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辉
(滇西科技师范学院 文学院, 云南 临沧 677000)
陆机(261—303),字士衡,吴郡华亭(今上海松江)人,西晋著名文学家,“所著文章凡三百余篇,并行于世”[1]1481;今存诗107首,赋近50篇,文127篇(包括残篇)。自西晋以来,前贤时哲对陆机的研究着墨甚多,尤其是近20余年研究陆机的论文有500余篇[2],但尚未有全面、专门论述《文心雕龙》批评陆机研究的成果出现①。事实上,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陆机进行了实事求是的评价[3]。由是,本文以《文心雕龙》之“文体论”批评陆机为限②,逐条梳理其批评陆机作品的详情与得失,以期对陆机的研究有所补阙。
陆机才冠当世,诗、文、辞赋都有成就。故有“陆机之文,诸体皆备。而才气充盈,藻采瑰丽,在西晋陵砾诸雄”之说。[4]《文心雕龙》文体论20篇中,就有《明诗》《乐府》《诠赋》《颂赞》《哀吊》《杂文》《史传》《论说》《檄移》《议对》《书记》等11篇,共12次论及陆机,详见表1。
表1 《文心雕龙》之“文体论”批评陆机一览表③
续表1
由表1可以见出,《文心雕龙》之“文体论”对陆机的批评,关涉陆机的文论主张、他在太康诗坛的地位及其与魏晋其他辞赋家地位的比较等问题;又有对陆机的论、杂文、吊、移、笺等具体作品的批评;可以说,《文心雕龙》之“文体论”对陆机的批评之全面、深刻,无论是从立意,还是具体篇目的选择而言,都具有教科书式的意义。
《文心雕龙》的《明诗》《诠赋》两篇,论及西晋诗坛及魏晋时期著名赋家时,指出“张潘左陆,比肩诗衢”,又称陆机是“魏晋赋首”之一,此论优点和缺点都十分明显,值得深入分析。
《明诗》概括历代诗歌发展情况,关于西晋诗坛,刘勰说:“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这里“张潘左陆”中的“陆”即陆机、陆云兄弟。刘勰认为陆机是可与其他西晋诗人比肩的人物,此论精当,但笔者认为,被誉为“太康之英”的陆机是独拔于“三张”“两潘”“一左”,以及其胞弟陆云之上的一流作家。此点刘勰并未明确指出,实属憾事,现略论如下。
首先,“张潘左陆”之说,见钟嵘《诗品序》:“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勃尔俱兴,踵武前王,风流未沫,亦文章之中兴也。”[5]17分别说的是西晋太康时期的著名诗人张载、张协、张亢,陆机、陆云,潘岳、潘尼,左思等人,认为他们是西晋诗坛的代表人物。彼时,左思以《三都赋》名震京都,《咏史》八首更是奠定了其文学地位;潘岳诗歌辞采华茂;陆机《文赋》以赋体写成中国古代文学创作理论的经典,陆云以诗歌著名;张载、张协、张亢兄弟与潘、陆诸公齐名。宋人严羽《沧浪诗话·诗体》有“太康体”,注云:“晋年号。左思、潘岳、三张、二陆诸公之诗。”[6]206凡此可以见出,“张潘左陆”确实是西晋诗坛比肩而立的代表人物,刘勰此评确属至当。
其次,《明诗》篇未能详明“陆机为当时文学主流中最具代表性作家,为时尚风气之领先者”[7]304,笔者拾遗如下。
陆侃如先生认为,衡量某位作家是否属第一流的文人,要看《汉书艺文志·诗赋略》或《隋书·经籍志》集部是否著录他的文学作品;正史是否被列入《文苑传》,以及本传提到他的文学作品与否;最后,还要看《文心雕龙》《诗品》《文选》《玉台新咏》是否评论、选录他的作品[8]2。以此类推,陆机《晋书》有传,录其《辩亡论》上下篇;《文心雕龙》在21个篇目、26次论及陆机,《诗品》评西晋诗人29人,陆机赫然在列,并被钟嵘列入上品,可见,刘勰与钟嵘都视陆机为西晋文学的代表;而《文选》选录陆机作品特别多,共有28题61首(《演连珠》50首作1首计),数量居全书之冠。由此看来,陆机称得上西晋时期的第一流作家,他的成就确实超越了“三张”兄弟、左思、潘岳、潘尼及其胞弟陆云④。
另外,在东晋,陆机已被视为西晋文学的代表及文学的高峰,如《世说新语·文学》说:“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9]143又说:“陆文深而芜。”[9]144故在太康群彦中,钟嵘称“陆机为太康之英”[5]17,逯钦立认为此“皆准公论”[10]479。唐太宗称陆机“百代文宗,一人而已”[11]179。王运熙先生认为:“应当说,《文选》选录陆机作品特别多,代表着南朝文人认为陆机的作品多而且好,标志着魏晋南北朝骈体文学的最高成就。”[12]凡此,无论“太康之英”还是“百代文宗”的评价,都比刘勰的“比肩诗衢”要具体、精当许多,可视作《明诗》篇评陆机的深化和细化。
《诠赋》是《文心雕龙》的第八篇,“对汉、晋诸家零散的赋论加以接受、总结与扬弃,构建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明体’赋论观”[13]。关于陆机,文中说,“及仲宣靡密,发[端]篇必遒;伟长博通,时逢壮采;太冲安仁,策勋于鸿规;士衡子安,底绩于流制;景纯绮巧,缛理有余;彦伯梗概,情韵不匮;亦魏晋之赋首也。”这里,刘勰认为陆机和王粲、徐幹、左思等人都是魏晋时期第一流的辞赋家,是“魏晋赋首”之一,并认为陆机同成公绥一道,在讨论赋的流品和体制上都有相当的成就。但笔者认为,刘勰关于陆机赋作成就的说法过于笼统,陆机的赋作成就是远高于晋代其他作家的。另外,“底绩于流制”中的“流制”具体指何作品,刘勰也未言明,笔者试补缀如下。
1.《文心雕龙·诠赋》评陆机的赋学地位。笔者认为,陆机为“魏晋赋首”之一,当无疑议。张立斋先生说,“此节称十家为英杰,仲宣以下为赋首者,概见轩轾之分也。惟太冲、安仁虽后于延寿,实接踵扬、马,彦和立意,盖遵时取论,用著沿革而已,至以雅赡论孟坚,宏富论平子,为简当之至,其余繋语,各依其份,亦不易之言也”[14]67-68。但刘勰所列举的晋代六人中,并未分出高下,不能不说是缺憾。毕竟陆机“开创了运用赋的形式来探讨文学理论的先河”“开启了六朝骈赋的大路,因此陆机的赋在赋的发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15]。且事实上《诠赋》所举晋代赋家左思、潘岳、陆机、成公绥、郭璞、袁宏是有高下之分的。穆克宏先生如是说:“总的说来,仍应以潘、陆为代表。对潘、陆赋作的成就,刘勰的论述并无轩轾,认为各有特点。但是从萧统《文选》所选录的篇数可以看出,他们是有高下之分的。在这一点上,无疑萧统的看法是正确的。”[16]
2. 《文心雕龙·诠赋》评陆机的赋学成就。陆机今存赋近50篇,《文赋》《豪士赋》皆负盛名。刘勰说“士衡子安,底绩于流制”,但“流制”具体指何作品,刘勰并未言明,笔者结合学界相关探讨,试论如下。
关于“流制”具体指何作品,范文澜先生曾推测说:“案陆机《文赋》言文之流品制作;成公绥《啸赋》言因形创声,随事造曲;殆彦和所谓底绩于流制者欤?”[17]66祖保泉先生指出,“流制:流行的赋篇,指《文赋》、《啸赋》等,见《文选》卷十七、十八”[18]142。徐公持先生则认为理解的可以再宽泛些,他说:“刘勰着眼的恐主要是《豪士赋》、《文赋》之类大赋,因它们更符合刘勰所说‘义必明雅’、‘词必巧丽’原则。然而《怀土赋》等小制,文学价值实颇足观,不可忽视。”[7]301
笔者认为,就具体批评陆机的情况看,“流制”具体应当为《文赋》,毕竟《文赋》兼具文学理论和文学作品的双重身份,实现了“文”这个主题与“赋”体形式的结合,且南朝文论中所讨论的若干问题大多由陆机率先提出,包括《文心雕龙》中的许多方面,也是从《文赋》发展而来。当然,徐公持先生认为范围可以扩大至《豪士赋》《怀土赋》的观点亦不容忽视。
《文心雕龙》在《乐府》《颂赞》《哀吊》《杂文》《史传》《论说》《檄移》《议对》《书记》9个篇目10次对陆机展开批评,一来纠正了时人对陆机乐府诗评说的一个谬误,二来结合陆机的《汉高祖功臣颂》《吊魏武帝文》《晋纪》等具体作品,有褒有贬,其中虽有值得商榷之处,但瑕不掩瑜,为我们留下了中古时期全面、深入、细致批评陆机作品的经典范例,值得深入研究。
《乐府》在《明诗》之后,独立成篇,与《明诗》对举分而论之,足见刘勰在文章体裁分类问题上力求细致;而陆机现存49首完整的乐府诗,是西晋诗人中较为钟情乐府的一位。关于陆机的乐府诗,刘勰论道:“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俗称乖调,盖未思也。”
这里“子建士衡”合论,一来是陆机与曹植在才华横溢、政治窘迫失意等方面有相似之处,二来,曹植、陆机都写过较好的乐府诗,但并没有令乐师制谱,所以不能演奏,即“并无诏伶人,故事谢丝管”,然而世俗称它们为乖违乐律、不合曲调。刘勰认为是“盖未思也”,说这是没有经过仔细考虑的挑剔之语。此处,刘勰纠正了时人对陆机乐府诗的一个误评,“言世俗不明,认佳篇见弃而无诏伶人者,皆属乖调之作,是误解也”[14]59,惋惜陆机乐府佳篇被世俗乖评所累,可谓“无私于偏爱”,称得上是陆机的知音了,但笔者认为刘勰的评语过于笼统,有未尽之处,现笔者细理如下。
首先,曹植的乐府诗并非都“无诏伶人”,而陆机乐府“悉不被管弦”确是事实,此点黄侃先生早就指出,他说,“子建诗用入乐府者,惟《置酒》《大曲·野田黄雀行》《明月》《楚调·怨诗》及《瞽舞歌》五篇而已,其余皆无诏伶人。士衡乐府数十篇,悉不被管弦之作也”[19]42。可见,刘勰所论属实。
其次,建安文人乐府注重情感书写,“贵得其意,得其意则信手拈来,纵横措置,靡不应节”[20]25。陆机的乐府作品间或在传统的主题中,隐约掺杂了个人的忧患,所以刘勰更多“是惜子建士衡之佳作被弃,并未经采入乐府而言也”[14]59。刘勰对陆机乐府诗的艺术价值还是持肯定的态度。
最后,“子建士衡”合论,但“士衡乐府,金石之音,风云之气,能令读者惊心动魄。虽子建诸乐府,且不得专美于前,他何论焉”[21]53!很明显陆机乐府之作水准是高于曹植的。此处,刘勰并未言明,不得不说是一个小小的缺憾。
《颂赞》是《文心雕龙》的第九篇,讲两种文体:颂和赞。在论及“颂”体的起源及流变时,刘勰严厉批评陆机的《汉高祖功臣颂》说:“陆机积篇,惟《功臣》最显,其褒贬杂居,固末代之讹体也。”这里笔者认为,刘勰以经典的法则及颂的本义来衡量、批评陆机的作品为“讹体”,忽略了陆机所处的时代背景,抹杀了陆机颂文的文学价值。
首先,刘勰坚持认为,颂的本质特点是“美盛德”“义必纯美”为颂的最高典范规则,这是绝对不能违背的。而“陆机《汉高祖功臣颂》,对汉高祖和他的功臣主要是褒,也有一些贬,如称彭越为‘谋之不臧(善),舍福取祸。’称韩王信为‘人之贪祸,宁为乱亡。’那就褒贬夹杂,不是正体了”[22]100。所以刘勰认为陆机的《汉高祖功臣颂》有失正体,与颂强调“美盛德”的根本特性形成了对立,因此就给予十分严厉的批评。
笔者认为刘勰过于看重颂的原始含义,而抹杀了陆机《汉高祖功臣颂》的文学价值。关于这一点周振甫先生的观点就更加客观和公允了。他说,“就有褒有贬说,像野诵里也有褒贬,秦始皇刻石里也有褒贬,像《会稽刻石文》:‘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就是贬斥……因此,对秦以后的颂,是不是可以说:班固的《北征颂》铺叙太多,是颂的新体;崔瑗的《文学颂》,有长叙,也是颂的新体;陆机的《功臣颂》,有褒有贬,也是新体:这三种都有歌颂的话,应加肯定,不必批评”[23]83。另外刘勰未能结合陆机所处时代背景客观评说,有“苛责”之嫌。毕竟陆机所处的时代,“政治斗争的复杂和急遽,使文人们有时感到无所适从,他们往往被迫作心口不一的表达”[24]248。
《哀吊》是《文心雕龙》的第13篇,在论述吊文的起始、发展简况时批评陆机说:“陆机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指出陆机的《吊魏武帝文》序文有巧思,吊词却繁芜。笔者认为,陆机序文,统摄全篇,盖在明理;立意新而富有哲理,于错杂中见整齐,在述说致吊的动机和理由上,的确是“巧”;“文繁”略带贬义,但“降斯以下,未有可称者矣”,评价甚高,且合情合理。
《序文》以《遗令》作为贯穿的主轴,叙述了陆机哀吊魏武帝的缘由,用骈散并行的句式,叙写目睹曹操《遗令》时的复杂感伤情怀,展现了曹操临终时的内心世界;在吊祭文中的确是少见的。“序巧”的“‘巧’,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议论饱带感慨。第二,叙述浸染情感。第三,结构翻转推进”[25]。通观《吊魏武帝文》全篇,陆机感慨曹操雄视一世,临终嘱托身后琐事,“词简而事甚备,语绝而意愈新,当为魏晋间文章第一”[26]8435,是汉魏六朝吊文中的名篇,故刘勰认为“降斯以下,未有可称者矣”,即“陆机之后,就没有值得称道的吊文了”[27]258。评价之高,无可匹敌。
《杂文》是《文心雕龙》的第14篇,主要论述汉晋之间出现的问、七、连珠三种杂文作品。在论述连珠的摹拟之作时批评陆机:“唯士衡运思,理新文敏,而裁章置句,广于旧篇。”刘勰肯定陆机的《演连珠》思巧文敏,在篇章字句的处理上,比之于前人的篇幅扩大得多。笔者认为,陆机的《演连珠》之所以得到刘勰的高度赞誉,根本原因是符合刘勰关于“连珠”体的审美原则,更重要的是,文体短小,取譬喻以见义,借助“象”“喻”表达事理,这也是陆机文的特质之一,兹详述如下。
首先,“连珠”最早的记载见于《后汉书·贾逵传》:“逵所著经传义话及论难百余万言,又作诗、颂、诔、书、连珠、酒令凡九篇,学者宗之,所世称为通儒。”[28]1240又“傅玄《叙连珠》曰:所谓《连珠》者,兴于汉章之世,班固、贾逵、傅毅三子,受诏作之。其文体,辞丽而言约,不指说事情,必假喻以达其旨,而览者微悟,合于古诗讽兴之义。欲使历历如贯珠,易看而可悦,故谓连珠”[29]2383。汉魏六朝是连珠创作的兴起与高峰,但这一时期连珠作品,或已散佚,或仅存残篇,今所见之完篇,当属萧统在《文选》中收录陆机的《演连珠》50首。这也标志着连珠体进入成熟阶段,在文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其次,陆机所作《演连珠》50首对连珠体的发展有很重要影响[30]229,《文心雕龙》称陆机的《演连珠》“广于旧篇”,是指“在此之前,连珠的制作者多以二段式为主,到陆机的时代,三段式不断地被制作”[31]109。
最后,笔者认为,刘勰之所以盛赞陆机的《演连珠》,不仅仅是“我们诵读陆氏《演连珠》,自能领会‘义明’、‘事圆’、‘词净’、‘音泽’的审美标准”[17]258,根本的原因应该是《演连珠》借助的“象”与“喻”来表达“理”,况且“连珠者,假物陈义以通讽谕之词也。连之为言贯也,贯穿情理,如珠之在贯也”[32]157,而“陆机最擅长从物理(自然天道与东吴儒家旧学关联较大)、事理和历史兴亡中归纳出‘理’。这一‘理’的世界,是陆机观览万物、立世束身的一个思想总根基,是陆机摛文遣词的重要指向,也构成陆机创作时处理‘情理’的重要尺度”[33]。
《史传》是《文心雕龙》的第16篇。讲到晋代的史书时说:“至于晋代之书,[繁]系乎著作。陆机肇始而未备,王韶续末而不终。”刘勰认为陆机的《晋纪》,写晋初的历史但不完备,肯定陆机对西晋历史撰写的开创之功,但对陆机的史学成就、影响及地位⑤,却语焉不详。笔者补议如下。
陆机既是著名文学家和文艺理论家,也曾任史官,并颇有建树,如《隋书·经籍志》载:“《晋纪》四卷。陆机撰。”[34]958又《旧唐书·经籍志》记:“《晋帝纪》四卷。陆机撰。”[35]1991《新唐书·经籍志》亦称:“陆机《晋帝纪》四卷。”[36]1459陆机的《晋纪》是记述晋代史事最早的成文史书。“肇始”就是刘勰肯定陆机开始撰写西晋初历史的首创地位;“未备”,即詹锳先生说,“《通志》:陆机《晋三祖纪》四卷……陆机只记宣、景、文三帝,是肇始未备也”[37]597。
笔者亦认为,“机以高才,为世所重,肇始未备,创此称名,为一代所宗”[38]377,刘勰视陆机的《晋纪》为晋代史书的开端,可谓“尤为典要矣”⑥。需要强调的是“陆机《晋纪》开编年体晋史撰述之先声,尤其是在带动编年体晋史撰述走向活跃方面,其首创之功和示范作用显得特别突出”[39]。这一点刘勰未明确道出,算是百密一疏吧。
《论说》是《文心雕龙》的第18篇。详析“论”“说”两种文体。关于 “论”,刘勰在讲先秦到魏晋时期“论”的发展概况时,选陆机的《辩亡论》以定篇,他说:“陆机《辩亡》,效《过秦》而不及,然亦其美矣。”关于“说”,刘勰引陆机《文赋》中对“说”的阐释,曰“而陆氏直称:‘说炜晔以谲诳’,何哉?”其中得失,详解如下。
首先,《辩亡论》是陆机遗留散文中篇幅较长的作品之一。《晋书·陆机传》载:“(机)年二十而吴灭,退居旧里,闭门勤学,积有十年。以孙氏在吴,而祖父世为将相,有大勋于江表,深慨孙皓举而弃之,乃论权所以得,皓所以亡,又欲述其祖父功业,遂作《辩亡论》二篇。”[1]1467该文载《文选》卷五十三,李善注引孙胜曰:“陆机著《辩亡论》,言吴之所以亡也。”[29]2310“《辩亡》二篇,主旨亦在表彰先世德业,盖陆逊、陆抗、陆机、陆喜祖孙父子一门多才,与大吴相终始,而功业彪炳,皆有扶危匡乱之绩,且与孙氏甥舅之亲,故寄慨亦特深。”[40]38
其次,“效《过秦》而不及”是说陆机的《辩亡论》是仿效《过秦论》之作,此点其弟陆云在《与兄弟平原书》中早已指出:“《辩亡》已是《过秦》对事,求当可得耳。”[41]1117“不及”是指《辩亡论》“上篇主颂诸主,下篇扬其先功,而皆致暗咎归命(孙皓)之意”[42]308,在思想的深刻性上更无法与《过秦论》同日而语。不过《辩亡论》虽是对贾谊《过秦论》的模拟,不及《过秦论》写得好,终有可取之处,如“句子扩展,容量加大;句式更整齐,对仗更工整;短句变长句,对偶变排比;长短句交错,句式变化多姿;用词方面,较前人更注重辞采典雅”[43]。凡此种种,笔者认为,刘勰最后指出陆机的《辩亡论》“然亦其美矣”,所评相当恳切,他所看中的,是陆机《辩亡论》的文采。
最后,关于“说”,刘勰对历代游说之作加以评论,认为“说”的根本是“时利义贞”,既合乎时局需要又意义正大,最后以反问方式质疑陆机所言之“而陆氏直称:‘说炜晔以谲诳’,何哉?”“炜晔”,指有文采;“谲诳”,指游说时的权诈变化。陆机《文赋》曰,“论精微而朗畅,说炜烨以谲诳”[29]766。李善注曰:“说以感动为先,故炜烨谲诳。”[29]766刘勰认为,关于“说”,陆机的论断“是偏颇和与‘说’的立足点相违背的”[27]366。张立斋先生说:“此驳陆氏之说甚正。”[14]173因为“刘勰认为谲诳是有条件的,即可以谲敌”[22]209。所以“就战国策士说辞言,陆氏之言有据;就‘说’这一文体说,陆氏之说有片面性,故刘勰不以为然”[18]356。
《文心雕龙》的《檄移》《议对》《书记》三篇,批评陆机的《移百官文》《晋书限断议》及自辨其枉罪的表笺,但由于《移百官文》无从得见,《晋书限断议》只剩残篇等原因,故笔者只能根据目力所及的材料和所想到的线索,提供一些参考、研究和判断。
《檄移》篇,论述檄、移两种文体。在论述移文、檄文的异同时,说“陆机之《移百官》,言约而事显,武移之要者也”。陆机有《移百官文》,已亡佚,周振甫先生说“给百官的移文,为什么是武移,已不可考”[23]193。又“称为武移,当指移书论军事”[22]231,因《移百官》无从得见,故刘勰评其特点为“言约而事显”是否得当,亦无从谈起,故本文也搁置不论。
《议对》是《文心雕龙》的第24篇,论述“议”“对”两种相近的文体论到两汉魏晋“议体”的发展变化,并在对“议体之文”加以评论时提到陆机,“及陆机断议,亦有锋颖,而[谀]腴辞弗剪,颇累文骨”。《断议》指陆机的《晋书限断议》,已残缺,残文见《初学记》卷二十一。周振甫先生说:“原文比较繁富,所以说腴辞弗剪。”[22]271今从周先生说,兹不展开。
《书记》是《文心雕龙》的第25篇,文体论的最后一篇。刘勰在阐释笺的含义、用途并重点评介魏晋的笺作时批评陆机道:“陆机自理,情周而巧,笺之为善者也。”认为陆机自辨其枉罪的表笺,说理周到,文辞巧妙,却把事理都说清楚了,可算是笺表中的好作品了。这里“情周而巧”,祖保泉先生认为已无从引证[18]482,“自理”之文十分明了,尚可以从若干史料印证。
“自理”和“救理”是相对而言的。《晋书·陆机传》载:“伦将篡位,以为中书郎。伦之诛也,齐王冏以机职在中书,九锡文及禅诏疑机与焉,遂收机等九人付廷尉。赖成都王颖、吴王晏并救理之,得减死徙边,遇赦而止。”[1]1473陆机受赵王伦谋反的牵连,被疑参与写九锡文及晋惠帝禅位给赵王伦的诏书,而被捕入狱,他《与吴王表》讲他与篡位事无关,后靠成都王颖、吴王晏“救理”得释后写了《谢吴王表》《与吴王表》《谢成都王笺》,这几则表笺,今只剩残句。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陆机无疑是值得崇敬和书写的闪亮坐标。从这个意义上说,以陆机作为批评对象,体现了刘勰应有的社会责任心和历史责任感。刘勰以历史的眼光,在《文心雕龙》之文体论中,对陆机的诗、论、赋、杂文、吊、移、笺等作品,做出高度的评价,并对时人评陆机乐府诗的谬误进行纠偏,肯定陆机对西晋历史撰写的开创之功,虽有未能突出陆机独拔于“三张两潘一左”的诗歌成就,“魏晋赋首”之一的说法,也未能分出陆机与其他魏晋赋家的高下,以及对陆机史学成就及地位语焉不详等,但大体精当,是中古时期批评陆机作品的经典之作。
注 释:
① 早在1984年,陈汉先生就对刘勰关于陆机的诗文评论展开研究;刘莹、周兴泰、赵莹莹就《文心雕龙》与《文赋》之间的关系有过精彩论述,而李壮鹰则考证出刘勰对陆机《文赋》的一处误读;徐晖与张月对《文心雕龙》批评陆机的问题有初步的探讨。上述研究成果,或因研究角度的问题,或因行文取舍之故,并未对《文心雕龙》批评陆机的详情及得失,逐条进行辨析,但都推动了现有的刘勰与陆机、《文心雕龙》与《文赋》的交叉研究,相应地,也为本文的研究打下良好的基础,并预留了广阔的研究空间,颇具启示意义,故一并致以谢意。详情请参阅:陈汉《平理若衡 照辞如镜——评刘勰论陆机诗文》,《广东民族学院学报》1984年第1期;刘莹《试论〈文心雕龙〉对〈文赋〉的继承和发展(一)》,《四川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2期;周兴泰《论陆机〈文赋〉对刘勰〈文心雕龙〉的影响》,《前沿》2008年第10期;赵莹莹《论〈文心雕龙〉对〈文赋〉“缘情绮靡”说的继承与开拓》,《河北科技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李壮鹰《“说炜烨而谲狂”——论刘勰对陆机〈文赋〉的一个错误批评》,《学术月刊》2008年第12期;徐晖《从〈文心雕龙〉看刘勰对陆机的批评》,《名作欣赏》2016年第17期;张月《刘勰〈文心雕龙〉对陆机评价综述》,《职大学报》2019年第2期。
② 据笔者统计,《文心雕龙》全书50篇,其中21篇,共26次论及陆机,遍涉“文体论”“创作论”“文学评论”,限于篇幅,本文仅对《文心雕龙》“文体论”之批评陆机情况作详细梳理及辨析。笔者已发表《〈文心雕龙〉“创作论”之批评陆机研究》,《语文学刊》2021年第2期,可与本文互参。
③ 本文所引《文心雕龙》内容皆出自周振甫先生《〈文心雕龙〉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除去第一次引用时注释以说明,后均据此本,不一一标注,以避繁琐。
④ 此处可与以下拙作互相参考:《〈文心雕龙〉“创作论”之批评陆机研究》,《语文学刊》2021年第2期;《〈文心雕龙〉批评“三张”辨析》,《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文心雕龙〉批评陆云研究》,《文艺评论》2020年第3期;《〈文心雕龙〉视野下的左思研究》,《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19年第4期。
⑤ 关于《晋纪》的相关研究及陆机的史学成就和地位,可详参俞灏敏《西晋议〈晋书〉断限考辨》,《安徽史学》1996年第2期;俞灏敏《陆机〈晋纪〉考》,《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3期;李建华《陆机〈晋纪〉〈三祖纪〉〈晋书〉三书关系考》,《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叶建华《陆机及其史学》,《学术月刊》1989年第8期;武国权《作为史家的陆机》,《古典文学知识》2010年第2期;等等。上述几位学者观点对笔者撰写《史传》篇批评陆机相关内容,多有启示,特一并致谢。
⑥ “尤为典要”之相关论述,可详参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