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九流十家”的建构历程
——从《天下》篇到《汉志》

2021-04-15 02:43吴剑修
北京社会科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刘向六艺史官

吴剑修

一、引言

汉成帝河平三年(前26),刘向、任宏、尹咸、李柱国等人奉诏校书中秘,整理残篇,勒为新本。刘向死后,其子刘歆又接续其事,凡20年,越历两朝,乃始卒业。刘向校书,“每一书已,辄条其篇目,撮其旨意,录而奏之”,[1]其例略同于清代《四库全书》的书前提要;又别集众录,汇而成篇,成《别录》二十卷,其例略同于清代《四库全书》之总目提要。其后,刘歆又删《别录》二十卷为《七略》七卷,其例略同于《四库全书》之《简明目录》。班固以《七略》为蓝本而加以删节,并附自注,而成《汉书·艺文志》(以下简称《汉志》)一卷。

《别录》《七略》之书,实则是对前代学术的一次系统性总结,不徒校书、编目而已。故章学诚云:“刘向父子,部次条别,将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非深明于道术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与此。”[2]然《别录》《七略》之书今已亡佚,学者仅能依《汉志》而窥其骨架。因刘向、刘歆之故,前代学者对《汉志》一书又多不吝赞美之情,如清代金榜即云:“不通《艺文志》,不可以读天下书。《艺文志》者,学问之眉目,著述之门户也。”[3]诚如其言,欲究先秦学术原委,舍《汉志》则无从入手。清代朴学兴盛,多好古之士,《汉志》一书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然多为笺注之学;唯有章学诚《校雠通义》跳出汉学窠臼,从学术史的高度研究《汉志》,借目录之名以究先秦学术源流,得出了不少精辟的见解:如战国无私门著述、互著别裁说等。民国以来,诸子之学大兴,有识之士欲于儒经之外别立一宗,对《汉志》“尊经卑子”的理论模式产生了强烈质疑。最先发难者乃正在外国留学的胡适,其《诸子不出王官论》一经发表,便立刻引起了广泛的讨论。从今天来看,胡适的这种观点其实尚有讨论的余地,但是其影响却是巨大的:一些固有的观念被打破,新的问题和新的视角逐渐萌生。

这场讨论横亘在我们面前的一个重要问题便是,《汉志》中“九流十家”的划分是客观的历史还原呢,还是基于自身学术立场的一种理论建构呢?如果说“九流十家”的区分是向歆父子基于自身立场的理论建构,那么,其对诸子学的建构与前代学者究竟又有什么不同呢?关于这一问题,除了胡适正面批驳“九流十家”之说外,民国以来的其他研究者虽然意识到“九流十家”之说所存在的问题,但还是或隐或显地承认了以“九流十家”之说区分先秦思想的合理性,如梁启超从历史分期的角度将先秦诸子分为四期:第一期分南北二派,第二期分孔、老、墨三宗,第三期分儒、墨、名、法、阴阳、道六家,第四期则分九流十家。[4]蒙文通则从体用的角度阐述法家与兵、农、纵横之间的关系,以为兵、农、纵横三者只是法家施政的工具,而名家、阴阳家都是墨家的分支;[5]而在这之前,章学诚其实就已从体用的角度讨论过儒家与法家的关系了。[6]“九流十家”之说影响之巨使学者未敢轻言否定,而只是在其基础上稍加修正;然而,“九流十家”之说中所立“道家”“名家”“阴阳家”诸名目在先秦时期可能并非以学派的面目存在。

二、从“以人论学”到“以家论学”:《论六家要指》的突破

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台北版自记》中说道:“我不承认古代有什么‘道家’‘名家’‘法家’的名称。我这本书里从没有用‘道家’二字,因为“道家”之名是先秦古书里从没有见过的。我也不信古代有‘法家’的名称……至于刘向、刘歆父子分的‘九流’,我当然更不承认了。”[7]诚然,在先秦时期,真正能称之为学派的恐怕只有儒、墨二家了,《韩非子·显学》说“世之显学,儒墨也”,又说“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8]儒墨二家之所以能称为学派,首先是因为他们鲜明的思想特色;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有意识、有组织性地传播自身的思想,并拥有一大批信徒,在当时影响很大。而其他所谓的名家、法家、纵横家等,既不象儒家有明确的师承关系,又不似墨家有一套完备的宗教性的组织体系,说先秦存在这些学术派别,不能不使人生疑。至于学者认为起源很早的“道家”恐怕也是汉代的产物,《隋书·经籍志》说:

自黄帝以下,圣哲之士所言道者,传之其人,世无师说。汉时,曹参始荐盖公能言黄老,文帝宗之,自是相传道学者众矣。[9]

据《隋志》所言,道家在汉代以前,根本没有所谓的师法传承,此可作为道家晚出之证。道家开宗立派应当要以曹参推荐盖公为标志。至于法家、名家、杂家、阴阳家、农家、小说家等恐怕也是汉代人建构起来的新名词,先秦并没有类似的学派存在。

先秦时期学者论诸子之学,多是以人论学,而非以家论学。如《尸子·广泽》篇云“墨子贵廉,孔子贵公,皇子贵衷,田子贵均,列子贵虚,料子贵别囿”,[10]评骘先秦诸子凡六人,而未言家;《荀子·解蔽》篇论墨子、宋子、慎子、申子、惠子、庄子、孔子等七人,而未言家;《吕氏春秋·不二》篇评骘老聃、孔子、墨翟、关尹、列子、陈骈(即田骈)、阳生、孙膑、王廖、兒良等10人,而未言家。到汉代,《淮南子·要略》篇评骘孔子、墨子、管子、晏子、申子、商鞅、刘安等七人,依旧是以人论学,而不言家。

稍有不同的是,《庄子·天下》篇和《荀子·非十二子》都有意去整合诸子思想,将思想相同或相似的诸子归入一派加以评骘。《庄子·天下》篇评骘墨翟与禽滑釐、宋钘与尹文、彭蒙与田骈与慎到、关尹与老聃、庄周、惠施与桓团与公孙龙等13人,共划分六个思想流派;《荀子·非十二子》评骘先秦诸子他嚣与魏牟、陈仲与史鰌、墨翟与宋钘、慎到与田骈、惠施与邓析、子思与孟子、仲尼与子弓等14人,共划分六个思想流派。但总体来说还是在以人论学,而并没有将“儒”“法”“道”“墨”等家派名称强行加之于诸子。

《天下》篇和《非十二子》对于诸子流派的划分与后来《汉志》“九流十家”的划分也不尽对应。如《天下》篇、《非十二子》都以田骈、慎到为一派,而《汉志》则以田骈为道家,慎到为法家。又,《天下》篇以宋钘、尹文为一派,《荀子·非十二子》则以墨子、宋钘为一派,但《汉志》则以墨翟为墨家,宋钘为小说家,尹文子为名家。主要原因是分析者从各自的学术立场出发,对于诸子思想核心意涵领会有所不同。《荀子·非十二子》是从“大俭约而僈差等”[11]的角度理解宋钘的学说,从这一角度而言,宋钘似可归入《汉志》之墨家,而《天下篇》则是从“不累于俗”[12]的角度来理解宋钘学说的,《庄子·逍遥游》“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13]之语可作为“不累于俗”的绝佳注脚,此这一角度而言,则宋钘又似乎可以归入《汉志》之道家。但是《汉志》既未将宋钘归入墨家,也未归入道家,而是归入小说家,可能是因为宋钘所撰之书颇有神话传说的意味。

据上所论,我们也可以稍稍窥见,学界一直以来奉若圭臬的“九流十家”之说其实也只是建构的产物,而并非是对先秦思想的真实还原。

家派的建构应追溯到司马谈《论六家要指》。以家论学是司马谈的突破,他从根本上改变了先秦以来以人论学的基本格局,将先秦诸子分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等六家,又以道家统摄诸子,言道家“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14]结合诸家所长。不过,这里需要注意的一个问题是,司马谈虽题名“六家”,然而文中只有法家、名家、道家称“家”,儒、墨则则仅称“者”,阴阳家则仅曰“阴阳”。不称“阴阳家”而称“阴阳”,乃是因为前文“名家”“法家”等都以二字为称,因文法之故,所以省“阴阳家”为“阴阳”,省“道德家”为“道家”。而儒、墨不称“家”而称“者”,则是另有深意。

司马谈所言之“家”有职业、官守的含义,《鬼谷子·符言》篇“家于其无常”,陶弘景注云“家犹业也”,[15]即是职业之义。《汉志》说:

汉兴有齐鲁之说,传《齐论》者,昌邑中尉王吉,少府宋畸,御史大夫贡禹、尚书令五鹿充宗,胶东庸生,唯王阳(即王吉)名家。[16]

《汉书·王吉传》说王吉曾被征为博士,又“以《诗》《论语》教授”,[17]上文“唯王阳名家”的意思是指,只有王吉曾被召入学官并为官家传授《论语》。《汉志》又说:“传《鲁论语》者,常山都尉龚奋、长信少府夏侯胜、丞相韦贤、鲁扶卿、前将军萧望之、安昌侯张禹,皆名家”。[16]其中,龚奋、扶卿不详其事,其他诸人皆曾被征为博士或太傅,也都有在官家教授《论语》的经历,如夏侯胜“迁太子太傅,受诏撰《尚书》《论语说》”,[18]韦贤“征为博士,给事中,进授昭帝《诗》”,[19]萧望之“为太傅,以《论语》《礼服》授皇太子”,[20]张禹“试为博士……授太子《论语》”。[21]

由此可知,“名家”之义,指的是在官学体系中传授某一专门学术。司马谈《论六家要指》所提及的“法家”“名家”“道家”“阴阳家”可能在当时都已纳入官学体系当中了,《汉书·儒林传》说:“武安君田蚡为丞相,黜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以百数。”[22]黄老即道家,刑即法家,名即名家。也就是说,在田蚡之前,道家、法家、名家都是官学体系的一部分,而且在朝廷有一定势力。儒、墨则只是民间学派,儒墨之学只是私门之学,故不称“家”,而称“者”。

从“以人论学”到“以家论学”的转变,标志着汉代学者意图将诸子之学纳入到官学体系当中,而后以一元统多元,从而实现思想意识形态上的统一。司马谈《论六家要指》企图以“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的道家统合诸家,其后的刘向则欲以六艺为学术之源,意图以“游文于六经之中”的儒家统合诸家。然而,这种统合也不可避免地要以牺牲思想自身的丰富和精微作为代价。

三、《汉志》的转向:以六艺统诸子

司马谈之后,《汉志》又推演其说,添入纵横、杂、农、小说等四家,将诸子分为“九流十家”。在“九流十家”的划分中,有必要注意的是《汉志》对于“杂家”的立名,《汉志》云:“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兼儒墨,合名法,治国体之尤此,见王治之无不贯,此其所长也”。[23]文中所谓“兼儒墨,合名法”的说法乃是沿袭自司马谈《论六家要指》“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但是司马谈所言其实是对道家的定义,本意是以道家统摄诸子。《汉志》的处理显得颇有意味,他将司马谈口中的“道家”降格为“杂家”,其实是否定了道家对于诸子的统摄地位,取而代之的是孔门“六艺”。《汉志·诸子略》小序直言诸子是“六经之支与流裔”,[24]言儒家则云“游文于六经之中……宗师仲尼,于道为最高”,[25]言道家则有“合于尧之克攘,《易》之谦谦”[26]之语,言法家则引《周易》“先王以明罚饬法”[27]之语,言纵横家则又引孔子“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28]之语,言小说家又引孔子“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之语。[29]这些都表明了《汉志》实欲以孔门为代表的六艺之学统摄诸子,这也迎合了汉武帝以来“推明孔氏,表章六经”的文化政策。

以六艺统摄诸子,不能不说是《汉志》的一种创设,在经学为尊的千百年中,这也逐渐成为一个共识性的存在。但在先秦时期,事实并非如此,《庄子·天下》篇为我们提供了“六艺”与“诸子”关系的另一种描述。《天下》篇云:

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高亨云,“数”为衍文)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30]

蒙文通据《天下》篇所言,将晚周时期的学术分为三系:“旧史”为一系,“六艺”为一系,“诸子百家”为一系,[31]此论极为有见。不过,蒙文通又从地域角度对这三系学术加以区分:“旧史”一系为晋学,“六艺”一系为鲁学,而“百家之学”则归于齐学。其说有失允当,《天下》篇并非以地域作为区分,而是以“君子之学”“专官之学”“治民之学”与“六艺”“旧史”“百家”三系学术形成对应。《天下》篇说:“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熏然慈仁,谓之君子。”[32]“以礼为行,以乐为和”一语,与上文“《礼》以道行,《乐》以道和”形成了一种对应关系,据此推之,所谓的“六艺之学”即是此处的“君子之学”。六艺之学以邹鲁为盛,但这并不表明周王朝其他区域没有所谓的“六艺之学”。又《天下》篇云:

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32]

“其数一二三四”之“数”,蒋锡昌解释道:“此‘数’非普通之数,乃‘数度’或‘度数’之数,……是古官守所守之‘数’,包括法则、度量、刑辟、图籍、礼乐、弓矢、戈殳、矛戟等数而言。”[33]略而言之,“数度”即是指前代所流传下来的礼法规范和其他一些技术性的知识。这又与上文“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的“旧史”一系联系起来。不过这里有一个矛盾:为何《天下》篇上文将“旧史”描述成“数度”的守护者,而彼处则又将“数度”与“百官”联系起来?只要明白《周礼》中史官的性质,这一问题便可迎刃而解。《周礼》中每一专官皆附有史,王官失守之后,每一专官所残存的图籍旧物则为此专官所立之史所有。所谓“旧法世传之史”,即是指专官所立之史,故钱基博云:“《周官》大小官多名史以此,故‘百官’即‘史’。‘世传之史’者,按《春秋左氏》隐八年传众仲曰:‘官有世功,则有官族’,古者官有世族,故曰‘世传之史’。”[34]蒙文通以为《天下》篇之“旧史”之主要职责乃记录前代历史事实,其误在于忽略了“数度”与百官的关系。又《天下》篇云:

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32]

此文所言乃治民之道,谓治民者须让百姓安于职分,并使百姓衣食不忧,才能长治久安。与此对应的便是上文提及的“百家之学”,司马谈《论六家要指》说诸子皆“务为治者”,[35]与此文略同。

“六艺”“旧史”“诸子百家”三系学术也恰恰与《汉志》的分部对应起来:“六艺”一系对应的是《六艺略》,“旧史”一系对应的是《数术略》和《方技略》,而“诸子百家”一系则对应的是《诸子略》。据《天下》篇所言,“六艺”“旧史”“诸子百家”三系学术其实都是“道术”的一偏,也就是说“六艺之学”与“诸子百家之学”并非源和流的关系,也不存在道术上的高低之分。如果说“六艺”“旧史”二系所代表的“君子之学”和“专官之学”是王官之学中王学和官学的遗存,那么“散于天下”的“百家之学”则是战国时期新兴的学术,是对当世事务的思想性应对,并非是所谓的前代王官之学所能涵盖的。在《天下》篇中,六艺与诸子关系的论述,实则为我们打开了一种理解诸子的新方式,诸子之学并非只是对前代学问的简单继承,它已经突破了王官之学所能涵盖的范围。从本质上说,诸子之学是一种不同于王官之学的新的学术范式,无论其思考问题的方式还是其所关注的对象,都与王官之学有着质的不同。

四、“诸子出于王官”说非据《周礼》而成

《汉志》并非单出“以六艺统诸子”这一观点,为其羽翼的便是我们所熟悉的“诸子出于王官”说。六艺之学是古代王官学的遗存,谓诸子出于王官,实则是在为“六艺统诸子”说提供了一个制度史的论证。

《汉志》本自刘歆《七略》,故学者多以为“诸子出于王官”说的创立者乃是刘歆,又因为刘歆与《周礼》之间扯不清的关系,乃推而言之,以为“诸子出于王官”说是受到《周礼》的影响。如清代章学诚即说:“昔者,向、歆父子之条别,其《周官》之遗法乎?”[36]邓骏捷先生也认为刘歆是“诸子出于王官”说创立者,并认为“《周礼》为《七略》学术观‘学术出于王官’论的主要支柱”。[37]刘松来、李会康则说“‘诸子出于王官’说对《周官》的附会,乃是刘歆借古文经学套路树立‘学术出于王官’文化理念的有益尝试”。[38]关于“刘歆据《周礼》而成‘诸子出于王官’说”的观点,此处有必要作出澄清。

首先,“诸子出于王官”说的最早提出者乃是刘向,而非其子刘歆,理由有三。

第一,颜师古《汉书注》引刘向《别录》云:“名家者流,出于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孔子曰必也正名乎。”[39]据此可知,“诸子出于王官”之说,刘向《别录》已载。

第二,荀悦《汉纪·前汉孝成皇帝纪》载有一篇刘向有关校书的说议,文章先是论述《六经》的家法传授,后又论述诸子源流。其中,论述《六经》的文字与《汉书·儒林传》大同小异,论述诸子源流的部分则与《汉志·诸子略》大体相近,但较为减省:

昔周之末,孔子既殁。后世诸子各著篇章,欲崇广道艺,成一家之说。旨趣不同,故分为九家。有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明教化者也。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明成败兴废,然后知秉要持权,故尚无为也。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以授民时者也。法家者流,盖出理官也。名家者流,盖出于理官,名位不同,礼亦异数,故正名也。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官,茅屋采椽,是以尚俭;宗祀严父,是以右鬼神;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尚贤;顺四时五行,是以非命;以孝示天下,是以尚同。纵横家者流,盖出行人之官,遭变用权,受命而不受辞。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各引一端,高尚其事,其言虽殊,譬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舍所短,取所长,足以通万方之略矣。又有小说家者流,盖出于街谈巷议所造。[40]

刘向的这篇说议,除小说家未溯源王官外,其他九家皆有溯源。《汉纪》一书虽然是主要依据《汉书》抄撮而成,但《汉书》并非《汉纪》的唯一史料来源。上文提及的刘向之说议虽与《汉志·诸子略》相类,但也并非取自《汉书》,文中“昔周之末,孔子既殁。……故分为九家”一句,《汉书》未载,足证此文非引自《汉书》。姚振宗由此断定此文为刘向《别录》佚文,[41]大致可以采信。此文也可证明 “诸子出于王官”说乃刘向首创。

第三,辨“别录”之义。学界之所以认为“诸子出于王官”说出于刘歆《七略》,而非刘向《别录》,主要是因为他们认为《别录》只是诸书叙录的简单汇集,而并非是对群书的分类编目,如姚名达在对“别集众录,撰为《别录》”进行解释时便说道:“所谓‘别集’者,不过将各书之叙录另写一份,集为一书。”[42]姚名达将“别录”之“别”理解为“另外”的意思。实则,此《别录》之“别”乃是“分类”“分别”之义,与“流别”之“别”的意思相同。晋代挚虞《文章流别集》乃对诸种体裁进行分类,“流别”则是指文章流派的划分。而所谓“别录”者,则意指对各书叙录的分类整理。再则,阮孝绪《七录序目》曰:“宋秘书丞王俭依《别录》之体,撰为《七志》。”[43]如果《别录》一书不是对前代书籍的分类整理,那么王俭撰《七志》何以要依《别录》之体?

据上三证,我们可以认定,“诸子出于王官”说最早出于刘向《别录》。如此,“据《周礼》而成‘诸子出于王官’说”的观点恐怕便难以成立了,原因有二。

第一,刘向对新出的古文经传一直保持一种谨慎的态度。其子刘歆精研《左传》,将其视为传《春秋》之书,刘向虽对《左传》一书也颇有喜好,但却并未将其视为《春秋》之传,《汉书·楚元王传》即云:

歆以为左丘明好恶与圣人同,亲见夫子;而公羊、穀梁在七十子后。传闻之与亲见之,其详略不同。歆数以难向,向不能非间也,然犹自持其《穀梁》义。[44]

刘向对待《左传》之态度如是,其对待毫无家法传承的《周礼》一书的态度也可想而知。另外,还值得注意的,是刘歆对于《周礼》态度的变化。刘歆早年发现《周礼》一书,但由于其时他正在钻研《左传》,而且诸儒又多对此书采取一种排斥的态度,所以刘歆在最初对《周礼》其实并不算重视,一个重要的证据就是,刘歆在为争立古文经而作的《移让太常博士书》中,并未言及《周礼》。退而言之,即使“诸子出于王官”说乃是刘歆《七略》首创,也很难证成刘歆是受《周礼》的影响才提出此说的。

第二,《汉志·诸子略》中所涉及的王官与《周礼》中的官名并非一一对应。《诸子略》说儒家出于司徒之官,名家出于礼官,纵横家出于行人之官;司徒、礼官、行人等官名在《周礼》中确实能找到记载。但是阴阳家、法家、墨家、杂家、农家、小说家等所溯源的王官羲和之官、理官、清庙之守、议官、农稷之官、稗官等都不见于《周礼》。

更为棘手的一个问题是“道家者出于史官”。《周礼》中并非没有史官,而是百官皆有史,如“宫正,史四人”“膳夫,史四人”“内饔,史四人”“冯相氏,史四人”等等。《周礼》中所谓的“史官”其实相当于文字秘书,负责档案的保存,这与刘向眼中的史官职能差别甚大。在刘向眼中,史官的职能主要是“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26]其所关注的重点是国君、诸侯等重要人物或王朝重大事件,“左史记言,右史记事”[45]的描述比较符合刘向对于史官的认知。易言之,刘向对于史官职能的认知要远远小于《周礼》中对于史官职能的描述。这一矛盾引发了后世诸多探讨,《隋书·经籍志》即修正《汉志》之说,认为史官乃杂家的源头,清末张尔田又直谓“百家皆出于史”,[46]刘师培则以为古学皆出于史官。[47]他们的理论其实都建立在《周礼》“百官皆有史”的基础之上。

五、“诸子出于王官”说的理论完成

刘向的“诸子出于王官”说在理论上并不圆融,一则,刘向在论述时只是作疑辞,云“盖出于某某之官”。二则,刘向所溯源的官守并非只是一朝一代的职官,而是对前代职官的杂糅。如刘向说法家出于理官,阴阳家出于羲和之官,“理官”“羲和之官”分载于《尚书》中的《皋陶谟》和《尧典》,是尧舜时代的产物。而小说家之源的稗官,汉家制度有设,据学者考证,汉简中的“都官之稗官”俸禄为一百六十石,大致与官啬夫、乡啬夫相当,其所立名约在秦汉之间。[48]“理官”“羲和之官”与“稗官”之所立名,时间跨度相越千年,这不能不说是“诸子出于王官”说的一个缺陷所在。

正是因为这一缺陷的存在,《隋书·经籍志》才以《周礼》为据,对“诸子出于王官”说加以修正。《隋志》之子部合《汉志》“诸子略”“兵书略”“数术略”“方技略”而为一,在“九流十家”的基础上增入“兵家”“天文家”“术数家”“五行家”“医方家”等五家,又将《汉志》的“阴阳家”并入“五行家”,共计十四家。《隋志》将这十四家的源头全部追溯到《周礼》的职官中,其中犹可注意者,约有以下几点:

第一,《隋志》以《周礼》中的师、儒之别来解释儒、道之分:

儒者,所以助人君明敎化者也。……《周官》太宰以九两系邦国之人,其四曰儒,是也。

道者,盖为万物之奥,圣人之至赜也。……圣人体道成性,清虚自守。……《周官》九两,其三曰师。盖近之矣。[9]

《周礼》说“三曰师,以贤得民;四曰儒,以道得民”,贾公彦《疏》解释道:“‘三曰师,以贤得民’者,谓诸侯已下,立教学之官为师氏,以有三德三行,使学子归之,故云以贤得民,民则学子是也。‘四曰儒,以道得民’者,诸侯师氏之下,又置一保氏之官,不与天子保氏同名,故号曰儒。掌养国子,以道德故,云以道得民,民亦谓学子也。”[49]儒与保氏的职能相同,只不过一为天子服务,一为诸侯服务。保氏以六艺教国子,所谓六艺非指六经,而是指礼、乐、射、御、书、数;师氏则以三德三行教国子。师与儒的区别在于,师氏之教在于提高个体自身的精神品质,保氏之教在于提高个体应对外事外物的能力。故《隋志》说“儒者助人君明教化”,即是就儒家之应对外物的能力而言;说“圣人体道成性,清虚自守”,则就道家之提高自身精神境界而言。

第二,《隋志》谓“杂家出于史官”,与《汉志》“道家出于史官”“杂家出于议官”不同。此处涉及另外两个问题的讨论:一是道家与杂家关系之评定;二是史官的官守性质。司马谈《论六家要指》其论道家之主旨有二,一曰“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14]二曰 “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14]以为理身、治国之标准。而《汉志》则又从道家中分出杂家,将以“兼儒墨,合名法”为主旨的归入杂家,而“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为主旨的仍归为道家。《隋志》既然已认为道家出于《周礼》之“师氏”,而且《周礼》中也没有《汉志》所谓的“议官”,所以将史官作为杂家的源头,是一种最佳选项。而且,上文已言,《周礼》百官皆有史,太史又为诸史之长,其职能远远大于《汉志》中的“史官”职能。从这个角度说,史官之知识乃是众多官守的融合,谓史官乃杂家之源,恰恰符合了《周礼》中史官的官守性质。

第三,《隋志》将《汉志》中兵书、数术、方技等也纳入诸子当中,并追溯其各自的官守源流。《七略》之《诸子略》所收多言道之书,即思想性的著作;而《兵书略》《数术略》《方技略》所收多言器之书,即具体的某一门技艺。《隋志》却总而为一门,由是子书遂杂,后世又将花鸟鱼虫之书统统纳入子部,子部遂成为一个大杂烩。细究其中缘由,向歆父子的“诸子出于王官”说不能不承担部分责任。兵书、术数、方技本皆是某一官守之学,当年成帝以任宏校兵书、尹咸校数术、李柱国校方技,正是因为这些书不在秘书,而是藏之专官。所以说三门学术是王官之学的一部分,并无太大问题。而刘向又强以为诸子之学也出于王官,可以说为后世合兵书、术数、方技于诸子打开了一个理论的闸口。

延及清代,章学诚《校雠通义》最为有识,对“诸子出于王官”说又作了进一步的发展。章学诚设想出一个官守学业合一的王官时代:

有官斯有法,故法具于官;有法斯有书,故官守其书;有书斯有学,故师传其学;有学斯有业,故弟子习其业。官守学业皆出于一,而天下以同文为治,故私门无著述文字。私门无著述文字,则官守之分职,即群书之部次,不复别有著录之法也。”[50]

官守学业合一的时代,“官守之分职,即群书之部次”,《周礼》分三百六十官,则此三百六十官便是一个图书分类。而此后官失其守,图书散亡,十不存一,所以刘向父子不得已而为《七略》之部次,章学诚说:“就十一之存,而欲复三百六十之部次,非凿则漏,势有难行,故不得已而为《七略》尔。”[51]由此章学诚建构了一条目录学历史演变的谱系:《六典》亡而为《七略》,官失其守也;《七略》亡而为四部,师失其传也。[52]

而在此谱系之外,实则又隐藏了另外一条学术渐变的谱系:王官之学亡而为诸子,诸子之学亡而为文集。章学诚说“官司典常为经”,[53]王官之学的代表即是六艺,此为道器合一之学。王官失守,道器二分,这一时代的代表乃是诸子之学,章学诚说“诸子者,官师失守,而处士各以所得,立言以明用也”,[54]诸子之学师法犹存,故言有所依,其立言宗旨有迹可循。其后师法尽亡,而诸子遂一变而为后世之文集,后世著述不遵家法,辞胜于理,很难将其归入“九流十家”之目,所以才不得已而归入集部。然集部之书实则只是一个简单的图书分类,便于搜寻而已,其中并无章学诚所说的“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之意。

章学诚这一谱系的建构很明显持有的是一种“尊经卑子”的学术立场,这一立场认为经学是学术之源,而子学乃是学术走向衰落的产物。故而后代反对“诸子出于王官”说者,不仅仅是对这一历史叙事进行反对,更重要的是,是要反对其中的“尊经卑子”立场。这一立场将子学当成是经学的附庸物,从而间接否定了诸子学内在的思想突破。

六、结语

《汉志》的“九流十家”之说影响深远,在历史的不断建构中,我们几乎是毫无反思地接受了“九流十家”的这一说法。但是,《汉志》中诸子家派分类的杂乱,也使我们不得不相信,“九流十家”之说也仅仅只是一种理论的建构,而不是历史的还原。这种建构一则割裂了先秦时代思想的整体性,二则导致了后世对诸子思想的误判,将原本相通的诸子思想看成是水火不容的双方。基于这个原因,如果要在诸子学研究中真正有所突破,必须抛弃现有的家派观念,先求诸子之同,还原先秦诸子所处的历史语境,还原先秦诸子所共同享有的概念资源和观念传统,而后再去探索诸子之间的差异。因为没有一个共同的基点,任何对于差异的讨论都是毫无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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