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原上草

2021-04-18 23:45苏美行
广西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阿宝小张小时候

被洗衣机吵醒的时候,查查以为日上三竿了。打开手机,其实才刚刚七点钟。微信消息有几百条,都是在抢新年红包。往日那些沉寂的同学群纷纷活跃起来,为了几块钱抢得不可开交。走进卫生间,发现是妈在洗东西。灯光惨白一片,加上供暖不足的暖气片,让她觉得寒意从头上和脚下爬遍全身。

“昨天不都洗过一遍了吗?”

“晾的时候沾上灰了,这才几日,那个三楼就开始烧纸了。”

她知道,可能就是一个枕头上沾了一星灰尘。只是因为妈实在没有其他事情了,她不愿意闲下来,尤其是在过年这样团圆热闹的节日里。

她去厨房,下了面,用昨天剩下的香肠加芹菜炒了,油锅吱吱作响,妈弄好的年货也散发出香气。又是一年。

吃早饭的时候,妈说姐姐一家下午会来一趟。

“阿宝的眼睛还是不行,你可千万注意一点,不要提这个,小张会不高兴。”小张是姐姐的丈夫。

她点点头,埋头吃饭。房子里只有咀嚼芹菜清脆的响声,好像有回音似的。

“下午你去南街那里买点纸钱,想不到这一年用了这么多,过年居然不够用了。”

查查想起爸爸的脸,他载着她在南街买些廉价也不实用的小玩意。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候爸爸的脸已经模糊,就像沾水的胶片相片。她能记起的爸爸的脸,就只有他化疗后干枯消瘦的面容,还有他去世后,殡仪馆工人将他装进黄色袋子里时,他的头歪向她一侧。

饭后她要出门,却又被妈拦住。“还要叠元宝。”她一个人待不住的。查查在外省念书,每晚九点准时接到她的电话,零零碎碎地,讲鸡毛蒜皮的邻里关系,又抱怨起姐姐的婆婆,查查常常走神,但妈不在乎,查查也无所谓,因为轮不到她讲话,她也不愿讲。她每天在宿舍外面的走廊里站到腿麻,回宿舍后听到宿舍女孩子叽叽喳喳讨论隔壁班的帅哥,还有新出的口红色号。舍友说,“你跟你妈关系真好哎,我妈给我打电话无非就是问钱够不够,过得开心吗,没有多少话的。”她笑。也试过不接电话,但妈会一遍一遍打。“你有课啊,那我打扰到你了呀。”——明天电话依旧会响起。

叠纸元宝的工作总是由妈负责,而查查负责将它们吹鼓。妈又在说三楼那个阿姨的事情,查查不想听,很快便走神。眼睛扫过妈的脸,眼皮浮肿着——她知道她每晚都要哭,所以每天都化妆。但也只是画眉毛和涂口红,眉毛还是生硬,口红也有点涂出界限——她是从爸爸离开后才学化妆的。

堆起小山一样高的纸元宝,妈终于说够了,要开始准备年夜饭。查查松口气,总算可以走出家门。刺刀一样的风打到脸上,反倒觉得舒服,家里的暖气总是气温太高,闷得人透不过气。

南街向来繁忙,因为是老街,路窄,又坑坑洼洼的,路边随处停着车,让整条街显得更加窄小。查查戴着口罩和帽子,害怕被过路的同学认出。爸爸因为要治病筹钱,一个亲戚好心肠地帮他注册了募捐页,在相邻的小城市圈子里很快传开,同学也都转发。不过在获得足够多钱之前,爸爸就去世了。

那段時间,班主任和任课老师都找她谈话,说不要影响学习,这才是最大的安慰之类的话;几个要好的同学总是给她打水带早餐,仿佛生病的是她。回到家,妈太忙了,只是叮嘱她好好学习,不要受影响。她想说什么,只是说说事情发生前的生活。每天上学,和同学讨论问题和八卦,回到家吃饭睡觉,被数学折磨头脑,为妈做的不得不吃的胡萝卜发愁;而不是现在这样,她的压力、她的难过又可以向谁说呢。

买黄纸的时候免不了要讨价还价一番,对方是个老太太,查查说,“大娘,便宜点卖吧,马上过年了。”老太太说,“不行,卖不了。我也得花钱过年啊,没有钱,过不了年的。”

最后查查没能成功讨价。她用了妈之前的多种方法,但是都没有奏效。

下午的时候,姐姐一家果然来了。阿宝被新衣服裹成一个小团子,看上去颇为可爱,眉眼都像姐姐和她丈夫一样好看。他们结婚时,所有人都说他们是天作之合。爸和妈也高兴得不行。姐姐穿了去年的大衣,看上去有点旧了,没有化妆。说起来,姐姐生阿宝后就不怎么化妆了,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城市妇女了,而查查还是大学生,穿的是时下流行的衣服。她忽地生出一点得意,姐姐以前是多么漂亮的人啊:她们一起走在街上,所有人都要多看姐姐一眼。有男生追在她身后送情书,她总是一副骄傲的样子,这些信查查都看了,无非是抄来的句子,庸俗极了。想到这里,查查突然脸红起来——她怎么这么想?

查查不再看姐姐,有意去瞥阿宝的眼睛,还是白眼球多。他们这几年的心思全在阿宝的眼睛上,跑大城市,一趟一趟的,爸爸去世的时候,姐姐还在北京的医院里。也是在阿宝出生后,她们两个每年互赠新年礼物的习惯也消失了。

她不太愿意回想姐姐生产的时候,骨缝不好开,折腾了一宿,最后还是剖腹产,生下来有眼疾的小阿宝。婆婆没有一日在身边照顾。那个时候,爸爸也突然生病。妇产科在二楼,心血管科在五楼,妈就每天爬来爬去,照顾两个人。有一次她陪爸爸做化疗后,迟迟不见妈上楼来,查查顺着楼梯找她,却发现她跌倒在三楼,手里带的饭盒也掉了,汤汤水水洒了一地。妈没有起身,坐在那里像是在哭,不过很安静,仿佛市场上卖的那种小雕塑,线条僵硬不好看。她转身走开,没有去扶妈。摔倒其实不是一件坏事,起码能让她喘口气。

妈抱着阿宝,坐在沙发上吃苹果,一边和小张聊着他老家的一些琐事,他显然是不愿意聊的,便开了电视看足球赛,妈也解脱般带着阿宝看家里的小金鱼去了(姐姐说这样对眼睛恢复也有帮助)。姐姐在厨房忙晚上的饭菜,查查在一边打下手。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刚好有一把刀的影子插在姐姐的后背上。她扶着姐姐的胳膊,把她往旁边移。可惜刀架上不只有一把刀。姐姐看出她的意思,不由得笑出来,“我的小查还是这么幼稚,小时候也爱这么干,这是影子,又不会真的刺到我啊。”

“你小时候还不敢自己睡觉呢,你那时候看《红楼梦》还要一个人在卫生间哭呢。”她也笑。姐姐上学时候是学校物理竞赛班的头号种子,但最后填志愿没有写天体物理,而是写了师范物理,她自己也不知道一个女孩子学天体物理要怎么走下去。两个人打闹了一番,傍晚的阳光照在姐姐脸上,查查发现她的眼睛下、两颊边都有了褶皱。她像是被刺了一下,马上移开目光。是阳光的原因吧,她想。

妈还是放心不下,执意要下厨做硬菜。她把查查赶出厨房,和姐姐商量鸡和鱼的做法。

查查抱着阿宝坐在沙发上,小孩子和她不亲近,一直不愿意找她。她赌气一般地说:“你是小婴孩的时候,可是最喜欢我的。”阿宝也不理,一个人玩着他小时候的电动小狗,虽然小狗已经不能自己跑了。她还记得他刚出生的时候,躺在小小的婴儿床上,闭着眼睛,比她的洋娃娃还要小一圈。她就那么盯着他,想不到他会突然哭起来。她想到童话书里说的夜莺。那是他刚刚出生的一个小时,多么稚嫩的哭声啊,这才是哭声吧,她想到有一天夜里爸爸因为太疼了也哭出来,像牛拉犁沉重的叹息一般的哭声。她也几乎要哭出来。她尽量不去看阿宝的眼睛,但视线还是朝那里瞥去。黑眼球固执地在眼角上方的位置,好像是不愿意下来。

“还是小时候可爱啊。”查查自言自语。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窗外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是红色的尖叫,但也是从极远处传来的。近几年城区不让燃放烟花爆竹了,除夕也好像变得和平常日子一般了。妈做的炒鸡和清蒸鲈鱼都是拿手菜,阿宝爱吃鱼,姐姐一直在细细地为他挑鱼刺,跟小张和妈聊着小时候的年味。妈说姐姐比以前会照顾阿宝了,又说,“以前不肯催乳,真不知道怎么想的。”姐姐脸上还挂着笑,说都过去了,以前确实不称职。阿宝给妈倒酒,妈终于罕见地大笑,回忆着姐姐小时候,为她挑选过年的衣服,查查和姐姐表演《新年好》,脸上涂了大门福贴上的金粉。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删掉爸爸的画面,也删掉阿宝眼睛的记忆。

小张讲了一点学校里(他是查查以前中学的体育老师)好玩的事情后,大家都找不到其他的话题了,拯救场面的春节联欢晚会又还没有开始。

阿宝这时候站了出来,说要为大家背诵在学校学的唐诗。是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

小孩子一本正经摇头晃脑地背着:

《赋得古原草送别》,唐,白居易。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大家都夸赞阿宝背得好。背得确实好,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查查想,什么时候阿宝会明白其中的意思呢。“离离原上草。”

她想到江国香织的一篇散文,里面讲秋天的花“他们在广阔的大地上随风起舞,那清爽枯淡的氛围真好,是洗净铅华的深沉的美。我还喜爱那分明尚未枯凋却貌似枯凋的情趣,那也让人感觉到自由。”

她想,在大多数情况下,女人还是愿意当一朵春天的百合花,或者夏天的荷花的,那样明丽的花,让人一眼就看到。成为秋天的花都是意外,在婆婆的阴阳怪气里,在丈夫的海浪般的鼾声里,在孩子不停地哭闹中,在市场的讨价还价中,在日复一日程式化的折磨里。而且,很有可能只是枯草,或者芦苇而已。她常常想,生产后的人,是不是就彻底从人变为女人了呢?生产后的人生更加饱满的人少之又少,她们还可以绽放吗?

家乡的习俗,烧纸的时候要磕头许愿。火焰熊熊燃烧,像是漂亮的花朵在绽放。妈站在火焰前,仿佛一个剪影,她好像置身火焰海洋里,手里用来搅拌黄纸的棍子是她的桨。她载着姐姐、小张、阿宝和查查。要去到哪里呢,查查不知道。她在爸爸去世后就不信這些了,只潦草地许了一个家庭平安的愿望后就起身。

姐姐也站起来,凑近查查,小声耳语说,“今年我许的愿,你猜是什么?我说让妹妹找到男朋友。”

她不禁莞尔,“不要说啊,说出来不灵了。”

“当然啦,还有祝阿宝快点好起来,还有小张明年要拿到中级职称啊。这么多愿望,神仙应该会允许的吧,允许我贪心一次。”

【苏美行,山东人,2000年出生,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2019级中文系学生。】

责任编辑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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