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程论》刊刻与梅文鼎的学术交游

2021-12-31 05:43赵栓林
关键词:刊刻方程

赵栓林

(内蒙古师范大学 科学技术史研究院, 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方程论》是梅文鼎早期重要著作之一,梅文鼎自称该书“论成于壬子(1672年)之冬。写而成秩,则甲寅(1674年)之夏”[1]65,并未写明刊刻年代。长期以来,学界多认为此书刊刻于1687年,最早始于李俨《梅文鼎年谱》:“康熙二十六年丁卯(1687年)五十五岁。是年李鼎徵刻梅文鼎《方程论》于泉州。”[2]528李迪[3]431、郭世荣[4]27、郭金彬[5]325、童庆钧[6]、刘楠[7]13等皆持此说。未注明《方程论》刊刻时间的,有梅荣照[8]144-158、严敦杰[9]、刘钝[10]、高宏林[11]等。钱宝琮《梅勿庵先生年谱》记:“康熙二十六年丁卯(1687年),先生五十五岁。是年先生至杭州,阮于岳付宪欲出资刻《方程论》,未遂杀青。”[12]121这里“欲出资”刊刻而“未遂杀青”,钱氏在该《年谱》“康熙三十年辛未(1691年)”条补充说:“据此则李安卿刻《方程论》于泉州,当即在是年之后。”于是出现问题:《方程论》究竟刊于何年?

在诸多梅文鼎的研究成果中,目前仅有商鸿逵在1932年《梅定九年谱》[13]和高峰《勿庵历算书目校注》一书“方程论”条给出了《方程论》刊刻的时间,与本文观点一致。然因体例所限,对于此前引起误解的诸多原因未作深入分析考察。鉴于学界对此问题还未足够重视,本文聊作补充论证,并对与《方程论》刊刻相关的梅文鼎学术交游作进一步探讨。

一、梅文鼎对“方程”的理解与重视

清初,中国传统数学典籍尚未大量发掘和整理。于是,梅文鼎在明代数学著作的基础上,对照明末清初传入的西方数学知识,写成《方程论》。据李迪先生《中国算学书目汇编》,梅文鼎《方程论》有如下版本:1.李光地上谷刊本,2.李安卿泉州刻本,3.《梅氏丛书辑要》本,4.《梅氏历算全书》本,5.《中西算学通》本[14]73。另外还有鹏翮堂刻《梅氏算法丛书》和《钦定四库全书·历算全书》本①。其中1、2、5目前未见所存刻本。

鹏翮堂刻《梅氏算法丛书》,收录《方程论》六卷,卷首有李鼎徵、吴云、潘耒序各一篇。[15]146《梅氏历算全书》有多种刊本,其中《梅勿庵历算全书》全名《兼济堂纂刻梅勿庵先生历算全书》,为桐乡魏荔彤雍正元年(1723年)刻本,此后雍正二年(1724年)、乾隆十四年(1749年)、咸丰九年(1859年),以及同治、光绪年间补修本等皆用同一套书板刻成。日本早稻田大学藏和抄本《梅勿庵历算全书》中所收《方程论》仅有卷一,无序和发凡,也无目录。《四库全书·历算全书》中《方程论》无目录。《梅氏丛书辑要》中《方程论》正文前题“男以燕正谋甫学,孙瑴成循斋、玕成肩琳甫重校录,曾孙鉁二如、钫导和甫同校字”,且列有《方程论》目录,并对卷五和卷六编排顺序进行了调整。对此,梅瑴成解释说,测量原在杂法之前,但测量非方程事,虽略具所兼,而非其粹,先君固已言之矣。故移置卷末。

《四库全书·历算全书》所收梅文鼎《方程论》中有一篇《余论》,梅文鼎在其中阐述了自己对数学分类的认识。他认为数学分为两大类,即算术和量法:

此二者相需,不可偏废。虽然,算术可以济量法之穷,而量法不可以尽算术之变,何也?可量者,其可见也。天下之不可见者多矣,非算术何以御之?故量法有穷而算术不穷也。夫既量之而得其率矣,所量者一,欲知者百。西法之用比例,亦以算术佐量法也。然以例相比,非量法而有量法之理[1]66。

这段文字重点解释了算术和量法的区别和内在联系。《余论》在《梅氏丛书辑要》中未见收录。

《余论》中,梅文鼎对当时有关方程的数学著作的水平也做出评价:

今诸书所载方程法,残缺错乱,视盈朒尤甚。其所仅存,又多为后之不得其说者参以臆解,而其旨益晦,非古人旧也。使古之方程仅仅如此,何必别立一章,列于盈朒之后乎?然以好变古率如泰西,而不能变方程,勤于言算如泰西,而不能言方程,不能尽其用,不能正其沿误。可见古人立法之深远,而决不可易。向使习古法者尽见古人之书,又能如泰西家群萃州处,穷年累月研精覃思,以为之引伸而推广,又岂止如斯而已乎?言之三叹[1]66。

梅文鼎感叹于清初古算典籍的散失和西法中方程内容的不足,这也正是梅文鼎如此重视方程研究的原因。梅文鼎指出,“方程正负同异减并之用,非勾股所能御,而能生比例”[1]66。对于算术里的最精之事方程,梅氏认为不可废。他还阐发了对古代数学的认识和看法,附于《方程论·发凡》后,即《数学存古序》。这篇文字他处未见。

二、李光地上谷所刻梅氏书与《方程论》

李光地上谷刻梅文鼎著作到底有哪几种,是否包括《方程论》?据李清植《文贞公年谱》记:

康熙四十二年癸未,公六十二岁。……延梅文鼎至署校刻历算书七种。公蒙赐《几何原本》《算法原本》二书,虽经指授大意,未能尽通,乃延梅子至署,于公暇讨论其说,因发其所著,为付梨枣。曰:《三角法举要》《弧三角举要》《笔算》《堑堵测量》《环中黍尺》《交食蒙求》②《历学骈枝》。又使诸生从而受学,于是陈万策、魏廷珍、王兰生及冢子钟伦,皆通历算之学[16]724-725。

这里指出,李光地1703年在上谷所刻梅文鼎历算书为七种,即《三角法举要》《弧三角举要》《笔算》《堑堵测量》《环中黍尺》《交食蒙求》《历学骈枝》,并无《方程论》一书。

梅文鼎去世后,方苞(1668—1749)曾应梅瑴成之请作《梅征君墓表》,其中记梅文鼎“所著《历算丛书》八十六种,《勿庵文集》若干卷,《笔记》若干卷。惟《平三角举要》《弧三角举要》《环中黍尺》《堑堵测量》《笔算》《历学骈枝》《交食蒙求》七种,《历学疑问》三卷,李文贞锓版行于世”[17]169-170。《梅征君墓表》距梅氏离世不太久,所记信息应较可靠。

那么“上谷刻书九种”的说法来自哪里?查阅资料,发现其主要来源有二:

其一,梅瑴成《增删算法统宗》卷首记:

《筹算》七卷,宣城梅定九先生著。康熙□□年蔡玑先刻于金陵。后江常镇道魏公荔彤重刻于《历算全书》内。《笔算》五卷,《平三角法》五卷,《弧三角法》五卷,《堑堵测量》二卷,《环中黍尺》五卷,《方程论》六卷,以上六种俱宣城梅先生著。安溪李文贞公并《历学疑问》《历学骈枝》《交食蒙求》,俱刻于上谷,板归安溪。江常镇道魏公重刻于《历算全书》内[18]13。

其二,《梅氏丛书辑要》卷首,梅瑴成列《校阅助刻姓氏》中称:

安溪相国李文贞公厚庵督学畿辅,校刊《历学疑问》,进呈御览,有恭纪刻于本卷。又巡抚直隶,校刊《三角法举要》《环中黍尺》《堑堵测量》等九种书于上谷[19]目录。

另外,在《榕村语录续集》卷十六,李光地谈及梅文鼎的九种书。原文如下:

梅定老客予家,见其无一刻暇,虽无事时掩户一室中如伏气,无非思历算之事。算学中国竟绝,自定老作九种(筹算、笔算、度算、三角形、比例法、方程论、勾股测量、算法存古、几何摘要),而古法竟可复还三代之旧,此间代奇人也。历书有六十余本,不能刻。七十二家之历,无不穷其源流而论之,可谓集大成者矣[20]122。

这里出现的“筹算、笔算、度算、三角形、比例法、方程论、勾股测量、算法存古、几何摘要”,与《勿庵历算书目》(以下简称《书目》)所记《中西算学通》初编九种算学书大致相当,但并未明确此九种算学书为上谷刻书。或许李光地有刊刻打算,但没有完成。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上谷刻书九种”的说法实际上出自梅瑴成。

《书目》共计收录梅文鼎历学书62种、算学书26种。其中,算学书均以《中西算学通序例》始,以下九种书为其初编所收。梅文鼎自拟次序为:《勿庵筹算》《勿庵笔算》《勿庵度算》《比例规解》《三角法举要》《方程论》《几何摘要》《勾股测量》《九数存古》。其中《勿庵筹算》一书最先由南京蔡玑先刊刻(1681年),其他几种并未同时刻成。在清华大学图书馆新近发现了名为《中西算学通初集》的刻本,题名页列其收录的九种算书,依次为《筹算》《笔算》《度算》《方程论》《三角法》《比例算》《几何摘要》《勾股测量》和《九数存古》。刻本内容仅有序(包括叙、序和自序)、凡例、目录和跋(“书后”),并无所列算学书正文。很可能就是《书目》所录的《中西算学通序例》。[6]717《笔算》一书,《书目》记“是书少参金铁山先生刻于保定”,并非李光地刊刻。《三角法举要》标注“是书安溪公刻于保定。乙酉南巡,蒙恩召对,进呈御览” 。《弧三角举要》《环中黍尺》《堑堵测量》明确标注“以上三书,并安溪相国刻于保定”。李光地于1705年“冬十一月,召拜文渊阁大学士,疏辞不许”[16]745。1706年“春正月,入阁办事”[16]750。所以梅文鼎的此条记录当在1706年之后。

根据方苞《梅征君墓表》和李清植《李文贞公年谱》的记录,上谷刻书为七种,不包括《筹算》《方程论》两书。“上谷刻书九种”的说法极可能是混淆了梅文鼎《中西算学通》初编所收九种算学书和李氏上谷刻书七种(包括其门下金铁山所刻)而导致的一种误传。

三、《方程论》的最早刻本并非1687年

关于李光地《方程论》刻本的信息,来自李光地之孙李清植《文贞公年谱》记:

清康熙二十八年己巳,公四十八岁。始见梅文鼎,闻历算之学。

文鼎字定九……是时以访南怀仁入都。公往事叩所学,遂与订交。因得其所著《方程论》,为付刻闽中,板藏榕村精舍。公尝推顾氏音韵,梅氏历算,自汉以下专门未有也。[16]750

然而当年是否刻成,没有下文。根据之后的诸多迹象,似并未刊刻。

关于“李安卿刻《方程论》于泉州”的说法,在文献中出现较多。笔者结合相关资料,分析如下。

首先,梅文鼎《与潘稼堂书》,讲到了《方程论》的刊刻情形:

三月秒竹垞南归,舟过津门,枉存信宿,一函附候,不审已达记室否?自午夏奉手教及赐序文,即欲作书奉谢。忽忽迟至两年,懒惰可笑。然感激向往积于心中,无日不神依左右也。

《方程论》近为安溪公介弟安卿孝廉携刻闽中,藉光于皇甫之言大矣[21]274-275。

潘耒与梅文鼎结识于1686年。有《绩学堂诗文抄》“奉答潘稼堂检讨兼送归吴江二首”为证。[21]402此信中“午夏”即康熙庚午年(1690年),潘耒于此年为《方程论》作序。梅文鼎信中“忽忽迟至两年”,由此可知,此信写作时间在1692年。且本年三月末时梅文鼎在天津,曾托朱竹垞(即朱彝尊)捎信给潘耒。此信开篇即询问是否收到前信。此信一为感谢潘耒赐序,另外与其交流王锡阐及薛凤祚的历学著作。提到《方程论》被李安卿携刻闽中,但当时是否刻就没有明言。

其次,康熙己卯(1699年)同里施彦恪所撰《征刻历算全书启》中称:

……吾宣梅勿庵先生,江东世胄,宛水名家。……惟昔玑先蔡子,首锓《筹算》于白门,亦有冰叔征君,亟冠弁言于《通考》。《疑问》三卷,见燕山节度之新刊。《方程》一编,得泉郡孝廉而广布[22]启1-3。

此启中明确指出《历学疑问》三卷为李光地所刻,《方程论》则是其弟泉州李安卿孝廉所刻,但未明确刊刻时间。

再次,梅文鼎《方程著论校刻缘起》(以下简称《校刻缘起》)是对《方程论》成书及传抄和刊刻经过最为完整的记载。其中记载:

……岁壬子,拙荆见背,闭户养疴,子以燕偶有所问,忽触胸中之意,连类旁通,若千门之乍启。亟取楮墨,次第录之得书六卷。于是二十年之疑,涣然冰释。

《(方程)论》成后,冀得古书为征而不可得,不敢出以示人。惟亡友温陵黄俞邰太史、桐城方位伯广文、豫章王若先明府、金陵蔡玑先上舍,曾抄副墨,而昆山徐扬贡明府、欈李曹秋岳侍郎、姚江黄梨洲征君,颇加鉴赏。厥后吴江潘稼堂太史尤深击节。岁丁卯,薄游钱塘,同里阮于岳鸿胪付赀授梓,属以理装北上,未遂杀青。续遇无锡顾景范、北直刘纪庄二隐君,嘉禾徐敬可先辈、朱竹垞供奉、淮南阎百诗、宁波万季野两征士于京师,并蒙印可。又得中州孔林宗学博、杜端甫孝廉、钱塘袁惠子文学,共相质正。谬辱安溪李大中丞厚庵先生下询历算,命之论撰以质同人。获与介弟安卿孝廉晨夕酬对,承其谬赏兹编,录副以归。手校剞劂,视余稿本倍觉清明。向使湖上匆剧雕板,反不能如是之精良矣。感书成之非偶,惊岁月之易流,而良朋好我之殷,受益弘多,更仆难数[19]2a-2b。

虽然其中时间信息较少,但线索清晰。一为《方程论》创作开始时间“壬子”(1672年),一为首次刊刻未遂时间“丁卯”(1687年)。文中称李光地为“李大中丞”,说明写此《校刻缘起》时李光地尚未拜相。文中称李鼎徵为“孝廉”,并特别表彰了李鼎徵对《方程论》一书之作用,誊写副本,校订颇多。文末“向使湖上匆剧雕板,反不能如是之精良矣”表明,当年在杭州时阮于岳并未刻成《方程论》,且庆幸经过多年后得学者传阅相质,梅文鼎自己对此书定本也十分满意。笔者推断,这篇《校刻缘起》很可能是专为李鼎徵刻本所作。

第四,《书目》中指出《方程论》为初编之第六书。初编即《中西算学通初集》。前已述及。文中括号小字部分说明了刊刻情况:

初,稼堂赏余此书,阮副宪于岳为付刻资而余未及为。嘉鱼明府李安卿鼎徵乃刻于泉州。彼教人或见李序言西法不知有方程,愤然而争。不知西术有借衰互征而无盈朒方程。《同文算指》未尝自讳,李序盖有所本耳[22]30。

这段文字对李鼎徵的称谓有所变化,从“孝廉”改称“嘉鱼明府”。据此可推断此提要写作时间在李鼎徵出任嘉鱼县令后。文中明确了《方程论》乃李鼎徵刻于泉州。但遗憾的是没有明确刊刻时间。

第五,杭世骏《道古堂文集》第三十一卷记:

李鼎徵,字安卿,文贞公(李光地)次弟,举人,嘉鱼令。为梅氏刻《方程论》于泉州。《几何补编》成,手为誊写[23]322。

杭世骏(1696—1772)的概括应来源于梅文鼎《勿庵历算书目》。《书目》中“几何补编”条有括号内小注:

书系稿本,李安卿手为誊清,将以付梓而属。余病,李又赴任嘉鱼,遂未获相为重校[22]33。

综观上述资料,可以确定《方程论》的最早刻本出自李鼎徵,且在泉州刻就。那么李鼎徵是何时完成《方程论》刊刻的?

李鼎徵刻本之前,《方程论》已有抄本在友人间流传。《校刻缘起》中提及《方程论》成书后,“惟亡友温陵黄俞邰太史、桐城方位伯广文、豫章王若先明府、金陵蔡玑先上舍,曾抄副墨”,读过此书的人还包括潘耒、孔林宗、杜知耕等十多人。《方程论》作为梅文鼎对传统数学的第一次系统论述,他自己很看重此书,所以对读过和参与校定此书的人记忆深刻。

部分学者认为,李鼎徵刊刻梅文鼎《方程论》在先,经此一事梅文鼎与李光地结识[3]37。实际上,通读《校刻缘起》,发现梅文鼎对这段历史以时间串联叙事,其中与李光地相识在先(1689年),认识李安卿在后。据其所记,“岁丁卯(1687年)薄游钱塘,同里阮于岳鸿胪付资授梓,属以理装北上,未遂杀青”。另在《书目》中,“初稼堂(潘耒)赏余此书,阮副宪于岳为付刻资,而余未及焉。嘉鱼明府李安卿鼎徵乃刻于泉州”。正是后人关联并误读了这两段文字,才有“1687年李鼎徵刻《方程论》于泉州”的错误说法。李鼎徵康熙乙酉(1705年)年以举人任嘉鱼县令。任期五年[24]8,25。那么梅文鼎称呼李鼎徵为嘉鱼明府至早在1705年。梅文鼎《书目》关于《方程论》刊刻的表述,是一系列的历史事件,而非同一时间发生的事情,对此段文字的解读直接影响了对《方程论》刊刻时间的推断。

四、从《方程论》刊刻看梅文鼎的学术交游

《绩学堂文抄》收录梅文鼎给李安溪书信2封,给李安卿书信2封。李安溪即李光地。李安卿即李鼎徵,原名光墩③,号讱庵,为李光地次弟,官至户部主事。判断此四封信的写作时间,是确定《方程论》刊刻时间的关键。兹引述书信部分内容如下:

寄李安溪先生书

老先生本身取人以教为治,既空群于冀野,遂敷泽于保釐,眷注由此加隆,实学自兹获展,早晚大用天下,皆将为吾道称庆。矧下邑腐儒,受知如某者哉!贵省山水之奇,企慕已久,然自分年衰道远,非复此生所能到。今以方伯张公雅爱,携之偕行……

入闽已将两月,闲暇无事,拟补作《历论》寄正。又去岁小儿书来,言拙著《方程》令弟已为授梓,心欲往晤一观其书。然复闻诸位俱在都门,容询确耗,或于荔枝将熟之候④,拿舟奉访,以共商为学之事,为将来之图,则生平大幸也。因寒族祠堂有某经手诸务,冬十一月将复旋里,故拟于未归之先一图良晤,面悉区区,未必非天作之缘也[21]268-269。

寄李安卿孝廉书

辛年晤别,星躔九回。每忆春明邸第,道古析疑,依依如昨。自酉夏还山以后,此处承中丞公不弃,屡辱华翰,恨不能缩地相从。企想玄亭,真同蓬岛。今以贵省藩台相携入闽,取道幔亭峰下,棹歌九曲,如将可闻。梦想不能到之境,而以白发颓龄翛然至止。事出意表,殊惬生平。盖自理装鼓楫,心已驰于君子之庐,而问途会城,犹有兼旬往返,又无从确知道驾在家与否,徒有神往。倘公务入省,万乞相过以慰惄饥。衰年远道,天假良会,不则后约不知何日矣。

拙著《历论》已承中丞授梓,沟中之断而文之青黄,镂感何极!尚有欲补之篇,因循未报。此间颇多闲暇,或得乘此续成以请大教,则幸甚矣。又去岁小儿家信,言门下业将《方程》付刊,为之喜而不寐。倘剞劂已竟,望先赐十本。某初为此学,苦问津之无从,自矢异时或有所窥,必以公之同学,而真知笃好者,实堪其人。诚恐一旦身先朝露,则数十年苦心与之俱亡。故思我门下不置,此非徒感德之辞离索之怀也[21]269-270。

“辛年晤别,星躔九回”。辛年,指康熙辛未年(1691年),这是梅文鼎首次在李光地府设馆讲学之年。由此并结合信中内容,可判断此信时间为1699年。《寄李安溪先生书》中“方伯张公”和“寄李安卿孝廉书”中“贵省藩台”为同一人,即张霖⑤。梅文鼎第一次在京师期间,曾往天津,教授张霖幼子张垣读书[25]168-170。张任安徽布政使期间,梅文鼎与之亦有交往⑥。1699年,梅文鼎应张霖之邀入闽。

分析两信内容,知是梅文鼎入闽近两月时,分别写信给李光地和李鼎徵。当时李氏兄弟皆在京师,因此未能得见。梅文鼎去信中主要谈到了历法研究和《方程论》刊刻。给李光地信中“拟补作《历论》寄正”,给李鼎徵信中“拙著《历论》已承中丞授梓……尚有欲补之篇,因循未报。此间颇多闲暇,或得乘此续成以请大教,则幸甚矣”。信中所说的《历论》即《历学疑问》⑦。《书目》中对此有详细记录。

梅氏在两信中均提及《方程论》的刊刻:

又去岁小儿书来,言拙著《方程》令弟已为授梓,心欲往晤一观其书。(《寄李安溪先生书》)

又去岁小儿家信,言门下业将《方程》付刊,为之喜而不寐。倘剞劂已竟,望先赐十本。(《寄李安卿孝廉书》)

梅文鼎从家信中得知《方程论》在1698年付梓,迫切希望看到《方程论》的刻本。《绩学堂诗抄》卷四有《李安卿孝廉刻余〈方程论〉于安溪,古诗四章寄谢》(以下简称《寄谢》)。《绩学堂诗抄》卷四所收诗时间段从戊寅(1698年)至辛丑(1721年),且以年代标记。《寄谢》诗前所记时间为己卯即1699年。诗题称李安卿为孝廉,则知刻书时李鼎徵的身份为孝廉。此诗恰好印证了《方程论》刻成的时间。摘录如下:

方程备九数,而居算术终。亦如勾股义,絜矩道多通。末俗安俚近,臆解增其蒙。良书不可致,订考将安从。宁知古九章,河洛为根宗。变化生拟议,杂传归中庸。残编聊存存,所恃心理同。积疑破精思,悠然古义逢。前闻岂尽湮,淹雅多群公。赖君流布力,请益自斯洪。固陋或蒙矜,鉴兹求友衷。尚出奇秘藏,共证启余聪[21]421-422。

梅文鼎对李鼎徵刊刻《方程论》感激有加。《绩学堂文抄》中收录另外两封信,一为《答李安溪先生书》,一为《再寄李安卿孝廉书》。《答李安溪先生书》中有“奉违忽复十年,每忆畴昔追随之乐,始信古人藉师友之切磋以成其德业,良非虚语” 。以此来看,写此信时距梅文鼎第一次离开京师已10年,梅文鼎第一次北上南归在1693年,所以此信写于1703年。同样,《再寄李安卿孝廉书》中也有时间线索,“自违诲益,一纪有余”。一纪为十二年。李鼎徵于1691年离开京师,而1699年梅入闽时李又在京师,到1703年时,两人已12年未见面。梅氏感叹“友朋之聚散”,“未可预知”。此两封信写于梅氏应李光地之邀第二次北上前,主要告知李氏兄弟他的行程及近期历算研究情况。其中,在给李鼎徵的信中,再一次提到了《方程论》刊刻一事,“己卯在贵省,过承雅爱,为梓《方程》”[21]271。可见,梅文鼎对《方程论》的刊刻非常重视。1687年阮于岳欲出资刊刻,但因梅文鼎有他事没有刊刻成功。李鼎徵1698年始刻此书,距《方程论》书稿写成已过了24年。所以梅文鼎有感而发,“感书成之非偶,惊岁月之易流”。

《方程论》重在阐发古人之精意,在当时古算特别是宋元数学尚未复兴的情况下,梅文鼎认为自己发现了古算的精髓:

方程于算术,犹勾股之于量法,皆其最精之事,不易明也。而算学无关进取,皆视为贾人胥吏之事而不屑从事[1]67。

方程于数,九之一也。何独于方程乎?论曰:方程犹勾股也,数学之极致,故二以殿乎九。今之为数学,往往殚思勾股而略方程,不宁惟略,抑多沿误,佹于阙矣。数九而阙其一,可以无论乎[1]64?

窃以方程算术,古人既特立一章于诸章之后,必有精理。而中西各书所载,皆未能慊然于怀,疑之殆将二纪[1]69。

诸如此类论述,皆在阐明“方程”的重要性,亦可见梅文鼎在《方程论》用功之深。

然而1674年《方程论》书稿写成后,研读者极少,“能寓目者不过数人,然未有发其蕴者”,有种知音难求的感慨。《方程论》刊刻后,梅文鼎还请同里施彦恪撰写《征刻历算全书启》,对所著历算书的刊刻之事也提上了日程。此后与张潮通信中也提及刻书事宜[2]539。1701年,梅文鼎回复友人沈超远对于方程的问题,对沈氏能“潜心细释,有所论撰,能核诸书之误”,梅氏感叹“此学为不孤矣”[21]273。1703年给友人秦二南⑧的信中,梅文鼎仍不忘“附具《方程论》一部”[21]272,寻找学术知音。可见其后半生对《方程论》的重视丝毫未减。

结语

通过对《方程论》刊刻过程及《绩学堂文抄》梅文鼎书信的重新解读,可知《方程论》首次刊刻并非1687年,而是付梓于1698年,刻就于1699年。由李光地之次弟李鼎徵刻于泉州。此时距梅文鼎《方程论》初稿成书已过去25年。现存《方程论》版本中,未发现李鼎徵刻本。据高峰《勿庵历算书目校注》,日本藏《宣城梅氏算法丛书》鹏翮堂版刻于1736年。其中收《方程论》,并有李鼎徵作《刻方程论序》,所题时间“康熙己卯孟夏庚子朔”,即1699年4月。《方程论》刊出后,在当时的学者间并未得到广泛重视,梅文鼎有种知音难求的感慨。梅文鼎认为“方程”与“勾股”是古算的两个重要方面,分别为算术和量法中的最精深部分。然而,明末清初传入的西方数学以几何学为主,梅文鼎在会通中西方面所做的工作大多反映在以中算之勾股会通西方几何学。对“方程”的真正重视,要等到清中期对传统数学典籍的发掘和整理时才显现出来。

在梅文鼎学术影响形成的过程中,《方程论》占有一席之地。围绕《方程论》的刊刻,形成了梅文鼎的学术交游圈,包括黄虞稷、方中通、王若先、蔡玑先、徐扬贡、曹溶、黄宗羲、潘耒、阮于岳、顾祖禹、刘献廷、徐善、朱彝尊、阎若璩、万斯同、孔兴泰、杜知耕、袁士龙、张潮等人,更有誊录和刊刻此书的李鼎徵、研读此书的沈超远,以及梅氏以此书相赠的友人秦轩然。这些人中,既有藏书家、社会活动家、史学家、地学家,也有通晓历算的人士,在相互交流与切磋中,梅文鼎的学术影响日甚。

附记:感谢导师罗见今教授给本文提出的宝贵建议;感谢中科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高峰老师和潘澍原老师提供相关资料和建议。

注 释:

① 笔者所见的四种梅氏丛书版本分别为:日本早稻田大学藏和抄本《梅勿庵历算全书》、《梅氏算法丛书》鹏翮堂刻本、内蒙古师范大学科学技术史研究院文献中心藏《梅氏丛书辑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历算全书》。

② 《勿庵历算书记》和《勿庵历算书目》为同一书的两种版本。关于《交食蒙求》,梅文鼎《勿庵历算书记》载:“交食蒙求订补二卷,内已刻日食一卷,月食一卷亦刻。交食蒙求附说二卷,已刻一卷。交食作图法订误一卷,已刻入前卷内。求赤道宿度法一卷,今收入蒙求订补,已刻。”(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795,子部·天文算法类28,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985-986页,988页)梅文鼎《勿庵历算书目》载:“交食蒙求订补二卷,内已刻日食一卷。交食蒙求附说二卷,已刻一卷。交食作图法订误一卷,未注明刊刻情况。求赤道宿度法,原自为一卷,今收入蒙求订补。”(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上海:商务印书馆,1940:11-13页)

③ (乾隆)《重修嘉鱼县志》中有李鼎徵小传:李鼎徵,原名光墩,字讱斋,福建安溪人。大学士公光地之胞弟。由举人来任。

④ 荔枝将熟之候,福建主产荔枝,名黑叶,荔枝成熟大约在六月中旬前后。

⑤ 张霖(1657—1713),字汝作,号鲁庵,晚自号卧松老衲。其先抚宁人。父明宇,行盐长芦,遂家天津。张霖由岁贡迁官工部管缮司主事,历官安徽布政使、福建布政使,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调云南布政使,后因事被李光地参奏而解职。

⑥ 《绩学堂诗抄》中有康熙丙子(1696年)“次韵野桂和张鲁庵使君”一诗。

⑦ 关于《历学疑问》的刊刻和进呈,据《文贞公年谱》所记,1698年“十二月以后工部左侍郎,右副都御史,巡抚直隶”。1699年“冬,校刻梅文鼎所著《历学疑问》”。1702年“冬十月,南巡迎驾,恭进《历学疑问》”。1703年“夏四月,迁吏部尚书管理直隶巡抚事”。1705年11月,迁文渊阁大学士。参见(清)李清植《文贞公年谱》(卷下),1825年。关于李光地的任职,亦见钱实甫《清代职官年表》,北京:中华书局,1980:1560-1565页。

⑧ 据韩琦先生和高峰先生所见,日本国立公文图书馆藏梅文鼎历算书中有“秦二南轩然校”字样,此秦二南即梅文鼎书信中的秦二南,为清初诗人秦道然同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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