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敏 崔荣荣(江南大学 设计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徐慧极(东南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8)
图1 佤族筒帕部分图案与装饰
佤族筒帕是我国西南地区佤族挎包的统称,其形制为方形包身加长条形挎带。佤族服饰特色鲜明,但对筒帕这样的典型民族“配件”关注甚少。符合美用一体造物原则的筒帕现今仍为佤族男女老少的服饰必备品,满足日常生活与节俗活动之用。佤族筒帕起源于生产劳动实用之需,其实用功能突出,凝练了佤族典型的民族艺术特色。筒帕上丰富的纹饰明显区别于同一地域的其他民族,除了体现民族审美以外,还有更深层次的寓意。本文从筒帕装饰艺术的辨识性、象征性着眼,经由深入佤族村寨调研、探访,收集研究样本,归纳出佤族筒帕艺术蕴藏的辨识特征和象征意义。
共同的文化特点是识别民族的最根本的标准。[1]佤族跨境而居,我国境内有六个支系:佤奴姆、布饶、佤崩、佤固德、佤、腊人。西盟和沧源为佤民聚居最集中的佤族自治县。佤族筒帕,西盟称“好”,沧源称“玛各”。筒帕装饰艺术特征是辨识所背之人的族群归属和支系分支的重要标志。[2]127佤民崇尚红黑两色,以黑为质,红为饰。黑底红条纹之装饰方法即体现出佤族服饰的民族搭配特色。佤族传统色彩审美是典型民族色彩文化构成的精神内涵。
佤族筒帕作为民间活态文化,深深扎根在民众之中,真实反映佤民的心理与审美。佤族筒帕文化由远古时代继承下来的传统文化的基因构成,是历史因素的凝聚和积淀,现实因素的影响和制约等共同作用的结果。佤族的文化符号诸如司岗里、牛头、木鼓、水酒、山歌、神话、甩发舞、猎头祭祀……无不展示出佤族的鲜明个性。
佤族筒帕典型图案有:小米雀眼、木鼓水牛、山、牛、葫芦、屋脊鸟饰干栏、自然抽象图案、十字纹、地名文字、太阳人等;典型装饰有:芦谷、缨穗银泡、绒线彩球、贝壳彩珠、银质花、石苇粒、藤篾等。(图1)小米雀眼、木鼓水牛、山、牛、“山——牛”组合是传统佤族筒帕之固定图案。西盟佤固德、佤奴姆支系使用芦谷装饰,不用贝壳装饰且有地名文字图案;沧源佤族布饶支系则用贝壳、银质花装饰且用葫芦、十字纹、屋脊鸟饰干栏图案;沧源岩帅及西双版纳佤族腊人支系用绒线彩球装饰。西盟佤族喜用黑底红条纹筒帕,条纹粗细相间,芦谷镶嵌,沿条纹关节脉络走向点缀。沧源佤族传统筒帕多为居于包身中央的白底菱形图案,当地人称“七只眼”。根据筒帕的图案与装饰可辨识出族群和分支,恰印证了筒帕用于辨识佤族和其支系的功能现今仍存。
筒帕主要材料为佤锦,按质地分为麻、棉和混纺,以坐地腰机手纺手织。据笔者实地调研,现存云南佤族筒帕有四类典型纹饰样式,五种基本形制,形制可依合用调适,纹饰附形制之势以饰。
缨穗流苏纹饰型筒帕可细分为两侧肩带短缨穗形制(图2)和铺排包身长缨穗形制(图3)。前者是佤族筒帕早期样式,后者是自始至今西盟佤族筒帕的亮彩之处,其纹饰溯源至佤族有猎头献祭的民俗。缨穗颜色或与包身形成鲜明反差,或与包身颜色相互一致。长缨穗装饰主要有三种经典形式:①长缨穗占据包身、包肚正面绝大部分比例,流苏装饰根据佤锦纹样横竖基底为走向,以横竖针织纹样交叉点为衍生点,自包身上半部正中向包肚、包底次第延展,铺排包身全部。这种装饰手法不仅充分利用了筒帕自身的结构,亦充分利用了原材料佤锦的构造,体现了因物造型的工艺美装饰原则。②包底三络长缨穗,占包底4/3长,中间短,两端长,中间缨穗长度占两端总和5/1长,长缨穗与包身用芦谷或贝壳锁边装饰。③顺应两端肩带之势向,包底延伸出两络短缨穗,早期缨穗短,之后缨穗逐渐变长。笔者通过与云南基诺族、彝族、傣族、景颇族、白族筒帕比较,发现第三种为云南少数民族共性之装饰手法,前两种长缨穗装饰技艺手法则为佤族所独有,佤族织锦传承人李宪兰亦认同笔者之发现,并言此种纹饰是佤族筒帕能从少数民族筒帕中脱颖而出的重要纹饰辨识特征。
芦谷花簇纹饰型筒帕是由八颗芦谷横竖折角形成纹饰,自佤锦横竖纹交叉点处生发,铺排包身全体,包底为三络长缨穗形制,两条肩带饰有五条横细纹,包肚中央佤锦呈田字纹,此为佤族筒帕纹饰特色。(图4)芦谷花簇纹饰是佤奴姆、佤固德传统筒帕必有的纹饰,辨识民族分支之用。[3]缝制样式有“十字形”“双十字形”“牙齿形”“花”形等。传统芦谷花簇筒帕还有三个重要特点:①包底三络长缨穗形制;②两条肩带饰有五条横细纹;③包肚中央佤锦呈田字纹,主体为黑色,横跨包肚正身。前两点为佤族筒帕纹饰特色。芦谷花簇纹饰型筒帕基底不同的色彩和方格大小,可代表不同制作人和不同的家庭。
双宽带横条纹编织纹饰型筒帕为两股宽横条纹横跨整个包身,多为五股细横纹挑织组成一股粗纹,一股贴近包口处向两边延展,一股包裹住包底。此外,三股颜色鲜亮的细纹纵贯包身,一条粗纵纹自包身中央竖向延展,两条细纵纹为一组分别自两条肩带内侧延展至包底。此为佤族特有之形制。(图5)白底细横纹纹饰筒帕包口、包底横跨包身五条细横条纹,红黑相间,红色为主。一条编带贯穿肩带与包身,包身部分则分流为两股或数股,形成颜色面积较大的竖纹,中央股或为红白、黑白相间隆起挑绣。该类型筒帕包括陪嫁筒帕,均以白色为底色,形制为包身较宽,肩带较短,包口、包底或用蓝色或用黑色布条方折包边。翁丁寨部落包口、包底用刺绣锁边,包身横竖条纹较粗犷,男性包身横条纹红色面积较大,颜色较深,女性包身条纹较为纤细,颜色较浅。该类型陪嫁筒帕则红色刺绣鲜亮明快,尤为精巧。佤崩支系传统筒帕有纯白色。该形制与纹饰亦为佤族特有,左右肩带沿包口向上延伸五条波浪横纹,为佤族筒帕特有之纹饰。(图6)
佤族筒帕与佤族服饰之颜色搭配、装饰元素、造型图案相呼应,结晶了佤族服饰的主要装饰技艺及艺术特征,又因其独特的形制造型特点和装饰功能,成为佤族的重要服饰品,占据了佤族服饰的重要地位。佤族文化所特有的思维方式和独特的艺术审美,由自身物质文化和非物质文化的生发与传承,有着内在的经验积累与外在的风格表现。筒帕与服装一体,是承载云南佤族艺术表现的媒介之一,是传达审美信息的物质载体。[4]以筒帕为研究佤族民族艺术的切入口,发现其图案符号、形制类型、装饰特征的鲜明特色,具有区分族群归属和支系分支的辨识功能。
云南各少数民族均有本民族特色的筒帕,傣族、彝族、哈尼族的筒帕纹饰均有其象征意义。佤族的传说、迁徙、信仰、习俗、情感积淀了民族艺术。“必须熟悉该文化的视觉表现意义与表现惯例,才能知道它的能指和意指”。[5]佤族筒帕纹饰来自民族信仰、神话传说、地理环境、生活方式,表达祖先崇拜、自然崇拜和图腾崇拜的精神内涵,是民族独特性的艺术体现。
佤族在封闭环境下,传统民俗适应原始的生产方式和生存环境,更多地被保存和沿袭下来。缨穗流苏筒帕溯源至佤族的猎头习俗。此俗的来源与“召差”(神人、先知)的悟性思维活动有密切联系,是佤文化的主要内容。[6]缨穗流苏的纹饰造型与稻穗相似,有祈求旱谷丰产之意。佤民把人头祭谷视为对植物神的最高祭祀。它是佤族先民在生产力低下的情况下与自然界斗争中转而求助于神灵的产物。猎头习俗是原始社会的一种残余,随着人头祭废止,人头筒帕逐渐消逝,但形制与纹饰被留存下来。芦谷花簇筒帕中芦谷指代粮食,象征佤民对谷物的崇拜。佤民长期刀耕火种,靠天吃饭,加之因气候、地质等不可抗力而不断迁徙,使其对自然充满敬畏。不同于沧源佤族部分坝居、耕作水田、掌握精耕农业技术,西盟佤族全部山居,相对落后的生产方式和山地环境使西盟成为最后一个废止人头祭的地方,故而成为西盟佤族的典型纹饰。西盟佤族居于佤山腹地,常挑绣地名文字于筒帕包身,用以展示佤固德支系所居山地环境和西盟翁嘎科妇女的织绣技艺。双宽带横条纹编织纹饰与白底细横纹纹饰的产生背景是在佤族处于狩猎采集和游耕农业的社会发展阶段,由于生产和生活需要而不能长久定居,频繁迁徙成为生活常态。双宽带、锁边形制和五条横纹纹饰在迁徙中起到承重、耐磨和辨识作用。
佤民对自然的崇拜体现在对天地日月、谷神、棉神、动物等万物以审慎和恭谨的态度均等对待,平等共生。原始信仰多以万物有灵为核心,佤民在筒帕中以角纹、波纹、菱角纹、叉纹、花纹、星点纹等几何纹饰象征所处亚热带阿瓦山区地理环境中的群山、云雾、河流、森林等自然物象。回溯本源,佤族的先民“濮人”,早先居于濮水带,因而云南古代“濮人”是历史久远的土著民族,是木棉花最早的种植者。此外,常见有“+”“※”象征星星,“*”象征花朵,这与布饶的生存环境相关,反映了佤民与日月星辰、山水云雾的和谐关系以及对自然的无限崇拜。[7]“屋脊鸟饰干栏”会在神堂西端开一道“灵门”,与人观和神观有密切联系。佤族干栏屋角有交叉角装饰,屋脊有鸟类装饰,与佤族崇拜岩燕的传说相佐证。沧源西部以干栏上的“叉叉”为佤族建筑文化中具有法定手续的“正是户口”,是为户籍和身份的象征。此为沧源佤族筒帕的辨识密码。
佤族认为,世界由鬼、神和人类同构,这种观念可以追溯到佤族视“司岗里”为创世神话、民族史诗。“葫芦里来,西岗里生”是佤族的民族诰语。“打开迄今为止还不能理解的主题的钥匙从现时仍然流传的神话和故事中是可以直接获得的。”[8]在佤族没有文字时期,“司岗里”以民族歌谣的形式,心口相传深植在其民族血液里。“葫芦与石洞为佤族神话的原型。司岗是葫芦与圣石洞的抽象化。”西盟佤族认为,司岗里是阿瓦山中部的出人洞,沧源佤族认为,人是葫芦里出来的。这是他们对远古穴居野外生活的回忆。[9]“司岗里”神话传说是整个佤族文化的基石,它不仅反映了佤族的原始宗教文化和禁忌习俗,还体现了佤族自身特有的哲学价值观念。沧源有葫芦图案,视葫芦为司岗里的化身,西盟认为司岗是山石洞,这也就构成了辨识依据。魏德明言佤奴姆祭祀的司岗是指三角形石山,不专指莱姆山。莱姆山图案象征佤崩人是莱姆山守护神的祭祀者。
表1
小米雀眼图案与司岗里神话起源有关。人造之初困于混沌石头之内无法走出,小米雀用尖喙雕琢石头,一点点啄开洞口,人才以脱身,走入自然界。佤民为记录小米雀之恩情,故以小米雀眼为模仿对象抽象出佤族特有之纹饰。[10]而木鼓和水牛图案则来源于佤民对木依吉神灵的崇拜。木鼓是佤族民族事象独创的符号,是原始宗教中圣母玛奴姆的象征。水牛是玛奴姆的救命恩人,木鼓和水牛便成了各地佤族的共同信仰。筒帕中“山”“牛”纹饰,在佤族服饰中亦有所表现,加之在佤民的重大民俗节庆活动时,筒帕都是重要的节俗用品。拉木鼓、新米节着盛装时携背筒帕;男性“串姑娘”求爱时背有筒帕;女性钟意婚恋对象,赠筒帕以示;女性婚嫁过礼(小礼)时,送给姑娘舅父的礼物中含有筒帕;女子结婚当天,陪嫁嫁妆中亦含有男款女款成对筒帕。故佤族筒帕是佤族重要的服饰品,已与佤族服饰融为一体,成为佤族民族符号的重要标志。
表2
佤民认为,服饰品与性命紧密相关,各种图腾象征“人是与神灵的沟通者”。[2]128黄牛是大神梅依格最喜悦的祭品,象征勤劳和财富。西盟佤族尤盛行剽牛舞,杀牛祭祀时便舞,还通过剽牛的数量、次数以及牛的分配部位、程序体现氏族内部的礼俗。早期沧源佤族筒帕有十字纹图案,“十”字符号位于包身中央,载有十字符号的方格区域为黑色,象征太阳,原始信仰可见,宗教神秘气息浓郁。勐来、勐省位于沧源县中部、东北部,沧源岩画即位于此。岩画内容有牛头饰、剽牛、斗牛、干栏、太阳人等,筒帕图案有借鉴岩画形象的可能。这种抽象图案并非某种形式美,李泽厚在“有意味的形式”中解读为:“抽象形式中有内容,感官感受中有观念”。[11]筒帕是佤族文化价值存在的外部形象的重要抓手,是文化认同和凝聚力的纽带。
地域性传统文化是人类经几千年甚至是上万年在与自然斗争和协调中发展出来的,其独特性、原生性及经验和智慧、信息库藏是其他文化所无法代替的。[12]佤族因其支系的区域位置不同、杂居民族有别,往往一县内多种支系交错或同一支系跨地而居,故筒帕起到辨识身份的功能,成了本民族、本支系集体认同的符号。佤族没有本族文字、交错杂居、散居山区、频繁迁徙、拓土的历史、战争的记忆等客观原因,使得佤族形成了紧密团结的凝聚力,表现在族群符号的应用方面也因此更强调辨识。佤族筒帕纹饰与原始思维有关,其审美偏好是对神话传说和信仰崇拜的体现。佤族筒帕纹饰赋予的象征意义,物化地展现了佤民的审美取向和思想观念,也是民族性格与精神的重要表征。佤族筒帕符号作为一种约定俗成的特殊文字来传达信息,活态地记录和传承佤族文化,其象征意义与祭谷习俗、司岗里传说、木鼓神话等民族信仰和阿佤山的自然环境、居住环境及其狩猎采集、游耕农业的生活方式有关。
通过实地调研、文献阅读以及对佤族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李宪兰的采访,发现佤族筒帕纹饰艺术鲜明,根据筒帕纹饰特征可辨识出所背之人的民族归属和支系分支。小米雀眼、木鼓和水牛、葫芦、山、牛、屋脊鸟饰干栏、缨穗流苏、芦谷花簇等与佤族民俗传统、宗教信仰、生活方式有关,具有典型的象征意义。佤族筒帕的图形语言、装饰样式有民族、支系辨识之用,是佤族外显的族群符号,对内认同、对外认异,加之在重大民俗节庆活动时,筒帕都是重要的节俗用品,已为佤族民族服饰的重要标志。佤族筒帕纹饰反映了佤族特有的思维方式和独特的民族审美,由自身物质文化和非物质文化的生发与传承,有着内在的经验积累与外在的风格表现。佤族筒帕纹饰的象征与辨识意义,一方面是历史积淀常年之用的自然选择结果;另一方面是佤族民族信仰、民俗认同、民族文化属性合力作用的结果。通过研究,使我们加深了对佤族民族独特性的了解,也为研究佤族传统文化提供了新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