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 仁
(内蒙古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研究者对清早期与晚期西北边政相关问题关注较多且成果不菲,然而措意于清中期者不多。但是不了解中期,便不能衔接前后,无法正确理解近代中国西北边疆的形成。发生于嘉庆十二年(1807年),由时任伊犁将军松筠接办的 “哈萨克控案”提供了管窥一斑之可能。
清代中期疆臣松筠(1752—1835),蒙古八旗正蓝旗人,喀喇沁部玛拉特氏出身。他是乾隆、嘉庆、道光三朝重臣,历任殿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各部尚书,先后任职吉林将军、库伦办事大臣、驻藏大臣、伊犁将军(两次)、热河都统、察哈尔都统,曾总督陕甘、湖广、两江、两广、直隶地区,是清中期治边大臣代表人物,为学界所熟知。松筠熟悉满蒙汉藏文化,在藩部除理政之外,亲撰有关西藏史地、风俗、军事的《西招五种》《百二老人语录》 《绥服纪略》等著述。他启用贬谪新疆的祁韵士、徐松等文员修撰《西陲总统事略》《钦定新疆识略》等,开西北史地学之先河。在其仕途中任职藩部①时间较长,尤以主政新疆为要。主政回疆期间办理的“哈萨克控案”之影响虽不比“孜牙墩案”“蒲大芳案”等震动朝野,然更能体现清廷西北边境管理与外交方针具体实施情况,不容忽视。《西陲总统事略》卷九及《钦定新疆识略》卷十一《边卫》里的“会议卡伦成案”部分,详细记载了嘉庆十二年(1807年)发生的“哈萨克控案”,不仅汇编两起哈萨克案相关奏折与谕旨,且案情描述甚为具体。
哈萨克人在清朝西北边界一带游牧。清朝灭亡准噶尔汗国之前,哈萨克东邻本是准噶尔汗国。所以哈萨克与清朝之关系,往往牵涉准噶尔因素。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清朝征服卫拉特蒙古准噶尔汗国,二十四年(1759年)平定天山南路大小和卓起事。为加强对这一地区的管控,清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其中一项重要举措便是设置卡伦。乾隆二十三年 (1758年),清政府即下令在斋桑泊以下之额尔齐斯河西侧支流布昆河一带,选择通向俄罗斯之要道和隘口,全部安设卡伦。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清朝塔尔巴哈台(蒙古语tarbaγatai,“有旱獭的地方”之意)参赞大臣阿桂奉命在伊犁西路各要道设置卡伦。其后持续增设卡伦,遍及天山南北。其中该控案发生的塔尔巴哈台地区设有玛坭图噶图勒干、巴尔鲁克、辉迈拉虎等29座卡伦[1]61。
清廷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在雅尔(今哈萨克斯坦乌尔扎尔)设置塔尔巴哈台军台,次年兴筑肇丰城,派驻参赞大臣。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迁今塔城地方筑城,取名“绥靖”。原来塔尔巴哈台军台属地让与哈萨克人放牧,归伊犁将军管辖。每至秋八月,因为大雪和极冷天气,塔尔巴哈台西北卡伦线上的数座卡伦不得不撤回。在卡伦线外度过夏天的哈萨克游牧民迫于秋冬季节白灾与寒冷,亦受游牧经济内在协调机制促使,不停向近处清廷卡伦内侧移徙,年复一年,自然形成每逢冬季便进入塔尔巴哈台草场内避寒放牧的习惯,直至次年四月再离开。总之,清廷亦默许哈萨克牧民进入夏季卡伦线内游牧的事实。作为代价,从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清廷向入境越冬的哈萨克人收取特税,每百匹中抽一,即所谓“税马为租”。此时哈萨克游牧民的越冬地相当于所谓的冬牧场,地点在塔尔巴哈台盆地、塔尔巴哈台山脉或萨乌尔山脉及南方的巴尔鲁克山脉的峡谷。每至四月,清廷便 “展放夏卡”,即为避开冬季大雪与严寒而撤回的卡伦又回到夏季所在的地方。以“租马” 形式从清朝官方换取越境居住资格的哈萨克游牧民在卡伦内侧得以过冬之后,清廷便尽数驱逐于夏卡之外,使其回到卡伦线外原来的草场或山地游牧。在每年展放与撤回的繁复变动中,经常发生夏季迁入的哈萨克部落中的部分人户因各种原因滞留卡内不出,从而引发一系列纠纷和争讼的情况。
所谓“哈萨克控案”,据《钦定新疆识略》所载 “会议卡伦成案” 史料 ,即嘉庆十二年(1807年)哈萨克公卓勒齐向伊犁将军松筠禀控哈萨克台吉罕巴尔所属拜吉格特属民潜藏在卡伦界内游牧,并出卡偷窃卓勒齐公所属木隆哈萨克牲畜的案件。对于该段史料,马长泉《简论松筠的卡伦制度研究——以〈钦定新疆识略〉为中心的考察》[2]一文予以关注并引用其中一小部分,然其所关注的并非控案本身,而是探讨松筠与西北卡伦制度的关系。日本学者佐口透《清代塔尔巴哈台卡伦线和哈萨克游牧民》[3]49-57虽然引用了“会议卡伦成案”内容,然而同样没有关注松筠对此案的处置过程与结果,而是致力于清朝塔尔巴哈台卡伦线与境外哈萨克人游牧生活的关系的解释。该文对了解“哈萨克控案”发生的历史背景,进而理解清廷对西北边境哈萨克游牧民之政策、哈萨克游牧民与清朝卡伦官兵的关系及其部落内部纷争状况等方面提供了细致可靠的信息,展示了相关学术资料。
嘉庆十二年(1807年)九月初,伊犁将军松筠、参赞大臣爱星阿会讯“哈萨克控案”,并向朝廷呈报案件发生的缘由、过程。九月十七日,松筠收到嘉庆帝满文谕旨,言设置卡伦本为禁止哈萨克游牧民私自进出,如今拜吉格特哈萨克不仅私自潜入卡伦界内游牧,还偷窃木隆哈萨克部落的牲畜,招致控诉。嘉庆帝认为这是“哈萨克转赖卡伦替伊拿贼”,表示自己知晓塔尔巴哈台西北卡伦内素有哈萨克游牧的情况。“今卓勒齐公以该部落哈萨克牲畜被拜吉格特哈萨克偷窃,因欲进卡索取,经卓勒齐阻止。”[4]24被盗的卓勒齐公属部头人欲闯入卡伦向潜藏卡内的台吉罕巴尔所属拜吉格特部人索要牲畜时,卓勒齐公及时予以阻止。嘉庆帝以此称赞卓勒齐公的恭顺态度。继而表示:平时哈萨克游牧民或私进卡伦游牧,或外展卡伦时未将潜入夏卡(为度冬春)的哈萨克游牧民驱逐干净。另外,因缺乏牲畜、搬运能力低下而藏匿于山中偏僻之所,没有依清朝规定迁出夏卡之外,这才导致案件发生。谕旨命松筠立即处理如下三件事情:
(一)演围之便顺赴塔尔巴哈台查办该案,必须“示以威重”,并且要查明卡伦以内哈萨克具体人数,全部逐出夏卡之外。
(二)整饬开齐②,查出偷窃木隆哈萨克牲畜之拜吉格特贼犯,照例惩办。
(三)查清拜吉格特之哈萨克是哪年开始私住卡伦以内。查明参奏驱逐不力、容留居住的当事参赞、领队大臣[4]24。
松筠奉命于演围之便赶赴塔尔巴哈台,会同甫经接任的参赞大臣爱星阿前往查办。传唤哈萨克公卓勒齐、台吉罕巴尔及其所属人等,当面质讯。据松筠报称,传唤而来的卓勒齐公、罕巴尔于接见之际“颇知规矩”,率领部落头人等向上跪请大皇帝圣躬万安,而松筠亦适时称赞其恭顺。
松筠随即审讯控案原告卓勒齐公所属部落头人达尔扎等与被告罕巴尔台吉所属拜吉格特部落头人。
首先,松筠讯问原告方卓勒齐公所属头人达尔札等:如果尔等卓勒齐属下牲畜被拜吉格特哈萨克偷进卡伦内藏匿一事属实,丢失牲畜的人家当初应立刻向卡伦侍卫章京禀明,之后进入卡伦内追寻,或即来塔尔巴哈台城向参赞大臣禀告,当事官员绝无不查办之理,为什么越级奔赴伊犁将军处控诉?
原告方达尔札③等人供称:
小的哈萨克等互相偷窃向系常有之事。如能跟踪指明某处,其该处头人亦必查出给还事主,无如拜吉格特之人潜住卡伦界内,小的等马匹被窃,跟踪追寻及至开齐,禀遵定例不敢径入,欲寻卡伦禀报,无奈遍地蚊蠓,人马被其噬嘬,罔不奔回,不信请问卡伦官兵。伊等卡伦官马因此倒毙甚多,每逢撤卡时官兵常有租雇哈萨克驼只马匹驮载乘骑者即其明证。小的等牲畜被窃之际,既不能报知卡伦其踩踪,不过数日渺然不见,虽欲来城禀诉而城中亦必查询卡伦。其卡伦处所既未见踪,小的等即同谎报,仍属于事无益。因此告知公卓勒齐意欲会集事主径入开齐,进山寻找偷家,向其械斗索马。当被卓勒齐拦阻不准擅入天朝卡伦,应即禀请将军查办,是以未禀参赞大人[4]26。
以上达尔扎等人供言说明,马匹被偷后,该哈萨克部落当即追踪到清朝卡伦开齐处,然不敢违犯清朝定例直接进入,遂欲寻找附近卡伦申诉。但是这个地方 “遍地蚊蠓”,噬嘬可伤及人马,或致马匹患病死亡。所以未能久寻,人马无不奔回,没能及时找到踩踪附近卡伦,延误了最佳取证时机。而偷盗者与被窃马匹的踪迹不过几日便消失不见。当时也想过至塔尔巴哈台城找参赞大臣禀诉,而参赞大臣必然发回原卡伦处,查找踩踪取证。事发已数日,踩踪早已渺然不见,毫无凭据,此事必是无果而终。所以该失窃部落头人召集属下,想直接闯入卡伦开齐内,找到偷家。该偷家若抵赖不还,便持械斗殴讨要牲畜。头人将此想法报知卓勒齐公,卓勒齐制止了这个行动计划。
松筠随即查询曾住该处夏季卡伦官兵。卡伦官兵报称,蚊蠓情形的确像卓勒齐所属头人达尔札等所说那样烦难。蚊蠓大起时,当差马匹全部圈在木栅内,每日黎明趁蚊蠓未起,开栅将马放出,使稍得牧放,等太阳升起,各马自行归入木栅。木栅周围常用粪火烟熏④,马才能稍得驻足,常有遭噬嘬而患病倒毙之马匹,所言属实。卡伦官兵交代,由于缺乏马匹,每逢撤卡时租雇哈萨克驼、马也是事实。
其次,被告方迈玛第敏⑤等人答松筠讯问说:
小的们部落,每年秋冬春三季近依冬卡住牧,已有四十余年,每岁税马为租。夏令卡伦外展,俱被驱逐外徙。当是时,一遇风冷寒冻,牲畜不无倒毙。年复一年,贫苦日甚。夏令外徙之际,其有牲畜之家,无不随时搬出。其内或有缺乏牲畜之家,即时难徙,不得不辗转躲避潜入深山。如此等落后者,小的们实难保其必无。如云私进卡伦,可保断无其事。至卓勒齐所控此等哈萨克偷窃牲畜进卡藏匿一节,总须指踪为凭。如其交踪真切,小的头人等无不查出如数给还。今伊等既不能指出确踪,小的等岂能凭空勒令谁为还给牲畜。现在夏卡己撤,所有小的们拜吉格特部落哈萨克俱在冬卡迤外游牧,人数众多,无从查其谁为偷家。嗣后倘有偷窃,一经跟踪交明,务即着追给事主。况小的拜吉格特部落,亦曾被他木隆人等偷过牲畜,其时未能指明偷窃确踪者,木隆人等亦并未曾勒令谁为给还。只求查讯[4]27。
松筠以上述罕巴尔台吉所属拜吉格特之哈萨克头人迈玛第敏等人交代的内容,对质卓勒齐公所属木隆头人时,后者果然无言以对。松筠通过讯问原、被告双方,获知双方都有彼此偷窃之事,但又并无马踪证据。没有凭据的关键原因是卓勒齐公属下追踪到案发卡伦开齐处,蚊蠓极盛,无法寻见附近卡伦,卓勒齐公又不允许擅入卡伦,所以失去了第一时间指踪取证的机会。证据的丢失使该案审断陷入困境。
经松筠案查,惯例是哈萨克互相偷窃,不为查办。也就是说新疆官员不能办理域外哈萨克内部纠纷案件,但是松筠并未置之不理。
偷家消失,证据丢失,无从裁断,但以松筠之行事习惯绝不能如此草草了事。他继而访查当事两个部落的情况,发现卓勒齐公向来与罕巴尔台吉不睦。所以做出对任何一方有利的裁决,都会引来另一方的怨恨。松筠认为,应诫饬剖断,以服原、被告两方。
松筠随即传原、被告双方,谕以天朝定制,如原告事无确据,应即治以诬告之罪。若被告任意狡赖,亦有分别治罪专条。然后对卓勒齐公方面说,他们所属被窃马匹,既已指控罕巴尔属下偷窃,然而当面质讯时又毫无凭据,仅以蚊蠓太大,不及报明卡伦为由,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即此便有应得之咎。
转而向罕巴尔一方说,他的属部长时间近依卡伦住牧,理当都知晓法度,他的属下果因穷苦而一时不能即时向外迁徙,应令该管头人设法挪措牲畜帮助搬移,不该潜入深山躲藏。如今罕巴尔方唯以事主不能指岀偷家,现又已撤夏卡,人们都游牧冬卡以外,查找困难为借口,颇形狡赖,即此亦属咎有应得。言及此处,松筠话锋一转:
卓勒齐既已禁阻所属不准擅入开齐滋事,而罕巴尔向未来城,今一经传唤,刻即前来听断,尚俱恭顺晓事。且尔哈萨克向来互相偷窃、彼此争斗,原属常有之事,本将军、参赞将此情节具奏大皇帝,似可邀恩免究[4]28。
松筠又翻查旧案,发现罕巴尔父萨呢雅斯台吉,先年亦有禀诉马匹被窃之事。当时有前任伊犁将军巡阅之便接办此案,晓谕定例:如有被窃马匹踪迹踩至卡伦开齐,可直接向住卡官兵报明,转禀参赞,准令进卡追寻。松筠告诫罕巴尔:
彼时,尔卓勒齐亦曾前来面聆其事,嗣后设有此等事件,仍应遵照定例报明卡伦办理。
接着又对罕巴尔所属拜吉格特之人讲:
断不可假托事故,潜匿开齐迤内,互相偷窃滋事!
然后又对主属双方讲:
且尔等自乾隆年间陆续投诚以来,既受高宗纯皇帝覆育之恩,现又普荷大皇帝生成之德,自必同深感戴。忆昔准噶尔暴悍,时常欺压尔等,其种种情形,尔之老年人自能备述。若非天朝大兵荡平准噶尔,尔等焉得如此安生?既得安生,宜思守分,彼此不可恃强争胜。试思当初此地强莫强于准噶尔,而今安在?尔其知之!各宜严管属下哈萨克,务使互相和睦,永享大皇帝覆育生成之福。各宜凛遵,慎勿有违[4]29!
训诫诉讼双方之后,松筠向皇帝奏报原、被告对控案处理结果的满意:
当据卓勒齐、罕巴尔及各头人欢欣感激,咸称我等荒野牧处,向未闻知如此教导,今将军、参赞大人当面开示晓谕,已深佩服,情愿各息争端彼此和睦。嗣后惟有凛遵诫饬所属哈萨克,各使遵行。言讫向上叩祝大皇帝万寿无疆。察其辞色,俱已悦服,随即分别宴赉,饬令各回游牧所有。公卓勒齐、台吉罕巴尔联名呈递感谢夷禀,译出并原字附折呈览[4]29。
从这段话来看,松筠只是对控案双方进行了一次“教导”,致使“各息争端彼此和睦”,然终未找出偷家,更未能替原告找回失窃马匹并惩治偷家。
这种处理方式当然与清廷“哈萨克互相偷窃,不为查办”政策有关。然而盗马行为的惩罚在同为游牧文化区域的蒙古地区严格执行。嘉庆朝并不鼓励新疆大员积极管理西北哈萨克部落之纠纷,只要求新疆官员向外夷示以威重,至多进行调停即可。“哈萨克控案”过去六年之后,继任伊犁将军晋昌即以积极插手哈萨克台吉罕巴尔与俄罗斯所属安集延之争端而遭到免职。那次仍是哈萨克台吉罕巴尔与俄罗斯安集延部因贸易产生纠纷。伊犁将军晋昌闻知,派遣协领哈芬布前往查办。哈芬布抵达彼处,即在卡伦外安设帐房,传俄罗斯安集延头目,为之剖断,议令罕巴尔偿还财物。对该案的处理,嘉庆皇帝认为“办理实属舛误……晋昌身任伊犁将军,于边疆事务当镇静抚绥”,该案 “系外夷常有之事,天朝本不应过问”,而且俄罗斯先在卡伦外四五十里居住,当卡伦官员令其后退时,便迁出六七十里之外,“其情形极为恭顺”,未犯边境。嘉庆皇帝以此断定“晋昌才识拘隘,不胜伊犁将军之任”[5]卷270,遂革去领侍卫内大臣,斥退伊犁将军。而哈芬布在部议之后被降四级调用。由此可知,松筠对“哈萨克控案”之处理直接体现了嘉庆朝的“外夷”政策,即所谓“抚绥”政策,比起晋昌的做法,松筠的行事显然是贯彻朝廷意志且利己。
嘉庆帝谕旨中曾向伊犁将军质问:本年夏卡展放,卡内避寒越冬之哈萨克游牧民都应该被驱逐外徙,为何仍有越境居住于卡内之人?且此等偷住之事究竟是从哪年开始的?
松筠奉皇帝之责问,逐个盘问住卡官兵。然而此处官兵都是逐年更换的,均不熟悉旧事,只有查问哈萨克方面才能得知实情。当松筠就此询问罕巴尔时,他回答说:
当年闻有阿将军(阿桂)奏令我等哈萨克岁岁税马为租,准在夏季卡内过冬。自此以后每当夏令展放卡伦之时,即不能全数外徙,盖因我等哈萨克贫富不一,其有牲畜之家并不用官兵驱逐,俱各拣择好水草处远徙游牧,且可躲避暑。其牲畜甚少穷难之家,因无往返搬移力量只得辗转躲藏一个月,以待撤卡度冬,如此已有四十余年,实在不敢隐饰[4]30。
阿桂将军任期时允许其入住卡伦,税马为租。
新疆地域辽阔,清廷所设仅西北卡伦即绵延千数百里,冬撤夏展,哈萨克在卡伦线附近游牧已有多年。“体察情形”之后,松筠了解到新疆西北卡伦线绵亘千里,夏展冬撤,每次撤回冬卡位置的时候,卡伦内侧极少偷住。只有每年夏季展放卡伦之际,该管领队大臣尽管用尽全力搜查,有时搜查时间长达一个月之久,然终究无法将藏匿于山中僻远之处的穷难哈萨克驱逐净尽。松筠经过调查,查明三处极易遗漏贼踪的卡伦,分别是:称作“哈尔巴哈”的第三卡伦、称作“博果什”的第四卡伦及“阿布达尔莫多”的第五卡伦。为什么此三座卡伦容易出事?原来此三处卡伦靠近布昆河,松筠询问哈萨克该词意,得知“布昆”即是各种蚊蠓的总称。而该地名也印证了蚊蠓之害的存在。每年五六月间,山雪解冻融化,形成众多溪流汇入河中,河流水位随其上涨,水势涣散,漫溢之水冲刷两岸,芦草遍地生长,蚊蠓繁殖迅速。每逢此时,巡查开齐官兵无人不以胼胝沙水而行。展放卡伦往往在每年四月,此时山雪还没有融化,河水水位未及上涨,蚊蠓尚在未起。而五六月间蚊蠓大起。至八月,始撤夏卡回到冬卡处。此时水涸地干,蚊蠓渐已潜伏。而该管领队大臣通常只在展卡的四月或者撤卡的八月巡查此处开齐,刚好错过蚊蠓大起之际,由此未曾知晓实情。而住卡官兵也都抱着消磨两个月的看守任务的想法,即便撤回,也知情不报。所以那些难以巡逻的开齐处,很难像容易巡逻的开齐那样日日可巡。卡兵常被蚊蠓咬噬而“多伤马匹”,以至于“撤卡时租雇哈萨克驼马应用”的尴尬境地,而朝廷眼里此等借用外夷驼马之事“尤属不成事体”。而偷家藏在暗处,可随时趁虚出入卡伦内外偷窃马匹,所以该几处卡伦开齐线甚难防范,极易遗漏“贼踪”。
至此,松筠已经查明哈萨克偷住卡内原因。那么此等哈萨克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偷住的?办案期间,嘉庆帝还曾要求松筠查参以往因循不办及失察之历任参赞、领队大臣。松筠遵旨详审后得知,在塔尔巴哈台西北一带甫设卡伦时,总有哈萨克部落的人潜入卡伦以内游牧,被官兵驱赶出去,不久又返回来。时任参赞大臣乌勒登等人陆续具奏,乾隆皇帝下旨交阿桂将军管理新疆期间准许哈萨克内徙度冬游牧,定下“税马为租”的规矩。然而关于哈萨克究竟何年开始趁夏季展放卡伦潜入界内这一问题,松筠并未找到实据,其回复自然未使嘉庆皇帝满意。松筠只能根据台吉罕巴尔所讲时间,推测其年份当在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以后。
松筠“挨查”⑥至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查出旧任参赞大臣巴尔品、安泰、伊勒图等人均已死去。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七月以后任参赞大臣者仅有庆桂、永保、贡楚克扎布、策拔克、兴肇、果勒明阿及现在调任仓场侍郞的达庆等先后七人。其专管卡伦之领队大臣,除已去世外,仅存盛住、库额及时任副都统衔安福三人,松筠将此责任官员情况奏报朝廷。嘉庆十二年(1807年)十月松筠接到谕令:“嗣后每年夏季展卡时,所有哈萨克,惟当尽数驱逐外徙,勿任仍有在卡内藏匿之事,庶可免偷窃而杜讼端。其从前驱逐不力容留居住之参赞领队大臣等,事阅多年,官非一任,应以年分之久暂定获咎之轻重。着该将军查明各任年分,造册咨部,分别议处。”[5]卷186,嘉庆二十年十月丙戌
撤回安设冬卡之后,伊犁将军松筠与领队大臣安福挨查卡伦之内,确实没有发现偷住的哈萨克游牧民。为了防止蚊蠓极盛之难走开齐区域而再次发生如上“哈萨克控案”,松筠同刚刚到任的参赞大臣爱星阿,“遍行查询该处一带山势河道情形”,重点踏查了八座卡伦。其八座卡伦内位于南边的有“济黙尔色克”“乌里雅苏图北”“札哈苏淖尔”“辉迈拉虎”等四座。此四座卡伦仍应每夏照例展放。而问题主要出在另外四座卡伦——“哈尔巴哈”“博果什”“阿布达尔莫多”“霍通哈尔海”。与松筠之前所知三座卡伦之外又增加了一座问题卡伦,显然是实地踏查之后新发现的。这四座卡伦一带,每年五六月间蚊蠓大起之际,派人稽察哈萨克潜住卡内偷窃马匹等是完全不可能的。松筠掌握实情之后,将哈尔巴哈等四座夏季卡伦分别移设至大乌里雅苏图、特穆尔绰尔霍、阿拉善布拉克、哈喇布拉。并于适中处添设“塔布图”小卡,于稽查哈萨克出入最为有益。仍与南北原设夏季展放之济黙尔色克等四座卡伦联络巡查,合走开齐,不但易于搜查潜住卡内之哈萨克,踩看偷马贼踪,如松筠特别奏报 ,“并于土尔扈特俄罗斯私相贸迁等事,稽察俱属妥便”[4]。将蚊蠓极盛的四处卡伦移设新址以后,不仅可以防范哈萨克潜藏卡内,还可以监视新归之土尔扈特部落同俄罗斯的交往情况。此举反映了清廷在安置土尔扈特部的同时亦暗中提防其与俄罗斯关系的史实。松筠的这些措施获得了朝廷的肯定。
清代是奠定中国疆域的重要时期。清朝前期南征北伐、东征西讨,以文武经略混一天下,底定江山基业。开创基业虽难,守成亦属不易。清代中期是政治与社会制度普遍规范化和固化的阶段。“哈萨克控案”的处置典型地反映了清中期西北边疆经略“守成”特点。该案并未掀起足以影响政局或社情的巨浪,亦无惊心动魄的情节,然而比较完整地展示了西北卡伦内外部落之间的复杂矛盾,以及维持边境卡伦防御之艰难。驼马等运输与战略物资的缺乏、冬天的寒冷、夏天的蚊蠓及日复一日单调乏味的巡逻工作使卡伦官兵普遍厌倦,只想结束轮防任务即离开。这个时期清朝国势日衰,官场腐败,军事能力亦远不如清初。嘉庆朝西北边政措施与此种背景相对应,愈少积极拓边,多是努力维持现状而已。即便如此,卡伦官兵亦觉疲乏。此种情势下,诸境外部落愈益近边,不仅大量迁入卡内藏匿不出,还不时出卡偷盗邻近部落之牲畜,导致纠纷。届时还利用卡伦之禁做防护。然而清廷无力根除此等乱象,整饬边境,往往“示以威重”,借前朝之“荡平准噶尔”向众哈萨克展示解救之恩,以此昔日武功予以威吓 ,冀使众哈萨克“恭顺” 而已。清廷的“抚绥”政策,并没有根本解决越境问题,只是调停部落冲突,遂致卡伦内外案发不止,使藩部大员和卡伦官兵头疼不已,足见“守成”之不易。
然而如松筠等疆臣并未一味蜷缩没有作为。他第一时间抵达案发地,同属官一同踏查现场,唤来控案两方:卓勒齐公和罕巴尔台吉,亲自审讯,将案发原因与过程全部查明,得知被盗者为何不去塔尔巴哈台参赞处禀诉,却越级诉至伊犁将军处的原因,也查明夏季蚊蠓大起导致无法踩踪,无从对质,愤懑之余欲闯卡械斗等关键事因,及时具奏朝廷。松筠未似属地参赞大臣那般唯顾息事宁人草草了事,而是通过实地调查,掌握地形气候和蚊蠓起伏状况,将原来选址不宜的卡伦移设至便于巡逻和避开蚊蠓之所,适当之处增设卡伦。在缺乏确凿证据,不能明确惩治案犯的情况下,这种做法也不失为有效的纠补措施。另外奉命挨查历任失职官员,分别予以惩处,整顿了地方行政体系。此等措施在当时历史条件下,相对有效地整饬了西北边政,减少了争端的发生。这些貌似波澜不惊、非引人瞩目的军政大事,久久为功成为近代边疆乃至多民族国家形成的关键。
注 释:
① 此处引用的藩部概念,专指清代享有自治权的外藩部落,主要指蒙古、回部、西藏、青海等地区。
② 开齐,满语音译,意为两卡伦之间巡查、会哨之路。
③ 达尔扎,即上文所提到卓勒齐公所属部落的头人。
④ 牲畜粪便如牛粪等,是游牧民族的主要燃料。牛粪蒙古语称作“arγal(阿日嘎拉)”,蚊虫等怕粪火烟熏,夏天可作驱蚊之用。
⑤ 迈玛第敏,罕巴尔台吉所属拜吉格特哈萨克头人。
⑥ 挨查,即逐年、逐人或逐户盘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