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覃肖
特朗斯特罗姆《果戈理》:
看,外边,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
快乘上火焰马车离开这国度。
我记得去第四劳教所接父亲那天是新历四月初,平乐县城的雨水正盛。我坐在一辆大卡车的后厢里,身旁一个叫李沅的男人拿着啤酒瓶倚靠在黑油油的车壁上,他先是不停地打电话,吵闹着想要跳下车去,随后又开始呜咽不止。当他如个婴儿那样吵闹完以后,便昏昏然睡了过去,脸上挂着尚未干涸的泪痕,好似去年夏季在暴雨后我目睹的一具被艳阳所蒸发的尸体,大片的水痕在他头发上冒着蒸汽。我从去年夏天的梦境里醒过来,望向李沅脚下那个骨灰盒,它依然安稳地停在那里。死一样的寂静压住了我对骨灰盒中承载的故人的回忆。
蓝色卡车皮上噼里啪啦的雨声刺激我无限地想往窗外望去。外面此时该是雨水席卷着马路,晦暗的暮色在晚间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可卡车后厢没有窗子,我只好像个塌方以后被困住的矿工那样去怀念天空,瘫坐着一动不动。人无聊的时候只能找本书看看或者回忆什么。于是我听着噼里啪啦的雨声,像是在小便时仰起头,听液体触碰便池的声音——一个小时前的事情填满我的思绪。
一小时前,我接了个劳教所看守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是覃肖吧?他问我。
我说,是啊,你是哪位?
他顿了顿,说,哦,你爸出来了,晚上六点前来接一下他吧。
跟梦一样——我听完他的话,站在肃穆的殡仪馆里直发懵。
喂,我朝电话那头嚷着。却只传来嘟嘟声。我想着这个熟悉的声音究竟是谁。追溯的意识穿过今天的雨幕,像芝诺那不动的飞矢在迷茫地找尋靶心。
轰的一声,我面前一些西装革履的人纷纷跪倒在一幅遗像前,哭号声随之而起——我记起了这个熟悉的声音。三年前父亲进入劳教所时我在另一个县城工作,当时也是四月。我下了班准备去商店买盒烟,经过斑马线时电话响了起来。我站在马路的这端接起电话,对方和我说:我是第四劳教所档案处的。
死骗子,我骂道,于是撑起伞便横过马路去。红灯亮了起来,在雨里像是一个带血的小人儿。
我叫马忠,不是骗子。他说,你父亲是上个星期四进来的,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希望你们家人能来看看。
我继续朝那个带血的小人走过去,全然忘了交通规则。马忠?我心里想着这个名字,确乎是从前生活的县城里一个广为人知的人名。这时我撑伞的右手好像有些晃动,从伞上落下的瀑布顷刻间向我左半身漫去。一束昏黄的灯光向我冲来,好像小时候在院子里玩捉迷藏时我总爱躲在半人高的杂草堆里,那个叫李牧的同伴拿着家里的探照灯射在我脸上。他总是大喊:我抓住你了!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撞在我湿漉漉的左臂上,我连同雨伞和瀑布一齐倒在水里。我记起来了,马忠住在镇子的最东边,是个瘦弱的男人。黑色桑塔纳里走出来一个黑影,高大又瘦弱。我的视角渐渐清晰,一个女人的影子在雨幕和车厢的阻隔后闪现出模糊的轮廓。我对她很熟悉。我对很多事情都十分熟悉,记忆是一个成年人的生活陷阱。我认为那个女人的名字叫作马芳。
我坐在卡车后厢里,路途之遥远使得我们颠簸了一个小时。喝醉酒的男人在我身边唱着早已过时但如今又重新新潮的粤语歌。我们这里离广东很近,大家多多少少会说广东话。我想起马忠给我打的那个电话,父亲在被关了三年后终于出来了。其实我与父亲很久没说话了,不仅仅这三年——可能有三十年了。我掰着手指数我的年龄,又想了想如今的年月,我有三十岁了吧?我问自己。
覃肖,你快三十了吧?开着卡车的靡维诺问我,他昏昏欲睡,不停抽着真龙烟。我透过卡车驾驶座与后厢间的小窗瞥了他一眼,是那种很便宜的劣质烟,村里的野孩子时常买来装大人的样子抽着。
水在雨刷的蹂躏里变得像是褪色的墨水画,公路上不时有解放牌卡车滑过。已经三十了,维诺叔,我说。其实维诺叔的名字很奇怪,他真名不叫这个,谁也记不起来他真名叫什么,后来大家伙连他为什么叫靡维诺都记不起来了。他的本身被世界遗忘得干干净净,“靡维诺”这个名字像个水缸扣住他,水流恰好淹没他的全身——所以我时常同情他,连本来的名字都不再被人呼唤。卡车是维诺叔的,他天天开卡车,所以大家也很同情他。
他把小窗拉开递给我一支烟,我接下后边抽烟边跟他聊天。这种劣质烟很呛,三十年前父亲也常抽,那时候只有维诺叔买得起烟,大家都抽他的。这是那天维诺叔跟我说的。
现在都不抽了,就我还抽,他说。
巨大的刹车声响起,卡车在雨里滑行如迷舟。到了,维诺叔说。
李沅叔被突然的刹车弄得措手不及,像是在斗殴时被撂倒了一样,我看了看醉醺醺的他,啤酒瓶摆得如同一片森林。
妈的,靡维诺,他喊道,开车还是没轻没重的。维诺叔笑着跟他对骂。看守所外面的雨声很大。
我给马忠打了个电话。喂,我说,马叔,我们到了。
你们?他疑惑道。对,还有维诺叔他们,我说。他笑了,哦,“四君子”都来了啊。然后听见他拍了拍身边的什么东西,行,你出去吧。想必是对我爸说的。
覃肖,照顾好你爸,他说完就挂了电话。我没来得及说“好”,父亲便从一堵墙后面走了出来。我拿了伞和维诺叔跳下车,李沅叔则睡眼惺忪地抱着一个红木盒子跟上我们。
维诺叔向着那堵墙喊了一声,覃然!这边儿!
我爸便从看守所的灯下边走了过来,其间有一片树林,树上立着一个被雨水洗刷的鸟窝。我猜想应该是喜鹊。它们看有人走过便呜咽地啼叫起来,原来是乌鸦。就算是喜鹊,在这样的雨水和暮色里也应该变成乌鸦。父亲朝我们挥手,像是拨开雾气走过来。他变得很瘦,当然只是感觉,因为我认为人在监狱里待久了都会变得很瘦,就像在黄昏时只应该飞着漫天乌鸦而不应该出现喜鹊那样。我看到他湿漉漉的头发耷拉在头顶。
维诺、李沅,妈的,你们都来了。父亲笑了。
父亲又问道,哎?李兰呢?
李沅叔红着脸拍了拍红木盒子,这儿呢。他说。
什么时候的事?父亲茫然道。
刚刚。李沅说,在殡仪馆拿了骨灰盒我们就过来了。你说巧不巧。雨拍打在此刻的无声里。
我看到了他,朝他点点头,他也朝我点点头。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覃县长了,我有资格跟他这样打招呼,我想。我跟维诺叔说:你一路开过来累了吧,我来开回去。
那走吧,覃肖来开,我们坐后面,他们三个人上到卡车后厢——应该是四个人,李兰叔的盒子还很热。
开车归途的路上雨变得小了,但雨幕依然在车灯前形成,我感觉这样很美,所以经常灵魂出窍般盯着雨幕看。后面很吵,他们一直在说话,在黑暗里说不同的人名。有些名字我认识,昨天才见到过;有些名字很熟悉,但只是无意识大海里的一个浮标,灯光一闪便再不知道是什么了。
忽然他们说到马芳这个名字,我的手为之战栗。而后灯光一闪,我才想起我光看着雨幕,左手手里的劣质真龙烟烧了半截,烟雾刺向我的眼睛,前方强光突然袭来,然后是轰隆一声,不像是殡仪馆里的突然下跪,倒像是七岁那年在镇子里看到的蔗糖厂的爆炸。
七岁那天有很多烟和很多光突然出现在傍晚的天空,我们以为是北极光,南方的小镇是否脱离了大陆一直随洋流飘向了白令海峡?李牧和我说白令海峡可以看到极光,还有不穿衣服的俄罗斯人走在冰上,他们手里捧着黑色的书,一个人念着,一群人跟随他往东边走。
我撞车了。在雨里我艰难地打开车门,卡车整个翻倒在了路边。卡车后面是一大片水田,一匹马被拴在旷野里,四周只有稻草人和微弱的萤火乱飞。我爬出来前没忘记拿上那包香烟,还剩两根,我便坐在围栏上抽着。父亲他们不知道去了哪里,想必是在卡車里吧。还有李兰叔的骨灰盒,上面贴着他的大头照。李牧成了孤儿,想到这儿我不免哀伤。
我还想起十几岁的时候去维诺叔家里吃饭,酒过三巡,父亲和李家兄弟还在一边划拳。那天也下了小雨,南方总是雨脚不断。维诺叔醉醺醺地坐到我旁边,问我:
读书吗?
我没看过卡尔维诺。我说。
他尴尬地笑了笑:不是卡尔维诺。
那是什么!
诗。我给你背一段?他扶着沙发,长发散开在粉红色的沙发布上。
他清了清嗓子,可声音依然沙哑:“看,外边,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快乘上火焰马车离开这国度!”背完后他便笑了,我当时想的是他怎么不叫“靡诗歌”或者“靡灵魂”,反而叫靡维诺,真是奇怪。
什么是火焰马车?我问他。他已经睡在了沙发上,手里的香烟燃到指间。长发似雨。
我点上最后一根香烟,透过燃烧的烟草和卷纸——那火星之间——我看见卡车翻倒在地上,像是在雨水里被点燃了一样。
2.吴华
波德莱尔《情侣之死》:
我们交换唯一的一闪,
像一个长长的呜咽,
充满情别。
吴华的眼睛很红,像一个血泊。这是我对他唯一的印象。他被关在阳安监狱时我去看过他一次,那时我代表编辑部去阳安采风,想起维诺叔与我说过,吴华被关在阳安监狱里。
我去看他的那天没有下雨,是三月难得的好天气。所谓好天气,也就是只有雾。我在大雾迷茫的江上坐船,从水库一直顺流而下。我问那个很胖的船夫,监狱在哪?他说顺流而下就到了。于是我便坐在船尾,江上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桃花山里飘落下来的红色花瓣泡在清澈的水里,散发出绮靡的香气。胖船夫总能躲开往来的船只,他说从前他也是镇长。我点点头,现在的镇长是父亲,所以我保持沉默。
现在也像桃花一样落咯……他说,你去监狱做什么?
我看看他,见人。我说。
家人?
我耸耸肩。他可能觉得我是个怪人,所以便不再和我说话。下了船我把钱付给他。他数着钱,我给他递去一根烟,他接过,依旧数着钱不看我。你是覃肖吧?他问。我点点头。
在镇政府见过你。他笑了笑,然后把钱放进兜里,划着船进了雾里。水波分开又闭合,船尾像水蛇一样潜没进朦胧里。
我进了监狱的等待室,说要找吴华。狱警叼着烟问我是哪来的,我说和他是一个镇的,他爸死了,镇上叫我来带个话。我把身份证给他看了,他记录下以后便走了进去。几分钟后吴华戴着手铐出来,满眼血泊。
我隔着窗子望着他,感觉像是在照一面镜子。他是否也有这种感觉?我不清楚。但那天他和我说了很多话,足足有半个小时,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大家都得了失语症,遇上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便想捉着一吐为快。
那年源头镇的钢铁厂倒了。我就去了广东。他揉搓着红色的眼睛说。
大巴车上很多人,都是下岗的人。车上在放粤语歌,放了一路。我前面坐着个女的,长得跟碟片上的林忆莲一模一样,是他妈真的一模一样。我问她叫什么。
马芳。她说。我想她一定敷衍我,随口说了个假名字。我让她把身份证拿给我看一下。她说,你是警察?我摇头。但她还是给我看了,身份证上居然他妈真的写着“马芳”。去年她去阳安东边的监狱看我,我就问她,当时在大巴车上为什么把身份证给我看?她摇了摇头,说你只关心这个?然后扭头就走了。我真想抽我自己一巴掌。
后来你们去了哪里?我问吴华。
先是去了佛山,扛了两个月大包。然后去了东莞,进了纺织厂。
就这样?
其余的你可以去找我的案卷,多的我不想说了。
那你说说马芳,我说。吴华说,她有什么好说的?反正当时在东莞,社会治安差得很,工人住宿区那里也有需求,那东西又能挣钱,我想弄钱,她也乐意去卖。你情我愿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
那你跟她呢?我问,难道没有一点事儿?
他抠着指甲,挑着眉毛看我,我跟她能有什么事?无非还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我回来那天,我跟她说,我要回去了,你跟不跟我走?她当时不知道在外面傍上了哪个大款,说什么都不愿和我走。我把她弄到出租屋外面那个臭水沟边上,拿刀架着她脖子。我当时真是疯了。
我说:把衣服脱了!她没什么表情,就把衣服脱了,我好似看见小时候养的蚕蛹在蜕化成蛾——养蚕是很痛苦的,因为你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就失去了蚕的身份。所以我看见她的样子,其实悲从中来,什么感觉都没了,只想赶紧收拾东西坐上车跑走。当时是下午五点半吧,好多工人都下班回来,站在路边围着我们两个人。有个叫“大眼珠子”的轻纺工,他真他娘是个畜生,我出去以后一定第一个感谢感谢他。大眼珠子笑着起哄:吴华,你别啊,你他妈是不是男人!
我瞪了他一眼,在雨里却说不出话来。我蹲下身去,雨慢慢变大。
后来呢?
他笑了笑:后来?我收拾了东西,买了张长途车票就回来了。你可以去查我的案卷,我说了,我不想再多说。
我准备起身,但好像又想起什么事情,便又叫住他:吳叔。
嗯?
吴天爷爷走了,我说,前天走的。他望了望我,又抬头看了看头顶晃动的白炽灯,说,知道了,他留下什么东西了吗?
我说,他让我给你带句话。他盯着我看,说,老头说了什么?
他让我跟你说,家里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他。后来他出狱以后,我又去过一次阳安,当时我已经是编辑部的主任,带部门编辑到阳安采风。一路上听那个本地司机说,吴华放出来以后就在镇子里摆了个小摊卖烟卖酒,但他自己是烟酒不沾,整日深居简出的。有过一个外地的女的来找他,但也没了下文。去年雨季的时候死在了家里,拖出来的时候嘴里还放着一条煮烂的鱼,跟他的尸体一样臭。桌上有一沓钱和一个戒指,雨水漫进了他那个烂房子里,差点把桌上的钱给卷走。
我问他,那个戒指是什么?
他含糊不清地说,戒指就是戒指嘛,没什么特别的。只知道戒指上面刻着一个英文字母,写着什么“M”。
3.覃然
鲁迅《野草·秋夜》:
黑暗会吞并我,
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我跟覃然的关系,正如光明和黑暗之于人类。我想起有一次去靡维诺家吃饭,维诺叔照例在酒过三巡后坐到我旁边,问我看不看书?当时我十七岁,已经在高中读过卡尔维诺了。我说,我不太喜欢卡尔维诺。他拍拍我的肩膀,他的右手沉重而无力。
他问:那你喜欢什么?
我说:鲁迅。
好,那给你念一首鲁迅的。他先念了“我以我血荐轩辕”,我摇摇头说不喜欢;于是他又念了鲁迅的《野草》,“黑暗会吞并我,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我想了想,好像是那么一回事儿。我说,我很喜欢。但他已经滚落到沙发下面睡着了。
我和父亲覃然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我走不出他的影子,但却时刻都在痛苦地摆脱。
相较之下我更喜欢靡维诺,虽然覃然是个不大不小的官,而维诺叔只是个开卡车的。维诺叔的爸爸靡兰是我爷爷的好友,两人当时在镇上生产队的纤缝社当会计,关系要好。所以覃然和靡维诺也成了好朋友。爷爷跟我说,他这辈子就两个朋友,一个是你靡兰爷爷,一个是吴天伯伯。只是后来吴天和爷爷交恶,不过那是“文革”中的事情了。
“文革”里的事情我说不来,也说不清,因为我总是在千奇百怪的故事里听到,拿捏不准孰真孰假。就像爷爷说,父亲出生的时候他正拿着镇上唯一一把冲锋枪在镇口的炮楼前跟隔壁村落的红卫兵打仗,对面丢了个燃烧弹把他裤子烧着了,他还坚持开枪打死了很多个——只不过不太会用枪,打死的都是镇口汽车站养的鸡。所以被扛下战场回到家后,才发现家里又添了一个大胖小子,当时他感到睾丸被灼烧得剧痛,于是给我爸起名叫“覃然”。然,燃也。爷爷这样跟我解释道,但为之付出的代价是爷爷的左睾丸被轻度烧伤,所以父亲再也没有其他弟弟妹妹,成了家中最小的一个。
覃然当时常跟他那帮朋友说:我这儿子,长得跟我一点都不像。性格倒像是维诺。说的就是我,所以很长时间里我都不知道我的名字究竟从何而来。后来我读大学念了中文系,上古汉语课的时候老师讲到“肖”字。当时我正在睡觉,所有的同学齐刷刷把目光看向我。
坐在我旁边的大飞拍醒我说:喂,覃肖,老师说你呢。我立马正襟危坐望向老师。那老师戴着个几百度的近视眼镜,鼻梁被压得很扁。她拖着细细的腔调说:肖,从月。啊,说的就是一个人的面目。在古代什么意思呢?
她看看寂静的课堂,又自顾自地说:就是小孩的面貌跟父母十分相似,称之为“肖”。说完大家都望着我偷笑,大飞说,你跟你爸长得是不是很像呀?我耸耸肩,又睡过去。其实我没睡着,我在想我的名字,覃然给我起名字时到底在想什么?我真与他很相像吗?
覃然十八岁那年入伍当兵去了,据爷爷说他当时从家里一直哭到镇口,镇口停着一辆装载新兵蛋子的敞篷卡车,他的朋友靡维诺、李沅、李兰都在那里等他。李沅和李兰说:以后就等着你有出息了。
覃然点点头,泪水还在打转。靡维诺说,我给你写了首诗,给你念念。覃然挥了挥手,说,现在就别念了,该走了,我装到口袋里去吧。于是靡维诺把写着诗的纸塞给他,纸上全是靡维诺手心的汗,摸着就像是前天和他们一起去小河游泳时还摸着的水草那样。
靡维诺也在哭,哽咽声里不时夹杂着种种道别,“此去经年”“送君南浦”等。李沅说,别念了!快跟覃然道别吧。
那辆敞篷卡车便从镇口一路向南开走了,那天是阴天,下午便下了小雨,而后大旱了三个月。父亲后来回忆说,他坐在卡车上,身边的人都在兀自惆怅。他脑子里只有李沅、李兰和靡维诺的声音在无限萦绕。再见啦,覃然!李兰喊得最大声。
三年后覃然退伍回家,被分配到了镇上的农场工作,有了编制和工资,算是他这一生仕途的开端。可谁也不知道以后是怎么样的,覃然当时只是像三年前那样继续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跟着三个和三年前一样的男人——他觉得三年回来后应该是物是人非,但依然看到的是镇上的小桥流水和雨雾重重,他不知是开心还是伤心,但总之是每天混在街上。
镇上的人都叫他们“四君子”,所谓君子,我想是对他们最好的概括。因为他们不同于普通的混混,覃然当兵回来,长了一身腱子肉,每天活跃在球场和农场里,算个风云人物;靡维诺比较怪异,每天闷在屋里看书,每周不辞辛苦骑车去到十几里地外的镇高中听当时学生们的诗会。他的车后座总是坐着一个女人,她是那个高中的教员,每天的裙子都不重样,马尾辫在自行车后座上一摇一摆地晃动。有时候下雨她便给靡维诺打着伞,镇上有文化的人都说他们是白娘子和许仙。
后来她果然成了靡维诺的老婆。只是她的面貌在我的记忆里早已模糊了。她是在一个洪水大起的季节离开了这个死气沉沉的镇子,离开了中国南方的假卡尔维诺。在一次他们大人的聚会上,靡维诺和我说,她走的那天洪水从他们家楼下经过,污水上漂着上游新乡村樱花园里的幼小树苗,而洪水散尽时,一根树苗已经扎根在了泥泞满布的街道上,它脚下倚靠了一朵黄色野花。靡维诺又说道,人的来去与自然的生息之道并不相同。究竟有什么不同?他已经喝得很醉,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李沅和李兰是一对兄弟。我问过爷爷,为何李善爷爷这样给他们起名。爷爷抽着烟说:李善嘛,是个文化人。当时李家一共八兄弟,老大李想早夭,那李家老婆又一口气连生了七个。李善便从《楚辞》里“沅有芷兮澧有兰”一句挨個给他们起名。李沅最长,李兰最幼。只是这李善不是个善茬啊,当时“文革”的时候还想抢我的冲锋枪,妈的。说完爷爷便继续抽烟,像是在想已经故去的李善的模样。
覃然退伍回家后在农场里工作,因为篮球打得好,又写得一手好字,被县里的领导看上了,遂被抽调到政府办当一个挂职秘书。那天县领导来镇上视察,正好镇政府各工厂间在举办篮球赛,覃然所在的农场百分之八十都是女生,平时花枝招展地路过镇上,街道上的青年都要吹口哨,哪里会打篮球。镇上的人说农场只能组一支“娘子军”,可偏偏让一个覃然带着大家打到了决赛。
后来李兰叔和我说过一次,你爸当时在球场上,其他四个男人都是摆设,实属离谱。
领导那次来视察,恰巧决赛正在进行。当时的县长是个篮球迷,视察完水库的工作后连雨衣都没换,便站在球场边看覃然带领着“娘子军”打比赛。那场比赛覃然一个人得了四十多分,比钢铁厂那帮人加起来得的分还要多。当时在钢铁厂工作的李沅叔叔气得不行,在场上直朝着覃然怒吼:你他妈能不能别跑那么快了!追都追不上。
比赛打完后覃然一个人倒在裁判席旁边,周围的人纷纷围了上来。县长走了过去,对着大家喊道:散开散开!围着他想把他闷死啊!
你是谁啊?有个人朝他嚷道,老子就要围。
是县长啊!
那个人一溜烟儿就从球场那头跑开了,惹得大伙儿笑个不停。县长蹲在覃然旁边,有人递水给县长:县长……你……你喝水。
县长摆摆手:给他喝啊,还给我干吗啊?然后又朝着覃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有人说道:他叫覃然。然后的然。
县长点点头,你明天去县里劳动局一趟。留下一句话便摇摆着那件大雨衣走了。覃然倒在地上,大家用水淋他的头,他的嘴唇一直嗫嚅着。谁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后来靡维诺和我说,他当时蹲在覃然耳边,听到他说的是“马芳”。
覃然去了县里以后,在办公室干得风生水起,很快便把编制转到了县里。七年后他当上了科长,后来又随那个县长到了隔壁县任职。覃然后来时常会在应酬完后喝得大醉地跟我说,其实他一点都不开心。
我问他,那你什么时候开心?
他说,看录像的时候。随后唱起一首粤语歌,我也不知道他在唱什么。看录像什么时候不能看呢?那时家里还买了影碟机,碟片多得数不过来。直到后来李兰叔叔去世之前,我到市里面的医院去看他,我才明白为什么覃然说“看录像”的时候最开心。李兰当时很有钱,钱多到数不过来,但覃然也是因为他的钱才进了监狱里。
所以我去看望他的时候很犹豫,我不知道是谁害了谁。
他住在医院最好的住院楼的最好的病房里,房间里只有一个病床,但有一个五十平米的客厅,彩电、冰箱、洗衣机一应俱全,厕所比公共厕所还大,还有一个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的浴缸。保姆是医院配的,是个十分年轻的小姑娘。我走进去的时候她正歪倒在沙发上看电视,头发散乱,电视里放着什么文艺片,难怪她昏昏欲睡。
我走到卧室里,李兰叔叔在床上挣扎着。我问他,兰叔,怎么了?
他张着嘴,鼻子上的呼吸器好像随时要弹出去似的。我俯下身去,只听见他说,想上厕所。我掀开他的被子一看,尿液已经从管道里溢了出来,原来是输尿管被他自己压住了。我看着他在病床上挣扎的样子,下半身全是污物,因为化疗而秃了的脑袋上生了几个怪异的脓疮,像是雨天从地底钻出的亡命蚯蚓。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但不是吴华那样的血泊,更像是枯萎腐烂的玫瑰。
我又想到覃然被关在监狱里,而李兰又被尿液溢满了全身。我感到一阵痛心。我帮他把输尿管扶正,他脸上瞬间充盈起血色,嘴巴渐渐能一张一合,发出微弱的声音。
阿肖,你来啦。他望着我,嘴上挤出一个惨淡的笑。
我点点头,说,来看看你啊,兰叔。
我望着他,阳台外的光洒进来,他的光头像是一面镜子遇光而放,我感觉自己在寺庙里超度,眼前的和尚正要坐定圆寂。
他那天下午问了我许多事,外面的事,社会的事,但问得最多的还是四君子的事。
他笑得很开心,我问他为什么开心。
他说他听到客厅的电视在放电影。
我说,你想看电影?
他摇摇头,说:以前在镇上我开了源头镇第一家录像厅,从广东低价买进那些盗版碟片,在镇上放给大家看,狠狠地赚了一笔。当时我把我那个老房子改成了录像厅,李沅差点没把我打死。但当我第一次把那个什么润发的电影放到大屏幕上的时候,我们四个人——我、你爸、靡维诺还有我哥,我们叼着烟坐在屏幕下面,一人拿一罐可乐,足足把那个什么润发的电影看了五遍。每看完一遍你爸就要喊一句:靠,真过瘾!
后来我走的时候给他留下了一封信,是覃然两个月前从监狱里寄出来的。他没给我写什么话,因为我和他早已形同陌路,但信依然寄到了我那里,因为他只知道我的地址。
李兰,我们都错了吧。我要是靡维诺该多好。你让靡维诺好好写诗。你也写写吧。至少写诗不会糊涂。
他只说了这些,于是我便把信留给了李兰。但到底谁害了谁,我现在也没搞明白。只搞明白了为什么覃然说“看录像”的时候最开心,或许是时间害了所有人。如果可以一直是十八九岁,他们便能一直看录像,李兰也不会得癌症,靡维诺还能念念诗歌骗那个教员,李沅可以当作兄长指挥所有人,覃然也能整日在球场打球,然后骂一下那个穿裙子的男人。
当时间流逝,人便在方方面面都被侵蚀,确乎如此。
覃然在当副县长那年还没结婚,组织上对于这个问题很关心,但也拿他没办法。大家都认为他是一心扑在工作上,是为人民服务的好标兵。县委书记找他谈了一次话,问他为什么还不找老婆。
有相好的了,覃然笑着说。
有相好还不结婚?打算谈一辈子恋爱啊。县委书记抽着细烟,所以覃然面前一片大雾,有如春天。
不知道她在哪,找到了就结婚。覃然说。
后来有一次出差,覃然代表县里到东莞谈投资。投资是个大项目,一旦谈成,县里的GDP将上升一个台阶。组织很重视,便让覃然带着几个老成的谈判高手一起去。后来项目谈成了,几个谈判高手回到县里,县委书记在凤凰大酒店摆了庆功宴,却唯独不见覃然回来。
几个高手说,覃然本来一起买了火车票,但出发前就突然不见了,他们怕耽误车程,便先回来了。县委打电话给他,他说明天就回来,问他在哪,他说在派出所。书记大怒:你被抓进去了?覃然笑着说,没有,正巧碰见一个亲戚被抓了,在想办法花点钱赎出来。
第二天覃然带着一个女人回到了县城,一个星期后他们就结了婚,一年后生下了我,然后那个女人便跑了,不知去了哪里。那个女人叫马芳,我一辈子都没见过她。
4.马芳
卡尔维诺《隐形的城市》:
假如你想知道周围有多黑暗,
就得留意远处微弱的光线。
我这辈子离马芳最近的时候有三次,第一次是出生的时候,当时我只顾着哭,根本不想理会这个面前的女人是谁。第二次是在另一个县工作的时候,我在过马路时接了狱警马忠的一个电话,便被一辆桑塔纳撞倒。那个男人冒着雨下车来骂我,副驾驶上坐着的那个女人应该是她,我想。因为覃然跟我描绘过马芳的样子,我问他,我妈长什么样?覃然说,很漂亮。
那天桑塔纳副驾驶座上的女人确实很漂亮,比我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妩媚,可能是雨天的关系,她成了一种雾化的美丽。
第三次是在她的葬礼上,我妻子推着我坐的轮椅——是很久以前的一次卡车车祸造成的,他们三个中年人反倒没事,我却在后来查出了跟腱断裂,右脚再也不能行走——跟在送葬的人后面。送葬的人有八个,四个雇来的抬轿子的壮汉、我和我妻子、喝醉的李沅还有骑着自行车的靡维诺。当时他们都老了,靡维诺再也不会给我背诗,李沅还是醉醺醺地走在最前头。
他们问我,你爸呢?不来送送马芳啊。
我说,马芳的尸体昨天他在火葬场看过了,今天不想来了。
靡维诺又问我,他的肝癌不好治吧?我低着头说,是啊,医生说晚期了,都是以前应酬喝太多酒弄的。说完我瞥了一眼走在最前面的李沅叔,便不再说话。
维诺叔叹了口气:何必呢。
葬礼结束以后,我给那些壮汉付了钱,维诺叔非要给我垫上一半的钱,我执拗不过,問他为什么?当时我们坐在刚刚堆好的土丘边上,春天的风很舒服,难得没有下雨。泥土的湿度使空气中弥漫了一股野草的香味。我望向很远处的小河,还有一片被夕阳染红的水田,一只被拴住的瘦马吃着树下的低草。
他说:马芳其实也是老爷子的女儿。
我惊讶道:靡兰爷爷的女儿?那么说是你的妹妹咯?
维诺叔点点头:她那年一个人跑了出去,说是去追吴华,谁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后来吴华从东莞跑回来,我和老爷子去问他靡芳去哪了?他当时满眼血丝,谁看了都害怕。他说,什么靡芳?不认识。
然后转过头去继续和镇上那帮人说他一路上跑回来杀人抢钱的事情。我记得他说,五六个人啊,进去就捅,拿了四千八百五十块,明年就去佛山做生意……我和老爷子走了,他一路上都在哭,边哭边说:妈的,一个跑了,一个疯了,老靡家作孽啊。我知道他看不起我,所以权当我疯了好了。
后来你爸结婚,我开着卡车去县里参加婚礼,一进门我便认出了她,才知道她改名成了马芳。谁知道她为什么改名叫这个呢?人总是奇怪的。我理解她喜欢吴华,爱情嘛,来了任谁也挡不住的。
那天葬礼,靡维诺拖着喝醉的李沅先下了山,我坐在轮椅上看着没有墓碑的马芳坟,妻子歪坐在小土丘上抽烟,看黄昏已至。我说,茉莉——这是我妻子的名字——她扭过头,斜阳掩映着流云从她侧脸划过,长发甩在身后,像是很久以前看过的电影,再拿出来看的时候还是喜欢得不得了。
我瞬间懂了马芳,为什么要去追随吴华,追随一个此前都没在意过她、甚至不认识她的人。有时候一眼便能敲定人一生的轨迹,比如卡尔维诺透过书本,从南美洲给了靡维诺深邃的双眼,那双眼睛从南半球的月亮直直通往中国南方的小镇上,他便成了靡维诺,且终生不改;比如李兰在那一年看了香港的电影,主角拿美元去烧了点烟,电影主角的那个眼神便让他确信,这辈子只有钱管用;比如覃然,在过去人生的某个瞬间,或许是球场或许是入伍的车上,他看到了马芳站在人群里,这辈子便非她不娶了。
最后这一个例子,非我自己的猜测,而是覃然在忍受肝癌的折磨时向我吐露的。
当时他和我说:你可能不是我的儿子。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所以我叫覃肖嘛。我笑了笑,我不知道我该笑还是该如何,总之我对他笑了笑。
他看了我很久,慢慢说出来一句话:可我还是喜欢她。
我又笑了。我想象着覃然、李沅、李兰和靡维诺这“四君子”第一次坐在录像厅里,我像当时的他们一样笑着。在春雨落下的时候,南方镇子里的人心是会为之晃动的,我了然。
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靡维诺给我念过的诗:“看,外边,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快乘上火焰马车离开这国度。”
我写下这篇回忆的时候已经忘了这首诗的作者,但人确实是要乘上火焰马车,在时空里到处乱窜,然后在灵魂的银河里了然。
【谭镜汝,2000年生,广西桂林人,现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作品曾获第一届路遥文学奖二等奖、第四届李煜文学奖优秀作品奖。】
责任编辑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