路、绿洲丝绸之路、高原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四个支线组成。曾经繁盛于西域地区的有龟兹乐、疏勒乐、西凉乐、高昌乐、于阗乐、伊州乐等西域乐舞,这些乐舞传入隋唐王朝被编入七部乐、九部乐、十部乐,并由中原继续传播到了广大东亚与东南亚地区。经考古发现,新疆地区出土了大量的“绿洲丝绸之路”的文物资料,包括以下四种⑥:
第一类为乐器实物,这类出土的并不算多,有1996年出土于新疆且末县的扎滚鲁克古墓群的两架约战国至秦代时期的竖箜篌,它们是中国境内迄今发掘的最古老的箜篌,以“最古老的拨弦乐器”的被载入世界吉尼斯之最。这两架箜篌足以证明三千多年前,源于西亚、北非的这种拨弦乐器已经传入中国;出土于新疆巴楚县托库孜萨拉依古城的魏晋时代的竖吹骨笛,据研究猜测应该是“奈依”的前身,现今塔吉克、柯尔克孜、昆仑山腹地维吾尔族流传的一种鹰骨笛;鲁克沁镇出土三个桥古墓的竹制横笛则与当代维吾尔族、乌兹别克族的民间乐器横吹的“奈依”相同;墨玉县的唐代古城遗址,当地农民捡到一个形制似一带髻人头像的乐器开而空,可发三音;吐鲁番市的阿斯塔那古墓群(唐代“鞠氏高昌⑦”的遗存)出土了琵琶和细腰鼓陪葬泥制明器,说明这两种乐器在当时广为流传。
图1:扎滚鲁克古墓出土的竖箜篌
第二类是古代石窟的残存壁画。新疆地区的古代石窟残存壁画数量众多、内容丰富,是绿洲丝绸之路音乐文物资料的主体。龟兹石窟壁画主要分布在银山以西,龟兹古国遗址在现在的新疆库车一带,唐代时西域都护府的所在地,是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现今发现的龟兹壁画洞窟有五百多个,包括克孜尔、丝木塞姆、台台尔、库木吐拉等,其中作为中国四大石窟之一的克孜尔石窟,⑧开凿最早,建造期从魏晋至唐朝历经六个世纪,编号236 个,壁画一万多平方米。其中大量乐器形象及多种音乐组合形式在壁画中呈现,吹管类乐器有筚篥、横笛、竖笛、排箫、唢呐、笙、贝等;拨弦类乐器有五弦琵琶、曲颈琵琶、竖箜篌、卧箜篌、凤首箜篌、阮、筝等;打击乐类乐器有羯鼓、细腰鼓、楷鼓、鼗鼓、鸡娄鼓等。壁画中的乐舞非常具有佛教色彩,有佛本生、飞天伎乐、说法图、天宫伎乐等不同的内容。高昌石窟壁画则存在于银山以东,开凿时间公元5-14 世纪,包含柏孜克里克、雅尔湖、拜西哈尔等洞窟。其中出现的铃铛、编钟补充了龟兹壁画中没有的。
图2:克孜尔石窟壁画
第三类为出土的织画、器皿壁画、麻布画、绢画、纸画等,其中有铜角、沙锣、大鼓都是石窟壁画没有呈现出来的。
第四类为考古出土的泥俑、木俑、木雕、戏弄像、泥塑乐舞等。出土于吐鲁番阿斯塔纳古墓群的泥俑不仅有歌舞俑,也有戏弄形象如“踏摇娘”和“合生”;喀什地区的古城古寺出土的奏乐舞蹈泥俑则与当时的“疏勒乐”有关。
近年来,丝绸之路宁夏境内的音乐考古也取得了大量成果,尤其是丝绸之路繁荣昌盛时期的北朝到隋唐的音乐文物。关马湖汉墓群出土的伎乐百戏俑,一组十个,有吹奏、踏鼓、舞蹈的,也有表演倒立杂技和功夫的,栩栩如生的再现了汉代乐舞百戏的热闹场面;彭阳县新集乡的北魏墓出土一组伎乐俑,有吹角的,击鼓的,抚琴的,吹竽的,还有陶制鼓、瑟、竽等乐器模型;北周李贤墓中还出现了骑马吹奏乐俑及存有侍女伎乐图的壁画;西夏王陵出土了人首鸟身的护法神妙音鸟“迦陵频伽”;除古墓外,须弥山石窟出现持排箫、细腰鼓、琵琶、箜篌等乐器的雕塑乐伎。考古资料显示的乐舞形式除了鼓吹和横吹的军乐、还有胡腾舞、执物舞、胡旋舞、佛教乐舞等也都在壁画中呈现。
图3:西夏王陵“迦陵频伽”
敦煌莫高窟坐落于甘肃省河西走廊的西端,被誉为“东方艺术明珠”,以精妙绝伦的壁画和雕塑闻名于世。历经西域十六国、南北朝、隋唐、西夏、元代等各个朝代的兴建,其规模和艺术成就皆令人叹为观止。融合了不同时期的西域与中原文化交融的艺术风格。司马迁的《史记·大宛列传》中有关于敦煌最早的记载:张骞出使西域归来曾向汉武帝提起敦煌。莫高窟的洞窟中,乐舞形象众多,尤其南区更是广泛存在:有人们幻想出来的天宫乐舞,如天宫伎乐、飞天伎乐、化生伎乐、经变画伎乐和迦陵频伽、药叉等护法神;也有凡人世间的民俗乐舞,乐舞中表现出祭祀、嫁娶、节日庆典、出行、农耕、宴饮等内容,富有浓烈的人间生活气息。敦煌壁画中所呈现的乐器吹拉弹打面面俱到,其中琵琶几乎出现在每一个涉及音乐的壁画中,结合唐诗中对琵琶的描述(如白居易《琵琶行》),隋唐“九部乐”、“十部乐”乐队中琵琶的广泛运用,印证了琵琶在当时的重要地位,和流行程度之广泛。
图4:敦煌莫高窟壁220 石窟,北壁
西安,即历经多个朝代的古都长安,是一个历史文化厚重的城市,丝绸之路的起点。昭陵、永泰公主墓、章怀太子墓等古墓出土了大量文物,其中不乏与音乐相关的。笔者出生并成长于西安,不仅看过大量博物馆的音乐文物展览,也到了周边的昭陵等地进行实地采风。其中对箜篌的印象尤为深刻,昭陵李思摩壁画中所展示的,即为角形箜篌,箜篌伎怀抱箜篌作双手拨弹状,箜篌音箱饱满而宽厚,上面饰以图案,但由于箜篌图残损,弦数也不清楚。唐代西域富有特色的文化艺术对中原地区影响程度深,“胡人”、“胡乐”在长安蔚然成风,也颇受皇亲贵族的推崇,尤其唐玄宗李隆基时期倍加推崇。经西域传入的西方乐器箜篌的演奏技艺已成为当时最流行的一种拨弦乐器,不仅演奏技艺达到极高的水平,器物本身的装饰性工艺也更加复杂华丽。
图5:章怀太子墓壁画
西域考古研究对中国音乐史有着重要的借鉴和意义。首先,西域音乐考古研究本身就是中国音乐史中史料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正是壁画、乐伎俑等考古成果带我们认识了西域龟兹、康国、疏勒等地的乐舞和乐器,展现了开唐盛世的国泰民安、歌舞升平。历经多个朝代开凿的石窟呈现出各个朝代不同的文化与风俗,各个地域的考古发现也不尽相同,音乐考古也达成了历时与共时的立体化。使我们对音乐的了解不只限于文献,而是有了实物支撑。音乐考古学既为音乐史体供了实物研究,自身也是音乐史的构成部分,它的出现为音乐史学建立了更加完善的史料研究系统,彻底改变了仅有文献的单一化音乐史结构。2008 年,英格瑞德·佛妮斯⑨在纽约出版的一书引起了学界的关注,著作名称为《中国古代音乐:东周与两汉时期(公元前770-公元220)的弦、管、鼓乐器的考古与艺术史研究》。由题目可见,国外的学者在研究中国古代音乐时将考古与艺术史并重作为研究对象。
其次,在研究方法这一层面,无论是国学大师王国维曾经针对历史研究提出过“二重证据”之研究方法(以“纸上之材料”和“地下之材料”为相结合为依据的),还是现在的音乐学者以提出“多重证据”的研究方法。都表明“地下之材料”是研究中的核心要素之一。
音乐考古资料及史学价值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⑩:证“史”之有,即证明历史文献记载的正确;正“史”之误:纠正文献记载之史实的错误;补“史”之无,即补充文献记载之史实的遗漏与模糊;创写“史前史”,即创写人类尚无文献记载之前的历史。
西域音乐考古的价值主要体现在前两个方面。一是从考古方面验证古代音乐,比如宁夏出土的骑马吹奏乐俑证实了史书记载中汉代北狄乐与汉乐结合,产生的各种不同的鼓吹曲:车驾从行时在马上吹奏的“骑吹”和军中马上所奏的乐歌“横吹”(除上述两类,鼓吹曲还包括天子宴饮时所奏的“黄门鼓吹”)。被称为“胡乐之首”的龟兹乐,其流行的乐器竖箜篌、琵琶、羯鼓、筚篥等在《隋书·音乐志》和《旧唐书·音乐志》等古籍中的记载,正与敦煌壁画中所呈现的基本一致。此外,西域考古研究呈现的各个朝代的不同音乐形态,印证了中国乐舞发展史、器乐发展史,以实物的形态证实了中国古代音乐的发展。第二点是从考古方面推翻一些理论,比如陕西临潼秦皇陵出土了一件青铜钟,钟上铭文有关于“乐府”的记载,这就证明了司马迁《史记》中汉武帝时创立“乐府”的说法是不准确的,“乐府”的历史可追溯到秦代。
另外,音乐考古对于中国音乐史虽然有重要的借鉴作用,但不代表所有的考古都是值得认可的,针对这个问题我们应该辩证的看待。比如敦煌莫高窟的壁画,展现出了古时人们丰富的想象力,很多是对于天宫的描绘,真实性有待于考证。比如飞天壁画中的反弹琵琶,频繁出现于天宫乐舞,但史料中从来没有过关于反弹琵琶的记载,后世也没有流传下来这种弹法。所以这或许是唐代画工的想象,或者是琵琶在当时仅作为舞蹈道具出现。
图6:敦煌莫高窟,中唐第112 窟
西域音乐在中国古代音乐史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随着丝绸之路传入乐器、乐舞、音乐理论等,在中原地区广泛流播,对我国宫廷音乐和民间音乐都产生了重要影响。当今我国众多的民族乐器,如二胡、琵琶都是在古代由西域传入或是中原与西域乐器的融合发展而成。丝绸之路自古就体现着政治、经济、文化交流融合的精神。因而西域考古对中国音乐史的研究也有着重要的借鉴和意义。壁画一目了然的乐器、乐队形制及出土的不同时期的音乐文物证实了史书中所描述的真实存在,也见证了西域音乐在不同朝代的发展流变。■
注释:
① 王子初.中国音乐考古学[M].福建教育出版社,2003.
② 方建军.音乐考古与音乐史[M].人民音乐出版社,2011.
③ 李纯一.中国音乐考古学研究的对象和方法[J].中国音乐学,1991,(02):4-6.
④ 王子初.音乐考古拾意[J].大众考古,2014, (02):42-46
⑤ 汉代的地名,今帕米尔高原地区。
⑥ 周吉.“绿洲丝绸之路”新疆段乐舞文物资料概要[J].新疆师范大学学报,2004,(01):190-191.
⑦ 高昌国是西域地区的汉人王国,地处吐鲁番盆地,公元460 年进入“鞠氏”统治时期,后来政权被唐太宗消灭。
⑧ 其它三个为敦煌莫高窟、大同云岗石窟、洛阳龙门石窟。
⑨ 当时在美国德克萨斯大学艺术与艺术史系任助理教授。
⑩ 程旭,王霞.音乐考古重现千年绕梁余音[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5-0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