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落日前到达
傍晚六点左右,西海岸的一般性人物才懒洋洋地登场。当然,无论多么暴晒的白天,也会有零散游客从假日海滩蔓延至此。加上彩色帆板赳赳驰骋,海岸从不寂寥。然而它每日真正等待的自己人,却只会在落日前到达。
因为这才是西海岸展露它一般性美貌的时刻。太阳凝视过后,空气中汩汩眩晕的热浪行至腰间,银色卷帘门唰地拉开,烧蚝店主被这热浪直击,她却毫不畏惧。因为像她这样西海岸的一般性人物,太了解它的脾性。这位爱人同志的暴躁和盛怒已经过去,只需落日之后的一阵海风,热浪就会魂飞魄散。
所以一般性食客和玩客会忍着一点燥热先占据栏杆边的位置,也许先点一只冰冻椰青。这片算不上景点的西海岸,只有长期居住附近的人才能尽情享用。他们未必有一半是本地人,更多的,有图着温暖买房置地的北方人,有随着这帮候鸟而来的生意人,当然还有彩色帆板上健美的运动员。他们正是西海岸的一般性人物,深知西海岸的一般性闲适,过完自己忙碌的一天,来到这里,将那贴心贴腹的温柔甘甜、酣畅舒爽每日上演。
落日前到达是一道密语,因为天海日的交响即刻开幕。你可以期待今日的色调,烈焰或橙黄,以及一般性的姹紫嫣红。云的缺席或在场,足以让你回忆截然不同的往事。天海日三者,肆意地晕染弥散,光色影毫不吝啬地相爱,或绝无退路地交战。耳边的烹炒炸煮随着流弊走俗的彩灯愈演愈烈,一枚红色的冷太阳竟然瞬间消失。是从那一丛楼宇里坠下去的,一个孩子站在天地之间,怅然若失地思索着。
一盘蒜粒吱吱的烧蚝立即代偿了他的遗憾。从阔达空虚的视界转进儿女情长的夜宵摊,西海岸的一般性人物从不多愁善感。五彩斑斓的海鱼变成一锅灰白色的杂鱼煲,那传说中的海风早已如约而至。退潮的海浪声让它们格外清凉,并不是冰镇啤酒的幻觉,西海岸在落日之后果然清凉了。那一排炭烤鱼,那一片打边炉,也只有一般性西海岸人物才敢如此信任南海的仲夏夜,把白日极致的高温抛诸脑后,这正是那种让人妒忌的放肆的私密快乐。
那有着半个啤酒肚的男人打赌输了,被哄笑着推去沙滩。他被塞进一只白绿条纹的皮筏艇中,踉跄了几下,成功保持了平衡。伙伴们的欢闹声渐渐轻了,他滑进了夜的海面,只几分钟,世界似乎一分为二。他的酒瞬间醒透了,他不自觉地停下手里的桨。说不上寂静,却忽然不知如何自处,口袋里没有烟。他大着胆子让自己停泊得更久一点。岸上的酒局已是前世,只剩下天和海,永恒在目及之处脆弱地微微悸动。
2.世界碎片
极少有人出现在早晨八点的西海岸。在这里置业的候鸟族,一心要把岛外的忙碌挣脱,醉酒到深夜,酣睡到正午。并排两个躺椅上的帐篷青年已经不知去向,他在更早一些的时候离开这里,躲避太阳。早晨八点的西海岸已经有着毛茸茸的炎热,太阳还没有君临天下,把世界照耀成一张明信片,早晨八点的西海岸画面浑浊,像一个听不清楚的呼唤。海和天都胡乱灰着,云也灰着。
远远地开过来一辆巨大轮胎的作业车。它轧过沙滩,走出一串蜿蜒的痕迹。过了帆板基地,跳下来几个戴斗笠的女人,开始默默地用竹子扎成的长夹捡拾海岸线上的垃圾。那些垃圾有着一条被海浪反复冲筛出的带状脉络,按照轻重大小错落密布,方便集中清理的那部分已經被早一拨拿耙子的工人解决,留给长夹女工的是烟头、蚝壳、海藻以及五花八门的世界碎片。
她们五个人沉默着。这五个沉默者攀爬在漫长的海岸线上,海浪呻吟。这沉默像是加重了步伐,还是那没完没了的碎片像是根本无法彻底清除。太阳又清醒了一些,灰色煞白起来,焖炉一般。她们用花布裹着斗笠,垂至胸前,她们带着厚厚的棉线手套,她们在塑料凉鞋里穿着长袜,她们竭尽全力抵御着阳光,但谜底仍旧是黝黑的肤色。左手黑色垃圾袋逐渐有了分量,一只海鸟飞来,盘旋禅定,它应该认得她们,日复一日地低头缓行。
那些碎片里煌煌地闪了一下,连海鸟都看到了。中间的女人折回去,走到四个人蹲下来的地方,她也蹲过去看。五个沉默者团住它。一定是海浪送来了什么离奇的东西,好东西,值钱的东西。那个光晃得天海为之一颤。漂流瓶、宝石、首饰,逃离海底埋藏的一万个情节冲向海岸,精致地嵌在细腻糯实的沙子里,来到女人们的脚边,来到沉默下面。海浪呻吟。那用殷红塑料绳捆绑的竹子长夹碰到了它,碰到了国王、命运、谕旨。
女人们陆续起身,相互看了花布包裹下的眼睛,一起笑起来。高个子的女人把那片闪烁的世界碎片夹起来,夹起来,绕过她们的鼻尖、笑声,举到头顶,划出一条弧线,扔进黑色垃圾袋里。她们回到先前的队形,继续低着头啄食那条带状脉络。海鸟觉得,她们也飞了起来。笑声越发细碎密集,她们交谈着,聊起午饭、孩子、男人。黑色垃圾袋动情地鼓胀着海风,巨大轮胎的作业车转回来,笃笃地开过她们,停在不远处等待。
3.三角梅与凤凰木
西海岸边有一株高大的凤凰木。他挺拔、蓬勃,他对自己的美不明就里,于是更拥有一种自然爽朗的气息,绚丽娇媚的花朵密布在羽毛般灵动瑟瑟的叶丛里,云鬟雾鬓的树冠在清风里荡漾。阴柔与阳刚集于一身,俨然一位浓墨重彩华服出行的贵公子。
一株三角梅在他身后不远,也开得正盛。她不知道为何被单独插在此处,不像她的家族通常都在花坛外围或马路旁边扎堆。她也不像一般的三角梅那样长成端端的一簇,她奋力地长出了一个弧度,生动可爱,像一串铃铛,高高地悬在旁边的扶桑上头。有些心思甜蜜的小女孩路过,会注意到她。
“凤凰木,我爱上你了。”
“你是谁?”
“我叫三角梅,也叫叶子花。我就在你身后。”
“乔木是不会扭头的,我只被告知眺望远方。话说回来,如果你是灌木,那你的嗓门可真够大的。”
“这你说对了。我们灌木只被告知拼命呐喊。呐喊让我们顶端的叶子红艳艳的。人们喜欢红色。”
“我也是红色的花。”
“你的花不同,你复杂,婀娜,翻卷,缠绵……”
“你是因为这个爱我?”
“也许吧,我还爱你的轻柔的叶子,爱你的挺拔,还爱你风过之时,明艳壮硕,款款而动。再到后来,我爱你,就是我爱你罢了。”
“我倒是很喜欢听你讲这些,像是你越说,我就越美了。”
“爱是热,被爱是光……等我再长长,伸伸手,说不定可以碰到你。”
“那你加油啊,我也想尝尝什么是爱。”
于是他们常常这样一前一后地聊天。三角梅总是叽叽喳喳的,她脾气很躁,也许是因为园丁不会特意照料她,常常好几天得不到浇灌,太阳把她照得灰头土脸,玫红色的花皱巴巴的。但这对她来说是小意思,她身体很棒,拥有底层超强的耐受力。
“幸好你不会扭头,于是我可以尽情看你。你真美,你美丽花冠里的那几根须须,真的像凤凰的羽毛咧!”
“你见过凤凰?”
“没有真的凤凰,但人们从我记事起就开始谈论它了。”
“我太高了,不太听得到人类的声音。”
“不听也罢。他们谈论的大多不是‘凤凰这样的好事。我刚听说,今晚会有台风。”
“台风?”
“你听我说,也许今晚我们可以见面。台风到来的时候,你试着借助风力往下低低头。我呢,也跟着风使劲伸手。”
“我记住了!”
台风过后的第二天,人们发现海边那株神气的凤凰木被刮倒了。他径直躺在沙滩上,满树的花叶铺满了整个海岸。三角梅挂着雨珠,她虽然在伤心地哭,但饱饮过这天赐的雨水,她显得格外饱满而抖擞。
一个心思甜蜜的小女孩走过她,折了一段她的铃铛,又走到海岸,从刮倒的凤凰木上折了一朵带着羽叶的凤凰花。她捏着三角梅和凤凰花,蹦跳着回家了。
4.幸福
七点的西海岸空无一人。他和怀孕的妻子从近处的海景房溜达过来,他想要晨泳。他把她安置在防波堤旁的阴凉处,那些布满蚝壳的石头又湿又硬,高度却正好倚靠。待他转身往海里走去,她便立即执行自己的计划,扶着那石头往下溜,一屁股坐到沙子上。他就知道她会来这套,扭头看见她的滑稽样,快足月的大肚子,水肿的油亮双腿,同样水肿的双脚惬意地推着沙子。
随她吧。等游完一圈回来,给她堆一个沙子的高凳,帶靠背的那种。这一定遂了她的意,她会得意扬扬地坐下去,而他会等着看那些貌似成型的沙子被她和她的肚子压得瞬间坍塌。他想着这些扑进了海里。这算不上游泳,顶多算戴着眼镜洑水,待游过浮标,他就翻过身仰泳。躺在这海面往上看,你就知道这座城市只有三幢冲向天空的高层建筑。尖顶、方顶、圆顶,杵在空中,像是斜睨着他。
她总是说在西海岸晨泳不好。没有人。而他根本就为了这无人的境界。他深知自己并不是一个会冒险的人。一串飞鱼嗖地从眼前掠过,他下意识地去抓,脚下踩水着了慌,他和他的眼镜一下被拽到水下,喝了一口咸水。
她看不到他了。浮球那里像是有个颤动的小点,根本看不清楚。她立马有点心慌。虽然她在心里赶紧嘲笑这孕激素引发的神经质,却还是一手撑着沙滩,一手抓着防波堤站了起来。还没走到白蕾丝样的薄片浪花那里,眼泪已经夺眶而出。空无一人的海滩就不该去游泳。这白蒙蒙的沙滩,再加上她近乎足月的肚子,这不对劲。那一排垒成方垛的皮筏艇,那些聋了的霓虹灯,海边喧嚣夜晚的活物,都在此刻死了。一切都不太对劲。她毫不犹豫地跨过排水渠,继续往北走。经过了那么多麻烦,他还爱她。每次在心里辗转一遍他和她的交往,那么多不可思议,每次都顺利来到了当下。这幸福有种渎神般的自信,这幸福近乎完美,这才是最不对劲的地方。这白蒙蒙的沙滩,清早无人的西海岸,根本不该晨泳。单枪匹马和这些永恒的东西待在一起,这不对劲,他就是爱做这种吓人的事,比如决定和她在一起,爱。她的鼻子已经酸到额间。她看到自己浮肿的脚越走越快……
看到他了。那个小点,在靠近浮标的左侧一漾一漾的。他往回游了。她赶紧往回走,怕他看到她这一场澎湃的无聊焦虑。她往高一点的沙堆坐下去,她感受着自己的重量让身下的沙子汩汩地塌陷,幸福极了。
5.钓鱼
天气燠热。乡里还在杀牛祭神,好在村中也处处挖井取水,人世间的事,总不能尽其善美,只能慢慢来喽。苏轼歪在竹床上歇凉,看着桌上送来的牛肉,肠胃为之一颤。也不是说牛肉不好,但千辛万苦渡海而来的牛,不伺农作……一只蚊子张狂地落在他的眉间,打断了他劝农遏巫的思路。“夏月蚊虻纵横,至秋自息”,壮年时言之凿凿的自信之语,以老迈之躯居此蛮荒之地,才知文人妄语,到头来连只虫子都说不明白。这海南的蚊虻别说活到秋天,简直是四季不休,生生不息。今儿可是元宵节!
做事情做事情,必须做事情。苏轼坐起身来,我和韩愈都是摩羯座劳碌命,万不能作如此空虚遐想之势啊!
“外头咳嗽的可是王霄?”
“正是。”
“快进来闲叙吧!”
只见一个老书生,捏着一本贴经,唯唯诺诺诚惶诚恐地走了进来。上次他和苏轼对了对生辰,竟然还长老师几岁。然而在此天涯海角,苏轼珍惜他这纯正的迂腐气,觉得欢喜有趣儿。文人相轻却又相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有一心事要寻先生的示下。”
“但说无妨。”
“您看我这年纪,到底要不要再去考贡士?”
那老书生一说完就羞得满脸通红。加上岛民本来就黝黑的色底,苏轼忍不住看了一眼桌上的牛肉:“也不是说牛肉不好,但我最爱的还是软烂酥香的猪肉。都说我的诗越发淡薄了,殊不知生蚝虽好,油水太少!”
做事情做事情,必须做事情。书院还是要大张旗鼓开起来,换点酒喝喝,换些水沐浴,也是好的。
“霄兄,太阳快落了,不如我们一同出去溜达溜达吧。”
“也好。”
两人逛到西城,路过僧院,再转进小巷。苏轼晓得这老书生专门竖着耳朵等他的答复,却故意四处驻足寒暄,顾左右而言他。
“先生,你看我这个年纪……”
“你可知‘钓鱼之说?”
苏轼今日专要拿他消遣,这也是岛居此地难得的文娱项目。只见那王霄抬头锁眉、屏气凝神,却也是功底深厚,立即孜孜道来。
“舜帝为天下钓鱼第一人,姜太公愿者上钩,再有范蠡《养鱼经》,或是李白‘闲来垂钓碧溪上,抑或杜甫‘稚子敲针作钓钩,还有柳宗元‘独钓寒江雪……”
王霄啊王霄,果然是迂腐可爱。苏轼欢喜地笑出眼泪。他拉着他进了酒馆,要了一壶酒,并没打算就此放过他。
“我说的是韩愈。”
“韩退之?嗯,那就是‘君欲钓鱼须远去?您劝我去?”
“‘徒自辛苦终为何,那韩愈怎么会用这般颓丧之气鼓舞好友?”
“那先生的意思是,不要我去?”
苏轼笑而不语。如此闹腾着,不胜杯酌的王霄竟如愿陪了他一整晚酒。苏轼心满意足,与他勾肩搭背回到家中,已经半夜三更。
“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钓者未必得大鱼也!”
说毕苏轼哈哈大笑,笑得扔了拐杖,笑得扶着墙,王霄一时惊慌,越发猜不出老师的心意。当下胡乱揣测了一下,恭敬答道:
“大鱼并无绝对,学生还是不去了。”
“错!做事情,做事情,必须做事情!去考吧!”
6.一顶帐篷
不记得从哪天开始,沙滩上多了一顶帐篷。要说沙滩和帐篷,总是来来回回、随装随撤的露水情缘,孩子们钻进去堆沙子,情侣们租来看星星,并没有人会去说,沙滩上多了一顶帐篷。但果真不记得从哪天开始,沙滩上确实多了一顶帐篷。那帐篷不是扎在沙里,而是绑在并排的两张躺椅上,不仅如此,它的上面还罩了一层厚厚的透明塑料布,俨然一副安营扎寨的模样。游完泳径直走上沙滩的人,总会盯着那帐篷看几眼。
帐篷主人从未现身。这也很好揣测,独自认真住帐篷的人,必定是一个孤独患者。他不同于那些毛咋咋的驴友们,充满欢乐而腐败的乌托邦气质。他也不像专业的野外生存达人,在挑战极限中享受大自然的喝彩。要直接认证他是一个流浪汉、拾荒者也并不恰当。他早出晚归,按部就班,并未把理智扔在大桥下、石凳上。
但是帐篷主人从未现身。他的早出晚归,一定早过了清晨的海滩清洁工,晚过了最后一桌醉酒的夜宵摊。日复一日,直到大家发现,哦,沙滩上多了一顶帐篷。
有好事者贴着帐篷缝往里看,有看到大号电饭煲的,有看到小号燃气炉的,有看到手电筒、手套、帽子、针线包的,也有看到丝巾的。丝巾还是汗巾?于是又有人看到女人照片,看到烟和酒,看到药片,看到匕首,终于有人看到一把枪。不对不对,那是一把手枪形状的打火机而已。于是有人又看到更多的烟、啤酒瓶,看到水壶、望远镜、相机,看到尼龙绳、指南针、地图。有人看到一本书,看到音箱,甚至有人看到一把吉他,在一番形容之后,那人又承认看到的是尤克里里。
有一天潮涨得厉害,汹涌的海浪一直翻滚、冲击,大步往沙滩进发。商家们赶紧撤走了摩托艇、皮筏子,游客们及时爬上楼梯。海浪越来越大,带着一种充满情欲的热情,终于吞没了整个沙滩。有惊无险,大家都趴在水泥防护栏那里往下看。海水又涨了一些,几乎要没过了躺椅。大海被平移到街边,往日沙滩的喧嚣杂乱被抚平,就像往事被一笔勾销,只剩下一顶帐篷。它被绑得很稳当,而那层厚厚的透明塑料布贴切又舒适地包裹着它。啊,如果孤独会有一种保护色,或者就是这个样子吧。此刻,或许连最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都看得懂这种孤独。可不是吗,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上,只有一顶帐篷。有很多人说看到里面有光。
退潮后,沙滩恢复了神色。挑担子卖蒸番薯的老太婆走近帐篷。潮水还是损毁了它的底部,一个玻璃瓶露出半截真容。她定睛看过去。
剁椒酱,她一笑,是个湖南人。
7.铲生蚝
这条迷人的西海岸线,离不开一群清洁女工日复一日的精心维护。她们用竹子长夹捡拾不易清理的碎片垃圾,顶着初升的太阳,埋头工作四公里,终点就在那道防波堤。眼看胜利在望,不远处的沙滩忽然泛起星星点点的银光。定睛看去,最后十几米的作业区域,细碎的蚝壳被海浪层出不穷地拍打上岸,最远的蚝壳几乎蔓延到躺椅附近!这是最为让人光火的那种碎片,零散细碎且有伤人之虞,是被严格要求清除的。这意味着本来就要结束的工作,还得持续至少一个钟头。太阳已经不耐烦,空气就要爆炸,看到這幅光景,她们沮丧得几乎落泪。
小个子女人第一个发现了端倪。她摘掉蒙着花布的斗笠递给同伴,怒气冲冲地奔向防波堤。顾不上脱鞋,大胆地往海里走去。果然,防波堤下狭窄的通道里,三个女人正在铲生蚝。她们的斗笠是椭圆形的,花布的质地倒是和清洁女工们相似。她们正忙得起劲,完全无视小个子的到来。
生蚝附着在被海水浸泡的防波堤侧身以及通道四壁,和那些可爱光滑的小贝壳们不同,密密麻麻褶皱形状的生蚝打眼看去,像灰白色的诡异化石。它们以噩梦般的侵蚀力寄生,几乎和建筑物融为一体,需要用尖利的锤铲才能将它们从宿主上撬下来。
这是一场艰苦的协作劳动。一个女人站在齐腰的海水中大力地用短铲疯狂地将生蚝从墙壁上剥离,紧跟着她的女人深深地弯着腰,用一个网兜把它们兜住,再步履艰难地拖去浅滩,最后一个女人气势如虹地坐在堆积如山的诡异化石面前,开始分拣。她眼疾手快地挑出真正孕有蚝仔的部分,用小锤砰地把它砸开,一朵小小的却饱满的蚝粒粘在那里,它区别于外壳的狰狞,汁液盈盈,嘟肥可爱。她再换了一把小刀,轻巧地往壳壁上一划,那弹软溜圆的家伙啪嗒落进小桶。眼看已经有小半桶的收获。
小个子呆住了。这一番与自然兢兢业业的取夺过程,起承转合,紧锣密鼓,严丝合缝,井然有序,她竟然让自己看了进去。她忘记插嘴,也找不到方才的愤怒了。她像是被一种不咸不淡无拘无束的情绪干扰着,钉在那里,看着天地。
海浪仍旧执着地翻卷,把更多恼人的蚝壳碎片拍向这块海滩。扭头看岸边,伙伴们已经开始埋头苦干。
8.横渡海峡
我做这件冒险的事已经过去一个月挺长仍旧澎湃。今天我可以愉快地发朋友圈点赞我没想到。我在上个月参加了横渡琼州海峡的活动顺利举行,我用时十一小时游程二十点六公里挑战极限无比感动。
我并没有很喜欢游泳或是热爱大海一望无际,我只是恰好看到西海岸俱乐部召集勇士横渡海峡无比刺激。这个冒险所需的费用不少我一无所有把房子退掉,把物品寄回老家用剩下的房租押金来到西海岸远离伤心。
大家全都有备而来只有我带着疑惑和不服下水,我想着必须咬牙不上船坚持只要不死就可以上岸。我只会狗刨他们或许笑话我但我交过钱没什么可担心,我只管游用力游不停游就像能一直游回你身边无比开心。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就像你离开我的心空荡荡的,越游越安静导航船在前导航员边抽烟边和女友聊天,看来爱情遍地都是连这海峡里都塞着一个,但你和别人不同我爱你黑睫毛睡着的时候更长。我不太会水上补给仰卧喝水呛了两次,像狗一样接住能量棒嚼在嘴里又甜又咸像你的眼泪,水母真好看蜇人特别疼一群一群没完没了,凉拌海蜇就是水母我们吃过你还记得吗。
两个小时后我开始没有力气全部用完想要放弃,但放弃需要和导航员确认他还在打电话跟女友甜蜜。原来绝望也是个逃兵不一会儿就被希望打败,我又鼓起勇气海水后退水母的伤口刺痛。我说爱你你说不爱我了你要爱他是公务员,我没钱个子又矮可你也说过爱我。海面平静无声却嗡嗡嗡耳朵快要震聋,累到极点手脚划动海水像拥抱不离不弃。最后六公里了领航员挂掉电话为我加油,忽然一股暗流裹住我挣扎原地不动,如果宇宙有一个中心就是这个漩涡毫无疑问,两个小时寸步难行五米不可思议。不知不觉它放过我感觉时空重启太阳沉没,我能看见对岸就在前方无比感动,歌词里唱希望就在前方灯火闪烁,我要选九张图发朋友圈点赞等你留言,回复你我很轻松横渡海峡那么宽世界那么大。
我浑身都是力气很大全力冲刺,领航船却靠近我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原来西流已随夜色到达对岸就在眼前已不可能,逆流就像我的人生啊一旦遇见就无比强大。我迟迟不肯上船左右摇晃夜色茫茫,不是说人定胜天我边哭边游徒劳无功。我想起领航员还要结束工作和女友聊天赶紧停止哭泣,爬上船大家说收工啦不一会儿就到达对岸。
我参加了横渡海峡的活动完满结束,用时十一小时游程二十点六公里挑战极限无比感动。我没能顺利登陆当时非常伤心你不爱我。原来伤心也是一个逃兵一个月就被遗忘打败。我今天发朋友圈这次失败竟然收获很多鼓励,许多朋友相约再次横渡海峡一定成功。
9.无人机
悠长的西海岸被全力打造为一派现代化休闲场景。高尔夫球会,游艇俱乐部,帆船基地,以及椰风习习的假日海滩。她像一句风行水上、婉转明媚的诗,落脚于秀英港这个句号。然而有一小段未开发的荒野地,被遗落在这首诗之外,像一个蓬头垢面的字眼。
常有骑着摩托的快递小哥,骑着电动车的本地青年,灵活地从滨海绿道上转下来,穿过一片布满祭祀灰圈的野草地,爬过覆满黄花野生蔓的废沟渠,就看到海了。
海总是一如既往。这几十米的海滩像是秀英港口袋的底部,整个港湾铺展在眼前。左边是那座叫浪花的知名灯塔,右侧可以依次看到俄罗斯方块般的集装箱码头,老港片风格的游轮码头,以及静穆低调的军舰码头。除了这些深晓秘径的散客,练习麒麟鞭的老头知道,每天来的除了他自己,还有一个摆弄无人机的小伙子。摆弄无人机的小伙子也知道,每天来的除了他自己,还有一个怪老头。
都市中很难有地方能施展这种令人费解的爱好。地面被恶狠狠地鞭挞,尘土皮开肉绽,发出可怕的声响。对着海抽支烟歇口气的快递小哥,这声响是资本罪恶的黑手,带着肌肤的薄汗在海风里拥吻的情侣,这声响是凶狠的道统家长,坐在折叠凳上悠然垂钓的老头,这声响是愤怒的燃料。然而当他看到那裹着锁链的长绳几米见长,那老头极矮的个头,极白的皮肤,面无表情,如地狱幽灵……他便折了回去。这鞭声像一种原发性抽搐,来自某种男权淋漓肆虐的黄金时代,属于那些一败涂地阴晴不定的暴君。
于是他成功鞭走了一路散客。半个月后,连骑着电动车兜售椰子、玉米和烤红薯的商贩,都不再踩点这片海滩。
只有无人机小伙子风雨无阻地到来。他总是仰着头,认真操纵着那架小风扇似的机器。那架无人机飞在空中,高低盘旋,也像是在乖巧地回望他。
终于有一天,無人机小伙子走到老头身边,请他看无人机拍摄的画面。
海,海,海。三棵有些倾斜的椰子树,一片布满灰圈的野草地,那条覆满野生蔓的废沟渠。一个人呆板可恶地站在那,手里握着麒麟鞭。画面静止,有些许颤动。忽然,那人像被神力大能启动,骤然抡起那裹着锁链的长鞭。只见它猛然飞起,团缩复伸展,婀娜苍劲,在空中乍现出一道雷电般的痕迹。恰一声出港的汽笛,它俯冲落地,挞出一个澎湃的巨响。画面静止,有些许颤动。那条覆满野生蔓的废沟渠,一片布满灰圈的野草地,三棵有些倾斜的椰子树。海,海,海。
两个人不说话,盯着屏幕。那条鞭子落在地上,像一只歇息的小兽,蜷在脚边。
10.夜泊军港
军舰行驶在海面。空间在时间上滑行……
让我自己告诉你们吧。在还没看到海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我了。在一群炼金术士巧手的摆弄下,金属群与冥想及咒语一道咕嘟嘟地熔炼;在每一次锤楔、铰合、铆接、涂染之下,一切本来无关的东西紧紧相聚,安插、固定;在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里划分一层一层的更小的空间,大小的圆形方形的开口,粗细的通道蜿蜒密布,气流优游穿梭;在某个掌控光明星象的关照下,世界骤然一亮,我就是我了。
我像是凭空而来,又像是仅仅从沉睡里苏醒。发动机是我的灵魂?这比喻太过肤浅。在某种炼焊、组合、缠绕、融蚀之中,灵魂就驾临了。灵魂在接缝中、栓塞里,在无法分辨是你或我的混沌地带,无尽地消失和浮现。灵魂是撕裂与弥合的伤口,是疼和牺牲,是奔向毁灭的冲动。风或许刮走了我一部分的灵魂。
海洋是我的情人。划开她鼓胀的思念,崩泻出像恨一样的爱的浪花。
少时我一心倾注于征服。我曾自负地火力全开,或用电光火石迸发出的隆隆声响湮没她歇斯底里的叫嚷,或倚仗惊人的庞大身躯履平她情绪的皱褶。我使她不由分说。女人害怕不由分说啊。她们要说、要说、要说啊。她们要吐出一圈一圈的焦虑,那些不安的曲折波澜和欢喜浪花,是她们粼粼婀娜的裙摆,听她说、听她说、听她说啊。当发动机拨弄出她第一声惊讶而欢喜的呻吟,她用温柔钳住了我。她油画的皮肤、绸缎的乌发。她直达地心的磅礴心跳。
空间放下了喧哗的幕布,把世界交给时间。永恒在目及之处脆弱地微微地悸动着。
白天是空间,夜晚是时间。
白天,灵魂好奇地活跃在五官之上;夜晚,肉体沉寂,灵魂会像寄生蔓一般后于它的宿主死去。多出来的活命时间,它凝视它的宿主。灵魂凝视肉体。这种可怕的凝视变成惊愕恐怖的梦。如果真有一个时间的出口,最大的可能它在海上。如果真有一场与这时间的厮杀,也是我和他的宿命。
不用你提醒,我当然知道,夜晚的我,多么具有一种迷人的格调。时间为我镀上一层铮亮清明的理性光泽。世间陷入半死状态,而我仍在时间的准确航道上,只剩时间陪着我。虽然我们在容颜凋落的时候、痛失亲人的时候、热爱偃息的时候曾恶狠狠地诅咒它,但它的沉稳、安详、神秘、自律……终会在天示之下与你相遇。就像此刻,深夜,它不太被打扰和冒犯,不再有无数妄图扼住它的无望挣扎或绝望奋斗。他们都睡着了,闭上眼,把自己交给它,隨它一起,滚入大海,任时间抚过,毫发无伤。没有开端也没有结束。
如果有神,它的面孔应当是一抹淡漠的神情。神的仪式是一种黏稠的静默。就算灵魂在体内已经颠倒反转,也应该有一个体面和沉着的面容。就像,海面平静。
生活在我们所认定的残忍面前呈现的呆滞无情,在时间的后面回味,也许就成了一种不偏不倚的温柔。过于近或过于远都使我们看不到真相。真相也并不是一种刚刚好的距离。也许它是足够近足够远以及不近不远的总和。就像人们说,海是蓝色的。
没有法外之地。
智慧不能演算出来,不能拾级而上,智慧也不怜悯。智慧是此刻的海洋,在永恒里肆意流动。根本没有某一滴水,根本没有水,只有海。智慧不对比、牵连、总结。智慧就是智慧本身。
一只鸟抓着栏杆。
世界将死于凝视。
【李潇潇,1981年生于襄阳。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现居北京。2009年开始在《十月》《当代》《小说月报》等刊物发表小说及评论。出版有小说集《我是一条80后的狗》。】
责任编辑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