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苑榕
内容摘要:“三言两拍”中描绘了一批性格各异的虔婆,她们虽贪财好利,却也不乏有情有义。在叙事功能与价值方面,虔婆们一定程度上引领了人物的出场、退场,促使着女性身份转变,起到了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作用。她们身上具有着“金钱至上”的时代特征烙印,她们的命运体现了作者惩恶扬善的思想。
关键词:三言两拍 虔婆 叙事
“三言二拍”指的是明代冯梦龙所编纂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和凌濛初所编的《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的短篇小说合集,共计四百多万字,收录故事近200篇,题材广泛,内容复杂,塑造了一批形形色色的人物,其中便有虔婆形象。
“虔婆”又名“姏婆”,本意指用甘言悦人而行骗惑之事的老妇人。在明清小说中常用来称呼“鸨母”。“三言二拍”中提及的“虔婆”分别出现在《喻世明言》卷三《新桥市韩五卖春情》、卷十七《单符郎全州佳偶》,《警世通言》卷二十四《玉堂春落难逢夫》、卷三十一《赵春儿重旺曹家庄》、卷三十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卷三十三《乔彦杰一妾破家》,《醒世恒言》卷三《卖油郎独占花魁》、卷三十二《黄秀才徼灵玉马坠》,《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姚滴珠避羞惹羞 郑月娥将错就错》,《二刻拍案惊奇》卷七《吕使者情媾宦家妻 吴大守义配儒门女》①。本文将通过总结“三言二拍”中“虔婆”的人物特征,分析她们的叙事功能与书写价值。
一.人物特征
元朝陶宗仪曾对“三姑六婆”进行了评价:“盖与三刑六害同也,人家有一于此,而不致于奸盗者,几希矣。若能谨而远之,如避蛇蝎,庶乎净宅之法。”[1]认为“三姑六婆”同于“三刑六害”。然而在“三言二拍”中的虔婆们形象各异,其人物特征既有让人“如避蛇蝎”的普遍性,也有其独特性。
(一)普遍性特征
1.见钱眼开、唯利是图
明人黄标曾道:“六婆之所欲者,钱财耳。”[2]常言也道:“妓爱俏,鸨爱钞”,“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邓通般钱,自然上和下睦,做得烟花寨内的大王,鸳鸯会上的主盟。”[3]所以妈妈们遇到撒漫用钱,大差大使的客人,便胁肩诌笑,奉承不暇。一旦客人囊箧渐渐空虚,手不应心,就开始怠慢了,不仅用言语侮辱,还会用各种下作手段赶人出门。
将这前后不一的两幅面孔演绎地淋漓尽致的代表便是《玉堂春落难逢夫》中的老鸨。老鸨初见王景隆,见他花钱大手大脚,态度立马殷切了起来,叫丫头转张空桌来接待,又叫玉姐来拜谢公子,还说:“今日是王公子,明日就是王姐夫了。”[4]发现王景隆钱财散尽后,“王姐夫”便成了“穷鬼”,三番两次赶他出门,甚至故意痛打玉堂春来嘲讽王景隆。当王景隆再次拿着“银子”回来时,老鸨又换了副面孔,去找玉堂春时着急道:“我儿!你还不知道王姐夫又来了……你可去见他,好心奉承。”[5]225到了第二天也不忘让丫鬟去看看,“问他要吃甚么?我好做去……”[5]225虔婆贪财的嘴脸跃然纸上。
《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王九妈也有着见钱眼开的一面,只要有钱,无论什么身份的客人都可以接待。这从卖油郎的内心独白可以看出:“我闻得做老鸨的,专要钱钞。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若有了银子,怕他不接!”[4]35果然如卖油郎所料,看到他摸出“秃秃里一大锭放光细丝银子”时,九妈“已自不忍释手”,甚至主动为其出谋划策,让他能和美娘一度春宵。
再如“曹可成要与春儿赎身,大妈索要五百两,分文不肯少。”(《赵春儿重旺曹家庄》)[5]321;还有虔婆道:“你有钱钞,将些出来使用;无钱,你自离了我家,等我女儿接别个客人。终不成饿死了我一家罢!”(《乔彦杰一妾破家》)[5]342都体现出虔婆的见钱眼开、唯利是图。
2.能说会道、巧舌如簧
虔婆们生活经验丰富,深谙人情世故,又善察言观色、揣度心意,与人交谈时往往如鱼得水,长此以往,便锻炼出了厉害的口舌功夫。
《卖油郎独占花魁》里有一节说词:“刘四妈,你的嘴舌儿好不利害!便是女随何,雌陆贾,不信有这大才。”[4]31随何和陆贾都是西汉时有名的辨士,文中以“女随何”、“雌陆贾”称呼刘四妈,便是称赞她优秀的语言能力。
刘四妈劝说美娘接客时,先一声“侄女”后一声 “我儿”,又夸奖其容貌,“不是个软壳鸡蛋,怎的这般嫩得紧?……一园瓜,只看得你是个瓜种。”[4]29用赞美之词拉近两人关系,一来一往之间,两人便能顺利聊起来。当她听到美娘宁死也要从良,立马应和道:“我儿,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怎么说道不该!”[4]29接着提出八种从良方式让她选择,最终让烈性的美娘听从了自己的建议。刘四妈步步为营,足见其雄厚的交际功底。[5]
(二)特殊性特征
在“三言二拍”中,我们根据虔婆与女主人公的关系,能将其分为两种类型:一是无情无义的虔婆,如杜妈妈、老鸨一秤金;二是有情有义的虔婆,如王九妈、刘四妈、薛媪。后者老实做着“皮肉”生意,他人有难时也愿出援手,体现出有情有义的独特性格。
如王九媽新讨了美娘后,便“终日好茶好饭,好言好语”,王九妈劝美娘接客被拒绝时,“心里又恼他,又不舍得难为他”,这一番行为足以体现出王九妈对美娘的迁就。待美娘成为花魁娘子后,她将秦重带到喝醉酒的美娘房内,会在耳旁吩咐他“放温存些”;听闻品行不端的吴八公子来闹,便把房门反锁,支吾客人,只推不在,当美娘被公子不由分说地从房内拖出来时,王九妈也欲待上前陪礼解劝。这些举动体现出九妈的善解人意、细心周到。
再看刘四妈的言行,也体现出有情有义的一面。四妈收了美娘恩惠后,为她的从良之事煞费苦心,极力劝说九妈放人离开。当她察觉到九妈因美娘私藏大笔财产而不满时,连忙安抚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两意。这些东西,就是侄女自家积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钱。……就是嫁了人时,他又没有亲爹亲娘,你也还去做得著他的外婆,受用处正有哩。”[4]50只这一套话,说得王九妈心中舒畅了许多。不忘义的刘四妈最后还“出一间幽静的好房”,为美娘做媒送亲,成全这对佳人。
在“三言二拍”里最善良的虔婆是《黄秀才徼灵玉马坠》中的薛媪,她是扬州妓女薛琼琼的鸨儿。因为女儿琼琼入宫供奉,薛媪乘舟欲往长安探女,其舟行至汉水时,将濒临死亡的玉娥救了起来,听闻玉娥的来历后,不仅认她为义女,供她吃穿住行,还为她牵线搭桥,让她与昔日情郎黄损续秦晋之盟。薛媪的善心在虔婆之中较为罕见,却也是情理之中,因为女儿琼琼入宫进御,不时馈送些东西候问她,“所以薛媪日用宽然有余”。此时的虔婆最需要的已然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寻求能照顾自己终老的“替代”,自然对玉娥的到来感到欢喜。
二.功能与价值
“三言两拍”中的虔婆们有着自己独特的叙事功能与书写价值。在叙事功能方面,她们起到了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作用;在书写价值方面,她们颠覆伦理、破坏法规的行为处事反映出“金钱至上”的时代特征,而她们各不相同的结局命运也隐含着作者惩恶扬善的思想。
(一)叙事功能
通过整理虔婆的主要活动,可以总结出她们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两种模式,一是引领人物出场或退场,二是促使女性身份转变。
1.引领人物出场或退场
虔婆的人际交往能力能将小说中的各个人物联系在一起,所以小说中的人物常通过虔婆进行出场或退场。玉堂春的第一次出场便是通过老鸨,当老鸨听说王景隆有一百两后,“心中暗喜,便叫翠红请三姐出来见尊客”(《玉堂春落難逢夫》)[5]225;刘四妈的出场也是通过王九妈来引出,王九妈因为美娘不肯接客无计可施时,“忽然想起,有个结义妹子,叫做刘四妈”(《卖油郎独占花魁》)[4]28;还有薛媪买舟欲往长安探女,途中救出一女子,“薛媪问其来历,女子答道:“奴家姓韩,小字玉娥,随父往蜀。”(《黄秀才徼灵玉马坠》)[4]487用薛媪引出了女主人公韩玉娥的二次出场。再看退场,杨媪、薛妈都是因官员做主而不得不放女主人公从良,她们的出场即为退场,并带动与后续剧情无关的其他配角也一并退出舞台,如“薛妈见了是官府做主,怎敢有违?只得凄凄凉凉自去了。东老一面往成都不题。”(《吕使者情媾宦家妻 吴大守义配儒门女》)[6]
2.促使女性身份转变
在引领人物入戏或出戏之外,虔婆们还承担着促成女性身份改变的任务,从而使故事情节突转。事实上,小说中有关女性命运的情节发展转折点,很多时候是借由“三姑六婆”的力量完成。[7]虔婆们总是担当着媒介的角色,她们用年轻貌美的女子连接着达官贵人,再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诱惑女子卖身为自己赚钱,更有甚者,设计将清白女子变为娼妓荡妇。虔婆可以说是女性身份转变道路上的一个重要配角。[8]
例如王婆,她的出现完全改变了女主人公的命运。最初滴珠并不愿意背叛丈夫,不但严词拒绝了图谋不轨的汪锡,而且三番两次表达了自己要离开的想法,然而王婆与她交谈过后,她的心慢慢动了,最后见到陌生男子吴大郎时,刚想躲进屋去,王婆便称“是我家老主顾”,拉着她一起看这位“俊俏可喜的少年郎君”,最终让“良家走了歧路”。可以说是王婆将女主人公推入了故事主线,从而开始了这番“避羞惹羞、将错就错”的故事。再如刘四妈,从劝美娘从良到劝九妈放手,她的每一次出场都影响着他人的决定,左右着女主人公的命运。
主人公往往在配角的推波助澜下实现转变,因此与女主人公有着亲密关系,并在社会关系网中如鱼得水的“虔婆”,在情节推动方面,自然有着不可替代的功能意义。
(二)书写价值
虔婆们身为“商人”,为了赚钱盈利,处事往往恶劣极端。她们是一群颠覆伦理、破坏法规的底层市民,世人对其“避如蛇蝎”,但在其作恶的背后体现了“金钱至上”的时代特征,亦隐藏着作者惩恶扬善的思想。
虔婆们靠花钱买卖,或坑蒙拐骗,弄来了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从她们身上榨取钱财,把她们当作自己的所有物来使用。更有甚者,会为了钱财泯灭人性,知法犯法。比如王婆和汪锡拐骗良家女滴珠,老鸨一秤金设计将从良的玉堂春赚卖与沈洪为妾。虔婆为何会如此不惜代价追逐金钱利益,追根溯源是因为时人“金钱至上”的观念。明朝时期,商品经济的发展打破了自给自足的封建生活模式,金钱自然地成为大多数人的向往,市民阶层对金钱的崇拜达到了无与伦比的程度。[9] 所以小说中的虔婆们过度追逐金钱、无视道德法规的行为在现实中也是常态。当整个社会都体现出强烈的物欲追求时,这批没有受过教育、为了养家糊口的“虔婆”们为了生存无所不用其极,难免要做些伤天害理之事。
冯梦龙早年曾“逍遥艳冶场,游戏烟花里”,对“虔婆”这一类人自然是非常熟悉,凌濛初强调要描写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做到“耳目之内,日用起居”。于是二人在描写时不虚实,不掩恶,通过虔婆的生活状态展现出当时“金钱至上”的时代特点。
如果对“三言两拍”中出现的虔婆结局做统计分析,我们可以猜测,冯梦龙与凌濛初并不赞同这样的金钱观。王婆拐卖之事暴露后,只见“知县添差应捕十来人,急命拘来。公差如狼似虎,到汪锡家里门口,发声喊打将进去。急得王婆悬梁高了。”[10]老鸨一秤金“被重打六十,取一百斤大枷枷号。不勾半月,呜呼哀哉!”[5]225而王九妈、刘四妈、薛媪等“老实头儿”都能受到主人公的恩惠,得以安享晚年。坑蒙拐骗、知法犯法的虔婆最终难逃一死,而真心相待、乐于助人的虔婆终得善终。作者用两种不同的结局体现出自己惩恶扬善的思想。
四.结语
鸨母是封建社会腐朽制度的产物,她们年少时不幸沦落风尘,倚门卖笑,年老珠黄后,为生存则又拿枷锁去套住与她们当年一样命运的女子。[11]她们身上有许多人性的弱点:自私、贪财、道德败坏,却也偶有善良的品行,既让人“避如蛇蝎”,也让人同情唏嘘。作为配角的虔婆在“三言两拍”中出现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出场都有其必要性。她们的言行举止推动了故事情节发展,反映出“金钱至上”的时代特征,同时也隐藏着作者惩恶扬善的思想,在叙事上具有独特的功能和价值。
参考文献
[1](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M].北京:中华书局,1997.
[2](清)张师载编.课子随笔钞[M].台湾:文史哲出版社,1987.
[3](明)冯梦龙.醒世恒言[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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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赵兴华.“三言二拍”中的市民文学特色[D].山东:青岛大学文学院,2005.
[10](明)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7.
[11]张丽.市井风尘中的辩士——浅析《卖油郎独占花魁》中刘四妈的形象[J].中国西部科技,2006,(18):43-44.
(作者单位:北方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