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念东
(苏州大学 柴德赓研究所, 江苏 苏州 215006)
柴德赓(1908—1970),字青峰。“青峰”二字从字面上看,是青色的山峰,大山有两个品质:一是《论语》所说的“仁者乐山”,体现博大深厚的仁心;二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体现刚毅淡泊的禀性。这些刚好与他的名“德赓”相辅相成,即赓续大山一般的品德。然而问题是,他为什么不直接用“山”字而用隔了一层意思的“青峰”呢?比如唐代李商隐字义山,宋代文天祥号文山,等等。如果不喜葛藤枝蔓,也就草草放过,不再成为问题了。但如果素爱雕虫,细绎其平生,也能发现其中盖有深意存焉。
柴德赓是浙江诸暨人。诸暨位于浙江省中北部,北邻杭州,东接绍兴,南临义乌,处江浙人文隆盛之地。正是这种特殊的地理文化背景,孕育了许许多多先贤时侪。清初以降的张煌言、黄宗羲、全祖望,近代民族革命的先驱章太炎、秋瑾等,数不胜数,都是华夏文脉的赓续者。柴德赓生于斯,长于斯,耳濡目染,自然也就深深地打上了乡土的文化烙印。
柴德赓早年先后就读于安定中学和浙江省立第一中学(以下简称“杭州一中”)。查阅他在杭州一中的档案资料,现存1929年《浙江省立第一中学第一部同学录》(见图1)。据《同学录》所载,该届学生中多数已经有字相称,比如柴德赓好友中的俞启人(熹晨)、尚传道(希贤)、斯尔螽(宜振)等人。这一年柴德赓已22岁(按照传统的计岁法),按习惯,弱冠之年可以取字。柴德赓是否已经有“字”,《同学录》中却没有记载。当时杭州一中出版过一份《一中》校刊,刊有两篇署名柴德赓的文章。一篇为《三民主义的人生观》(1928年,杨杏佛先生在杭州一中演讲,柴德赓所做的笔记)。另一篇是名为《离言》(1929年)的散文,当时即将毕业,讲述对杭州一中三年学校生活感情。目前所发现的此一时期的文献还没有找到他“字青峰”的记载,此时他应该还没有冠字。
图1 浙江省立第一中学第一部同学录(1929年)
1931年,柴德赓已经考取北平师范大学,他只身于北平,但时时怀念杭州的同学和西湖故事。在他留存的照片中有这样一帧,照片中左三为柴德赓,背面有记(见图2):
此影系佩筠摄于灵隐,时隔十月矣。今日见之,得毋人事如梦之叹。
二十年四月廿九日青峰记
图2 柴德赓与同学摄于灵隐寺
这是目前可以见到最早的关于“青峰”的记录。佩筠姓氏,目前无法考证到。 1935年柴德赓《偶存草》有诗,题跋记有:“佩筠到湖上,喜成小诗,兼呈熹晨”。题跋中有“佩筠”,熹晨即俞启人的字,杭州一中同学。由此可判断佩筠亦为一中同学旧友。诗中有句“江边落日湖边月”,指佩筠所摄另一帧照片。
查阅柴德赓在北平师范大学的档案资料,现存1933年《第二十一届史学系毕业生同学录》,柴德赓的名下有字“青峰”。此后,在柴德赓的师友、同学中开始以“青峰”相称,“德赓”作为名讳,仅用于正式场合。
1936年,陈垣(援庵)先生致书柴德赓,提及“皖峰、青峰二兄著安”,此时以字相称,以示亲近。同年,张宗祥(阆声)先生赠柴德赓书法中堂一幅,署“青峰仁兄雅属”。可见“青峰”之称已经流行。比较有意思的是,1937年,好友启功(元白)先生绘仿四王山水一幅,题有“青峰道长哂正”。启功与柴德赓同门,以兄弟之称很自然,称谓“道长”必另有掌故,待考。
柴德赓为何以“青峰”为字,是否有特别含义呢?我们可以从他的学术历程分析,作一个假设。前文言及他出生的地理、文化背景,这一点极为重要。从张煌言到章太炎,可以看出浙江地区的文化渊流,他们的民族意识比较浓烈,这是儒家“夷夏之大防”的文化所灌溉出来的,尤其是柴德赓出生的年代,正是帝国主义入侵,时代变迁之时。他出生那一年,著名的革命家“鉴湖女侠”秋瑾埋葬于杭州的西子湖畔,后来为清廷所逼,不得不迁葬于长沙,然而1912年清政府刚刚灭亡,秋瑾的坟就被迁回西子湖畔,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当地人民革命精神之强烈。这种情节也种在柴德赓的幼小心灵里。据学界研究,柴德赓在考取大学之初所心仪除了陈援庵先生之外,还有章太炎。章太炎是从浙江走出来的革命家,也是近代学术的一代宗师,桃李满天下。然而章太炎不愿在北京授学,他常年居住于苏州。在北京读书的柴德赓只能偶尔在章氏进京讲学时聆听一下,但章太炎的弟子们却有不少在北京,如钱玄同、朱希祖、沈兼士等。于是,柴德赓与章门开启了延绵不绝的学术往来[1]211-222。章太炎学术的一大特点就是对“夷夏之防”的发扬,陈援庵的学术也是如此。所以,柴德赓从对章黄学派的心仪到改投援庵门下,从思想历程上说并没有改变。他终其一生所关注的学术对象都是嬗替之际的遗民文化。从他笔下写过的历史人物可以看到一连串的闪光名字:陆游(号放翁)、文天祥(号文山)、胡三省(身之)、张煌言(苍水)、顾炎武(号亭林)、黄宗羲(号梨洲)、全祖望(谢山)。这些都是史学家推崇备至的遗民或者民族意识强烈的学者。
值得一提的是张煌言,他与柴德赓的渊源颇深。张煌言是明清之际的抗清志士,他的墓就在杭州南屏山,其抗清事迹世代流传。张煌言的著作是柴德赓不断阅读的对象之一。1943年8月15日,柴德赓利用暑假回诸暨老家,抵达阔别七年的杭州,曾写下一首诗:
西湖谒张苍水尚书墓
频年泪洒奇零草,此日身经司马坟。
风带角声来骤雨,鸟惊旗色远斜曛。
悠悠虏运非前夕,脉脉天涯有故君。
欲起南雷商往事,湖头野哭动青云。
《奇零草》是张苍水的诗集。《西湖谒张苍水尚书墓》这首诗所传达的信息是明确的,柴德赓作为一个历史学者,频年阅读它已经不仅仅是为了作学术,张苍水是他生命价值、道德取向所效法之人,是他的托命之人。当时日寇侵华,半壁沦陷,柴德赓与张苍水在亡国之痛上有极大的共鸣,张苍水的确是柴德赓的“天涯故君”。
张苍水为南明抗清将领,民族英雄,官拜兵部尚书,抵抗清军达19年。顺治十四年(1657年),郑成功江宁战败,张苍水在皖南建立义军根据地,后终寡不敌众,且战且败,潜行穷山二千里,最终身边竟只剩一童一卒,在当地乡亲的掩护下,饱经艰辛,围中脱险,于徽州登船,顺新安江而下,绕道遂安,达浙江严州。顺治十六年(1659年)己亥秋冬之际,张苍水有诗一首[2]141:
新安溪行
曲曲溪流面面山,青峰千折水千湾。
山亭拥雾遥疑塔,水碓舂云巧作关。
越榜下滩双浆疾,吴盐到界一帆闲。
却看两岸枫林晚,似送离愁照客颜。
新安溪——即新安江上游,位于徽州境内,浙皖交界,笔者曾于1981年在屯溪排岭乘船入浙江至淳安,正合当年张苍水出徽州之水路。张苍水在抗清斗争失败后,遁出安徽,经过长途跋涉,转乘轻舟,进入浙江境内,此时一股对故土的眷恋情绪油然而生,他热爱这片土地,虽身处绝境,但浪漫犹存。这首诗里有“青峰”二字,正是对浙北山色的写照,青山叠嶂,河溪曲徊,是他心情对比,面对失败,并没有意志颓丧。从张苍水《新安溪行》背景可知,写的是意境,表达的是感情。柴德赓“频年泪洒奇零草”,所感动就是这样的浙东精神。笔者通过电脑索引,经、史、子部文献“青峰”一词出现的不多,“青峰”作为俗语,很少被用作典雅的文言。古人取字一般都会有些典故来历,柴德赓“字青峰”如果说也有来历的话,“青峰千折水千弯”应该是最为体面的了。所以综合柴德赓一生的学术事业与生命去就,笔者大致认为,青峰二字应落在此处方为“知言”。
柴德赓以“青峰”为字,是一种历史文化的传承。张苍水就义后,黄宗羲撰《有明兵部左侍郎苍水张公墓志铭》,梨洲的弟子全谢山撰《明故权兵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鄞张公神道碑铭》,这些都是柴德赓想亲自拜谒的原因。在沦陷区的北平,他正在研读全祖望《鲒埼亭集》,此刻站在杭州张苍水墓前,背诵一段文字,定能抒发自己敬仰之感情。
康熙三年(1664年)九月初七(10月25日),张苍水口占绝命词:我年适五十九,乃逢九月七日,大厦已不支,成仁完事毕,遂受刑。张苍水于杭州慷慨就义,当时正是清朝统治初期,天下未安,抗清逆党,不可下葬。后有黄梨洲弟子万斯大等人偷葬于南屏山麓,以王先生墓作为记号。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清朝四代皇帝执掌朝廷已经130多年,江山稳固,不会再有人兴风作浪,于是清高宗下诏,对历史上及清朝初期有功过的人物重新梳理评价,望风归附的人称为“贰臣”(如洪承畴、祖大寿等),“崇奖忠贞,风励臣节”列为“殉节诸臣”(如史可法、黄道周等)。《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中张煌言加谥号“忠烈”,牌位入“祀忠义祠”。可以看出,江山稳固之后,封建统治集团逐渐回归理性,顺应民心。张苍水平反昭雪。张苍水墓终见天日,立碑“皇清赐谥忠烈明兵部尚书苍水张公之墓”。
图3 杭州屏南山张苍水墓,2020年摄
张苍水的事迹一直铭刻在柴德赓心中,他曾指导辅仁大学历史研究所1945级研究生金家瑞先生写过一本《张煌言》传记。1955年7月9日柴德赓日记中提到“写苍水文章”,后他调动到江苏师范学院工作,12月22日记中又出现“得璧寄《张煌言》印本”,此应为金家瑞所撰《张煌言》一书正式出版。由此可知,金家瑞的《张煌言》有柴德赓的笔墨于其中。1955年,柴德赓与汤国梨先生相识,得知章炳麟(太炎)先生灵柩半年前安葬于张苍水墓旁,这是章先生的遗愿,要将遗骨瘗于西湖,与岳飞、于谦、张苍水相伴,章太炎先生的灵柩在去世后十九年安葬[3]506。1960年3月19日汤国梨先生邀请柴德赓撰写纪念张苍水文,后写成呈奉(此文尚未找到)。同年11月22日汤国梨先生登门商议,接到“杭州园林局来函,欲迁转张苍水、章太炎坟,来商如何复书”。汪东(旭初)为太炎先生大弟子,得知此事,十分不快。当年安葬时,汪旭初、周瘦鹃等人恭送灵柩至湖上,安葬后仅五年又要迁移,入土不能为安,岂有此理。当年操办安葬之事的沙文汉、宋云彬已然为右派分子,再无政府相助,于是柴德赓代写信致浙江文管会询问细情,一个月后答复此事未决。后来恐此事影响广,牵动多,未成。风波过去,迁坟改为重修。为此浙江文化界油印一册《重修张苍水先生祠墓纪念集》。汤国梨赠送柴德赓一册。不过柴德赓的纪念文章未刊载于上,希望那篇小文章交代了“字青峰”的来历。
文人取字,以历史人物为楷模是一个惯例,他们崇尚的是: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知识分子爱国是爱灿烂文化、壮丽山河,以士大夫为楷模,注重人品、气节,而不是狂热追捧秦皇汉武,没有谁会把他们的名字放在自己的字号里,所以取字是一个世界观的取向问题。笔者考证柴德赓“字青峰”,虽然文献不足征,但通过一些残存的蛛丝马迹,草蛇灰线,能梳理出他的学术之心路,可谓意外之收获。
附记:本文写作得到赵法山友的资料及文字帮助,在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