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戏曲家李式玉的曲论

2021-04-08 05:11黄义枢
关键词:西厢琵琶戏曲

黄义枢

(浙江传媒学院 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曲海词山,于今为烈”,明末清初是戏曲的繁盛期,涌现了汤显祖、李渔、洪升、孔尚任等名家。相关戏曲理论著作亦相伴而生,王骥德《曲律》、吕天成《曲品》、李渔《闲情偶寄》等为中国古代戏曲理论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随着学术研究的深入,现有对明清戏曲理论的文献整理已日臻完善。20世纪中叶整理的《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已嘉惠学林有年。近年,俞为民先生在此基础上穷搜博采,贡献了《历代曲话汇编》,在篇幅上远胜前者。然而,中国古代典籍浩瀚,难以穷尽,明末清初杭州人李式玉的曲论就未收入其中。这主要缘于文献的查阅不便。随着盛世修典,清史编纂工程的一项重要成果《清代诗文集汇编》面世,一些文献因此得以方便阅读,原藏于复旦大学图书馆的李式玉《巴余集》便是其中之一。该集中保存的戏曲理论引起了笔者的注意,兹将其人其论做一个力所能及的整理和阐释。

一、李式玉其人其作

李式玉(1622-1683),字东琪、东玑,号鱼川,浙江钱塘人,明诸生,明遗民,入清后以游幕为生。其诗、文、词、曲、画等均有较高造诣,为一方名士。

李式玉始祖武毅公原是安徽南谯人,于明开国后以战功封将军。三世祖武略公食采于浙,此后迁居浙江钱塘丰宁里。受当地人文影响,渐以诗书传家,走科考之途。李式玉之父李干宵(1593-1669,字卓如)生而笃诚,习制义古文辞,喜吟咏,重视子嗣的教育,曾在西湖边建芙蓉园课子。钱塘朱彭《湖山遗事诗》注云:“李征士芙蓉园在西湖学士桥南,李东琪父卓如公建此别墅,以课子读书处也。东琪遂成名士,与弟式琏延泽,俱多著述,人号‘三李’。”[1]131

清军入关后,李式玉虽为一介书生,但也渴望有武将之勇与清军对抗。其《南肃堂申酉集》作于甲申、乙酉年间,集中如《出师》《兵起》《九日观兵》《春兴八首》《闻变哀赋十首》均是这方面的表现。1645年,清军攻入杭州,李式玉好友陆培(字鲲庭)、陆彦龙(字骧武)曾组织了乡里壮士数百人力图保卫,但最终以失败告终。陆培自缢殉国后,李式玉作《哭陆鲲庭》颂其贞烈。

到了晚年,李式玉贫病潦倒,这源于一场康熙壬子年(1672)正月晦日的火灾,大火中,李式玉赤身将妻子从烈焰中救出,但赀产荡然,全家三十口居无所栖,食无所获。于是李式玉奔走北京、河南、湖北等地,但终无所得,垂橐而归。李式玉晚年的境况可从他写给张三异(1609-1691,字鲁如,号禹木)的信中可知,其父去世正值酷暑,他在营葬时“触暑流汗,遂致羸疾”。他奔走南北归家,子妇夭卒,遗孤呱呱,全家仍然“露处孑立,五迁靡定,破屋败垣,上漏下湿。妻孥谇语塞耳而已。继遣二女卖犬而办”。不料祸不单行,“去夏及今,一岁之中,又丧二媳,各有所出,都在襁褓,母亡乳绝,难冀生全”。不到三年,他家“大灾大丧之事,接踵迭见”[2]216。这些家庭变故给李式玉带来了很大的打击,穷愁困顿中,于康熙癸亥(1683)二月二十三日离世,享年62岁。这期间,曾任绍兴知府的汉阳人张三异、曾任郴州刺史的台州人叶臣遇(字修卜)等都曾资助过他,李式玉的一些著述亦藏板于二人家中,《巴余集》卷九有书信《谢张太守惠钱米》,表达对张三异的谢意。

朱东观序《南肃堂申酉集》云:“乃今丧乱以来,文人墨士悉感愤奋至为诗。诗人比屋,几有车载斗量,不可胜数者矣。”李式玉的著述也较为丰富。综合《浙江通志》、《巴余集》卷首《补园书目》、朱彭《抱山堂集》等资料可知,李式玉著有《鱼川集》《鱼川二集》《巴余集》(原名《鱼川三集》)《匡南书堂集》《南肃堂申酉集》《虎林杂事》《春城乐府》《三都乐府》《诗匡》《史绅》《奏疏近钞》《三省汇谳》《通考略》《杨用修先生二十一史弹词注》(1)《二十一史弹词注》的注者,现存版本均署张三异,真实注者或为李式玉。李式玉《巴余集》卷九《与山右蒋裕庵学士》自称“《二十一史》旧曾点定”。此外,该书卷首《补园书目》中,亦载该书“板藏汉阳张太守家”。张三异逝后,该书由其后人重版印刷,可能有意无意地将此书注者替换成张三异。《尺牍汇选》《赤牍论画》《四十张纸牌说》等。另有十部戏曲作品。由于火灾,一些著述被焚毁,因此,实际著述当不止这些。今天存世的作品有《巴余集》《南肃堂申酉集》《赤牍论画》《四十张纸牌说》四种,此外,尚有少部分书信、诗词散见于友人文集。

李式玉的文学作品在当时获得较高评价,毛先舒称赞其诗“婉丽绝俗,有隽骨。其文能自辟闳议,不骫于大道风调,罕为规摹,而不龃口”[3]626。毛际可称他“诗在开元、大历间,文摹柳、欧,而得其神骨”[4]651。朱东观称其诗文“其才思之有绳墨,讽喻之有源本,譬如五射,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咸备厥道,以施于的敌,二者则从容神速俱美”[5]78。陆彦龙评其著述“文藻葩流,旨义艳发,宝之如南金拱璧”,“擅众制之长而极作者之盛,可谓博洽者乎”[5]80-81。他的词集有《曼声词》,并作有《词源》系统探讨了词学理论,马兴荣等主编的《中国词学大辞典》认为著名的“诗庄词媚”一语,即是李式玉首次提出。

与当时当地的遗民曲家徐士俊、沈谦一样,李式玉也热衷于戏曲创作,其与毛先舒的信中称:“仆向喜作曲,不甚作词,以曲能畅耳。”[2]200吴颢《国朝杭郡诗辑》称李氏“工词曲,分刌节度,不失累黍。《女董永》《香雪楼》诸传奇,旧有刊本”。除了这两部已刊剧本,李式玉还有若干未刊剧作。《巴余集》卷首《补园书目》附录了剧本目录:《禹陵缘》(嗣梓)、《女董永》(板藏汉阳张太守家)、《伴彭咸》(嗣梓)、《文武材》(板藏台州叶刺史家)、《香楼梦》(板藏汉阳张太守家)、杂剧五种(嗣梓)。可知李式玉共创作了十种戏曲,前五种应为传奇。《香雪楼》应为《香梦楼》之误,《国朝杭郡诗辑》为乾隆年间所编,或为误记,应以李式玉自记为准。其剧作亦可见搬演记录,如其《饮王诵侯孝廉宅》诗末句“一曲新歌酒共斟”,原注云:“适伶工曹旦至,尝演予《禹陵游》。”[2]158此《禹陵游》当与《禹陵缘》为同一剧。又称“在江东刺史筵上,多演仆剧”[2]213。至于五种杂剧的名称和题材,可从一些记载略知一二。如其《舟中逢徐野君》诗,记述当时戏曲家徐士俊的杂剧创作:“野君先生老词客,少年曾选诸杂剧。前后书成六十种,王关马郑都辟易。自写《春波》传小青,孤山独立轻衫碧。”在该诗中,李式玉自称“我亦尝题《芍药花》”[2]140,从前后语境看,这“芍药花”当不是指植物名称,而是其剧作名称。此外,沈谦《与李东琪书》云:“景宣、稚黄数称足下妙方雅量……乃颇见《白团扇》诸本,辞意两到,沨沨可歌,足夺关郑白马之席,未易及也……足下传屈原事,何时可成?”[6]236-237李式玉《南肃堂申酉集》有诗《撰〈白团扇〉成,戏为二绝句》与此印证。此中提到了李式玉的两个剧本未见于《补园书目》的传奇目录,《白团扇》和屈原题材剧或为杂剧作品。此外,李式玉还曾应当时弦索名家陈尺木的请求,翻《琵琶记》入弦索调,并已完成部分。其《与陈尺木》信中称:“足下曼声纤指,阮咸中高手,向欲仆翻东嘉《琵琶》入弦索,今已成数阕,传之好事,播此新声,特恐实甫闻之,当效深源书空耳。”[2]215此事并见于其《新谱董西厢序》文中。

二、李式玉的曲学观

李式玉与杭州当地的毛先舒、柴绍炳等音韵学家私交甚笃,常常探讨音韵问题。与李渔、洪升、沈谦、陆圻、徐士俊等曲学名家亦有交往切磋,这对其戏曲创作及曲学理论的总结或有帮助。《巴余集》卷八收入其《词源》和《曲顾》,较为系统地论述了词曲的一些重要问题。此外,李式玉《与友论曲》《新谱董西厢序》《诗辩》等篇什亦有戏曲理论的阐发。李式玉的《曲顾》中,论述了腔及宫、板、眼、关目、谱、阴阳、色泽、韵律、衬字、曲源、曲唱等曲学的核心内容,在继承王骥德等人的理论外,亦有一些独到的阐发。由于与毛先舒等音韵学家的交往,特别注重从音律的角度切入,注重作曲、唱曲问题的探讨,其名“曲顾”正缘于此。

笔者认为,其曲论至少有以下五点值得重视。

(一)词曲关系论

清初,词曲关系是时人讨论的一个热门话题。李渔为划清词曲的文体界限,主要从语言风格上区分二者,如“一字一句之微,即是词曲分歧之界,此就浅者而言。至论神情气度则纸上之忧乐笑啼,与场上之悲欢离合,亦有似同而实别,可意会而不可言传者”[7]550。沈谦《词韵》则主要从押韵的角度区分词曲创作上的差异。而李式玉也重视词曲的差异,在创作上,“诗体简而曲学繁,惟词准乎繁简之中”。但更关注词牌与曲牌的关系,如认为,“凡词,句末用一截板,皆可做引子唱,但无迎头腰板,与过曲稍异耳”。并征引《琵琶记》《荆钗记》《拜月亭》中的例子加以说明;关于同名词牌曲牌的问题,也有辨证,认为【黄莺儿】【锦缠道】【小桃红】【渔家傲】等曲牌其实来自词牌,但“在词则作引子慢词,在曲则为过曲近词”,已完全不同。诸如此类,颇见新意。

(二)音律论

关于南曲入声的唱法问题。周德清《中原音韵》“入派三声”一直被奉为绳尺,但因该书主要是北方语音的标准,对于南方语音,就会造成很多疑难问题。毛先舒《南曲入声客问》曾探讨之,认为在南曲中,如将入声派入平、上、去三声,与北曲唱法无别,而且亦难以分派,故主张入声单押之法,使之随谱变腔。而李式玉则认为“入声派入平、上、去三声,此特用之北曲。若南曲入声,止可作平声唱,无派入上、去二声之法”。这个观点与毛先舒不同。入声短促,在演唱时,入声因腔顺势延长其声,也就与平声无异。

关于“字别阴阳”的问题。元周德清《中原音韵》已经提出北曲应将平声字分阴阳二声。到了明代,沈璟主张在南曲中也应如此。王骥德《曲律》也有一节《论阴阳》,更推远一步,认为不仅平声有阴阳,南曲四声皆有阴阳。而李式玉则在总结《西厢记》的曲文的基础上,提出“字别阴阳,虽北曲亦所不拘矣。盖阳平低,阴平高,而弹徽应之。至于由低转高,由高转低之处,则在唱者之变化耳”。认为字之阴阳法,填词时可以不必那么在乎,唱曲者完全可以把握,这一观点也符合当今的唱曲实践。

关于押韵方面。北曲与南曲的曲韵不同,《中原音韵》分十九个韵部。齐微、鱼模、真文、庚清分属第四、五、七、十五韵部,各韵部通押。因南北语音的差别,用《中原音韵》作为南曲用韵规范并不契合,后世南曲填词多以《琵琶记》用韵为准绳,但《琵琶记》的声律也有很多问题,所谓“调之不伦,韵之太杂”[8]163。李式玉提出:“齐微不可兼鱼模,真文不可兼庚清等类,盖始于高则诚承用宋词之误,后遂因之不革,近多觉其谬矣。”宋词名手,用韵较宽,李式玉认为“然收音之际,终有不同,故当谨严也”,对押韵主张从严。

(三)声情排场论

李式玉提出“曲牌与境地相协”,这是“声情排场论”的观点,南北曲声情与词情的表达是基于南北曲字声不同,北曲无促急之调,仅就北曲无入声而言。而从曲词整体来看,北曲“字多而调促”,而南曲则“字少而调缓”,故北曲重词情而南曲重声情。“北曲以遒劲为主,南曲以宛转为主”。曲牌的选择要兼顾词情与声情,因此,字声的差异也直接导致了南北曲曲牌选择上的差异。北曲擅长【呆骨朵】【胡十八】【村里迓鼓】,而南曲多擅长【二郎神】【香遍满】【集贤宾】这样的曲牌,盖南北曲牌使用上的差异。南北曲字声阴阳不同,入声存留有异,于声调运用上极为讲究。南曲方言不同于北曲,要做到“声律允和”,“音随地转”,必然要以《中原音韵》为依据,建立一套南曲的声韵系统与演唱方式。同时,南曲曲家又在此基础上建立了属于南曲特色的声情排场理论。如查继佐《九宫谱定》将曲牌“声情”“排场”理论集中论述在其《九宫谱定总论》“用曲合情论”中:“凡声情既以宫分,而一宫又有悲欢、文武、缓急等,各异其致。如燕饮陈诉,道路车马,酸凄调笑,往往有专曲。约略分记第一过曲之下。然通彻曲义,勿以为拘也。”[9]178李式玉《曲顾·论腔及宫》中提出的“缓之中偶遇极急情事,则当接以急曲;急之中偶遇极缓情事,则当接以缓曲;方在富贵之际,忽然悲凉,即当用悲凉之曲;方在悲凉之际,忽然富贵,即当用富贵之曲”,等等。这些观点与查继佐暗合。

(四)清唱、剧唱论

清唱和剧唱是昆曲史上长期并存的两种曲唱形式。二者在形式风格上存在颇多异处。李式玉指出了清曲和戏曲在当时的水火状态:“今之唱清曲者,率以戏曲为粗疏;唱戏曲者,又以清曲为酸冷。两相聚讼如水火。”

清曲和戏曲在当时似乎是水火不容的情形,李式玉对此进行了比较分析,首先是内容上“清曲或言情,或即景,或咏物,大要不越此三者,故其人壹,其绪清。歌之者宜婉转而音多。戏曲则一折之中杂以生旦净丑,其人勿类也;一调之内,间有悲欢聚散,其境弗类也。歌之者宜缘情而善变”。从中可知,清唱主要是言情、即景、咏物,是不化装的坐唱,并不太重剧情,也无须顾及身段表演,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唱功上,故而歌声婉转,曲调流畅,优雅通明,更讲究声律的尽善尽美,此为清曲之优点。而戏曲强调故事性,因而有较多人物,通过多个人物的表演,便可在一调之内表达悲欢离合等多种复杂情绪,拥有清唱所不能表达的丰富情感,此为剧唱之优点。

但李式玉也指出了清唱和剧唱各自的弊病,例如清唱“曲本无可推敲,而必加以赠板,过于乜邪,则失本调驰骤之法,并非昔人制腔之意,此清唱之大弊也”。清唱者在唱词中加入了节奏赠板,因而改变了原先的宫调唱词,此为其弊端。剧唱上,“如曲本宜细唱,而俗伶出之草率,间杂以吹合金鼓,几不知调为何调,辞为何辞。此戏家之大弊也”。剧唱在表达了丰富情感的同时仍存在弊病,最明显的便是音调唱词上,因过分注重故事表演性,念白推动剧情,唱词表达情感,而俗伶的唱功不及清唱家,在需清唱时俗伶走调,此剧唱之弊端。

最后李式玉认为清唱和剧唱的矛盾在于“不知二者各有其长,不必尽同也”,需两相融合共同发展:“惟去其二弊,而各求其正,则两家皆尽善矣。”李式玉认为清唱和剧唱各有所长,宜求同存异,取长补短。虽是文人曲家,并未贬抑剧唱,李式玉的曲学观在当时应属于比较开明的一派。

(五)《西厢记》《琵琶记》高下论

在明清戏曲家看来,《琵琶记》与《西厢记》分别代表着南戏与北杂剧的最高成就,“古戏必以《西厢》《琵琶》称首”[10]183。关于《西厢》《琵琶》《拜月》高下问题,明清戏曲理论家聚讼不已。在明代,何良俊、王世贞、李贽、王骥德、臧懋循、胡应麟、徐复祚、沈德符、吕天成、凌濛初等就曾从各种角度加以评判,力图分出高下。在清代,李渔、刘廷玑、梁廷柟等众多戏曲理论家亦延续这一论争。如王骥德就从语言的本色当行和音律角度出发加以评判:“《西厢》组艳,《琵琶》修质。”“《琵琶》宫调不伦、平仄多舛;《西厢》绳削甚严、旗色不乱。”[10]185-186而吕天成则认为:“永嘉高则诚,能作为圣,莫知乃神……勿伦于北剧之《西厢》。”[8]5胡应麟从戏曲的接受角度,认为:“《西厢》本金元世习,而《琵琶》特创规矱,无古无今,似尤难。至才情,虽《琵琶》大备,故当让彼一筹也。”[11]154

李式玉也明确表达了对《西厢》《琵琶》的高下评判,他认为“《琵琶》不及《西厢》也”。他在《新谱董西厢序》中又提到:“元人所著曲有五百余种,自王实甫《西厢记》出,而关郑白马,一时无色,至于今人,皆弦诵之。”当时人认为的“元曲四大家”,多是“关郑白马”,并无王实甫。李式玉在《论色泽》中,提出“关王马郑”的排序,在《舟中逢徐野君》诗中,则有“王关马郑”之语,把王实甫提到了较高位置,这也从另一方面强调了他对王实甫《西厢记》的推崇。

前人在对比《西厢》《琵琶》时,多停留在印象式的层面,但李式玉论《西厢记》之胜,则显得更为具体,他主要从音律与语言的角度切入。认为《琵琶记》【梁州序】【念奴娇】等曲,“皆袭用宋词;至他曲,虽属元人本色,然率俚鄙”。语句虽属华美工整,但显得特意而为,过多雕章琢句。而《西厢记》则不然,认为王实甫的《西厢记》语言自然本色。此外,他还认为《王西厢》的语言半出自《董西厢》,《董西厢》多方言,不易于知晓其所用调名,但《王西厢》却做到了俗语都成雅韵,做到了不平则鸣的自然造化。

以上笔者只是粗略地概括了李式玉的曲论内容,为方便研究者更详细地了解其曲论,以下将其相关曲论汇辑整理,以飨同好。

三、李式玉曲论汇辑整理

《曲顾》共十三则(2)文中各条无序号,以下序号为笔者所加。

(1)凡曲必有高下疾徐转折之法,知此则所用曲牌名自与境地相协,歌者、听者冥然神会。清曲一线到底,其所脍炙,诸曲各有传受无论矣。至戏曲,若宜缓而急,宜急而缓,宜富贵而悲凉,宜悲凉而富贵,宜淘笑而反矜庄,宜矜庄而反淘笑,此由不明腔与宫之失也。如【锦堂月】【梁州新郎】【步步娇】【二郎神】等曲,虽属套数,亦不可妄施。又有缓之中偶遇极急情事,则当接以急曲;急之中偶遇极缓情事,则当接以缓曲;方在富贵之际,忽然悲凉,即当用悲凉之曲;方在悲凉之际,忽然富贵,即当用富贵之曲;如淘笑时陡涉矜庄,不可仍以诙谐(3)“诙”原作“恢”。;如矜庄时陡涉淘笑,又不可复为端重。此等安顿得宜,全由腔明宫熟。(论腔及宫)

(2)有极缓之曲,去赠板则便急;有极急之曲,加赠板则便缓。然有必可去之赠板,亦有必不可加之赠板,作者与歌者因境而施可也。(论板)

(3)板之外又有眼,盖明者为板,暗者为眼,皆自然之节奏也。若腔急,则眼无所施矣。(论眼)

(4)谱有去上、上去宜遵者,有上上、去去宜避者。有五字句,上二下三、上三下二者;有七字句,上三下四,上四下三者。上去所以便于歌,字数所以定其板。苟能守此,便是作家。(论谱)

(5)齐微不可兼鱼模,真文不可兼庚清等类,盖始于高则诚承用宋词之误,后遂因之不革,近多觉其谬矣。入声派入平、上、去三声,此特用之北曲。若南曲入声,止可作平声唱,无派入上、去二声之法。其病亦始于高则诚【画眉序】【高阳台】诸曲,将入声混代平、上、去三声。逮后踵其弊,遂谓南曲别有纯用入声之一例。高不惟自误,且以误人矣。(论韵)

(6)忠孝节义,宜相流传,其他淫邪之事,慎毋涉笔,恐愚夫愚妇不以为讽,且以为劝也。又事之所无,亦须理之所有。若勉为牵合,终成悖戾。杂以鬼神,更属荒唐,亦大雅君子所掩耳矣。(论关目)

(7)北曲字多腔少,衬字尚在所忌;南曲字少腔多,若多用衬字,便钮折嗓子矣。乃高则诚于【梁州序】内偶用一“也”为衬,后人遂唱作正文,不知此郭林宗之折角巾,竟为定式邪!(论衬字)

(8)北曲有阴阳,而南曲因之。【寄生草】末句第五字必用阳字,今《西厢》“海南水月观音现”及“玉堂金马三学士”,“观”字、“三”字皆阴,何耶?又如【普天乐】第六句首字属阴,今《西厢》【妆盒儿】,按“妆”字则属阴。【沉醉东风】第二句第二字属阳,今《西厢》“得相逢短叹长吁”,“相”字则属阴。【德胜令】首句第一字属阳,今《西厢》“目转秋波”,“秋”字则属阴。《西厢》如此,其他不可胜记。然则字别阴阳,虽北曲亦所不拘矣。盖阳平低,阴平高,而弹徽应之。至于由低转高,由高转低之处,则在唱者之变化耳。(论阴阳)

(9)元曲本有两种,一种白描,一种着色,各具胜场。今人以俭腹学白描,以填砌为着色,无怪其匍匐归耳。关王马郑,富有五车。其为白描,但有精液,而无糟粕;其为着色,虽极绚烂,无异平淡,故为可传。嘉隆诸公,稍涉平实。至临川,镂刻极矣。近世范香令一变而为鬼魅,大入魔道,《南词新谱》载之,其误后学不浅也。(论色泽)

附:

(10)各腔如义乌、弋阳、青阳、四平、乐平、太平及诸处土腔不具论。海盐腔者,始自张镃,字功甫,循王之孙,性豪侈,尝居海盐,作园林游,适令歌儿衍曲,务为新声,所谓海盐腔也。

(11)魏良辅居太仓南关,善声律,转音若丝。张小泉、李敬坡、戴梅叶、包郎郎之属,争师事惟肖,而良辅自谓不如,过百户云适有得,必往请过,称善乃行。不即反复,数交不厌。昆山梁伯龙效之,作《江东白苎》《浣纱》诸曲谱行世,天下谓之昆腔。张进士新乃取良辅较本,偕赵瞻云、雷敷民辈传板度节,又号“南马头曲”。

(12)南《琵琶》,北《西厢》,今人多以对举,其实《琵琶》不及《西厢》也。如【梁州序】【念奴娇】等曲,皆袭用宋词;至他曲,虽属元人本色,然率俚鄙。若《西厢》,则使俗语都成雅韵,岂非神笔?然南词能唱通本《琵琶》,弦索能弹通本《西厢》,可以横行矣。

(13)今之唱清曲者,率以戏曲为粗疏;唱戏曲者,又以清曲为酸冷。两相聚讼如水火,不知二者各有其长,不必尽同也。清曲或言情,或即景,或咏物,大要不越此三者,故其人壹,其绪清,歌之者宜婉转而音多。戏曲则一折之中杂以生旦净丑,其人勿类也;一调之内,间有悲欢聚散,其境弗类也。歌之者宜缘情而善变。然亦有两弊,如曲本宜细唱,而俗伶出之草率,间杂以吹合金鼓,几不知调为何调,辞为何辞。此戏家之大弊也。或其曲本无可推敲,而必加以赠板,过于乜邪,则失本调驰骤之法,并非昔人制腔之意,此清唱之大弊也。惟去其二弊,而各求其正,则两家皆尽善矣。予尝游燕赵齐楚梁宋之地,土腔不一,殆欲掩耳,然多有不知吴音之美者。真夏虫不可以语冰也。

(《巴余集》卷八)

《词源》(4)《词源》原注“共二十二则”,但全篇实际上仅十九则,亦未标序号。兹节录其中与曲学相关者共七则,并按原顺序标注“其一”“其二”……。

其六:宋人名手,用韵亦宽,如齐微兼鱼模、真文兼庚清之类,正自不少。故高则诚《琵琶》因而沿袭,然收音之际,终有不同,故当谨严也。

其七:凡词,句末用一截板,皆可做引子唱,但无迎头腰板,与过曲稍异耳。如【梅花引】即《琵琶》之“伤心满目故人疏”也;【齐天乐】即“凤皇池上归环佩”也;【祝英台近】即“绿成阴,红似雨”也;【鹧鸪天】即“万里关山万里愁”也;【念奴娇】即“楚天过雨”也;【点绛唇】即“月淡星稀”也;【虞美人】即“青山古今何时了”也;【宝鼎现】即“小门深巷”也;【霜天晓角】即“难捱怎避”也;【鹊桥仙】即“披香随宴”也;【意难忘】即“绿鬓仙郎”也;【忆秦娥】即“长吁气”也;【高阳台】即“梦远亲闱”也;【满庭芳】即“飞絮沾衣”也;【满江红】即“嫩绿池塘”也;【凤皇阁】即“寻鸿觅燕”也;【满路花】即“闲庭槐影转”也。他如【卜算子】即《拜月亭》之“病染身着地”也;【绛都春】即“担烦受恼”也;【二郎神】即“拜星月,宝鼎中名香满爇”也。【临江仙】即《荆钗》之“渡水登山须子细”也;【步蟾宫】即“胸中豪气冲牛斗”也;【恋春芳】即“宝篆香消”也。由其腔而论之,音节宽缓,无驰骤之法,则体裁亦宜斟酌,而用之明矣;由其调而论之,则诸调各有所属,后人但以小令、中调、长调分之,不复知某调在九宫、某调在十三调,于是竞制新犯牌名,巧立名义,不知有可犯者,有必不可犯者,如黄钟不可先商调,而商调亦不可与仙吕相出入。苟不深知音律,莫若依样葫芦,无标新好异,徒乖律吕也。

其十一:【黄莺儿】、【锦缠道】、【小桃红】、【渔家傲】等调,今人但知为曲名,而不知皆出于词,然与词之平仄、字数又绝不相类,盖在词则作引子慢词,在曲则为过曲近词,元自不同。推此,凡名同调异者,皆可知矣。

其十二:周邦彦【瑞龙吟】一词,首五句是第一段,与次五句第二段同谓之双拽项,属正平调;次十一句是第三段,即犯大石调;末四句仍属正平调。此词家犯曲之祖。然查《九宫十三调》,并无正平调,即北曲有高平调,亦无正平调,岂词又别有宫调不传邪?

其十三:【昼锦堂】本过曲,然与词无大异,岂词加正、赠二板,亦可作过曲唱邪?宋张子野《天仙子》一词,载《草堂集》,而旧谱收入过中曲,亦一证也。今越调中,【浪淘沙】过曲及引子字数、平仄与词皆同,止点板不同,遂分为两腔,故知词又可作过曲唱也。

其十四:词有必不可作曲唱者,如【西溪子】,止八句,骤更三韵;【河传】第九体连换头,止十四句,骤更四韵;【离别难】,十八句中,凡七换韵,便难于收音矣。唯《琵琶》【虞美人】四句中用二韵耳。【酒泉子】【上行杯】末句不用韵,殊不可解,抑别有唱法邪?

其十五:新犯曲创于《琵琶》之【锦堂月】,前五句双调,后五句仙吕入双调,如【破齐阵】“翠减祥鸾罗幌,香消宝鸭金炉。楚馆云闲,秦楼月冷,动是离人愁思。目断天涯云山远,人在高堂雪鬓疏,缘何书也无?”首二句,【破阵子】中三句、【齐天乐】末三句、【破阵子】同属正宫,尤为稳叶,特“思”字借韵,可惜至【风云会】【四朝元】【金络索】,又移宫换羽矣。后人用其体为词,微伤割裂耳。

其十九:【二郎神】起句多用四字,然《拜月亭》则以“拜星月”三字起,审其唱法,则依《拜月亭》为正。

(《巴余集》卷八)

《新谱董西厢序》

(《巴余集》卷五)

《石蓝词序》(5)《石蓝词》作者为严定隅,严定隅是严沆(1617-1678)之子,名曾絷,字定隅,余杭监生。洪升《长生殿例言》曾提及与严定隅谈论创作《沉香亭》传奇之事。

诗体简而曲学繁,惟词准乎繁简之中,而可以极情文之斐亹。故近世率好言词家周、柳而入苏、辛,然能继《骚》《雅》之后,而不失其正者,曾未概见。定隅严子,以终贾之年,制义而外,作为长短句。上足以补诗之不足,下可以裁曲之有余。其才锋所至,宁有既与。独是失路如予,旅馆梦回,空阶雨滴,读《石蓝草》,有时打缺唾壶,有时歌残柳岸,伤心动魄。定隅其将何以慰吾情哉?

(《巴余集》卷五)

《诗辩》(节选)

……盖《风》《雅》《颂》其体有四,《风》有《风》之体,《雅》《颂》有《雅》《颂》之体,截然不可乱。《雅》之不可为《风》,犹《颂》之不可为《雅》也。则亦审其音而已矣。如今之曲,南音既不同于北曲,弦索亦不可合之吴歈,仙吕可以入双调,而黄钟必不可以先商调也。……五音之事,掌之周太师,因其所撰,定为编次。昔之《风》《雅》《颂》,今之九宫十三调耳。读《雅》《颂》得所之言,则知删诗者汰之而已,初非凌杂其篇章也。今以文辞观之,《国风》飘逸,二《雅》典重,《颂》最诘屈,至或不可韵读。《鲁》《殷》二颂,出自近代,殆亦《风》《雅》之有变也。此体制之别,犹夫南曲取其秀润,而北曲尚乎清刚也。若以声音裁之,《国风》本乎谣俗,二《雅》用之燕享朝会,三《颂》登于清庙。此如昆腔、海盐、义乌、青阳、乐平、太平、弋阳、四平之属,其用各有攸宜。士大夫则乐闻幼眇之音,而乡之人则各因其声之所近。……吴亦无诗,然后世声音之技,莫妙于吴。梁、宋新声,皆周房中乐之遗。永嘉之乱,中朝旧曲,散在江左,故至今独习其传,歌工莫与为比。盖《三百篇》之文,变于楚;《三百篇》之音,萃于吴。此则古今南北不同之大者也。

(《巴余集》卷六)

《与毛稚黄论词书》

仆向喜作曲,不甚作词,以曲能畅耳。近颇涉猎,然于此中实未深也。顾其腔,独可推于曲而知之,窃以柳七为当行,而苏大为溢格,无暇旁证博引,即《琵琶》一书,盖伶人所童而习之者也。如【梅花引】即《琵琶》之“伤心满目故人疏”也,【齐天乐】即“凤皇池上归环佩”也,【祝英台近】即“绿成阴,红似雨”也,【念奴娇】即“楚天过雨”也,【点绛唇】即“月淡星稀”也,【虞美人】即“青山古今何时了”也,【宝鼎现】即“小门深巷”也,【鹊桥仙】即“披香随宴”也,【意难忘】即“绿鬓仙郎”也,【忆秦娥】即“长吁气”也,【高阳台】即“梦远亲闱”也,【满庭芳】即“飞絮沾衣”也,【满江红】即“嫩绿池塘”也。详见仆《词说》中。以此而准,诸调悉然。歌之无不出以婉转,节柔而声长,故名之曰“慢”,然则文与音协,斯为合调。稼轩诸作,未免伧父耳。昨读足下《鸾情集》,耀艳深华,邈焉难及,然间有疵累,亦略可商。如【清平乐·览古】,若“君子大公应物,何妨与世同春。”又“成败论人可笑,腐儒那识英雄?”又“同舍有情应式好,何必翻然太矫。”又“歌就五噫激楚,怨讪君父为名”等句,筋骨太露。如【水调歌头】“心欲小之又小,气欲敛之又敛。”又“此乃自然之气,譬若人之有怒。”如【汉宫春】“天地大哉,果生才不尽,其妙无穷”等句,稍涉陈腐。刘潜夫《端午》、秦少游《七夕》,仆已嫌其率尔,今足下笔兴所至,过于唐突,不无“铁绰板”之诮。盖《琵琶》诸曲,止用截板,无迎头与腰板。则知有一定之腔,必有一定之体。苏辛诸公,自属闰位,故敢索瘢求疵。惟高明翻然并佐所不逮,亦风雅得失之会也。外录小词一帙附政,其有未安,并望教督。

(《巴余集》卷八)

《与山阴吴伯憩》(6)吴棠祯,字伯憩,号雪舫,山阴人。著有杂剧《赤豆军》《美人丹》,均佚。

王伯良所校《西厢》,实为善本,此公长于乐府,故精密乃尔,敝郡此本绝少。足下多觅数帙,散之弦索家,亦一快事也。

(《巴余集》卷九)

《与庐江李容斋学士》(节选)(7)李天馥,字湘北,号容斋,合肥籍,河南永城人。顺治戊戌进士,官至大学士,谥文定。著有《容斋集》。

《元夜》一曲,香艳韶秀,无让临川,若近世幔亭诸公,不足道也。传之南中,增入新声,可不唱“手捻玉梅”矣。……

(《巴余集》卷九)

《与友论曲》

声音之道,与人心通。故终日正襟危坐,庄论以所不逮,不为动也。及宛转氍毹之上,其泣也,真足以雪人之涕;其笑也,真足以解人之颜;其喁喁絮絮也,真足以感人儿女之态。顾学士大夫能知其义而不工于歌,歌工能按节而又不解其旨。两者枘凿,遂令佳者未必登歌,歌者或未尽佳也。近代作者,姑无具论。即先世传本,颇多可议。下里贱工,无俟苛求。即三吴少年,尚有微瑕。势不能尽取诸本芟刈之,又不能尽列诸作于堂下,句栉而字比之。后之流弊,长此安穷?故仆欲后有作者,凭虚则毋取淫猥之事,按实则勿伤文献之旧。盖劝百讽一,非所以训。若事有悠谬,使世信《琵琶》为伯喈本传,《白兔》为智远实录,岂不贻惭方来哉?至于伶人入嗓,不宜过巧;登场介头,无许太狎。数者,亦今时之一救也。感心动魄,莫此为甚。故愿天下之慎言之耳。若辩宫徴、审声韵,仆于诸叙论中详之矣,不赘。

(李渔《尺牍初征》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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