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瑞中
(内蒙古师范大学 图书馆, 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
2020年11月12日,是陈垣先生诞辰140周年。他是20世纪中期中国最重要的两位历史学家之一,另一位是陈寅恪。学界有“南北二陈”之说,因为抗战时期,陈垣坚守北平,陈寅恪教书于川滇之故。陈寅恪去世后,他的助手、学生蒋天枢致刘乃和信说:“当前国内真正研究历史可称为史学专家或史学泰斗的人,实援老及陈寅恪先生两人。不幸寅恪先生已于六九年十月去世。援老为仅存的硕学泰斗。”[1]
陈垣先生因长住北平,自20世纪20年代后期出任辅仁大学校长,并专门主持历史系教学,同时在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做主任或兼课,故他的学生特别多。刘乃和先生说,解放初,全国各重点大学的历史系主任,几乎都是陈老的学生。很多人慕名向他求学,成为私淑弟子。
援庵老人唯才是爱,给予求教者关怀爱护。他在北大讲课,发现余逊基础扎实,远远超出同学。他课下询问,知道是其父余嘉锡①教授。陈垣身边有“四翰林”,余嘉锡之子余逊、女婿周祖谟就占两个,还有柴德赓和启功。
陈垣的学生都能讲出老师对自己的恩情。启功纪念陈垣,说“信有师生同父子”。在1980年纪念陈垣诞辰100周年时,著文结尾曰:“依函丈卅九年,信有师生同父子;刊习作二三册,痛余文字答陶甄!”②[2]150启功虽未读大学,但他从20多岁跟陈垣学习,老师手把手教他给大学一年级学生上语文课。启功3岁丧父,故深深感觉师恩同父。这幅挽联十年间虽有文字更动,但师生父子之情却终身不变。
实际上,柴德赓先生对陈老也有这种感情。我虽找不出文字说明,但我感觉得到陈、柴间这种恋恋之情③。柴德赓先老师一年半走了。陈老经常向刘乃和问询他的情况。刘先生后来回忆说,我们只好骗他。柴德赓是陈老最喜爱的学生。柴德赓逝世,刘乃和写悼念诗,最后两句是“励耘夫子常垂问,却将何语告师前”。十年后,她重写了这首诗:“知否励耘深系念,忍将无恙告师前。”老师对学生的挂念,时在心头嘴边!柴德赓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忘记过年过节给老师寄上书信,祝贺老师生日。
图1 手书请柬
陈垣爱护学生,并不仅在历史系。1944年郭预衡先生从辅仁中文系毕业,考陈垣研究生。四道历史题,都是宋代史,郭预衡说只知道两个,结果得了75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的郭预衡先生晚年写出《中国散文史》上、中、下三册(先印出《中国散文简史》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专门在北京举行首发式。这是现代中国第一部从史的角度讲散文发展的著作。选一个有培养前途的中文系学生做硕士生,从历史方面培养,作为教育家,陈垣站得极高,可谓“不拘一格选拔人才”。柴德赓家人现今仍保存着1947年郭预衡、刘乃和二人请导师们吃饭的手书请柬(见图1)。
2020年11月12-13日,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承办“陈垣先生诞辰140周年纪念暨学术研讨会”,展出了刘乃和先生的研究生毕业论文《三国演义与正史》初稿120卷,定稿38卷。
刘乃和自幼喜爱三国故事,领着两个弟弟玩三国游戏,受母亲影响崇尚英雄,讲究义气。陈垣同意她研究《三国演义》与正史的关系,大概有这个原因吧。当时,著名古小说研究专家、北平图书馆孙楷第先生在辅仁兼课,陈垣特意请搞文学的孙楷第为“副导师”,共同指导刘乃和。所以在论文初稿上,除陈垣的批改、提问,还有大量孙楷第的“回答”或“讨论”。陈、孙讨论问题的笔迹能集一本小册子,即《关于〈三国演义〉史料之考证》。但在《陈垣全集》中,没有关于“三国”的专门研究,那不是他研究的方向。为了指导学生,老师在研究领域外,下过这么大的工夫,今天的导师能做到吗?
为了回报师恩,刘乃和用自己的一生时间作助手,协助老师晚年继续做《新五代史》《旧五代史》研究;在陈垣生前,帮助他起草文稿,整理来往书信,片纸不丢地集存陈垣手迹;里外奔走,查找陈垣随时想到的资料线索;骑车满北京城转,寻找工人,购买老纸、陈墨、印刷出版,联系代售。民国时代研究生毕业的老学生,放下自己的研究,一心一意为老师服务。她知道老师事业的意义。刘乃和把平日老师写过的字条收集起来,把平时听到老师的讲话记录在笔记本上。这些话是陈垣因某事而发的经典言语,事后再想,也许就说不出来了。积成6册,陈垣题名《集腋集》,可惜“文革”中抄家丢失了。回到老师身边的刘乃和又重新记起,只有4页零1行④。《集腋集》是陈垣一生读书的点滴体会,反映的是他多年积累起来的看法,与其论文、著作同等重要。我相信《集腋集》还存世,希望保存者出版之,供后人学习,推进学术的发展。
有人问“展出刘乃和毕业论文,是为了让学生学习怎样写论文吗?”我说:“不,是让导师们看怎样指导学生撰写论文。”陈垣从格式到标点符号,再到引文规矩,尤其是史料来源都给予指导。从纸面手迹看,这三千多页的两部手稿,老师逐字仔细读过。论文是从《三国演义》回溯故事来源。120回都单独另起一张纸(每张2页,A、B面回折),不许空若干行另起,也不许在同一张纸内,从B面写起。装订成书,与古籍传统风格完全一致。断句用新标点,引文书名统一,选取材料严格遵守用“一世”文献。《三国志》详细标识哪家《志》。全文一律用繁体,刘乃和有时写“玺”,老师都改写,虽笔画极多。《三国演义》有用《资治通鉴》者,亦须引文完整。老师也有不耐烦的时候,见到低级错误,愤而打叉,或加上“重写!”但看到那划掉部分上边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我想刘乃和也会破涕为笑。刘乃和的论文孙楷第亲自指导撰写。陈垣提出的问题,并不是刘乃和所能回答得了的。整部书到处是孙老师亲自回答。陈老师用铅笔、红铅笔、毛笔和少量钢笔修改,提出意见。孙老师用毛笔和钢笔回应。这时在刘同学的论文页面上,出现两位名师学术讨论的“笔战”往来。孙先生的应答常常写不完,干脆用同样尺寸的毛边纸另写了,贴在“书”上。贴得极巧妙,既不影响阅读,也不影响将来影印出版。《三国演义与正史》是作者毛笔写成的,老师批改毛笔居多,抄写不易,如错处不能改动,辄用同样纸条粘贴,故纸面极精美。老师、学生运笔均一丝不苟。刘乃和能书,且能模仿陈垣字体,就是这样训练出来的。
《三国演义与正史》先大字顶格写《三国演义》一段故事,另起低一格,引《三国志》原文,小字双行写。再用“按”字起头,亦低一格,小字双行夹注,对此条材料作评论。这样三段为一组。凡《三国演义》故事有所出处者,都作如是考证。凡未经考证的故事,就是罗贯中和宋元话本之“节外生枝”。比如第二十六回《袁本初败兵折将 关云长挂印封金》。《三国演义》:“曹操见云长斩了颜良,倍加钦敬,表奏朝廷,封云长为汉寿亭侯。”低一格:“《蜀志六·关羽传》……遂解白马围。曹公即表封羽为汉寿亭侯。”此条刘乃和无“按语”。因为她不知该说什么。眉批补“《解州志》‘州库内藏汉寿亭侯玉印。玉质斑驳,篆文古劲’”。“[按]后世见何处藏有羽之印者,各书数见,不可胜计……”这是孙楷第先生手迹⑤。陈垣用铅笔批:“小字双行”,又把它们统统勾入行列中。
陈垣很聪明,但有时也很“笨”。他说过,一书在胸次成熟,但找不到好体例,向古人学习,模仿古人去做。这就像美术的临摹。陈垣撰写《通鉴胡注表微》,其体例完全与刘乃和的论文一致。这在刘乃和《励耘承学录》里有详细记载。所谓三段式:第一段记《资治通鉴》原文,顶格。第二段摘录胡三省注,低一格。胡三省是宋末元初之人,注文充满了亡国之恨。第三段再低一格“表微”,表出胡三省注司马光《资治通鉴》中隐藏的爱国思想[3]347。陈垣这部生命中最后的、最重要的大著作,几乎与刘乃和的毕业论文同时进展,且体例相同。我们注意到,此前柴德赓著《宋宦官参预军事考》(1941年)的体例,是先摘录相关史料,然后用按语讨论之。按语同前边诸条史料合为一组,内容相对独立。柴文体例,是否给老师以影响呢?当然古代笔记,往往是摘录前人文献,再作评说。但几组、几十组,讨论一个主题,是他们师生在体例上的发展。
陈垣一生做了两件事,一为研究历史,他是20世纪中国最重要的史学家之一。另一件是办学教书,他当过小学、中学、大学老师,且都任校长。和陈寅恪比较,他的学生数量更多,这与他校长职务有直接关系,又因在北京各大学(唯独清华除外)开课,所以弟子满天下。
陈垣自己读书刻苦,善于汲取前人和时贤的研究方法及成果,以个人研究建立起学术地位,积极开展学术活动,长时间推动史学界之活跃气氛。在当时的北平,或在辅仁大学内部,经常举行周末学术演讲会。《耶律楚材父子信仰之异趣》《中国史料的整理》《佛教能传布中国的几点原因》等等就是演讲内容。抗日战争爆发,柴德赓著《鲒埼亭集·谢三宾考》《全谢山与胡稚威》,配合老师利用《鲒埼亭集》讲《史源学实习》。陈垣在1950年致武汉大学席鲁思教授的信说:“北京沦陷后,北方士气萎靡,乃讲全谢山之学以振之。谢山排斥降人,激发故国思想。”[4]216抗战胜利前后,陈垣在《辅仁学志》发表《通鉴胡注表微》上,同期影印了胡三省的手迹和周祖谟著《胡三省生卒行历考》。学生配合老师大著之发表,考据当事人的经历。这是陈垣和他的学生们在共同研究领域“互动”之趣话。
1962年,周祖谟编《余嘉锡论学杂著》在中华书局出版,请陈垣作序。陈垣把任务交给柴德赓,信曰:“让之(笔者注:余逊)属为豫公遗著序,义不容辞。但恐未能窥见高深,有负期望。兄能为我捉刀不。”这篇《序》的定稿上有陈垣红笔和刘乃和蓝笔修改。周祖谟撰写《前言》,陈垣题写书名,众师生情谊,都在一部书中呈现了。
陈垣培养学生的方法很多,其中有命学生审读自己文章,提出意见。他说文成,要有不客气之诤友指责之。所以他的学生们能提前读到老师的手稿,但心中是有压力的。柴德赓的文章,老师改得密密麻麻。陈垣自己也反复修改,即便是一封信,改七八次,也是有的。鲁迅说,文成,自己先读,再改,是“大师”们共同的特点。好文章,是改出来的。我见过启功给刘乃和改一首七律,不仅改字,还变动句子。原诗每句用1到8阿拉伯数字标出,修改后顺序用abcd等8个拉丁字母序列。一张16K北京市电车公司印刷厂出品的400字稿纸,横写,密密布局,而又十分清晰。
陈垣自己读书刻苦,他是用笨人的做法,读了一辈子。他总结自己读书治学经验,首先一个字:“勤”。20世纪20年代,他开始在京师图书馆读文津阁本《四库全书》,持续了10年,学界传为美谈。有人说他“读完了《四库全书》” 是不可能,并作考证。刘乃和先生称:“有人说他通读过《四库全书》,其实倒不是通读过,而是全面研究过。”[2]175柴德赓亦著文说:“有人夸大地说陈先生读过《四库全书》中的每本书,其实没有。陈先生也说,我只是带领学生去翻过,并没有全部读,我也不想每一本书都去读,只要外面有的书,我就不去读《四库全书》本,外面实在没有,我再去读《四库全书》本”。[2]81即便在今天,用十年工夫阅读《四库全书》来打基础的人,恐怕也少有吧。陈垣带领学生检点文津阁本《四库全书》册数、页数,画出排架图,连管理员也找不到的书,他用图指引,人家“按图索骥”。陈垣一生系念《旧五代史》的整理,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到20世纪70年代初,坚持随手记录新线索,其读书用功的精神,罕有人比,其成就今人莫能想象。
陈垣先生的教学,是以创新引导学生探索式学习。他创建的史源学实习课,教学生在读书期间学会探寻资料的源头。他把文献分成“一世资料”,引文属于“二世资料”。搞研究一定要探寻“一世资料”,没有“一世”,才利用“二世”。现代图书馆学称为“一次文献”“二次文献”“三次文献”。研究历史不懂文献是瞎子摸象。
陈垣自己也很喜欢“史源学”这门课,他带头做“作业”,贴出来示范给大家。优秀作业贴在墙上。学生的作业若干册,他自己保存,以作留念。
他还创立史讳学、校勘学、年代学、历史目录学。柴德赓《史籍举要》是这个领域的重要成果。如果把陈垣讲《中国历史要籍介绍》课的笔记集中发表,那将是一分巨大的遗产。刘乃和本人就有本科和助教时期两本听课笔记。陈垣先生授课,只带大纲,视学生程度,深浅不一地讲述,而所举范例,往往是最新的研究成果。
陈垣培养学生独立思考的能力,鼓励学生批驳老师。刘乃和说,师生争论不定,就到书巷子里去查。陈垣书房,用书箱摞成一条一条,他们习惯称“巷”并且编号。自己不藏的书籍,就骑自行车去图书馆查。黄侃说过,人都说我聪明,谁知我下的辛苦。学生求教到夜半,第二天一早,床头放着点过的五卷书。陈垣他们那一代人之所以有成就,哪个不是这般努力?刘乃和先生说自己笨,他父亲也笨。我惊诧莫名。她说:“补拙书屋”原是他祖父刘学谦的室名。刘学谦,翰林出身。意在勤能补拙。本来叫“书室”,启功先生书法,把“室”改作“屋”了。陈垣书斋叫“励耘书屋”,说自己本是农家子,“书屋而今号励耘”。我生在北方,知道一句野语“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陈老以“励耘”自励,亦此意也。
“忠诚”二字能概括老师对待学生、学生们回报老师之情谊。启功把卖字的钱设立“励耘奖学金”,柴德赓生前的最后书信,很可能是那封问询老师的信和两首赞诗手笺。赵光贤、张守常和李修生们口中,永远称呼“老校长”。刘乃和一生追随老师,在他生前协助搞研究,其身后又宣传他,探索励耘精神。陈垣和他的学生们眷眷拳拳之心,成为20世纪学界一首天籁之歌。
注 释:
① 这便是陈垣与余嘉锡先生交往的开始。陈、余有共同的经历,都是从十一二岁读张之洞《书目答问》,进而研读《四库全书总目》。他们在目录学上都下过很深的工夫,惺惺相惜。陈垣聘余嘉锡作辅仁大学中文系主任。余嘉锡在传统目录学、考据学和校勘学领域成就斐然。1948年,二人荣登中央研究院院士。
② 据笔者所见,1971年向陈垣遗体告别时,启功原作:“依函丈卅八年,早沐师恩同父子;呈习作二十卷,賸将文笔报陶钧。”启功的手迹,刘乃和保存着。在那条子的左侧,有邵循正挽联:“稽古到高年,终随革命崇今用;校雠捐故技,不为乾嘉作殿军。”
③ 2020年11月12-13日,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承办“陈垣先生诞辰140周年纪念暨学术研讨会”,并推出“宾主均高士,门墙多俊彦——陈垣及其友朋弟子书法书札及学术成果展陈”,苏州大学提供了很多陈垣与柴德赓交往的文献。
④ 摘录三条:“董其昌的字传得虽不少,但卷子、册页多,对子找一副不容易。因明朝人不很喜对,对子是逐渐才兴起来的。”“王国维当时得大名,在遗老中能做文章的,只他一人。他是跳昆明湖自杀的,他临死前的诗中有‘五十之年,只欠一死’,一死就什么都不欠了。”“他(指王国维)写的扇面,我买到一个。他的字是很难得的,因为他写的字不好,又有大名,名不符实,所以很不轻易给人写,怕露出马脚。”
⑤ 1974年4月,刘乃和在《北京师范大学学报》发表《农民起义中劳动妇女的战斗篇章》,孙楷第写信表扬。对文章中杨妙真的家世、丈夫作了详细介绍,指出《三朝北盟会编》和《金史》129卷、130卷均有可参考的资料。讲了很多史事以补充之。5页信纸,文献线索占4页。76岁的老师给56岁的学生继续指导论文,笔者感慨万千!1997年6月20日,刘乃和在《北京师范大学周报》发表《孙楷第——一个寂寞而高尚的灵魂》,纪念他的老师。孙先生的骨灰安葬在北京师范大学医院门前那颗高大的雪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