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丛朔
(英国曼彻斯特大学 艺术语言文化学院, 英国 曼彻斯特 M139PL )
放到世界文学范畴中来看,在20世纪下半叶的华裔女性文学作品中,凌淑华1953年的英文自传体小说《古韵》①,是一个比较独特但并不那么典型的例子。从作者身份来说,凌淑华中年移民英国,和其他自幼移民海外的更为典型的移民作家不同,她弥留之际还要不远万里回到儿时生活过的北京四合院,可见对中国文化感情之深厚,中国依然是她身上具有相当分量的符号[1]321-322。而且,和美国这样更典型的、充满多元文化碰撞而盛产华裔英文作品的移民国家相比,英国相关案例很少,也更难以吸引学界的目光。从作品内容上看,虽然《古韵》全部用英文写成,并受到英国现代主义女作家伍尔夫很大影响②,但其中包含了大量中国传统审美元素,似乎仍然是高度地方化、本土化的中国文学作品。因此学界虽有关于《古韵》这场跨文化书写的比较研究③,却少有研究者真正将它视为一部英国华裔文学作品,并将其与世界文学关联起来。这既是凌淑华研究、《古韵》研究的一个缺失,也说明华裔文学研究和世界文学研究视野有待进一步拓宽,应适当地把眼光投向这样文风传统的、非典型性的英国华裔女性文学作品上。
值得注意的是,以往对于类似《古韵》的跨文化书写案例研究,后殖民视角比较普遍,也就是从民族、身份等角度来分析。因为华裔作家的英文书写往往都要面对中西文化的碰撞,从这一角度进行研究的确是必要的。后殖民理论中,“东方主义”是一个重要概念。自1978年萨义德的《东方主义(Orientalism)》出版以来,许多学术论著开始使用这个词来表达西方对中东、亚洲和北非社会的态度,即,西方国家以自己为中心,对东方文化进行一种他者化想象,且多是通过想象落后原始的东方来反衬理性文明的西方。陷入中西文化碰撞的作品,难以避免地体现出不同程度的东方主义因素,导致学界对华裔作家英文创作的后殖民角度的研究特别常见。凌淑华在《古韵》的创作过程中,她和伍尔夫的跨文化交流同样受到过东方主义的质疑。比如比较文学学者史书美,曾在《现代的诱惑(TheLureofTheModern:WritingModernisminSemicolonialChina,1917—1937)》一书中,质疑她们二人之间交流的平等性,批判了伍尔夫流露出的欧洲中心主义和凌淑华的自我东方主义。但在笔者看来,尽管对华裔文学的后殖民批评不可或缺,却仍然存在其他一些具有很大研究空间的视角,例如,从世界文学审美性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角度来看,就有待更多探究。本文试图论证,在《古韵》这场跨文化书写中,既存在东方主义与自我东方主义的问题,同时也存在对世界文学审美多样性、世界范围内女性文学多样性的积极影响,消极面与积极面同时存在,甚至有一定程度的交叉。从审美和性别的角度,探索《古韵》对世界文学发展的积极意义,这是对《古韵》后殖民研究的一个有效补充,也为更多其他华裔英国文学作品研究打开新的思路。
东方主义的问题,无论在伍尔夫本身的作品中,还是和凌淑华在《古韵》创作时往来的书信中,的确都有体现。20世纪上半叶,一些欧洲现代主义者开始将目光投向西方世界以外的地方,寻找艺术和文学的灵感。这种审美实践促进了欧洲和非欧洲文化之间的交流,但并不是一种平等的对话。相反,欧洲文化通过将其想象力和目光转向东方的他者(the Oritental Other)来稳固其优越感。伍尔夫的小说以大胆先锋、富于开创性而闻名,其作品似乎常常与主流价值和传统保守的思想相悖。但事实上,伍尔夫在与凌淑华进行文学交往之前的一些小说,如《远航(TheVoyageOut)》中的南美和《奥兰多(Orlando)》中的土耳其的刻画,都体现出一定程度的东方主义、欧洲中心主义态度④。除了这些直接的东方主义式描写以外,中国元素也曾间接地出现在伍尔夫的作品中。她曾经刻画过两个有着“中国眼睛(Chinese eyes)”的角色,一个是《达洛维夫人(Mrs.Dalloway)》中的伊丽莎白(Elizabeth),一个是《到灯塔去(TotheLighthouse)》中的丽莉(Lily)。伊丽莎白是达洛维夫人的女儿,她有“中国式的眼睛,东方的神秘……温柔、体贴又沉静”[2]135。伊丽莎白往往在达洛维夫人和基尔曼小姐之间发生冲突时出现,她们尖锐的冲突与伊丽莎白温和冷静的性格形成鲜明的对比:“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没有眼神的对视,凝望前方,茫然、明亮,带着雕塑般的凝视和不可思议的纯真。”[2]149-50《到灯塔去》中的丽莉,“魅力在于她的中国眼睛……但需要一个聪明人才能看出来”[3]34。丽莉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艺术家,一个意志坚强的女人。她性格独立又具有批判性思维,敢于打破常规。这两个角色总体来说是积极正面的,特别是相较当时西方世界广泛流行的典型中国形象傅满洲⑤来说,至少人性化了许多。或许这也是在《丽莉·布瑞斯珂的中国眼睛(LilyBriscoe’sChineseEyes:Bloomsbury,Modernism,andChina)》一书中,Patricia Laurence以丽莉的中国眼睛为标题,用比较积极的眼光看待伍尔夫和凌淑华,以及当时她们所在的两个文学圈子之间的交往。
但另一方面,也要注意到伍尔夫形容伊丽莎白有着诸如“东方的神秘(Oriental mystery)”和“空洞(blank)”的眼神,有她稍显淡漠的性格带来的木讷之感,反倒可能加剧西方印象中东方人的温顺、麻木的刻板印象。作者形容丽莉中国式眼睛的迷人之处“只有聪明人才看得到”,原句的“聪明人(a clever man)”同样可以理解为一个“聪明男人”。而有一双“聪明男人才能看到”其魅力的眼睛,也有把东方女性之美置于西方男权的东方主义凝视下的嫌疑。尽管伍尔夫将英国文学中的中国特征人性化,并且试图通过用这两双中国眼睛为战后的欧洲文明投下清新的目光,东方主义的刻板印象依然存在。
就《古韵》而言,伍尔夫对凌叔华创作的建议及凌淑华对这些建议的接受,也显示出一些东方主义态度和自我东方主义的问题。1938年,还在中国的凌淑华按照伍尔夫信中的建议,开始了她的英文自传写作。伍尔夫给凌淑华的第一封信中,建议凌淑华尝试用英语写下她的生活,认为“这将对其他人有很大的价值”[4]221。这个建议隐晦地披露了一种欧洲中心主义态度,仿佛英语是更有价值的,有价值的作品也应该用英语写,英语读者更值得花心思满足。当时的凌淑华虽然学会了一些英文,但总体来说还是一名中文作家,而且已经在中国文坛有一定影响,没有必要用外语写作来满足英国读者,但她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建议,很难否认有自我东方主义的成分。随后,她发现使用自己尚未熟练的语言的确有很大难度,于是再次向伍尔夫征求意见:
我知道我可能很难用英文写出一本好书,毕竟英文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趁手的工具。就像烹饪一样,如果用外国的锅或炉子来做中国菜,出来的效果不可能一样,往往会丢失一些风味。我确定这个问题对于写作会有多大程度的影响。每当读到一个好的译本,我都顿感轻松。亲爱的弗吉尼亚,请告诉我该怎么做,因为我现在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但我也多么希望你能像以前一样用心鼓励我去尝试,不要绝望[5]16-17。
在读了凌叔华寄来的一些手稿后,伍尔夫鼓励她继续保持语言和内容上的中国风味:
请继续自由地写吧。不要在意你怎样才能把中文直接翻译成英文。其实我倒更建议你在文风和意思上都尽量接近中文。尽可能多地按你喜好来自然地介绍生活、房子和家具等细节,而且一定要像你写中文时那样去写。……我想一定可以保持中国味道……[4]290
她赞扬凌淑华的写作中恰恰有种“不一样的魅力(charm in the unlikeness)……其中一些比喻有点古怪但又很有诗意”[4]290。史书美认为,伍尔夫对凌淑华这种保留中国性(Chinese-ness)的建议,是在要求凌淑华“在西方凝视之下异化自己”[6]216-218。尽管伍尔夫建议凌淑华不要考虑语法,不要太过在意西方读者,坚持写自己想写的,就像以往写中文时一样。但当她提出保持“中国风味(Chinese flavour)”的时候,明显表现出以西方为中心将东方他者化的态度,并且她认为这种中国风味还要以“对于英国读者来说既能看懂又有陌生的新鲜感(both understandable yet strange)”的方式呈现出来[4]290。在信中,伍尔夫表达过对中国的印象是一个“奇怪而富有诗意(strange and poetical)”的有着非常古老文明的国家,并对凌淑华可以生长在这样一个“广袤荒凉(large wild place)”的土地上感到“嫉妒(envy)”[4]328。很难说清其中有几分真正向往,还是用赞许、鼓励和向往的口吻对东方他者进行被动式的攻击和隐形的控制。
凌淑华在信中恭敬地尊伍尔夫为导师,欣然接受了这些建议。她不再把太多心思放在对语法、翻译的焦虑上,内容方面增加了许多关于建筑、服饰、饮食、节日和习俗的细节,以满足英国读者对异国情调的喜好。《古韵》开篇就是对北京大四合院的描述:“现在没有人能告诉我它到底有多少个房间或院子,但我记得小孩子独自从自己的院子里走出来时,经常会迷失方向”[7]11。古旧的建筑、数不清的房间、迷路的孩子,瞬时间一种异域神秘、骇人而诱人的氛围就展现出来了。在《我母亲的婚姻(MyMother’sMarriage)》《喜事(AHappyEvent)》和《两次婚礼(TwoWeddings)》等章节,都对中式婚礼有详细的阐述,包括服装、宴会上的菜肴和祠堂的分配等;为便于外国读者理解,还使用大量脚注来解释中国的风俗地理、成语俚语。
除了保留中国风味这样显性的东方主义之外,其实一开始伍尔夫对凌淑华写自传而非小说的建议,其出发点也可解读为欧洲中心主义。对伍尔夫来说,现代自传/传记在当时是比较熟悉的 文体,因为这种体裁从18世纪末开始,发展到20世 纪上半叶,在欧洲已有很长的历史。再加上伍尔夫的家庭背景⑥,还有她的《奥兰多(Orlando:ABiography)》《阿弗小传(Flush:ABiography)》等实验性的传记作品,都表明她在传记写作方面有丰富的经验。所以,她告诉凌淑华可以写自己的生活,她觉得“自传比小说好得多”[4]221-222。她给凌淑华寄了一些传记书籍,建议她从18世纪的英国文学中学习。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尽管可以找到一些形式类似于自传的作品,但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几乎没有真正现代意义上的自传。再加上凌淑华当时已经通过写短篇小说在中国文坛赢得了声誉,从她自己的优势、经验和偏好出发,自传可能都不是首选。而基于英国文学史和伍尔夫自己的兴趣,站在英国读者的立场之上,伍尔夫给凌淑华提出了这个建议,可以暗示出一种欧洲中心主义的文学等级观念。不可否认,凌淑华选择接受这一提议,而非在她已熟练掌握的体裁中发挥才能,同样有微妙的自我东方主义之感。
以上论述可见,在《古韵》这场跨文化书写中,对凌淑华、伍尔夫的东方主义质疑都是合理且必要的。但与此同时,笔者认为,从审美和性别的角度对后殖民研究进行补充,同样是必要的。其目的,不在于颠覆上文对东方主义的分析,而是为《古韵》这样的华裔英文写作的研究打开更多后殖民以外的研究视角。从世界文学审美多样性的角度来看,这种对所谓中国风味的保留,是有积极意义的。
尽管《古韵》是在东方主义的目光注视下写成的,但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并没有失去主观能动性,英国读者的眼光和凌淑华自我表达的欲望是共存的。这部作品帮助她扮演了一个文化中间人的角色,她利用这个平台,试图以自己的方式更真实地阐释中国文化。这不仅是为满足英国读者的口味,也可以解释为一种积极主动的文化交流策略,以追求一种多元的文化认同。凌淑华通过英文写作来向西方读者直接传播中国文化,也是由于她认为西方作品中对中国有很多的误解。当时一些有关中国的文学作品在西方相当流行,比如赛珍珠(Pearl. S. Buck)的《大地(TheGoodEarth)》(1931)就在英国读者中很受欢迎。但凌淑华在给伍尔夫的信中表示,此书说服力不够,感觉“每个人物都是(作者)自己虚构的,编了一个好故事来满足她的读者(的想象)”,认为“写一本自传也许可以避免这些错误”⑦。这也很可能是她欣然接受伍尔夫对她写自传而非小说的提议的原因。相比虚构的小说,自传体裁更为纪实,有助于避免失真的问题。尽管《古韵》中也存在一些修饰和虚构成分,但总的来说,仍然忠实于自传体裁。虽然为方便英国读者而加入了大量与中国传统习俗有关的细节,但总体来说是实事求是的,没有全然为迎合西方读者眼光做出虚假或夸大的成分,而将自己的作品异国风情化。例如自传中详细描述了凌淑华的大家族所居住的传统北京四合院及每个房间的装饰方式。对于英国读者来说,那个大四合院里错综复杂的房间、厚重的石板步道、巨大的铜炉和门口的石狮,暗示着一种奇异的东方风味。但在实地考察了这个当前已被改造成史家胡同博物馆的故居旧址后,显然可以发现,这些不过是作者对其生活环境的如实描述⑧。因此,不能仅仅得出,自传中的传统建筑、民俗地理等是为满足欧洲中心主义凝视的结论。
作为文化中间人的主观能动性,还体现在《古韵》对中国古典文学艺术等传统审美元素的译介上,它们不仅是为了迎合西方读者兴趣,也是作者本人文艺审美偏好的体现。尽管凌淑华中年后移民英国,但她始终是一位热衷于中国古典美学元素的作家和画家。在《古韵》中,她画了许多古典风味的小插图,还介绍了许多中国散文、小说和诗歌,最早的可以追溯到先秦时代。比如第九章讲到了一位使作者对中国古典诗词焕发兴趣的老师,然后在章节末尾,凌淑华翻译了一些中国古典诗词散文,包括3篇战国时期的杰作:《唐雎不辱使命》《触龙说赵太后》和《冯谖客孟尝君》[7]128-136。在20世纪,春秋战国时期的作品极少被翻译成英文或介绍给英国读者。凌淑华表示:“老师选的一些文章和段落也许以前从未被翻译成英文。我尝试翻译了几篇。这很难,但我也乐在其中。”[7]125从翻译这一行为可以看出,凌淑华显然意识到英国读者的存在,而非像中文创作或写给中国读者一样,她把英国读者的偏好、对中国文化的了解程度等都考虑了进去。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正是作者本人对中国传统美学的热爱,促使她加入如此之多在伍尔夫眼中有着中国风味的元素。凌淑华想紧紧地抓住这个机会,急于把中国传统美学尽可能多地介绍给国外读者。这种隐约的焦虑急迫感,或许使作品看上去太过用力,以至于有了自我东方主义意味,但正是这些“中国风味”促使中国传统美学在英国获得了更广泛的接受和影响。《古韵》在英国出版后即受到好评,被评价为“年度书籍”,并由Peggy Ashcroft在BBC广播中朗诵,《泰晤士报文学增刊(TimesLiterarySupplement)》《新政治家(NewStatesman)》等文学评论杂志也刊登了热烈评论。《古韵》赢得英国读者的赞誉后,还被翻译成更多语言,逐渐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世界文学作品[8]22-25。虽然东方主义的问题确实存在,但就文学性、审美性而言,这并不是完全消极的。可以说,恰恰是该书的中国性丰富了世界文学审美多样性。以伍尔夫为代表的西方观众的东方主义目光,与凌淑华的自我表达的欲望,二者是共存的。
笔者强调充分认识《古韵》的中国性对世界文学审美的积极意义,并非忽视“世界文学”这一概念在文学性以外的意义。的确,世界文学不是一个纯粹的文学性审美概念,它同时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意义。这一概念早在歌德(Johann Wolfgang Goethe)创造“世界文学(Weltliteratur)”一词之前,在1773年就已经被历史学家奥古斯特·路德维希·冯·施洛策尔(August Ludwig Schlözeras)提出[9]157。它的起源体现了文学、文化、历史、社会的相互作用,而非仅限文学性本身。歌德本人谈到世界文学时也有自相矛盾之处,提到德国文学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时,他表达了鲜明的民族自豪感:“我相信,一种普遍的世界文学正在形成,其中我们德国人扮演了一个非常光荣的角色。”[10]35在FromMakarie’sArchives中,歌德还表示:“中国、印度、埃及的古物终究不过是奇珍异宝;让个人和世界了解它们,是件值得嘉许的事,但它们对我们的道德或美学教育没有什么太大的贡献。”[11]93可以看出,歌德的世界文学思想并没有完全摆脱等级制或民族主义观念。和世界文学密切相关的比较文学概念,也一直与帝国和殖民历史有关,比如最初是从起源和影响的角度考察文学作品之间的关系,特别是说明欧洲主流语言如何强势地影响其他相对弱势文化的作家[12]8。
世界文学诞生的历史语境和其社会内涵是不容忽略的,否则世界文学研究将是狭隘的。反之也是同样,这并不意味着世界文学这一理念对于文学性、审美性、跨文化交流的重要性的强调,要被其社会意义所掩盖,或者说至少需要注意到二者之间的平衡。尽管歌德无法完全摆脱民族主义和文化等级意识,体现出他的世界文学构想的局限性,但从他19世纪20年代末的作品可以看出,在他的全球文学理想中,平等的、国际化的文学交流和相互包容的态度一直是核心:“不是让各国都持有相同的想法,而是要学会理解对方,如果他们不愿意彼此相爱,至少会学会彼此容忍。”[13]179这种求同存异以达到共赢共荣的态度,始终是世界文学不断发展的一个重要前提。同理,华裔英文作品诞生于东西文化的碰撞之中,但它们对世界文学的审美意义,其研究价值不亚于后殖民研究;《古韵》对于世界文学审美多样性的价值及其和东方主义的交织都是不容忽略的。也只有这样,才能更全面、客观地理解世界文学这一概念,以及世界文学作品深刻的文学和历史内涵。
将后殖民视角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相结合,可以进一步发现,《古韵》这个华裔女作家的英文写作案例,对于世界文学的价值还体现在它丰富了世界范围内女性文学的多样性上。凌淑华所处的时代,现代传记/自传在中国并不常见,随着新文化运动才初次引入中国,对于女性文学来说,更是少之又少。即使该体裁可以从中国古代近似的传记体/自传体诗歌散文中找出案例,但无论是传主还是传记作者,依然以男性为主。其中,偶尔有为女性作传的记录,也往往只为赞美所谓女德。例如汉代的《列女传》,其初始版本较为中性,但发展到明清时期,已逐渐衍变为宣扬男权标准下贤妻良母、贞洁烈女等形象的女德教科书。它被用来教育和告诫妇女,比如宁可自杀来维护自己的名誉,也不能在丈夫死后另寻新人。
在这种社会背景下,为女性作传,甚至直接写一本自传来公开表达自己,对中国女性/女性文学来说,都具有颠覆性意义。凌淑华的英文自传丰富了中国女性文体,也为其他中国女性做出了示范,展现出这个文体作为女性自我表达平台的可能性,也为未来更多其他中国女作家呈现了新文学体裁的可能性。在此基础上,《古韵》的出现,丰富了世界文学行列中中国女性文学体裁,以及世界范围内女性文学的多样性。虽然凌淑华选择自传体裁是受伍尔夫的启发,并且其出发点很可能是东方主义的,但《古韵》对中国甚至全世界女性文学多样性产生了积极影响,是不容忽略的。
反过来看,伍尔夫对凌淑华看似欧洲中心主义的提议,也可以从女性主义的角度作新的阐释。尽管无法完全摆脱潜在的东方主义思想,但作为一个一向以大胆先锋著称的、具有女性主义思想的作家,伍尔夫的作品也在不断挑战和解构这种隐藏在殖民主义、帝国主义背后的男权话语。伍尔夫的作品常常以自相矛盾的方式呈现出殖民/帝国主义和女权主义的共存。例如在《三个基尼(ThreeGuineas)》中,伍尔夫就以女性的身份批判了父权制与帝国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共谋,发表了著名的“作为一个女性,我没有国家;作为一个女性,我不想要任何国家;作为一个女性,我的国家是整个世界”这样显然有违父权集体主义、殖民/帝国主义的言论[14]109。她认为爱国与爱国主义是有区别的,并把爱国主义、民族主义和殖民主义联系起来,指出一个英国女人在表达爱国主义之前应该问问自己,“实际上到底有多少‘英格兰’是真正属于她的”[14]107。在这个意义上,就与凌淑华的通信而言,伍尔夫建议凌淑华写一本自传,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能共情同样生活在战争时期的另一位女作家的痛苦。她把盖斯凯尔夫人的《勃朗特姐妹传记(TheLifeofCharlotteBronte)》寄给了凌淑华,在信中说,她觉得这或许能帮助凌淑华了解19世纪英国女作家的生活和写作状况,特别是她们克服时艰的方式[4]259。 传记,特别是自传,就像是一个更加直接、坦诚的窗口,让女作家们可以交流彼此的生存状况,增进互相了解,分享经验也分担痛苦。虽然这两位女作家从未见过面,但伍尔夫去世后,她的家人朋友的后续支持,促成了《古韵》最后在英国出版。伍尔夫在东方主义与女性主义之间的自相矛盾,一方面说明她的女性主义没有超越殖民主义,没有摆脱等级制思想,因而是不彻底的;但另一方面,恰恰说明女性主义思想为女作家们打开了更广阔的视野,帮助她们尽可能走出男权支撑下的狭隘的殖民主义思想,愿意架起跨文化的女性文学桥梁,也助力了华裔女性文学走向世界文学舞台,最终丰富了世界范围内女性文学的多样性。
笔者认为,这也是凌淑华把伍尔夫视为导师,愿意接受她建议的重要原因。一方面,作为一个对文学审美有着强烈追求的作家和艺术家,凌淑华欣赏伍尔夫这位公认的现代主义先锋作家的文学水平,包括她在传记写作上虚实结合的创新,还有意识流写作手法,等等。伍尔夫的作品在20世纪20年代开始被译介在《新月》等中国杂志上,是五四时期中国作家欣赏和学习的对象。更重要的是,凌淑华被这位现代女性文学先驱的女性主义思想深深吸引。凌淑华在20世纪30年代读了伍尔夫的著名女性主义文章《一间自己的房间》,深受触动,随后便坚定了要与伍尔夫通信的想法[9]22-25。因此,她紧紧抓住了与伍尔夫通信这条线索。对于凌淑华来说,这是她接触世界上其他富有才华的女作家的珍贵机会,也是她通往更广阔的世界文学舞台的一座桥梁。在那里,中国女作家的声音能被听到的还不够多。
《古韵》中刻画了“父亲”的几位妻子、“我”和几个姐姐等许多生活在传统大家族中的女性的命运。她们大多是保守、被动、悲剧的,并没有展现出我们当今所理解的女性应有的力量。她们很多人尚未觉醒,顺从于男权社会的规训,这样的角色可能会加剧西方读者眼中东方女性逆来顺受的刻板印象。但作为一本自传,主人公“我”的想法贯穿始终,从儿时对传统男权文化困惑、困扰,到全书结尾处的青少年时代,认识到女性的优秀,摆脱了性别自卑,进一步萌生出做一名女作家的想法。大学期间,凌淑华曾写信给当时燕京大学新文学课程的讲师周作人,表达了自己想要报名该课程,并且将来要成为一名女作家,让中国女性的声音被世界听到的豪情壮志[1]140。《古韵》既真实反映了当时广大传统女性的生存现状,展现出受时代局限而尚未觉醒、抗争精神缺失、被男权驯服的女性的悲剧,对她们表示同情并警醒其他女性,又描绘了自己从童年到青年的成长史,展现出一个逐渐拥有女权意识的女性是如何掌控自己的人生,并且作为女作家是如何肩负起责任,努力推动中国女性文学乃至世界文学发展的。因此,无论从内容还是文体上来说,《古韵》这部带有女性主义思想的自传体作品,都为中国现代女性文学的多样性做出了贡献,也进一步拓展了世界文学的多样性。虽然这部作品被动地受到了东方主义的影响,但不能忽略凌淑华和伍尔夫两位女作家的交往过程中的性别因素,以及这部跨文化作品对女性文学的贡献。
总之,《古韵》这部华裔英文作品本身及其创作过程,的确都存在东方主义的问题。该问题在伍尔夫的其他小说和她与凌淑华的通信中都有体现,凌淑华对伍尔夫建议的接受,包括语言、传记文体、内容上保持中国性等,也体现了一定程度的自我东方主义。与此同时我们还需要看到,该创作从审美和性别的角度,都对世界文学发展起到了积极影响,包括为世界文学审美丰富性、世界女性文学多样性所带来的积极意义。这些角度与以上的后殖民角度的探究是共存的,甚至是交织的。
当然,东方主义、殖民主义都是不可开脱的,与此产生关联的世界文学审美和女性主义思想或许都被削弱了所谓纯粹性,但这也恰恰揭示了文学创作的复杂性,对华裔英文作品、跨文化英文写作的研究需要注意后殖民以外的其他研究视角是如何与其共存的。学界从性别角度,或更具体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角度来探索女性文学作品的成果并不少见,但是将性别与世界文学、后殖民视角相结合者则不多,需要学界更多的关注。尽管受不同文化背景的影响,女作家彼此之间存在差异,她们的交流并不完全平等,但女性作为一个共同体,其天然的共鸣、互敬互助却始终存在,是无法被历史社会文化边界所彻底割裂的。因此,对华裔女性英文写作、女性跨文化书写的研究,尤其要看到性别视角的研究价值,并与其他研究角度结合在一起,进一步丰富对该角度的见解。本文对《古韵》这一案例的分析,展现出英国/欧洲这样的非典型移民地区的华裔作家,相较美国华裔文学同样有很大的研究潜力,有待进一步挖掘。
注 释:
① Ling Shuhua,AncientMelodies(London: The Hogarth Press, 1969) 由伦纳德·伍尔夫和弗吉尼亚·伍尔夫于1917年创立的霍加斯出版社出版。
② 凌淑华和伍尔夫分属20世纪上半叶中英两国的两个文学团体——新月社和布卢姆茨伯里派(Bloomsbury Group),都有着“为艺术而艺术(art for art’s sake)”的信念,为其跨文化文学交往打下了思想基础。凌叔华与伍尔夫于1938至1939年间进行书信交流。受伍尔夫启发,凌淑华开始了她的英文自传创作,并且不断将手稿寄给伍尔夫,接受其建议和指导。1941年伍尔夫去世,加上战乱的冲击,凌淑华的自传计划一度中断。移居英国后,在伍尔夫的丈夫和其他布卢姆茨伯里派成员的帮助下,凌淑华重新找回手稿,最终在伍尔夫挚友的建议下,为自传取名AncientMelodies并在英国发表,成为一段经典的跨文化书写案例。
③ 比如Shu-mei Shih的TheLureofTheModern:WritingModernisminSemicolonialChina, 1917—1937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1);倪婷婷的《凌叔华与布鲁姆斯伯里团体的文化遇合——以〈古韵〉为考察中心》(《江苏社会科学》2017年第4期);章元羚、汪云霞的《从此岸到彼岸——论凌叔华〈古韵〉的跨文化书写》(《华文文学》2017年第3期);Patricia Laurence的LilyBriscoe'sChineseEyes:Bloomsbury,Modernism,andChina(Columbia: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2003)等。
④ 伍尔夫的第一部小说《远航》以南美洲为背景。故事开头,英国被描述为“一个非常小的岛屿……一个正在萎缩的岛屿,人们被囚禁在其中”。(Virginia Woolf,TheVoyageOut, Luton: Andrews UK Limited, 2012,p.19) 但当叙述者身处南美,又怀念起伦敦的繁华:“红色和黄色的公共汽车在繁忙的皮卡迪利大街上穿梭;光鲜亮丽的女人们步履摇曳;但在这里的一片黑暗中,只有一只猫头鹰在树丛间飞来飞去。”(TheVoyageOut, p.73)通过将伦敦与一个想象中的南美国家相对照,英国这个 “萎缩中的岛屿 (a shrinking island)”似乎一下子焕发出生机。另一个更典型的例子是1928年的虚构传记《奥兰多》中对土耳其的描述,和伍尔夫1906年的君士坦丁堡之旅相呼应。伍尔夫的游记中写道:“如果注定要在这里度过一生,你可能要面临一种快乐的风险——就像在一个火山下小憩一样。”(Virginia Woolf,APassionateApprentice:TheEarlyJournals1897-1909,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90, p. 357)她庆幸自己只是一个旅行者,不用永远留在那里。日志中所描述的伦敦人也体面得多:“他们的表情矜持内敛;这正是文明人的标志。他们有自己的想法,你也可以不借助于语言来打发时间。此外,他们对陌生人很有礼貌,还会告诉你他们能说多种语言,以便你选择自己熟悉的那种。”(PassionateApprentice:TheEarlyJournals1897—1909, p. 352)奥兰多的土耳其之行是一个关键情节。奥兰多和伍尔夫一样,起初也被君士坦丁堡的美景折服,爱上了这里,甚至怀疑自己的“某个祖先可能和一个切尔克斯农妇在一起过”。(Virginia Woolf,Orlando, Hertfordshire: Wordsworth Editions, 2003, p. 59)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奥兰多这个“纯正的十足的英格兰人”感觉土耳其人到底还是属于“野蛮人”。(Orlando, p. 58)而且来土耳其前,他在英国已经被绯闻搞得筋疲力尽,在土耳其却成了众人仰慕的焦点:“他成为许多女人和一些男人的崇拜者。他们不需要和他说话,甚至不需要看到他;他被想象成一个穿着丝袜的贵族绅士……对穷人和未受过教育的人来说,他和富人一样厉害。牧羊人、吉普赛人、赶驴人,都在传唱着关于这位英国贵族的歌。”(Orlando, p. 61)奥兰多在土耳其的高大形象,与伍尔夫在君士坦丁堡游记中对伦敦人的描述很相似。在东方主义凝视下,与土耳其相对照,奥兰多的英国人身份带给他巨大的优越感。
⑤ 傅满洲(Fu-Manchu)博士是英国作家萨克斯·罗默在1913年的小说《傅满洲博士之谜(TheMysteryofDr.Fu-Manchu)》中虚构的人物。傅满洲被描绘成一个邪恶的犯罪天才和疯狂的科学家,是东方人入侵欧洲文明的化身。傅满洲在西方电影、电视和漫画中流行了将近一个世纪,直接导致“黄祸论(yellow peril)”在西方社会的广泛传播。(Urmila Seshagiri, ‘Modernity’s (Yellow) Perils: Dr. Fu-Manchu and English Race Paranoia’,CulturalCritique, 62, 2006, 162-94)
⑥ 伍尔夫的父亲莱斯利·斯蒂芬(Leslie Stephen)是一位知名作家和传记编者,曾编辑《国家传记词典(Dictionary of National Biography)》。受其影响,伍尔夫积累了丰富的传记阅读和写作经验。
⑦ 参见纽约公共图书馆档案New York Public Library, Ling, Shu-hua. 2 ALS, 1 ANS, 7 TLS to Woolf 1938 July 24-1939 Mar. 16。
⑧ 笔者于2018年8月13至14日,北京小石虎胡同、东松树胡同、北总布胡同、史家胡同24号考察。实地考察了凌淑华故居、新月社文学沙龙旧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