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月还没过完,台风已经来了三次,大风大雨一路奔袭,到达北安市仍然是大军过境一般。下午,我收拾行李,省预警中心发布的暴雨红色预警短信群发传到我的手机里:北安市未来三小时内将出现大暴雨,并伴有雷电,请防范。我从窗口往外看,乌云已经压到额头,风在城中村的建筑之间卷起灰尘和垃圾飞向空中。母亲焦急地提醒我带上这个带上那个,仿佛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她和父亲站在我狭窄的出租屋内,像两只落单的蚂蚁,他们感觉到天气的暴躁,却不知道如何面对。卷好衣服后,我想在包里放一把水果刀,又觉得水果刀太大,过不了车站安检,又翻抽屉,找到一把手指长的小刀,我打开又收拢,把它放进裤子口袋里,背包挂到肩上,母亲又问,身份证呢?我说带了,母亲说你确认一下,忘记就麻烦了。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确认,母亲又问,钱够了没有?我说走吧。台风要来了。母亲继续问,钥匙呢?我说走啦。我推开门,等父亲和母亲走出来,父亲还在站着,他终于下定决心,掏着口袋,掏出他老旧的半个巴掌大的电话本,翻了几页,我问你翻电话本干吗,唐大乐的电话我有了。父亲问你怎么有他电话?我说过年吃饭时加的。父亲说哦,他还是继续翻着电话本,他说,我找找阿清的号码,你三姑说她现在也在东莞,你看看要不要找她帮忙。他眯着眼睛,继续道,算起来,你该叫她姑姑。
阿清姐?我疑惑地望向父亲,找到她了?不是都不知道她在哪吗?
父亲说,今年你三姑回家,说阿清也在东莞干活,昨晚我电话问你三姑,三姑说她还在东莞,还给了电话号码。
我把阿清的号码录进手机,就锁上门,从五楼沿着楼梯走下,我们走向马路,车辆行人跑在路上横冲直撞,雨滴滴答答,不紧不慢砸下来。母亲打开雨伞,风掀着伞面几欲飞上天空,她艰难地把伞举到头上,又被风掀了一个趔趄,我赶紧扶住她,收起雨伞。我们走到路边等待出租车,马路两边的电动车像受惊的鱼虾拼命向前冲刺,不时鸣叫着喇叭。绿化树被风压倒枝干,发出呼呼的声响,没有人担心它们可能连根拔起倒在路上。我们走到其中一棵树下面,招手叫车,当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时,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停在我面前,我拉开门,一屁股坐到副驾驶位上,父母随后坐进后排。我说,去汽车站。
我预订了下午六点钟的汽车车票,去往东莞。我的哥哥唐秀山在东莞市失踪七天了。在第三天傍晚时老乡唐大乐去找他喝酒,没有找到他,唐秀山电话关机了。唐大乐跟老乡们去KTV,唱歌喝酒到一半,他们一致认为应该再打一个电话给唐秀山,电话还是关机,他们就一起骂唐秀山这个卵人。第四天唐大乐在QQ老乡群里呼叫唐秀山,唐秀山没有回应,群里的老乡说好几天不见唐秀山,也不见他出来说话。第五天唐大乐去到唐秀山干活的工厂询问,才知道唐秀山五天前就不去上班了,他把认识的人都问过一遍,没有人见到唐秀山,没有人知道唐秀山去了哪里,他想了又想,觉得不对劲,唐秀山即使去了哪里,也会在QQ群里吹牛的。他终于打电话告诉我的父亲,他说,哥啊,唐秀山好像失踪了。他跟父亲说出了他的推测。
父亲年轻时也在外面打工,跑过一些地方。他听了唐大乐的话,一时倒也不担心。好好的人,能去哪里呢?母亲却是慌了,没完没了地拨打唐秀山的电话,听到的回应都是对方已关机。他担心唐秀山会不会像传说中的那样,被人断了手脚,扔到广东随便哪条街上做一个乞丐。她请求唐大乐帮忙再找找看,唐大乐跟老乡们又相互打听了一天,还是没有找到唐秀山。母亲和父亲面面相觑,过了一晚上,他们决定去往东莞,寻找唐秀山。天还没亮,父亲和母亲就从乡下出发。在路上父亲想了又想,又跟母亲争执了一番,终于打电话告诉我,我听出一个大概,赶紧请假,把父亲母亲截在北安市的车站,我看到父亲头上泛出白发,母亲跟在他身后,他们的眼睛灰暗、混浊,像家里挂在瓦檐下的那盏二十瓦的灯泡。我说,先跟我回去,我去找吧。
你怎么去?你的工作呢?父亲问。
我可以请假的。我把请假的事由,哥哥唐秀山失踪的事情跟领导说明,领导准了我七天的事假。末了他问我,人失踪了,你们报警没有?
我没有想到报警,父亲没有想到报警,唐大乐也没有想过报警。于是赶忙电话差唐大乐报警,我让父亲母亲在北安市等我的消息,他们不愿意待在我的出租房里,他们说要回家照看鸡鸭。
送父亲母亲上车后,雨仍然下得噼里啪啦。时间还早,我坐在候车厅里,在手机上下载东莞的地图。又让唐大乐把我拉进东莞QQ老乡群,唐大乐回答我说他得问过群主,我又询问他唐秀山干活的工厂。这些年,我不知道,父亲母亲也不知道,唐秀山在广东做什么工作,他从来没有告诉我们。高中二年级那年,唐秀山逃课,谈恋爱,和女朋友在网吧通宵时被老师当场逮住,批评责骂,他像一头牛冲向老师,被全校通报,就和女朋友逃到北安市打工。一个星期后,双方家长找到他们,女朋友像只宠物被拎走,丢下他在北安市郊区的街上,他在网吧待了一个星期,然后灰溜溜地回家。父亲希望他转学,或者去读个技校,学一门手艺,他不乐意,父亲就带他去自己打工的砖厂干活。每天进窑、出窑、搬砖、推车……三个月后,他熬不住,离开父亲,去广东找唐大乐进工厂。等到春节回家,他在饭桌上喝酒,跟叔叔伯伯堂哥堂弟们吹嘘他在广东的经历,他做服务员、厨师、推销员、烧烤师、销售员、理发师……在船上、游乐园、公园、高速公路、商城、KTV甚至是赌场干活,他去了广州、深圳、珠海、汕头、香港、澳门,他结交四川、河北、山东的女朋友,他翻着手机给我们看他和她们的合影,他哈哈大笑,你们说,我跟哪个合适呢?
他们哈哈大笑,举着酒杯,唐大乐宣布说,我们唐家,就数你这个唐秀山会玩、能玩,牛逼!
他们把啤酒碰得泡沫飞溅。我在一旁听得入神。放假的时候,我打电话给他说,哥,我放假了,我想去找你玩。唐秀山拒绝我,他说,你读书就好好读书,玩什么呢,我没空理你。过后几天,他往我卡里打钱,二百三百这样。
幾年后,我考上大学,那年春节唐秀山回家,也是出去喝酒吹牛逼。我就对父亲说,唐秀山就是吹牛逼,回家天天出去吹牛逼,他吹了六年的牛逼,你们都不说说他!你们管管他吧!
唐秀山喝酒回来,他一屁股倒向墙边的摇椅,摇椅吱吱呀呀响。父亲坐在灶火前望他,问,山,你出去这么多年了,攒多少钱了?
唐秀山歪过头,看着我们,攒钱干吗呢?
父亲说,秀石考大学了,你也该结婚了。
跟谁结呢,跟陆花妹吗?他转头,嘲笑一样看着父亲。陆花妹是他读高中时的女朋友,听说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唐大乐他们在吃饭时,还一直不忘拿她开他的玩笑。
他站起来,从裤袋里摸出钱包,把厚厚的一沓人民币掏出来,说,这是两万块,两万块呢。给我娶个老婆啊!
父亲沉默,翻动燃烧的柴火,我看不过去,我说,哥……
他甩出几张钱,说,秀石,给你。压岁钱。
我站起来,我说,我不要。
他看着我,眼神凶恶,然后露出满嘴酒气的嘲笑,他说,大学生了,不要我的钱了?大学生!了不起啊!看不起哥哥我了!
我站直身体,迎着他嘲笑又凶恶的眼光,我长得和他一样高了,我瞪着他,我说,哥,你每年都这样……唐秀山一把把钱甩在地上。还轮不到你说我,他说。母亲赶紧走过来,站在我们中间,她看着我们,然后拉住我,说,秀石,你去睡觉。
我站着不动,唐秀山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母亲,他不屑地笑着转身去睡觉,第二天天还没有亮,他就离开家。那年春节之后,他真的没有回家。每年有幾个月份,他还是往我的银行卡里转钱,五百、一千的。我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后,想打电话告诉他,想了想,不知道说什么,就给他发了一条信息,他也没有回复我。我们并不知道,成长中漫长的时间之河,是哪句话、哪件事情、哪个漩涡、哪个拐弯,或许仅仅是时间的力量,让我们漂成浮萍,越漂越远,再也找不到对方,仿佛只剩下虚无的血缘的关联。
2
我计算时间,晚上六点出发的夜车,早晨七点到达,我在车上睡一晚上就到了。上车后,我打开手机研究地图,寻找路线,我打算先去找唐大乐,再去唐秀山干活的工厂大通塑料厂了解情况。雨继续下着,窗玻璃上流水潺潺,卧铺汽车里都是远行的人,姿势各异躺着,昏昏欲睡,只有少数几个人盯着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闪亮,伴随汽车摇晃,我渐渐有了困意,沉入睡眠,汽车在夜里在雨里前进,有几次晃动厉害,把我震醒,我听见雨水打在车身上,几乎掩盖了发动机的声音,我摸出手机看时间,还是夜里,最后一次醒来,天终于蒙蒙亮,从车窗看出去,白蒙蒙的一片。我又闭上眼睛,差不多快要睡着时,汽车终于到达车站。我掏出手机,在老乡QQ群里了,有几条消息,是几个人起哄着新人介绍。群主正式告诉他们说别开玩笑,唐秀石跟你们不一样,唐秀石是来找他哥哥唐秀山的,大家要多帮忙才是。后面就没人说话了。我赶紧自报名字,感谢并请求老乡们帮忙。
下车后,雨像帘子蔓延,我跑向候车大厅,路上不断地有人问我:“坐车吗”“去哪里”,我没有理会他们。台风天气并不能阻挡人们出行,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厕所的方向,在洗手池前排队洗脸。我站在车站门口,看陌生的城市沉浸在雨水中,雨在地面汇集,汇成没有方向的溪流,到处冲撞,只好向更低的地方汹涌而去。车子行驶在马路上,溅起水花,骑电车的人雨衣披身,走路的人撑开雨伞,和北安市下大雨的早晨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我不认得这街道的名字,我不熟悉吃早餐的小店,我一路去唐秀山打工的工厂不会像我第一天去上班那样忐忑又兴奋,我的心中充满疑惑,我需要得到一个答案。
我在车站门口买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毫无顾虑地吃,吃完后,我跟上喋喋不休询问“坐车吗”的司机们,我打量他们,最后我跟上一个中年女人,坐进了她的出租车里,我的裤脚湿了,幸好我穿了凉鞋,我说,去兴金轻金属公司。
女司机并不知道这个地方,她反问我,我只好摊开手机地图给她看,她惊呼好远,犹豫了一阵,还是同意了。路上,她问我是不是来找活进厂的。我点点头,她还想聊点什么,我没有回应她,她也不再说话,我转头看着窗外,雨淹没世界,台风从沿海登陆,首先经过东莞,才去到北安市,我从北安市的风雨中来到东莞的风雨中,风雨并没有减弱,这席卷南方的台风,用覆盖整个南方的风雨宣告它的威力。
唐大乐没有办法请假陪同我,在金属公司门口的屋檐下,他撑着花雨伞,赶着时间进厂打卡,他跟我说了一下他们寻找的情况,他不知道去哪里报警,他对唐秀山的失踪表示无迹可寻。他笑着说,你也别担心,这卵仔,说不定又跑去广州或者哪里玩了呢。他抬起手腕,明晃晃的金色手表,迟到一分钟要扣两百块钱的。他一边说着一边跑向工厂,像食物被吞入嘴巴一样畅快。
我只好继续等出租车,去唐秀山打工的大通塑料厂。我撑着雨伞,站在路边,雨几乎淹没我,我伸手拦住几辆车,终于有一辆愿意去,我赶紧上车,发现裤子湿到膝盖处了,出租车在雨中行驶,带我穿行在工业区的大小厂房间,又经过一大片绿油油的稻田,我担心司机走的方向不对,不断地点击手机上的地图,显示我位置的点还是在去往大通塑料厂的路上,经过一个镇又一个镇,终点越来越近,我才稍微放心,大概跑了一个小时,终于看见了厂房,这是又一个工业区。司机停下车,对我说,到了。
雨噼里啪啦地打在雨伞上,我踩着雨水,走进工业区,我并不知道大通塑料厂具体的位置,问了几个人,终于有人告诉我。转过了几个工厂,看见了大通塑料厂的招牌,挂在一堆工厂的招牌中,要是不仔细辨认,还真看不出来。一个铁门锁住入口,我往里面看,简易搭建的三层铁棚子围得四四方方,空旷处是假山,旁边停着一辆小货车,地上堆放着白色的大小不一的塑料管、包装袋,雨水浸泡在凹凸不平的那一部分,看不见一个人,我只好摇晃着铁门,大声地喊,有人吗?
良久,一个穿雨衣的人从旁边的棚子里走过来,我朝他喊,能开门吗?我找人!
找谁?他大声地回应,雨水使我们的对话艰难。
唐秀山。他在你们这里干活。我大声地朝他叫喊。
哦!他回应我,转身走了。
你开门啊!我着急得摇晃铁门。
我没有钥匙呢。他转身指着大门,你等等,我去找门卫来开。
那你认得唐秀山吧?
唐秀山是谁,我不认得。
他走后不久,一个人穿着雨衣过来,并不是先前的那人,他一边走来一边打量我,他应该是这里的保安,他问我,你是谁啊?
我问他,你知道唐秀山吧?
唐秀山?他摇摇头,不知道呢,他是哪个廠的?
我说是大通塑料厂,保安手指二楼,示意我上去,我说声谢谢,沿着他手指的方向走向楼梯,上了二楼,一排房间门上贴着××办公室的指示,我一间一间往里看看,办公桌上面摆着电脑和厚厚的纸张、文件之类的,人埋在中间干活,露出脑袋。我不知道该走进哪一间,只好敲门问了一个人,他告诉我经理的办公室就在前面第三间。我走到第三间,门虚掩着,门上没有什么标识。我敲开门,一个中年男人问道,你有什么事?他从办公桌后面抬起头,额头一片光亮,头发一丝不苟地往后梳理,他警惕地看着我。我赶紧说明来意,我说,我找唐秀山,我是他弟弟。
唐秀山?他上下打量我,你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找唐秀山,他在你这里工作吧?经理嘴角露出讥笑,你是唐秀山的弟弟?你找他?你为什么找他?我着急答道,我是他弟弟,他不见了,都一周不见人了,我们都找不到他。经理看我着急,他的讥笑变成不易察觉的高兴,他站起来,不见了?不见也活该啊!我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问道,你怎么这么说话呢?唐秀山怎么了?经理还是盯着我,他的眼神却变成鄙视,你们西省来的人,没一个好东西,好好的工作不做,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还来我这里要人了!他做出让我离开的动作,年轻人,你找错地方了,唐秀山上个月就不在我这里工作了,我不可能告诉你他去哪里了!
我无语顿住,只好悻悻地退出房间。在二楼和一楼一间一间敲门问人,他们几乎不知道有唐秀山这个人在这里干活,我很疑惑,最后有一个人告诉我,这是几个工厂办公的地方,工厂并不在这里。我问他工厂的地址,他告诉我说,就在这地方,出门左拐右转就到了。
雨水积在地上一摊一摊,连成一片,漫天漫地,不知深浅,我拣旁边小心翼翼地走,跳着走,左拐右转,哪里见大通塑料厂的工厂,想来那人也是随便把我打发了,我只好在工业区里来回寻找,看见许多工厂的大门上、外墙上张贴着大幅的招工广告,在大雨中隐约可见字迹,我碰运气地问了几个人,终于找到大通塑料厂工厂,工厂的大门上挂着一张牌子:本厂暂不招人。我摇着大门呼喊,一个保安走过来告诉我他们不招工人了。我赶紧说我是来找人的,让我进去。保安听说是找人,转身就要离开,我赶紧问他唐秀山的下落,他说这里是厂区,闲人免进,我要是找人就打电话。我说人不见了啊。保安不听我解释,他径直离开,我朝着他的背影又喊了几声,大雨把我的喊声淹没,也没人理会,我只好作罢,狠狠地踢了大门一脚,看看时间,已是中午两点,我饿了,又转了几个方向,找不到吃饭的地方,我想了想又去找经理,在雨中喊了半天,也没人开门,我只好推着门大喊,喊声淹没在雨声中,保安走过来,告诉我是午休时间,不接受访客。我站立良久,打算先回市区去,回到公路边等来等去,也没见一辆出租车。我只好在老乡群里发问,咨询怎么从大通塑料厂回市里,早上我的信息发出后,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回应“你好!”“晚上出来喝酒”之类的,我等了一下,没人回答我。我拨打唐大乐的电话,打了两次,他语气匆匆,说在上班,偷偷进厕所接的电话,他告诉我可以去找摩托车,我按照他的指点,到了地点也没有看见一个摩的师傅。群里终于有人帮忙,告诉我先坐摩托车,后坐公交车,我回答他找不到摩托车。那人说台风天,哪有摩的,只能去等公交车。我找了半天,终于看见公交站,就一个站牌,插在路边,淋着雨水,我站在站牌边上,无处可躲。公交车姗姗来迟,缓缓停下来,我赶紧上车,全身几乎湿透。车厢里空空荡荡,稀稀拉拉几个人,冷漠地睁着眼睛,拉手偶尔摇晃,我狼狈地发现裤子紧贴大腿,雨水顺着裤脚淌下,我的脚下潮湿一片。我掏出手机,又看窗外的雨,路边低矮的房子和远处若隐若现的山林,后来,我抱住我的背包,伏在上面睡着了。醒来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我看了手机地图,已经到达市内,公交车停下来,我也不管在哪个地方,赶紧下车,找到一个小店吃饭,一边吃饭一边搜索附近的连锁酒店预订住宿。吃完饭,我去往酒店,脱下一身潮湿和疲倦,当热水舒服地冲刷我的身体时,我猛烈地搓着我的脸,才放松下来。我洗完澡,一头扑到床上,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3
连锁酒店的电视机只能播放本地台,切换来去都是台风的新闻,穿雨衣的记者拿着话筒在大风大雨中报道受灾情况,镜头切到主持人,他预计台风天气将持续到明天,继而播报因台风死亡和失踪的人数。窗外雨下得没有尽头,风刮过窗户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个人失踪,就像一滴雨滴落雨中,毫不知觉,无从知晓,或许只有雨滴才能知道身在何处?可是雨滴掉到雨滴中,雨滴怎么可能还有自己?我从茫茫夜色中望出去,雨落得人分辨不出方向,灯火闪亮处大概是一些路灯和招牌,在夜里像是燃烧黑暗烧出的窟窿。我计划明天早上去一趟派出所,就关了电视,躺下却睡不着,我下楼到旁边的便利店买了几罐啤酒和花生。回来时开门,发现脚下塞进了几张五颜六色的小卡片,我弯腰捡起来,卡片上填满年轻女孩的半身头像,清纯可人,吊带裙裹住白花花的胸脯,旁边印有“情感陪护”和电话号码字样。我正看着,电话响了,唐大乐在电话里说QQ群里的老乡们都在喊我出去喝酒呢,我说我没看手机,他就询问我白天的寻找有无发现,我说一无所获。他又喊我出去跟老乡们吃宵夜,谈谈情况。我想了一下,以大雨为由,又跑了一天,累了,想早点休息,拒绝他。我不知道跟唐大乐他们坐在一起喝酒能聊点什么,他们也帮不上忙,每年春节我都见识过他们坐在一起喝酒,我坐在一边吃饭,他们吹牛逼,跟唐秀山一样,老子天下第一。
唐大乐也不勉强我,挂了电话。我喝了一口啤酒,电视上还是播报台风的新闻,我翻看老乡群,果然有好几个村里乡里认识的人喊我出去吃夜宵喝酒聊天,我表示感谢,推脱大雨不去了。我突然想到父亲给的阿清的电话号码。我翻出来,犹豫着要不要找她,却想不起阿清的名字。
我认识阿清那年是十岁的寒假。远嫁北方的三姑多年后携家带口,终于回乡探亲,阿清一同前来。她是姑丈的妹妹,十五岁,一路上负责照顾三姑的三个孩子。他们先是坐火车,坐了四天四夜的火车,才来到北安市,又转乘半天的客运车,回到镇上,又坐三轮车,天将黑时,他们终于来到南方的小山村。我们一群孩子,在唐秀山的带领下,在村口簇拥着围观她们一家,三姑背着最小的孩子,笑呵呵地伸手要摸我们的脑袋,我們躲闪着,她说我们的方言,你们这么大了,我一个都不认得了。姑丈也乐呵呵牵着他的大孩子,他用普通话说,回家,吃糖,我带了好多糖。阿清则抱着三姑的第二个孩子,跟在后面,她警惕地看着我们,观察四周,她的眼神像家里的大猫一样警惕,她看见群山环绕,山高谷深,十几户人家坐落在山腰间,唯一的公路通向她的来路。
我记得那是1995年,我们家乡还没有通电,也没有电视,山里更没有什么玩乐。大家吃完饭,围着灶火打盹,然后上床睡觉。第二天吃完晚饭,在煤油灯下,阿清就闹着回家,闹着闹着她哭出来,姑丈很生气,伸手就给她一巴掌,她几乎摔到地上。她哭着去踢姑丈,哭着说我要回家,姑丈又啪地给她一巴掌,她终于站住,只是哭,嘴里念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大人们看着她,也没有人哄她,没有人理会她,她哭够了,直愣愣站在黑暗中,不肯去睡觉。几天之后,她慢慢地跟我和唐秀山一起出门玩。那年寒假,我们几乎成了朋友,我和唐秀山带她去爬南方险峻的山,捡拾灌木,在山洞里玩捉迷藏,去山地里烧红薯,追赶松鼠,放羊放牛。每次我们爬山回来,捡着柴火回来,从地里回来,追赶羊群回来,碰到村里的大人,他们就停下手中的活,打量着阿清,笑着问唐秀山,秀山,又带北方新娘去哪里玩了?她要嫁给你?还是嫁给秀石?还是要嫁给你们家瘸子叔? 我们朝他们做鬼脸,不屑地跑过去。他们又大声地唱:的确良一块五,的确卡一块八,偷偷上车呀,就到广东啦。我知道他们唱的是三姑,他们嘲笑三姑,据说三姑小小年纪就跑去外面的世界,到处玩,后来给人拐卖,卖到北方去的。阿清听不懂方言,她从他们的语气中感觉到被嘲笑了,她瞪大眼睛怒视他们,有时候还抓起泥块石头,扔向看着她笑哈哈的大人们,大人们虎脸吓她,继续用方言打趣,北方新娘就是北方新娘,这么凶!
我和唐秀山使用在学校里老师教的普通话跟她说话,她也听不明白,我们只能连比带画,唐秀山还写在纸上,她才理解,她用比语文老师还标准还好听的普通话跟我们讲北方的故事,我们听得入神,我看着她的脸,南方的寒风在她北方秀气的脸上吹出沟沟壑壑,一条一条干燥泛黑,又透出一点红。我偷偷告诉唐秀山,我说阿清真美啊。唐秀山一巴掌打我的脑袋,他说你知道什么。过完春节后,阿清终于会说一两句方言,我们说的普通话,她也能猜测出是什么意思,她又开始问三姑,什么时候回家,她要开学了,开学她就读初三了。三姑总是回答她,再等两天,等两天就回去了。
有一天,我们在村里追闹着,大人们朝我们喊,又开玩笑。阿清问我们他们说什么,唐秀山逗她,说他们是要把她嫁给四叔。她听完大哭起来,不听我们的解释,跑到山上去,我们追也追不上她,到夜里还不回来。爷爷知道后,把我和唐秀山痛打一顿,家里人上山去找阿清,直到后半夜,大人们才在一个山洞里找到她,带回家后姑丈把她打了一顿,姑丈威胁她,要是她再胡闹,就打断她的腿,把她锁起来。之后几天,唐秀山命令我不能跟阿清说话,不能跟她玩,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待在房子里。这样过了几天,有一天大人们春种回来,坐在一起吃晚饭,发现阿清不见了,喊了几声,没有回应,大家也不在意,继续吃。天完全黑了之后,三姑又喊了几声阿清,去了她常常去的地方,没有找到人,大家这才紧张起来,点上火把,大喊大叫上山去找。找了两天两夜,也没有找到人。这时母亲才发现藏在柜子里的五百块钱不见了,估摸着是阿清偷走了,她哭着骂着,她说作孽啊,那是秀山秀石的学费啊!我也跟着母亲大哭起来,爷爷气得直跺脚,吓得姑丈立马跪下,在爷爷面前扇自己耳光,他发誓一样说,我一定把阿清带回来,嫁给老四。爷爷一脚踢向他,手指着低头的三姑喊,滚、滚、滚,你们滚。三姑带着姑丈和三个孩子,连夜走路离开了家乡。
开学前一天,父亲卖掉两头羊,把我和唐秀山送去学校,那个寒假在我的生命中一掠而过。我很快忘记发生的事情,只有每年过年团聚,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叔伯们提起三姑,说她不敢回家过节,爷爷呵斥着,我才想起阿清。
喝完啤酒,我倒头睡觉,迷迷糊糊中听见风沉闷地带着雨滴,砸开玻璃,天空下是南方阴冷的冬天,群山绵延,树木茂盛,唐秀山带我和阿清去爬山,怪石嶙峋,我们扒开灌木丛,藏在石缝中树木中捉迷藏,唐秀山一下子不见了,我找啊找,找啊找,看见阿清笑靥如花,伸手向我招呼,她说,来啊,唐秀石,来找我呀。我跑过去,伸手想抓住她的手,她一下子也不见了,我眼前只有无穷无尽的空旷的白。
4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拉开窗帘,雨似乎变小了,城市湿漉漉的,像是刚刚从水中捞出。出门时发现门缝又塞进卡片,我捡起来,边看边退房。我按着地图的指引去最近的派出所,警察听了半天,才知道我的意图。他告诉我,大通塑料厂不在他们的辖区范围,我不应该来这里报案。我说人就在东莞失踪的,我到派出所不能报案我去哪里报案。他很有耐心,告诉我去大通塑料厂所在地的派出所报案。我说那叫什么派出所,他说就叫大通派出所。我搭车去到大通派出所,警察听了我的讲述,他打断我,说我不应该在他们这里报案,要我去唐秀山租房的辖区派出所报案。我不死心,恳求他帮我查查,他很坚决地回绝我。我只好离开,在派出所门口的长椅上坐下,派出所人们进进出出,我在老乡群里问,唐秀山住在哪里?老乡们七嘴八舌,也没能说出个明确的地址,我只好打唐大乐的电话,唐大乐挂了我的电话,他发短信告诉我他也不知道唐秀山在哪里租房住,好像是住在厂里,好像也不是,他平日上班,就住厂里,他们有空就相约在饭馆,在KTV喝酒唱歌,谁还专门去租个房子呢。他让我等等,他再问问,问到了就告诉我。我站起来,站到队伍后面去排队,终于又轮到我,警察苦笑着看我,他问,你还有什么事吗?我说唐秀山就住大通塑料厂里呢!他失踪八天了,你帮我查查看。警察说,你确定吗?我点头,我说确定呢,他一直住在厂里,可是他失踪八天了。警察说,我查查看,他一边说一边问我唐秀山怎么写,一边敲打键盘,好像在电脑里查询什么,不一会儿,他抬头告诉我,他们这里没有唐秀山的暂住信息。他没有住在大通这边。
那他去哪里了呢?我问。警察看着我,笑了,他去了哪里呢?他说,东莞这么大呢,你怎么知道他是失踪呢,你先找找吧。
我只好坐回长凳,摸着手机,唐大乐也没发信息给我,派出所外面下大雨,人们还是进进出出。我想了想,又排队去问警察,我说,遇上这种事我怎么报案?警察说,我都告诉你了,要在失踪人所在的辖区派出所报案。我说,那我报案啊,我报唐秀山失踪,他几天前就在大通塑料厂上班呢。警察说,我刚才也帮你查了,我们辖区没有唐秀山这个人。我说唐秀山就在大通塑料厂失踪的。警察看我,他变得严厉,威胁警告,你再胡闹,我就把你抓起来。我咬咬牙,回应他,你们警察不是为人民服务吗?那警察盯着我,我还怎么为你服务,我都明确告诉你了,你再胡闹,扰乱公共场所秩序,我真把你抓起来。我盯着他看,他似乎并不是吓唬我而已,我只好不甘心地转身离开。我打唐大乐的电话,他告诉我能找的人他都找了,没有人知道唐秀山租住在哪里。我想了想,又搭车去大通塑料厂,工厂的大门紧闭,没人回应我的呼喊,我转来转去,只好离开去办公区找那个经理。铁门还是关着,我在雨中摇晃它,雨水从我脚边淌过,不知去处。昨天的那个保安走过来,看见是我,问,怎么又是你?我恳求他,我说我哥哥失踪很多天了,现在想再问一下经理,让我进去等等。保安瞅了瞅我身上的雨水,打开门,让我在一楼的屋檐下等。好不容易等到经理出现,我一把拦住他恳求帮忙,我说,经理,我哥哥就在你们工厂干活,你帮我找找可以吗?经理脚步不停,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只好抓住他,再次恳求,我哥哥失踪好多天了!他就在你们工厂干活,你告诉我他去哪里了?经理一把推开我,找不见就不找嘛!一个烂人有什么好找的。他手指着我,你们西省的人,都是这么烂的吗?保安!他大喊起来,保安,你这保安怎么干活的,什么人都放进来!
保安小跑过来,拉住我,说,先生,你不能这样,请你出去!先生!我看着经理走上楼梯,保安一边劝阻一边推搡我进入雨中。我心中蔓延一股恨意,又很无力,推开保安,保安凶狠起来,他一把推向我,你想怎样!我的雨伞掉在地上,我看看他,他恶狠狠地,随时可以跟我干上一架,他说,你出去,现在就出去。我看着他,摸了摸口袋中的小刀,他盯着我,继续说,先生,你别为难我,这里真没你要找的人,你别为难我。我捡起雨伞,又摸了摸小刀,转身离开,转去工厂,工厂大门紧闭,我大声叫喊,保安探出头,看了我一眼,就摆手吼我走开,我又叫喊着,没有人理会我,我只好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最后搭公交车回市里。
在公交车上我接到父亲电话,父亲问我找到唐秀山了吗?我说我正在找,找到了就告诉他。父亲说,找唐大乐了吗?我说找了。父亲说,让他帮帮忙,当年唐秀山去广东,就是跟他去的。我说这都多少年了,人家也在帮忙啊。父亲说,算起辈分,我得喊唐大乐叔。我说知道了,我忙著呢,还有什么?父亲说,去找阿清了吗?我说没有。父亲叹了口气,挂了电话。我翻出阿清的电话,心里罗织语言,终于拨打过去。电话很快接通了,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喂,你找哪位? 我说是阿清吗?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问,你找谁?我重复道,你是阿清吗?我是唐秀石。电话那头回我,唐秀石是谁?我赶紧说出三姑的名字,我说你还记得吗? 她哦了一声。我脑海里有犹豫的想法,我赶紧说,我现在在东莞,能不能去找你?她又哦了一声,问我在哪里。我看着窗外,公交车缓慢地驶过城市的某处,我起身去看站牌,报了站牌给她。她说,那么远啊,你在东莞干吗?我说我来找唐秀山,唐秀山失踪好几天了。她说,唐秀山失踪了?唐秀山是你哥吧?我说是啊。她说,那找到了吗?我说没有,我没有办法了,想找你帮帮我。她顿了一下,说,你别着急,这么大的人,能失踪去哪里。她又说她正在上班,她给我一个地址,让我过去找她。我挂了电话,不一会,收到她给我发来的短信。我看到地址,等到公交车到站,我赶紧下车,拦了一辆出租车过去。
一上车我就往后靠,闭上眼睛假寐,希望能睡一下,眼前却闪现莫名的东西,说不上是什么,人变得横竖不舒服,司机看我动来动去调整坐姿,他开玩笑说,先生,来东莞玩得很开心啦?我睁开眼睛,玻璃上刮雨器左右擦拭,雨滴消失又落上去,眼前涌现潮湿的道路,两边闪过车辆和行人,楼房高矮不一,明亮并不使人安慰。司机继续问,先生,第一次来东莞吧?我点点头,跟他聊天,他讲了几个笑话,说是真事,他乐呵呵笑,倒是这两天我头一次看见笑脸,我不由得也跟着笑了。车子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后,他靠边停下,说,先生,到了。我付了车钱,司机递给我一张名片,说,先生,要是想玩好玩的,打我的电话,我保证你会开心的。我接过名片,揣进口袋,看看路边林立崭新的建筑,“悦粤广场”四个大字挂在楼房的一边。
5
阿清在悦粤广场的“柠檬不酸”奶茶店上班。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开的店,请了一个女孩帮忙。我在商场稀疏的人流中转来转去,转到她的门店前,看起来生意还不错,有三个人排队等着奶茶,店里面阿清头戴帽子、口罩,在瓶瓶罐罐中调制奶制品,那个女孩看见我站住,就问,先生,要喝什么吗?我问,这里是柠檬不酸吗?我找人。女孩还没回答我,阿清转身过来,她手中拿着一杯未调制好的奶茶,她看着我,唐秀石吗?我说是啊,我看向她,帽子和口罩罩住了她大部分的脸,只露出了眼睛,像一只大猫的眼睛。她说,你坐着等我一下。然后她转身,继续调制奶茶,我打量着奶茶店,二十平米左右,吧台把店面分为里外,外面摆了三张小玻璃桌,七八张凳子,大概也是新装修,看起来干干净净。一面墙上挂着一幅画,我没细看,另一面墙制作成了留言墙,密密麻麻粘贴着五颜六色的贴纸。我仔细看了几张,写有祝愿,写有希望,写有爱情,大概是喝奶茶留下的,我选了门口的位置坐下。
阿清忙碌一阵,拿着一杯奶茶从吧台后走出来,她上身穿奶茶店的工作服,下身牛仔裤,挺拔俊俏,她把奶茶放在我面前,熟练地插入吸管,然后脱下口罩,坐在我对面。她摘下帽子,说,这是我们店的招牌,你尝尝。我看见一张清瘦的脸,我努力搜寻阿清在我记忆中的样子,和眼前这个成熟的女人几乎没有相似的地方。我吸了一口奶茶,嘴巴一阵幽香,我不知道开口说什么,阿清问道,听说你读了大学,毕业了?我点点头,说,毕业一年了,在单位上班。我顿了一下,补充道,这几天请假,过来找唐秀山,唐秀山失踪了。阿清拨了拨眼前的发丝,她的长发盘在头上。她说,我去年回家,听嫂子说唐秀山在东莞打工,不过也没有联系他,他怎么了?我说我也不知道,我把唐秀山失踪的事情和这两天寻找唐秀山的经过跟她说了。她想了一下,说,我找人问问看。她从口袋掏出手机,起身去打电话。
我喝着奶茶,隔着玻璃门,看她站在外面打电话。十五年过去了,十五岁的阿清在我的记忆中变得越发模糊,无法和眼前这个袅袅婷婷的女人联系起来,这确定就是阿清吗?我看见她挂了电话,转身进来,她告诉我,她找了一个警察朋友帮忙查找,应该很快就知道了。我心中感激,说了声谢谢。她笑了笑,又坐下来,问,奶茶味道怎么样?
我们闲聊了一阵台风和天气,阿清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手机,瞧了一眼,告诉我,是她的警察朋友。我变得紧张,看她接电话,努力去辨听,也听不清电话那边说了什么,但应该就是唐秀山的事情,阿清不时回答几句,最后她巧笑倩兮,说,谢谢啦,改天请你吃饭。她挂了电话,看着我说,唐秀山被抓了,现在蹲在第一看守所里呢。我吓了一跳,被抓了?被谁抓了?为什么啊?她看我紧张的样子,说道,是被警察抓了,我朋友说,他敲诈勒索,上班的时候拍了一堆照片,说是公司作假的证据,离职后他就打电话给公司,要求给他两万块钱,要是不给,他就把照片公布到网上。公司假装答应,按照他的意思在必胜客交易,他一出现,就被便衣们当场逮住,审了两天,物证人证都有,就送进看守所了。
我咬着奶茶吸管,心里隐隐生气,我怎么也想不到,唐秀山竟然是触犯法律,被抓坐牢了。我不甘心地问,是真的吗?阿清看着我,不说话。我说会不会是抓错人了?阿清还是不说话,我说阿清姐,你再帮忙问问你的朋友,确定是唐秀山吗?阿清看我一时无法接受事实,就打电话过去,警察朋友告诉我们可以去公安局询问,唐秀山的案子是公安局办的,应该是公司直接找公安局抓人,派出所没有记录。我告别阿清,打车去公安局,一问,真他妈的是我的哥哥唐秀山犯罪了,不是别的唐秀山犯罪。警察对他犯罪的事情绝口不提,他们只是告诉我唐秀山现在被拘留在第一看守所,拘留通知书早就寄往唐秀山的户籍地,我们北安市的家乡了,我的父亲在一个半月后终于收到拘留通知书,他在二十瓦电灯泡下打开信封,和母亲辨认上面的文字,他们变得羞愧,眼泪流下来,接受成为一个敲诈勒索犯父母的事实。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离开公安局的。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到雨中,我千里迢迢,来到这个陌生城市寻找我的哥哥,他竟然成了一个犯罪分子,无声无息地关在看守所里,我想不明白,这就是我来寻找他的答案吗?这就是我寻找他的意义吗?我想起那个经理的讥笑,他应该知晓一切,说不定就是他报的警,他故意不告诉我,我感到愤怒,又感到可笑,我希望雨下得猛烈一些,淹没我,我又希望唐秀山出现在我面前,我对他拳打脚踢,我就是要打他,我要抓住他的衣服,把他摔在雨中,摔在地上,我要捶死他,我要问他,到底为什么?
雨却慢慢地停了,我随便坐在马路边上,看车水马龙的城市,行人收拢雨伞,我越想越生气。我打电话告诉父亲,我没好气地说,你的儿子唐秀山坐牢了。父亲大惊,问我唐秀山犯了什么事,我說敲诈勒索,父亲着急了,问我敲诈什么?我把事情经过一说,父亲沉默,他也生气了,他说,那就让他们关他吧,关死算了。他挂了电话,过了几分钟,又打回来,他说,秀石,你看到秀山他人了没有?我说没有,我只是在公安局确认了。父亲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说,秀石,你能去看看他吗?看看是不是他?我说我去哪里看他?就是他犯法了啊!公安说的,关在牢里呢。父亲不再说话,我听到他的叹息,挂了电话。
我站起来,一下子不知道去哪里,这时阿清打我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刚从公安局出来,在哪里我也不知道。阿清安慰我说,她又打听了,唐秀山犯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两万块钱也没拿到手,就被逮了,应该不是重罪。她说她的朋友说,主要的麻烦是人进了看守所,出来就难了,只能等侦查审查起诉审判,整个流程下来,也要关个一年半载的。我说关就关吧。阿清说,也可以找个律师帮忙啊。我说,不找了。阿清知道我在生气,她说那先不说,你先来我店里。
去到奶茶店里,阿清看我头发凌乱,全身潮湿,喊我进奶茶店的厕所换了干净的衣服,她请我去吃晚餐,饭店就在商场里面。坐下来后,我才觉得尴尬,我一直保持愤怒,好像是跟她生气,我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她低头点菜,又把菜单递给我,问我想吃什么,我说随便,她微笑着叫服务员,我们面对面,看菜一盘一盘端上桌子,不过是她安慰我。我们讨论唐秀山要关多久,又陷入沉默,我慢慢平静,才觉得不妥,偷偷看她。她脸上化了淡妆,玲珑精致,我还是找不到她在我记忆中的样子。我不敢提十五年前的回忆,她也没有说,我们聊起各自的工作,她问我谈女朋友没有,我告诉她说没有,我毕业后,一直单身。吃完饭后走到广场上,灯红酒绿,人潮汹涌,我打算向她告别,去找个地方住宿。她突然问我,唐秀石,你想过我们还会有见面的这一天吗?我摇摇头,看着她说,我没想过。她笑了,说,我也没想过。夜色中白色裙子包裹她袅袅婷婷的身体,她清瘦的脸在夜灯下朦朦胧胧,哪里是我十五年前相处半个多月的阿清的模样。我一下恍惚,我们都没有想过,我们不断地成长,不断在遭遇,不断地忘却,好像在得到,或者也是失去,我们变得面目全非。但又因为偶然的一瞥、偶然的相遇,往事被翻出来,我们又看见自己,好似梦里。我们发出一声叹息,为别人,也为自己。我转过头,说,好多年了呢。她说,是啊,十五年了。她望向城市远处,那里灯火闪烁,她问,你怎么打算呢?我也望着远处,陌生的城市在夜幕中喧嚣,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回酒店想想。我们沿着马路走了漫长的一段路,路灯昏黄的光从绿化树黑乎乎的枝叶中泄漏,明明灭灭、摇摇晃晃,夜行的人们来来去去,穿过它们,我们怀着心事,到了光亮处,阿清问我要不要去她家住,我怎么好意思,我说我找个酒店就可以了,我们在路灯下告别。
6
和阿清分开后,我在附近找了一家酒店住宿,刚放下背包,唐大乐就电话我,让我告诉他我住宿的地方,他说我都来两天了,雨都停了,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聊聊。我心中正有喝酒的打算,就把地址告诉他,他骑摩托车很快到达,直接闯进酒店拍我的房门,我吓了一跳,发现是他。他捡起门口不知何时塞进来的卡片,一边看着一边一屁股坐到床上,又打量着房间,问我吃饭了吗?我说吃了,他笑着向我扬起卡片,他说那我带你去玩玩。卡片上的女人酥胸翘臀,凹凸有致,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仿佛就是为了看到我不好意思的窘迫。他看着我,哈哈大笑,我们喝酒去,我想想看,这附近有什么好的夜宵。他站起来,把卡片丢在地上,走出房间。他比我大十一二岁,在东莞混迹多年,我背上背包跟他出门,雨在路上留下人们肮脏的脚印,一路上我告诉唐大乐唐秀山被逮捕的事情,他听着听着叹气道,我早就说了,秀山这脑子,跟我们不一样,聪明是聪明,可惜用错地方了,再说人家老板的钱,那么容易拿吗?
我们在夜宵摊坐下,啤酒摆到桌上,他咬开瓶盖,一杯下肚后,话就多了,唐大乐在群里呼喊老乡们出来,我们又碰了一杯,他想起什么,问我,是哪个阿清帮忙的?我怎么不知道东莞有个这样的老乡?我说是我三姑丈的妹妹。唐大乐说,是你北方那个姑丈?我点点头,唐大乐倒着啤酒,他却摇头了。他说,秀石,你们家还好意思找她帮忙啊?当年的事情你还记得吗?我说什么事情?唐大乐举着酒看我,秀石,我跟你说,上辈子的事情了,你那时候小,不懂,不过你记得吧?你的瘸子叔,当年你姑丈回家,带着阿清,就是想把阿清嫁给你瘸子叔的。
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阿清逃离以后,爷爷一直后悔,我才在言谈中隐约知道,三姑回家的代价,就是让阿清嫁给四叔。爷爷暗中安排喜事,他听信道公的卦占,把他们的婚礼安排在春耕后三月里的好日子。
唐大乐继续说道,当年也不知道阿清是怎么逃跑的。他叹了口气说,也算她命大,只可怜你瘸子叔,到手的老婆没了。他还是摇头,又喝下一杯啤酒。五年前的一个黄昏,瘸子叔上山追赶山羊,一脚踩空跌倒,脑袋撞到石头上,滚落山底。家里人找到他的时候,已经过去三天,他卡在石头缝中,尸身发臭,覆满落叶、蚂蚁和虫子。我想着往事,不知如何回应,只好向唐大乐碰杯子,我说,喝酒。我们又一口喝下。爷爷在四叔死后不久,在夏天的半夜里一口气喘不过来,也走了。他的丧事会上,三姑终于又回到家乡,她的大孩子都读高中了,我们从她口中得知姑丈在两年前死于矿难,赔了好大一笔钱。
这都是命啊!唐大乐把啤酒满上,又示意我干杯,他说,秀石,我跟你说,我们的命运早就注定好了,我们都是无法摆脱命运的,你信我说的吧?我拿着啤酒瓶,我说我不知道命是什么,我又该信什么。我把啤酒倒进塑料杯子,泡沫泛滥,溢出杯子,我赶紧低头一口饮了,还剩半杯泡沫。唐大乐笑笑,拿过杯子,給我满上。他说,秀石,你还年轻,你不懂,可是我告诉你,秀石啊,唐秀山坐牢,就是他的命。我们小的时候都算过命,道公说了,唐秀山是要坐牢的,我就是劳碌命,赚不了钱。他盯着我,举着酒杯一口喝下,又说,就你好命,能吃公家饭。
我记不起那些久远的事情,我记起好像真有这一回事,我把啤酒举向他,喝了,又满上,我说叔啊,我也是打工的。唐大乐不屑地看着我笑,我们谈论家里的事情,某人和某事,老乡们陆陆续续到来,又谈论六合彩、厂妹的事,哈哈大笑,啤酒瓶丢得叮当响。夜里十一点钟左右,我们还在喝酒,母亲突然打来电话,我起身去黑暗中,在路边接电话。母亲说,秀石,我和你爸躺一晚上了,睡不着,我们都老了,做不得事情,只能指望你,你说,我们要不要找律师,救秀山呢?我没有回答她,她又说道,我和你爸还有两万块钱,本来是给你结婚用的,你看先拿去救秀山,好吧。我听着母亲的语气,也许是喝多了啤酒,又想起了太多往事,我竟然鼻子一酸,眼泪吧嗒吧嗒掉落。我说,妈,好的,你们先睡觉吧,我在想办法呢。
老乡们拼着酒,认为唐秀山犯的不是事,他很快就能放出来,他们说,请个毛律师,律师都是骗人呢。跟你爸说,把猪养肥,把酒酿好,唐秀山出来我们就把他拎回家,杀猪喝酒,高兴高兴。他们举着酒杯安慰我,仿佛明天唐秀山就能释放出来。
午夜时分众人作鸟兽四散,我回到酒店,倒头睡去。半夜里口渴醒来,头疼得要命,我一口气灌了一瓶水,又上厕所拉了一泡尿,才觉得舒服,倒回床上,我翻来覆去,突然蹦起来,大声吼道,唐秀山,你这傻逼!我坐在床上,全身大汗,大口大口呼吸,我被自己的愤怒吓到,我坐了好久,看见黑暗慢慢显出房间里物件模糊的轮廓,微弱的光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来,我拉开窗帘,城市依然有灯火闪烁远处,掉入不眠人的眼睛,我决定天亮之后去一趟看守所。
7
知道唐秀山的下落后,时间倒变得充裕又无用,我睡到自然醒,查了地图,看守所位于东城区。我也不着急退房,吃完早餐,搭乘公交车前往,到达站点后下车四顾,看见路边“第一看守所”的指示牌,沿着指示牌的小路走了五分钟,看见围墙林立,高压电网缠绕其上,一扇铁门虚掩,门的旁边挂着一块铜牌,上面书写着第一看守所。我推门走进去,一个保安上下打量我,并没有说话,我也看着他,往大厅走去,一个人也没有。两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坐在玻璃阻隔的柜台后,我弯下身体,问她们,这里可以找人吗?她们头也不抬,说,这里不可以探视。我想了想,问,那怎么才能见面呢?她们告诉我,只有律师才能会面。我盯着她们看,不说话,也不愿意离开,她们才抬起头,迎着我的盯视,说,先生,这是传达室,你可以寄衣服被子,也可以存钱。我问她们,在里面没有衣服穿吗?没有吃的吗?她们中的一个显得不耐烦,对我说,有啊,有吃有穿呢,但是要吃好穿好,就要自己买了。
我不知是真是假,又不知道该跟她们咨询什么,该做什么,心中不由得跟她们生气。这时候,一个四十五六岁的男人走到我后面,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办好啦?我存个钱进去。他一边说一边掏出钱,我往旁边站,看他在柜台上填写单据,像在银行一样,他把钱和单据递给里面穿制服的两个女人。我打断他,问,大哥,在里面真需要钱啊?他叹口气,说,哪里不需要钱呢!
穿制服的女人噼里啪啦熟练操作,然后从玻璃下递出发票,说,可以了。男人一边收拾发票,一边看我,问,你第一次来?我说是啊,我从西省那边来,我哥哥犯了事,在里面好几天了。男人说,来这里也没用,看不到人。他一边说一边往大厅的角落走,那里摆着一个显示器一样的机器。我跟着他走,我问,你找过律师?他摇摇头说,我找什么律师,找律师也见不到人,再说律师真他妈黑呢,我哪有那么多钱。他来到机器面前,点击屏幕,继续说,我那小子进去,每个月还要花我五百块钱啊。
原来这个机器是个查询仪器,输入身份证,可以查询看守所里面人犯的消费记录。男人点开他儿子的消费账单,他指指点点,这个月他就吃了一个烧鸭腿,一个烧鸭腿二十块啊。我不知道他是叹气他儿子一个月只吃一个烧鸭腿,还是叹气烧鸭腿贵。我问,你儿子犯了什么事?
男人离开机器,我上前一步,输入唐秀山的身份证号码,男人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我一支,我从来不抽烟,但我接过了,他点上烟,把打火机递给我,我看见屏幕上跳出唐秀山的名字,我笨拙地点上烟,还没点着,听到那两个穿制服的女人喊,她们站起来,手指我们,那里不能抽烟,抽烟到外面去,听到了吗!男人不好意思地朝她们笑笑,屏幕上除了唐秀山的名字,并无其他提示。我跟随男人,走出大厅。我点上烟,听到男人说,我那儿子,十七岁,刚放暑假,从江西老家上来玩,我们天天打工,也没得空看他,上个月跟几个少年在路上抢人家手机,就进去了。他猛吸了口烟,我真想打死他。我问,那他要关多久呢?男人说,我也不知道。他吐出烟雾,大不了关个三年?最多五年吧,我和他妈妈也没本事,这辈子只知道打工,找不到办法捞他出来。烟雾从他嘴巴里冒出来,缠绕着他的脸,他叹了口气,生气归生气,毕竟是我儿子,在里面也要给他吃给他穿。他骑上单车,缓缓离开。
我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走出看守所,沿着围墙绕着看守所走了一圈,才打车去阿清的奶茶店。我问阿清哪里有被子衣服卖,阿清听我一说,告诉我她家里还有旧的被单,她把店里的事情交给女孩,跟我在商场买了几套换洗的衣物,就去她家里拿被子。
一路上,我和阿清并排走着,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我注意到她还是身穿白色长裙,像朵微风中轻轻摆动的花。她住在粤悦广场不远的小区,自己买的房子,住进去两年了。快要到家时,我觉得唐突,问她,阿清姐,你家里还有人吗?她说没有。我又问她,你结婚了吗?她笑了笑,说,我离婚了,一个人住。
房子不算大,两房一厅,装修简单,我坐到布艺沙发上,看见茶几上摆有几本杂志,我拿起一本,无聊地翻开,又放下,我起身观看沙发墙上挂着她大大小小的相片。有一张相片里她站在海边,做飞翔的动作,我正看得入神,她拿出被子,说,过来帮忙。我走过去,拿住袋子,她把前面买的衣服一起装进去。我提起准备出门,她说,我跟你一起去看看他吧。她关上门,随我出来,我们招呼一辆的士,上车后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也不知道要聊什么,到达第一看守所时还是空空荡荡,阿清随我在柜台给唐秀山寄存衣服棉被,我问她们还能寄什么,一个人让我自己看墙壁上的告示,我仰起头,大概浏览了一下,给唐秀山存进去一千块钱,存完以后,我去角落里的机器查询,输入唐秀山的身份证号,跳出他的名字和余额。我看着唐秀山的名字和余额,他的消费记录显示空白,我像是办完一件大事,心中放松不少。
我们走出看守所,阿清问我还有什么打算。我说,唐秀山的事情一时半會也没有办法,我先回家再说。我计划购买晚上的车票回北安市。阿清看了看时间,下午两点,阿清说,时间还早,我带你去芙蓉寺走走,怎样?我想了想,点点头。我们站在从大楼间隙落下的阳光里,天空在台风过后,像水洗一样干净,绿化树落下斑驳碎影,在城市起伏的道路上。
8
芙蓉寺位于森林公园西北山麓。我们拾级而上。阿清告诉我,寺庙近几年开山重建,数次出现瑞象祥光,颇有信众。从小到大,我没有信过什么,也从不去寺庙烧香拜佛,但对鬼神,总是将信将疑,敬而远之。一路上香客如织,热闹非凡,芙蓉寺大门远远就映入眼帘,大门两侧对联书写“宝山蕴灵吐秀脉连华夏荫生,利门超凡圣法传大干觉有悟”,我默默读出来,也不懂什么意思,转眼四望,但见脊龙壁虎,檐雕墙刻,宏伟壮观,使人不自觉心生谦卑。阿清买了香火,递给我三支,我现学现卖,跟在她身后,看她虔诚地把香点燃,轻轻甩灭,她用大拇指、食指将香夹住,其余三指合拢,双手将香平举至眉,走到佛像前,举香俯身三拜,拜完后,她把香插进香炉,又回来三拜。看她样子,应该是经常来上香的。
轮到我拜的时候,我脑海一片空白,心里也没有想法,机械地像走个过场,我们从偏门出来后,阿清问我,你祈愿了吗?我说没有。阿清微微一笑,她说你怎么都不祈愿呢,芙蓉寺的大佛可灵了。
她带我去芙蓉寺后面爬山,那里有条小瀑布,兴许是这几天台风大雨的缘故,水流湍急,我们在瀑布前站住,我问她,阿清姐,你信佛啊?她回答我,有什么信不信的,只是离婚后,我经常来这里爬山,后来也学人家上香拜佛了。
我想问她离婚的事,又觉得不妥,只好在回忆中搜寻关于她的记忆。我们边说边爬,说是爬山,其实就是走路,台阶干干净净,故意婉转,又从另一边通向山下,我们到达山顶,举目四望,城市遥远,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我说,真看不出我们从哪里走上来的。
阿清说,是啊!我们从哪里走上来的呢?我觉得她的语气像是叹息,就转头望向她,风若有若无地吹拂她的头发和裙子,她看着我说,唐秀石,你来找我这两天,让我想起了好多过去的事情。我转头避开她的目光,沉默不语,她继续说道,有几年,我过得特别的苦,我就想,是从哪里开始,让我过得那么苦呢?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她却笑了,说道,我一直以为是去你们家才开始的。我感觉到她看着我,仿佛在等我回答。
我看向她,我问,那年,你回到家了吗?
阿清说,回到了。她顿了一下,说,我还得谢谢你,1995年五百块钱可是笔大款啊。
是我家一年的收入。我说。我想起母亲在那个春天里整夜整夜低低地哭泣,她的哭声漫过春风,漫过春雨,在我的心海里种下不可告人的种子。我偷偷掐断它长出的枝叶,把它连根拔除,又看到它偷偷生长,它的根系,蔓延在我的身体里,直到这一刻,我还发现它缠绕着我。
阿清又问,你后悔过吗?
我看着她,我还是无法想象眼前的女人就是十五年前的阿清,我说,我害怕。
我一直害怕,我害怕我妈妈知道,我爸爸知道,我爷爷知道,唐秀山知道,这些年我从来都不敢去回忆,我以为我能忘记那件事情,它却像一个噩梦,时不时地把我拉进去。那个清晨,我跟在唐秀山屁股后面玩,不知道为什么惹到他,他踢了我屁股一脚,不让我跟他去找小伙伴们玩,我只好回家,家里静悄悄的,我看见阿清在翻家里的箱子。我大叫一声,你在干吗?她吓了一跳,看见是我,毫不理会,低头继续翻找。我走到她身边,蹲下身体,问,你找什么?我看见她眼里的泪水打转,她说,我找钱,我要回家。我说不是过几天才回去吗?她哭出来,她说,你们骗我,你们每个人都骗我,我知道嫂子他们现在才不回去呢!她哭着哭着又说,我都开学了,我要回去读书。我蹲在地上看她哭,看她翻着那箱衣服,翻了很久,什么都翻不到,她蹲在地上,无声地流泪,我突然站起来,说,我知道我妈把钱放在哪里。
我转头望向阿清,说,还好你回到家了。
阿清说,是啊,我也以为回到家就好了。她也沉浸在往事里,我爸看见我一个人回家,不问缘由,把我打了一顿,书也不给读了。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他还天天逼着我嫁出去。我沉默着,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一个讲述自己的不幸的人,我只能问她,那后来呢?
我逃了出来。她说,那五百块钱,我回到家,还剩一半多呢,够我逃去很多地方了。她看着我,问,唐秀石,你相信命吗?
我望着因遥远而朦胧的城市。我不明白,命是什么?我想起昨晚唐大乐也这么说,也许,人们只能把遭遇理解为命,才能更好地生活吗?
阿清也望着远处。她说,那几年,我一直想,我想不明白,我恨我哥,恨嫂子,恨我的家,恨我的出生,我只想逃离他们,逃离所有认识我的人。她忽然笑着说,现在想想也许是命吧,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我望着阿清,她和唐大乐一样也把一切归咎于命运。可是,命运又是什么呢?我听到阿清继续说,这两天我总觉得我该告诉你这些事,可是又觉得不该告诉你,刚才我问过佛,佛说可以告诉你,我才说了。
我看她说得认真,就说,佛告诉你什么了?她说,拜佛的时候我听到佛说,我们都应该知晓我们的昨天,我们的今天都是我们昨天在人间结的果。我听得糊涂,还是笑了,问,这话真是佛说的吗?她点点头。我们彼此觉得亲近一些,走向山下,暮色慢慢围拢,身边人来人往,神色不一,他们身上的故事,他们的昨天和今天,还有明天,也许只有他们知晓,也许无从知晓,只是经历着、遭遇着。
9
下山后,我直奔酒店,想赶去车站搭最后一班夜车回北安市。服务员喊住我,问我要不要继续住宿,我告诉她不住了,我是来拿行李的。服务员又疑惑地打量阿清,看着我们走进电梯。我刷了房卡,推开门,地上花花绿绿的小卡片还在,我踩过它们,收拾我挂在卫生间的衣物,我把它们塞进背包中,我听见阿清说,唐秀石,要不,你明天再走? 我说,坐夜车好,一晚上就到了……我抬起头,看到她神情落寞,却有一股欲望,我想到什么,停住说话,僵硬地看着她。她往前两步,抱住我,我们的身体隔着衬衫和裙子,我感觉到那种柔软的火热,我说,阿清姐……
阿清踮起脚跟,堵住我的嘴巴,一股柔软潮湿穿过我的身体,我一时无法回应,欲罢不能。我下意识地逃避,我感到欲望在身体里汹涌生长,我要回应她,可是我还是想逃避,我不敢正视,正如我从不理解命运,我不敢直视它们,我也没有办法逃避,我只能沉默着,只能任由时间推着我走在时间中。在现实和虚幻中,我没有完整地思考,我只是经历,事情在进行中推动我完成,最后只有时间可以还原真相,看见我在现场。
我的眼泪掉下来,阿清亲吻它们,阿清问我,唐秀石,你不喜欢吗?她抓住我的手,伸进她的裙子里,像伸进一个深渊,我滑进不可测的神秘中,内衣及时勒住我的手,阻挡了放纵和自由。
她感受到我的犹豫,她停止亲吻,她的眼泪也掉下来,她说,对不起……她不再抱我,我的手从她的裙子中抽出,一手呆滞,一手空虚。
我们流着眼泪,呆呆地站着。仿佛十五年前的那个早上,我推开门,看见阿清在哭泣着翻箱倒柜,我诧异地看着她,她告诉我,唐秀石,我要回家,我要讀书。我拉起她,拿起父亲的锤子,砸开母亲作为嫁妆的柜子的锁头。母亲每次从腰间拿出钥匙,打开锁的时候,我看着她从那盒子里抽出一毛两毛,最多五毛钱,给我去买糖果。我快速地拿起盒子,盒子却从手中跌落,掉在地上,钱票散落,硬币滚动,我趴在地上,一把一把抓给阿清,我说,阿清姐,你拿着,都给你,你都拿去。我看着阿清把钱塞进衣服里,她穿上母亲的衣服走出家门,她沿着村里的小路小心翼翼地逃离。我手脚发抖,顾不得收拾盒子,我像一阵风跑出家门,我爬上后山,只转眼间,我看不到阿清了,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一种叫作害怕的情绪在我的心中滋生,我只能往山上爬,我越爬越高,越爬越高,我爬到山顶,还是看不见阿清,看不见一个人,我朝着密不透风的树林向天空啊啊地大喊。
我看到阿清整理裙子,她转身从我身边离开,我一把拉住她,我看到我把她拥抱在怀里,我亲吻她清瘦的脸,我亲吻她的眼泪,我把她捧在手中,仿佛又是她捧起我,我想不起十五年前的阿清了,我的眼泪再次掉落,我问她,阿清姐,这是命吗?这是爱吗?阿清什么也不说,她用同样的热烈回应我,我看见我和阿清热烈而模糊,我们在山林中跑着,荆棘和杂草划破皮肤,我们好像在寻找一条路途,我们只能向上爬,爬向山的高处,爬向山的顶峰,仿佛爬到那最高处,我们才能看见自己,我们眼前终于出现了天空,我们四处寻找,我们看见了空荡,像我们消失了一样的,总是找不到的那种空荡。
【晨田,本名韦晨田,1984年生,有诗歌、小说发表于《广西文学》《汉诗》《诗歌月刊》等。】
责任编辑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