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文
(中国藏学研究中心 历史所,北京 100101)
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古代书画”特展于2019 年底开幕,以时间为主线较为全面地展示出宋元以降中国古代书画的发展脉络。其中元代部分的绘画仅有两件,除了公认真迹名品的倪瓒《水竹居图》以外,还有一件标为元任仁发的《饮饲图》卷。此卷在2018 年国家博物馆“无问西东:从丝绸之路到文艺复兴”特展上首次露面,然题跋未能打开。这次以全卷展陈,遂得一窥全豹,实属难得。
任仁发(1254—1327 年),又名霆发,字子明,号月山,华亭(今上海)青龙镇人,为元初著名水利专家、名宦。①关于任仁发行状最详尽的研究可见陈秋速《少监材抱岂画史 禹迹曾为帝亲理——元任仁发的艺术与仕进之途》,《故宫博物院院刊》2014 年第6 期。同时,他也是享誉后世的人马画名家,与同一时代的艺坛领袖赵孟頫齐名。杨维桢即赞誉他“大任公子笔如神,前身恐是曹将军”②语出《题任月山所画唐马卷》,载《铁崖诗集》丙集,收录于陈高华编《元代画家史料汇编》,杭州出版社,2004 年,第231—232 页。。此《饮饲图》本系清宫散佚文物,长189.5 厘米,高29.7 厘米,绢本设色,著录于嘉庆二十一年(1816 年)成书的《石渠宝笈》三编,此前未见著录。[1]1610—1611清末此卷流落民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为北京市文物公司征集,旋归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2]92—93《饮饲图》绘马厩中各种意态的骏马九匹,兼有一僧、一奚官及三圉人,从首至尾大致分作四个情节:第一个情节为一僧身披袈裟,面容清瘦,手持调马长杖,身侧立一红袍奚官,顾盼于僧,似有所语,二人面前立有二马桩,之间系长绳,下有青黄二马系缰于绳;(图1)第二个情节为一圉人头戴幞头,俯身持木桶灌水入槽,槽前一白马俯首饮水,另一马昂首嘶鸣;(图2)第三个情节为一头戴幞头圉人手牵一青马欲向水槽;(图3)第四个情节为四马同槽,其中二匹俯首咀草,另二匹交首嬉戏,旁有一圉人持箕步向马槽。(图4)卷首钤“石渠宝笈”“宝笈三编”“嘉庆御览之宝”三朱印,尾款行书“月山道人作饮饲图于可诗堂”,下钤“任氏子明”“月山道人”二朱印,为任氏私印。复有“嘉庆鉴赏”“三希堂精鉴玺”“宜子孙”三朱印。画幅上除此清宫玺印外别无其他鉴藏印记。拖尾有明初马愈、吴宽和王淮三人题跋。
关于《饮饲图》的著录和研究几于阙如。在目前整理国内公藏古书画最为全面的《中国古代书画图目》中即未著录此卷,说明鉴定组在巡回鉴定时并未寓目此作。而在鉴定组专家和其他专业人士的相关著作中也并没有关于这件作品的鉴定意见,如徐邦达先生专门针对清宫旧藏的《重订清故宫旧藏书画录》中著录的任仁发人马画真迹有《五王醉归图》《出圉图》《三骏图》,并未收录此卷,说明徐氏未见此作。[3]66实际上,此前这卷绘画作品从未全卷展示给公众,也未公布过清晰的图像。中国国家博物馆此前并未在相关出版物中提到此作,而在此次展览中明确标明其为任仁发所作,并将石渠著录书页彩喷挂于展品上,说明馆方专家将其视为真迹。然经笔者研究,此作实则大有问题,绝非任氏之手笔。
图1 《饮饲图》情节一
图2 《饮饲图》情节二
图3 《饮饲图》情节三
首先,我们来看《饮饲图》卷尾马愈、吴宽和王淮的题跋。原文分迻如下。
其一:
题任月山饮饲图后
徐上舍德宜在京师尝与余言家故,谓其高祖仲贤翁豁达好士,构可诗堂以自适,赵松雪书扁。任子明都水,作九马图卷为堂中佳玩,卷有贯酸斋杨铁崖诸公题跋,堂毁于天顺辛巳,卷亦流落。兴言及此叹息不置。比归吴城,德宜携卷诣余曰:“向所言九马图购得之矣。但惜诸公翰墨为人裂去无从致诘,为之奈何?”余展卷睇视,图九马,首二马相并,一白色者饮水,一紫色者颃首若漱齿状,一圉人贮水入石池中。次一红斑者渴欲得水,先控而来,圉人随而控之。后六马同系一枥,一土黄色者与枣骝者骧首顾视,一乌骓与青骢相向,一银褐及桃华点者皆俯首咀刍,一圉人以梃和刍,一箕刍以饲。后识云月山道人作饮饲图于可诗堂,复有印文二章,一为任氏子明,一为月山道人,乃知此图初不名九马,盖后人见有九马,于上谩名之耳。观其描染合宜,骨肉匀称,矫矫皆历块驹,无一笔驽钝穷足态,实内厩天驷图也。德宜求余志之,余惟明皇令韩干师陈宏画马,干不奉诏,因称臣自有师,陛下内厩马皆臣师也。故干画马骨肉停匀,有神骏气韵。子明此图其亦以内厩为师,而得干心法者与诚佳玩也。噫!为德宜贤子孙者当知此卷君家旧物,去而复还,非偶然也。其保守之,其保守之!时成化庚子春季赐进士第承德郎刑部主事郡人痴痴道者马愈抑之书。
其二:
前元画马任月山,九马意态皆天闲。开图似具方皋眼,不在骊黄牝牡间。日午归来千里道,渴者饮泉饥龁草。风前汗血流未干,仍见双蹄腾枥皂。曹韩巳远图有无,犹赖杜老诗如图。慨予何以慰马癖,空对騄駬并騊駼。唐家自得王毛仲,一时下乘千金重。此图卷却勿浪开,旅獒日日宜蒙诵。吴宽。
其三:
月山道人双月瞳,曾上瘾和观九龙。九龙变作九骏马,飞来十二天闲中。大奴一见惊心目,骨耸秋山气喷玉。饮空太液半池波,食尽长安几仓廪。闲门打开风日凉,金莲杙柱青丝缰。四马朝来饮食足,临风对日心扬扬。玄马回头如欲语,青马摇鬃默相许。骅骝竦立面当南,赤兔挨肩摩杙柱。斑苍两马尤龁槽,快牙嘎嘎鸣霜刀。奚官箕内捧何物,苜蓿碎剪青烟条。杙东三马初食辍,渴肺思吞沧海月。老髯倾水下芳尊,水澈高湍溅飞雪。乌骓饮罢毛骨清,向人啸作吚吚声。土黄一马正呼吸,舌根卷如长鲸。后来一马遥见水,未饮清凉先入齿。圉人偕马步同趋,马意从容人亦喜。我观九马真奇材,能逐飞云遍九垓。月山笔底有神造,银河夺取龙姿来。按图三叹重为惜,世间好马谁解识。盐车峻坂困蒿莱,众眼一视同驽骀。四明王淮。
图4 《饮饲图》情节四
马愈,字抑之,嘉定人,明英宗天顺甲申科(1464 年)三甲进士,与李东阳同年,为官止南京刑部主事。④沈周有诗《送马愈任南都刑部主事》,见(明)沈周撰、汤志波点校《沈周集》,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3 年,第89 页。其人“能诗善书,纵佚不羁,人号为马清痴”。此段题跋末即钤“抑之”“清痴”二印。《饮饲图》题跋时间为“成化庚子”,即明宪宗成化十六年(1480 年),从其题跋行文可知马氏其时正在苏州。李东阳与马愈有世交,其诗文集中有赠愈诗句,诗注谓马愈曾“养病居苏州”[4]。另外,沈周《石田稿》中亦有多首与马氏的唱和诗,其中有两首是成化九年(1473 年)以前写给马愈的赠别诗《送马抑之俞疾还京》和《和马抑之西庵留别之韵》,想是于马愈病愈返京任职时所作。其后成化十二年(1476 年)又有致马愈《马秋官抑之发病还吴》,说明马愈又一次生病返回苏州休养。同书又载成化十五年(1479年)沈周与马愈唱和诗《和马抑之大小千山歌韵》,说明马氏已在苏州暂居三年有余,而此《饮饲图》题跋即作于次年。另外,从这些诗句可以看出,马愈虽是嘉定人,却似乎倾慕苏州人文渊薮,故而以养病为由盘桓苏州,与吴门文人交谊颇深。⑤《沈周集》,第118、132、133、282、387 页。
吴宽(1435—1504 年),字原博,号匏庵,苏州人,是明初著名书法家、文学家,系成化八年(1472年)状元,后一直为侍读之官伴皇帝左右,以其学识和地位在江南士绅阶层中享有很高声誉。当时马愈留连于苏州,与吴门士绅颇多往来,作为当时南方文化精英代表的吴宽即与马愈有所交往。[5]吴宽此跋见载于吴氏诗文集《家藏集》中,[5]而《饮饲图》后马、吴并题或即缘出于此。
王淮,与马愈大致同时,字柏源(原),四明(今宁波)人,处士,卒年八十。他是明初著名文学群体“景泰十子”之一,博览群书,以诗才名擅江湖间,“好作长歌,下笔辙数十韵,造语奇丽”,其跋文长歌述事,确是如此。⑥路索《明代“景泰七子”研究》,西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 年,第13 页;殷飞《“景泰十才子”研究》,上海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8 年,第6 页、第158 页。
题跋中马愈和王淮二则颇有问题。此二跋一散文、一长歌,分别描述了画面上诸骏之种种形态和情节,然与现存画面上的图像对照则不难发现出入甚大。首先马跋说画卷开头“二马相并,一白色者饮水,一紫色者颃首若漱齿状,一圉人贮水入石池中”。这基本上与画面上的第二个情节可以对应,但颃首一马显为棕色,非是紫色。其次,“一红斑者渴欲得水,先控而来,圉人随而控之”,虽大致可以与画面上的第三个情节对应,但是画卷上的马为青灰色。最后“后六马同系一枥”,更是与画卷第四个情节不符,实际上只有四马同槽。另外,马王二跋基本情节差可对应而略有出入,饮水部分马跋谓昂首者为紫色,王跋谓之乌骓,即黑紫色马,差可对应。另一马马跋谓白色,而王跋谓之土黄色。也许是不同人对颜色认知略有区分。此外,吴宽跋诗“风前汗血流未干,仍见双蹄腾枥皂”中可知画面骏马有双蹄腾跃之状,然前画未见,也让人颇为生疑。总的来看三跋与前画最大的区别在于没有提到画面的第一个情节。
由上述对照我们可以断定,此卷题跋和画心是拆配的,两者完全没有关系。马、吴、王三跋的表述也存在一定程度的差异,存在拼配的可能性,但仍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至于马跋中提到卷后“识云月山道人作饮饲图于可诗堂,复有印文二章,一为任氏子明,一为月山道人” ,虽然与画面上卷尾的题款完全一致,但是从笔法上看,款书与任仁发公认的真迹如《出圉图》《二马图》的款识相比,用笔明显不同,书法水平实有云泥之别,流露出仿写的痕迹,且两方印鉴与真印相比亦相去甚远。(图5)这说明这一画卷本无款识,是作伪者在拼配画、跋时据跋文伪造的。而跋文描写与画作差距如此之大,也说明作伪者确实找不到图式一致的画作与题跋相配,只好用一件较为类似的作品充数而已。另外,这也反过来证明了卷尾题跋确为真迹,不然何以不假造与画面完全对应的假跋?另外,吴宽题跋从书迹的角度看,确属真迹。然目前所见吴宽真跋绘画中伪作颇多,这里有吴氏鉴定能力有限或碍于情面违心而作的因素,同时也有坊间移花接木以增其殖的情况存在,因此吴宽真跋不能作为鉴定绘画真伪的依据。⑦黄鼎《为何许多伪作中都有吴宽的题跋?》,《中国美术报》第116 期。类似例证如见大草堂藏伪赵雍《八骏图》后即有吴宽真跋。而马愈、王淮书迹存世绝少,此图上的马氏书迹与故宫藏《十八家行楷书瑞莲图咏卷》中马愈书《行台瑞莲诗记》十分近似。⑧《十八家行楷书瑞莲图咏卷》影像仅见于故宫博物院数字文物库,馆藏编号为新00145404。且马愈款书中有如画押的“愈”字写法颇为奇特,与故宫藏马愈尺牍《暑气帖》题款“愈”字别无二致。[6]775—777(图6)且二人书法风格与明初正统以后,尤其是成化、弘治年间文人书法的时代风貌颇为契合,另外结合上述文献的考订,笔者倾向认为马、王二人题跋为真迹。
图5 左:《饮饲图》款题;右:任仁发《二马图》属款 故宫博物院藏
图6 左:《饮饲图》题跋书款;右:马愈《暑气帖》题款
而马愈此段题跋还有一点值得注意。以往画史均以“可诗堂”为任仁发之书斋堂号,在其绘画乃至其子贤佐的绘画款识中多次出现。但是从马愈的题跋我们可以知道,他的一位朋友苏州人徐德宜曾对其述说家史,提到其高祖名仲贤者“豁达好士”,构筑“可诗堂”,作为招揽文人聚会的场所,并非任仁发自己的堂号。这种说法虽属孤例有待确证,然亦可聊备一说。而徐德宜确有其人,亦为吴中文人圈中人物,是沈周故旧。沈周于成化十五年(1479 年)作赠别诗予徐德宜,复作诗悼念其母马氏,从前诗中可知徐氏当秋日将赴京求官,马愈题跋称其为“上舍”,故可知徐氏非进士出身,当是以贡生身份赴京入国子监为监生,以备日后铨选为低阶官员。从马愈题跋可知次年徐氏回到苏州,一年后即任处州宣平县(今浙江丽水)县丞,沈周又赋诗赠别。⑨《沈周集》第398 页、第485 页。徐氏先祖徐仲贤已不可考,但其家当为松江府徐姓世家,与任仁发的关系想必十分亲近。我们在任仁发家族的谱系中,也发现其子女多有与徐氏联姻者,此徐氏或即徐仲贤家之族人。⑩如任仁发之子任贤才,娶孟氏,有三子,长子任时娶徐氏,早卒;次子任晖娶徐氏、曹氏。任仁发另一子任贤德之子士珪,娶教授徐子正之女。女二人,长适徐子敬学录。贤德另一子任士文的长子佐才,娶徐教授孙女。见舒健《元代任仁发家族史实考述》,载刘迎胜主编《元史及民族与边疆研究集刊》第三十四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年。而此《饮饲图》在可诗堂完成后一直保存到明初,直至天顺辛巳(1461 年)可诗堂毁于祝融。画卷散佚后,为徐德宜于苏州重新购得。然卷后元代名士贯云石(1286—1324 年,号酸斋) 、杨维桢(1296—1370 年,号铁崖)等诸公题跋已割裂无存。⑪杨铁崖文集中有对仁氏《九马图》的题跋,但其描述与马跋和《饮饲图》不同,所题《九马图》当为别本。
从绘画本身上看,这件作品的艺术水准亦实在无法与任仁发相称。今天我们能见到的确真无疑任仁发绘画有北京故宫博物院藏《二马图》《出圉图》,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Nelson-Atkins Museum of Art)藏《九马图》(1324 年作),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Cleveland Museum of Art)藏《三马图》以及《五王醉归图》⑫此件作品再次现身于2020 年香港苏富比秋拍,现归藏上海龙美术馆。《十六马图》⑬这件作品纸本设色,32cm×388.5cm,为旅美著名收藏家黄君寔先生沃雪斋收藏,黄先生认定为唐韩幹作品,实误。从其人马画法和风格上看,笔者认为应是任仁发的作品。黄君寔、庞志英《沃雪斋藏古代绘画选集》,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8 年,第1 页。等作品。这些作品无一不体现出高超的技艺,敷色明丽通透,线条严谨流畅,特别是人物衣纹、马匹眼部和花纹均施自然明暗的晕染,画面整体显得清淡典雅、古意盎然。但《饮饲图》则线条孱弱失准,人物和马匹面部单调呆板,尤以第四情节四马之画法为甚。另外人物手部的线条处理失步太甚,人马敷色工板,衣纹、马身、眉眼几无晕染,整体看艺术水平不高,与任仁发和同时代画家的绘画水平相去甚远。因此,笔者认为这卷绘画绝非任仁发的真迹。
再进一步看,《饮饲图》亦不是一幅临摹之作,而是一幅拼配的“行画”。元朝因其特定的历史背景,是中国古代绘画史上最热衷人马题材绘画的时代之一。[7]122—155第一流的画家如赵孟頫、赵雍等人都有不少人马图画留存后世,而任仁发正如杨维桢所说“任公一生多马癖,松雪画马称同时”⑭语出《题跋月山<九马图>手卷为任伯温赋》,载《铁崖诗集》丙集,引自陈高华编《元代画家史料汇编》,杭州出版社,2004 年,第232 页。,“子昂之后,其在斯人”⑮(清)顾复《平生壮观》,道光蒋氏宋体精抄本,载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四册》,上海书画出版社,1992 年,第997 页。,其人马绘画艺术成就学术界已多有评述,于此不赘。[8]139—144笔者希望从另一个角度,即其众多的伪赝之作对任仁发展开讨论。
明季中叶以后随着社会工商业的大发展,富裕阶层从士大夫群体逐渐扩展至规模巨大的商贾群体,精英文化之好尚也随之向下流动,社会好古之风遂至勃兴,成为这些新兴阶层重塑自身社会地位的一种身份标签。因此,这些具有强大购买力的新兴富裕群体对风雅之物的消费热情日益高涨,导致古董艺术品的需求量暴增,由此行业化的作伪日益兴盛,其中即以苏州片为代表。苏州片重大名头和名题材,[9]其中人马画极多,除伪托唐代名家韩幹、曹霸以外,最多者就是元代人马画名家赵孟頫和任仁发,盖因元季以降文人评论人马画,每每将任、赵二人并举。[10]226—235从目前保存下来的大量伪作来看,我们可以发现他们的人马画伪作与有些苏州片特点一致,即一些来源于真迹的情节粉本被重复组合或单独抽离出来形成一系列的伪作。
图7 任仁发《九马图》,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31.4cm×261.6cm,来自威廉·洛克希尔·纳尔逊信托基金(William RockhillNelson Trust)
图8 “子昂”款《饮饲图》,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从粉本角度看,《饮饲图》的图像母本确系任仁发真笔,和它最接近的是现存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九马图》。此卷乃元泰定帝泰定甲子(1324 年)仲春所作,是学界少有争议的任氏真迹。(图7)通过比对,我们可以看到《饮饲图》的第二个情节和第三个情节,与《九马图》的中段几乎完全一致。《九马图》最后的一位手持簸箕的圉人也和《饮饲图》第四个情节中的持簸箕圉人正好镜像。因此,《饮饲图》是以《九马图》为粉本临摹,再改造而衍生出的一系列伪作之一。此外,《饮饲图》的第一个情节,开篇画有一位奚官和执杖僧人的形象,僧人实际上描绘的应是东晋名僧支遁(314—366 年,字道林),而那位奚官实则为一位儒士,支遁和儒士相马的图像还可见于辽宁省博物馆藏五代《神骏图》,表现的都是《世说新语》中所载支遁相马的故事。⑯辽宁省博物馆编《馆藏中国历代书画著录:绘画卷》,辽宁美术出版社,2015 年,第13—15 页。支遁相马的故事最早来源于《世说新语·言语第二》第六十三条:“支道林常养数匹马。或言:‘道人畜马不韵。’支曰:‘贫道重其神骏。’”见(南朝)刘义庆撰、徐震堮著《世说新语校笺》,中华书局,1984 年,第68 页。因此,这幅画卷与其叫做《饮饲图》或是《九马图》,毋宁称为《支遁相马图》更为妥当。
这几个情节的画样粉本在很多明清苏州片人马画中被不断重复组合形成新的稿本,进而依此制造出更多的伪作,随意地加上某位大名家的名款欺世盗名,其中最常见的是赵孟頫和任仁发。而即便同一粉本的伪作之间也往往会在一些具体细节上略加变化。从《饮饲图》看,这件绘画的粉本还衍生出一件与《饮饲图》十分接近的作品,即美国弗利尔美术馆(Freer Gallery of Art)保存的一件属“子昂”款的《饮饲图》卷。⑰为伊丽莎白·梅耶·洛仑兹(Elizabeth Meyer Lorentz,1913—2001 年)捐赠,长237.2 厘米、宽39.1 厘米。(图8)这件作品上除了最后一段多了一位正面站立的奚官和马槽外,都与国博的《饮饲图》完全一致,而人马服色则多有变化。这两件作品在用笔、设色诸多方面都有相似之处,很可能出于同一行画作坊。此外,我们也能看到另一件同一套粉本而情节次序改变的例子,即东京中央拍卖2015 年春拍的一件署款赵孟頫的《九龙饮饲图》,很明显它是上述两件《饮饲图》同一稿本衍生出来的伪作,只不过它将《饮饲图》几个情节顺序进行了篡改,如《饮饲图》起首两匹马、圉人灌水入槽和二马饮水的段落被整体移到了画面最后,而在四马同槽的情节右侧加入了一个持杖奚官。(图9)且以上这两件伪作起首和《饮饲图》的第一个情节都为相同粉本的一僧一俗。故宫还曾保存有另一《元赵松雪九龙饮饲图真迹一卷》见于故宫南迁目录清册中,现不知保存何地,想必即为同一套粉本的伪作。⑱北平故宫博物院编《北平故宫博物院古物馆南迁物品清册》第一册,北平故宫博物院,1933 年,第201页,律一六六第81 号。另外,在《爱日吟庐书画丛录》中也著录了一件赵孟頫于元成宗大德丙午(1306 年)秋八月廿五日绘制的《支遁相马图》,其真伪已不可考。[11]348但此四卷均署名赵孟頫也似乎暗示了他的确画过这样的题材,而历代画目中则完全不见任仁发有此题材画作,由此更说明《饮饲图》署款任仁发之荒谬不羁。
图9 赵孟頫款《九龙饮饲图》 ,东京中央2015 年春拍拍品
图10 任仁发款《饲马图》,英国维多利亚阿尔伯特美术馆藏
而这种尚有几分真本所循的伪造情形在明清书画作伪的历史上较凭空捏造更为常见。类似的例子还有不少,如英国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藏伪任仁发《饲马图》就是从《九马图》最后一个四马同槽的情节镜像而来。⑲尤摩弗帕勒斯(Eumorfopoulos)旧藏,1928 年捐赠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图10)而同样稿本的伪作在拍卖市场上时有所见,可见当年以此为粉本的伪作不知凡几。又贵州省博物馆藏赵孟頫款《人马图》和中国美术馆藏元人《饲马图》即为出于同一母题的伪作。⑳图片及相关论述参见王连起《赵孟頫书画真伪的鉴考问题》,载《中国书画鉴定与研究:王连起卷》,故宫出版社,2018 年,第266—270 页。他们伪造的年代恐怕要晚到明晚期。
除此粉本衍生出来的行画以外,基于真迹而不走样的粉本所摹制的行画也颇为常见,他们的署名也是纷繁复杂,需要个案深入研究加以处理,如一组几乎别无二致的外藩贡马图就是三胞案。此图表现西域民族向中原王朝进贡名马的场景,属南梁至唐代以来流行的职贡图类题材,因与宫廷关系密切,所以明清以来坊间多有伪造。此三胞中其一为元惠宗至正二年(1342 年)九峰道人绘制的《三骏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图11)余辉先生有专文研究,考九峰道人为任仁发之子贤佐,然此卷前后题跋皆伪。[12]此外还有两个本子,一件为清宫旧藏、保存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贡马图》,却题款元武宗至大元年(1308 年)任仁发作。[13](图12)另一件存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竟伪造宋徽宗题“《韩幹呈马图》政和甲午岁御笔”题款。[14]3a—b(图13)三本的画样几同,唯人马服色、马鞍障泥上图案各自有异。然从其画法水平上看,《三骏图》和《贡马图》显然更胜一筹,但《贡马图》从其画法看也显然非任仁发所作。这三件作品中,是否后两件是基于第一件的摹本或再摹本,抑或是三件均为基于同一母本之摹本,则尚待进一步研究。然其为坊间批量制造的同一稿本的知名题材行画之一例,而类似存世尚多的知名题材还有《清明上河图》和《辋川图》,它们皆是明清苏州片作坊的系列产品。
图11 九峰道人款《三骏图》,故宫博物院藏
图12 任仁发款《贡马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13 韩幹款《贡马图》,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总结起来,笔者认为这件所谓任仁发绘制的《饮饲图》本身大概是明代中后期伪造的一件绘画,很可能是苏州地区作坊里生产的苏州片,后来又被古董商移花接木拼凑了三件似乎来源不一的真跋借以欺世牟利,而真跋中却蕴藏了颇为重要的新史料,若能进一步考实则可补元代画史之所阙。另外,作为众多出于真迹、形色各异的伪作之一,《饮饲图》作为一个切入点,还可以延伸出对一系列类似伪作的讨论,即大量内容较为雷同的伪作都源出于衍生于真迹的、经过拼配或剪裁情节的系列粉本,即便是同一稿本的伪作也会在服色和诸多细部图样上多有差异化的处理,由此明清以来书画伪赝之泛滥、混乱亦可见一斑,而类似的很多历史上流传下来的画作甚至名品至今也还都是一笔糊涂账。这一个案作为一个较为典型的例子,也可以从中看出明清以来坊间伪赝书画和制造行画的基本模式和形态,其做法与中古以来多以某种典型绘画的粉本(或称“样”)的方式进行技法传承和以摹本延传真本的做法一脉相承,即如“辋川样”一般在明清伪画作坊中的流行,与之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而这又与雷德侯教授归纳的古代中国是以大规模、模件化地展开艺术生产的基本理路亦可谓若合符节、一以贯之。因此,从这个角度看,这一案例的研究在艺术史层面上仍然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