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全敏(安徽师范大学 经济管理学院)
众多研究表明,明清时期的徽商因其高深的经营之道以及必不可少的商业道德而著名。因其具有诚实守信、讲求信誉、团结互助,追求商品的质量等美好的品德而不断地发展并壮大,最终成为明清时期最强大的中国商帮。但是近代之后,徽商由盛转衰,渐渐地走向了衰落,可见也难逃盛极必衰这一魔咒。虽然众多学者都对徽商衰落的原因进行了论证与分析,但是绝大多数都是从当时的国外与国内环境等外因出发来分析其衰落的原因,有的学者认为道光年间的盐业改革打破了徽商对盐业的垄断,徽商失去了盐的专卖权,从而使徽商走向了衰落。[1]还有一些学者从文化的角度对徽商的衰败进行了分析,他们认为徽商的失败是由儒家文化导致的,徽商在思想上热衷儒业,执着于做官,未能进行进一步的生产经营活动,从而走向了衰败。[2]综上,我们可以看出这些学者无一例外地都是从外部因素出发对徽商的衰落进行了分析,而很少有人能够真正从徽商自身出发,分析徽商自身精神层面的变化从而导致了其衰落。本文主要通过大量史实来具体分析近代徽商衰落的内在原因:徽商的企业家精神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徽商从勤俭节约走向奢侈、从团结一致到分崩离析、从诚实守信到欺诈行为盛行等,都反映了其未能坚持当初从商的初心从而加速了徽商一步步走向衰落的步伐。
明清时期,商品经济和商品流通的不断发展,导致区域性的商帮不断地得到壮大与发展,徽商因其地理环境特征及相关政策的影响,从事茶业、木业、盐业和典当业四大行业,并且还发展了长途贩运等商业活动,因此积累了大量的资金以及财富,而这些资金以及财富的积累,都是众多徽商依靠自己的努力以及“节俭”的品德而得来的。徽州商人本就是因为家境困苦,逼不得已才在外经商。因此,大部分的徽州商人在创业初期资金不足,经商过程十分艰难,所以徽州商人一度奉行节俭的美德,在经商的过程中勤俭节约。结果是这些商人也因为这一美德而发家致富,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如明末清初“三大儒”之一的顾炎武曾说:“新都勤俭甲天下,故富亦甲天下……青衿士在家闲,走长途而赴京试,则裋褐至骭,芒鞋跣足,以一伞自携,而吝舆马之费。问之则皆千万金家也。徽人四民咸朴茂,其起家以资雄闾里,非数十百万不称富也,有自来矣。”[3]从上述顾炎武的讲述中可以看出徽州商人在最初经商之时创业之艰辛,但他们不怕辛劳,奉行着勤俭节约的美德,正是这种美德也让他们成为了名噪天下的大商帮。
古人曾说过:发家易,守家难。即使对于徽州商帮来说也是如此,到了徽商渐渐赚足了足够的财富之后,勤俭节约的美德也渐渐地被他们遗忘,徽商开始变得挥霍无度,生活奢靡。
徽商的奢靡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物质生活的奢华;另一个是用于官场的开支巨大。
有史料记载,雍正皇帝专门斥责两淮盐商歌舞升平、奢侈无度。而徽商的繁荣主要也就是依赖盐业,兴也在盐,败也在盐,所以盐商的奢侈无度造成了盐商的没落,徽商的中流砥柱倒了,徽商也就渐渐地走向了衰落。再比如,明清时期徽商在外经商,大多聚集于扬州这一地区,因此,徽商的这种奢侈无度的生活习惯也深刻地影响着扬州地区。据万历《江都志》记载,明朝初期扬州地区百姓的穿戴大多简单朴素,但是到了明成化年间,在徽商奢侈无度的风气的影响下,扬州出现了“富者辄饰宫室,蓄姬滕,盛仆御,饮食佩服与王者埒。……妇人无事,尽恒修冶容,斗巧妆,镂金玉为饰,杂以明珠翠羽,被服绮秀,袒衣纯彩,其侈丽极矣”的情形。[4]从这种现象中可以看出徽商致富之后,其生活习惯也大大改变了,生活水平提高本就是正常的事情,但是从徽商服饰的改变就可以看出其奢侈太过,已经远远地超过其社会的生活水准。此外,在房屋建筑方面,徽商也展示了其奢侈的风格,徽商修建的房屋在数量以及质量等方面都无可挑剔,且其建造的房屋极尽奢华,蔚为大观。在嘉庆时期的《两淮盐法志》中曾经提到盐商有着高达34 所的园亭,其中尤其以扬州盐商的园亭最为华丽奢侈,由此也可以看出徽商在住宅花费上的奢靡。
徽商除了在生活中的奢侈性消费之外,还将大量的金银财富用来结交官府,这也是其进行奢侈性消费的另一个方面。前面已经提到过徽商经营的是传统的盐、茶、木业以及典当业,其中盐业作为徽商的支柱性产业,其就是依赖于封建政府而发展的,所以徽州商人必须也不得不用自己的钱财去支持政府的财政。此外,清代“买官”制度为徽州商人的奢侈性消费又提供了另一个方向,徽州商人通过买官能够快速地提高社会地位,摆脱自卑心理,从而满足自身的需要。
总而言之,徽商在创业初期几乎是白手起家,没有大量可供利用的资本从事商业活动,必须也不得不把勤俭节约奉为准则,即使到了徽商渐渐地富有之后,因为深知起初创业的艰难与不易,并未展露出奢侈的风气。但随着徽州商人团体的不断扩大,积累的金银财富愈来愈多时,徽商继任者却渐渐地遗忘了从前勤俭节约的美德,逐渐变得奢侈无度。[5]在传统的中国社会中,人们的衣食住行等物质行为总是和身份尊卑匹配在一起,因此徽州商人在取得大量的财富之后,首先会利用这些财富去改善自己的物质生活,通过买官来提高社会地位,以此来实现自身的价值,向世人展示自己并摆脱原先的自卑心理。徽商由简到奢的这一行为转变反映了其在精神层面的改变,也为徽商的衰落埋下了伏笔。
徽州商人十分重视宗族关系,因为徽州商帮本身就是一个由血缘和地缘关系发展起来的,所以在这样一个由血缘关系或者是地缘关系作为支撑的条件下,徽州商人团结一致、共同发家致富,如此才能在众多商帮中脱颖而出,成为名噪天下的大商帮。岩镇汪“处士与诸子弟约,……于是人人归市如流”。[6]程封“长公乃结举宗贤豪者得十人,俱人持三百缗为合从,贾吴兴新市。……公与十人者盟,……久之,业起,十人者皆致不赀”。[7]但步入清末时期,情况就逐渐发生了变化,徽商为了追求更多的经济利益,违背了当初团结互助的原则。例如徽商叶氏创立的叶开泰中药店,在大约五十多年前被称为中国四大中药店之一。叶开泰大药房在明清时期以及民国时期曾一度兴盛,其赚取的利润数额也十分的惊人,但是到了后期却逐渐地走向了衰落,其衰退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叶氏内部经营人员并没有团结合作,一致对抗灾害,而是各怀鬼胎,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害,从而曾经闻名一时的叶开泰大药房最终也难逃衰落的命运。
“一九三一年,武汉大水造成了市场停业而加之农业歉收,因此使得叶开泰的销售额骤减一半。在叶家三房的带头下,征得大二两房的同意,将存款利息,由一分半减为半分。而大二两房对于三房的食指众多,开支庞大也有意思。叶家三房之间都旨在继承更多的家产,内部不团结。这时根本无人想方设法带领整个叶开泰药房重整旗鼓,只能只能依靠聘用经理和雇佣职工,勉强维持生计。最终因收不抵支,每况愈下。”[8]这也正证实了后期的徽商的确存在忽视团结协作的精神,只考虑自身的利益的现象。
徽州人还十分地重视宗族关系,在其发家之后也关注家乡宗族的发展。在徽商发展的初期阶段,徽商也得到了来自同一宗族的族人的援助,获得了他们资金上的支持。等到徽商致富之后,由于商业活动的扩大以及本身的宗族情结,徽商会选用宗族的子弟帮助自己经商或者与带有血缘关系的宗亲合资经商。然而,随着徽商常年在外经商,远离家乡,远离宗族,受到的约束与限制也越来越小,这种宗族意识在潜移默化中逐渐地淡化,导致那种团结互助以及共同拼搏、致富的凝聚力也在淡化。张海鹏先生曾经说过: “早在明代,‘徽’、‘商’二字在文献上就连在一起使用,表明‘徽商’是一个商人群体,也即是一个商帮的名称。”[9]这个“商帮,是以地域为中心,以血缘、乡谊为纽带,以‘相亲相助’为宗旨,以会馆、公所为其在异乡的联络、计议之所的一种既‘亲密’而又松散的自发形成的商人群体。”[0]他的意思也就是说,明清时期的徽商是以徽州地区为中心,以宗族为纽带而形成的。而张海鹏先生在其著作中提及的“徽帮”,一是受传统影响的自然表达;二是“近代的徽州商人分散在各地,他们已不是以地域为中心在一起计议结合,相互帮助,而是按行业结成公会借以维护商业中的竞争,于是同行业的商人公所或公会,便代替了原来的同地域的会馆,这样,在近代徽州乃是有‘商’而无‘帮’了。”张海鹏先生的这一论述说明了近代的徽商不同于明清时期的徽商,近代的徽商是以“行业”为中心而形成的一个商人团体,其已经逐渐摆脱了血缘和地缘关系,相反,靠的是业缘关系来维持彼此之间的关系。所以,随着从“徽商”到“徽帮”的变化,徽商之间的团结互助的关系也渐渐被竞争关系所替代。究其原因也就是徽商在外经商,受到宗族的约束越来越小,渐渐地便也就脱离了宗族的管制。并且随着徽商群体的不断扩大,徽州商帮便不仅仅是原来的徽州地区的同乡或者同族所组成的,这也就进一步解释了团结互助精神逐步丧失的原因。由此,团结协作精神便慢慢地丧失。而且,徽商在积累了不少的财富之后,醉心于奢侈性生活,把钱财看得十分重要,心中只有自己的私利,为了一己之私可以说是不择手段,严重败坏了社会风气。由此,起初的团结协作的精神也便不复存在了。
在明清时期的十大商帮中,宁波商帮的团结精神直至现在一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宁波商帮不仅善于团结商帮内的商人,而且还和民众团结互助,这一点可以从两次著名的“四明公所事件”看出。宁波商帮的团结协作也促使其在商界长盛不衰,直至今天依然存在于世。反观徽州商帮,其在早期阶段一直将团结互助看得弥足珍贵,并且十分地珍视来自同乡同族之间的感情。但是到了后期由于其长期在外经商,受到宗族的约束越来越小,渐渐地便也就脱离了宗族的管制,也就慢慢地丧失了这种团结的精神品质。所以,后来徽商的衰落也是必然的事件。
明清时期,徽州地区的宗族制度比较严格和强大。由此可以看出,程朱理学与儒家学说是依靠宗族制度而逐渐深入徽商的内心的。但随着徽商因为经商的缘故,远离家乡,这种宗族的制约也在慢慢减弱,所以被“嫁接”到“族规”中的儒家学说与程朱理学等也就渐渐地失去了强大的影响力,这一影响力的减弱在无论在精神还是行为上都给了徽商极大的自由。徽州商人根据人们内心深处所固有的对财富和荣华的渴求和羡慕,将经商得来的一部分利润在衣食住行等生活消费上极尽奢侈,以此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存在,引起社会的注意;同时他们又不惜消费巨额钱财,千方百计的攀援政治势力、谋求政治身份,以显示其身价。
徽商因为受到传统观念的束缚且加上自身通过努力积累了大量的财富,自然就开始懂得了享受生活,他们即使无法做官,但仍旧可以通过赚取金银财富以此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而在封建社会中,衡量一个男人是否成功的标志除了其在事业上的成功还有其在家庭中的所作所为,譬如说娶了多少老婆。而大部分的徽商通过消耗大量资本娶了众多的妾室之后,都会造成家门不宁的问题。家庭乱作一团,鸡飞狗跳,生活问题突出,此时徽商又还有何心思去从事商业经营活动呢?由此,徽商的这一行为也就加速了其走向衰落的步伐。
诚实守信自古以来便是中华文明古国的优秀传统美德,诚实做人、诚信做事是无数中华儿女为之信奉的信条。儒家文化也十分重视诚信,而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徽商则把诚信作为徽商文化的核心。徽商厌恶商场尔虞我诈的不良作风,并且宗族制度也对这种欺行霸市的行径嗤之以鼻,有明文规定发生类似行为会给予相应的惩罚。在这种背景下,诚实守信的思想观念深入徽州商人内心,成为了不可触碰的底线。著名的徽州商人凌晋曾经说过:“生平敦厚诚一,能敬承先志,虽经营圈匾中而仁义蔼如。与市人贸易,黯贩或蒙混其数以多取之,不屑屑较也,或伪于少与,觉则必如其数以偿焉。然生计于是益殖。”又如徽商鲍雯曾经说过:“一切治生家智巧机利悉屏不用,惟以至诚待人,人亦不君欺,久之,渐致盈余”。以上这些例子都反映了徽商十分的重视诚信这一美好的品德,并且徽商依靠这一品德不断地积累了名誉以及其所带来的财富。但是到了徽商发展的后期阶段,徽商便有了开始遗忘这一品质的趋势,徽商将诚实守信的理念束之高阁,随之而来的是利用欺诈的手段非法赚取钱财的行为,已经渐渐地忘了最初的诚信。
由于徽商受到宗族的约束越来越小,更多的是来自法律法规以及个人的道德的约束,所以徽商为了攫取高额利润自然就放松了对自身的严格要求。近代的徽商在外国资本主义打开中国的大门之后,仍然局限在传统的行业,未能与时俱进,发展新兴产业。因此,有一些徽商在近代国内国外的双重打压下而销声匿迹的结果便无法避免了。虽然在当时那样一个来自于国内与国外势力的双重打压下,我们须得承认徽商的发展确实不易,但这却不应该成为徽商违背道德,触碰诚信底线的理由。相反,在这样的一个艰难的岁月中,徽商更应该坚守诚信的底线,不做违背道德的事情,尽最大努力保证产品和服务的质量。因为只有保住信誉,打造品牌,才能为自己赢得信誉、顾客和市场,徽商才能走得更远,才不会仅仅发展与繁荣了一段时期就走向了衰落。
西欧的商人偏爱于投资产业,在本国发展制造业,将商品输出到国外,从而为本国积累了大量的财富,积累的财富又不断地投入到生产领域,这样的良性循环,一方面促进了近代资本家群体的产生,完成了工业文明的资本积累。一方面促使了西欧大工业时代的到来,也使其遥遥地领先于中国。但是封建中国的商人,譬如徽商由于一系列因素的影响偏爱于将商业资本封建化,将资本投入到奢侈性消费等方面,没有将积累的商业资本投入到生产领域,阻碍了他们的转型。
须知,企业家精神,不仅对于企业家个人的成长与企业的发展有重要的影响,而且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作用更是不可估量。一个国家只有具备优良且持久的企业家精神,这个国家的经济才能永续不衰,才能使国家真正走向繁荣昌盛。如果一个企业的“掌舵者”缺乏企业家精神,那么这个企业势必不会走得长远;如果一个国家缺乏应有的企业家精神,那么这个国家的经济状况必然不容乐观,严重的甚至会影响这个国家的政治及军事。因此,要推进经济的稳定且高质量发展,要使一个国家永葆昌盛,企业家精神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