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百年演进的奋斗历程表明,必须把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基本原理与中国民族问题的具体实际相结合,建立中国特色的民族理论体系。中国共产党的民族理论既不是先天长成的,亦不是后天做成的,而是多种因素合力下长成的。其中,作为“材料”的民族主义、作为“方法”的民族运动、作为“他者”的民族国家、作为“根基”的民族精神、作为“使命”的民族复兴五重面向,反映了党民族理论历史起步时期不同阶段的主题、内容及特征。当然,这些面向并非边界清晰可判,在不同的阶段有时侧重突出一面,有时多面交织呈现。虽然此时的民族理论不可避免地呈现出某些不成熟的面向,但已初具雏形,并为其后的渐进改进提供了理论前站、搭建了总体框架。这一探讨,对理解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百年演进的艰难性、曲折性、多元性和复杂性具有重要的价值。
[关键词]中国共产党;民族主义;民族运动;民族国家;民族精神;民族复兴
中图分类号:C95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4-9391(2021)02-0031-10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坚持和完善党的领导制度体系研究”(20ZDA013)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梁君思(1984-),男,漢族,山东泰安人,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政治学博士后,复旦大学统战基础理论研究基地青年研究员,博士,研究方向:统战理论。上海 200433民族理论是一个极为复杂且涉及面非常广泛的领域①。作为解释和回应民族现象、民族问题、民族关系的理论武器,当代中国民族理论的理论基础与指导思想是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由于中国特殊的国情,使得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民族政策、民族制度的形成、确立与发展的百年历程极为复杂。从学术演进的脉络上来看,中国共产党的民族理论萌动于近代中国民族主义兴起的众声喧哗之中,脱胎于民族独立和民族解放运动之中,成长于民族国家建设的实践探索中,形塑于中华民族精神传承与激活的政道传统之中。从历史发展的语境来看,作为一个典型的西方舶来品,民族主义在涌入国门之初便面临着传播场域的近代转换。在这一过程中,逐步形成了民族、种族、民族国家、民族意识、民族情感、民族解放、中华民族等一系列渐次展开但又复杂交织的议题。民族理论是制定民族政策、做好民族工作、解决民族问题、巩固民族团结的前提和基础。当前,学界有关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百年演进的探索大多聚焦于民族政策②、民族问题③、民族制度④三个维度。这些研究对理解党的民族理论的生命力颇具启发,但未明确建立认知和理解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演进的总体性框架,本文在借鉴学界研究的基础上,着力于将民族理论接续演进中的诸多“变量”联系起来,并试图建立总体性框架。客观而言,作为一种观念形态的民族主义,其本身就构成了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的早期形态。因此,要厘清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百年演进的历史逻辑,就必须从作为“材料”的民族主义说起。
一、作为“材料”的民族主义
从概念史的流变来看,作为学术概念的民族主义确是来自西方的舶来品⑤。但从中国传统文化的维度看,民族主义的思想资源源远流长⑥。自先秦时期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到两汉以降“夏夷之辨”;再从宋明理学“居天地之中者曰中国,局天地之偏者曰四夷”[1]到晚清“天朝上国”文化心态的形成;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思想资源不断被激活与重塑。正如章太炎所言:“民族主义,自太古原人之世,其根性固已潜在,远至今日,乃始发达。”[2]
20世纪初,西方近代意义上的民族主义传入中国。其中,梁启超贡献巨大。1901年梁启超便指出:“今日之欧美,则民族主义与民族帝国主义相嬗之时代也”,“今日之世界,实不外此两大主义活剧之舞台也”[3]。梁氏认为,民族主义是国家建设、民族发展过程中“不可或缺之材料”。继梁启超之后,活跃在近代中国舞台上的大批知识分子开始投身到宣传引介西方民族主义的行列。1902年《新民丛报》第28期发表了《近世欧人之三大主义》一文,作者认为民族主义的实质是建立民族国家,“故十九世纪,实为民族国家发生最盛之时代也”[3]347。当然,此一论断并非孤证。同时期《浙江潮》在第1、2期连载了《民族主义论》,作者指出:“今日者,民族主义发达之时代也”“今日欧族列强立国之本,在民族主义”,为避免被欧族“以民族主义亡人之国”,中国应建立民族国家[4]。
在西方近代民族主义理论学说大量引介和中国传统民族主义思想资源不断被激活的双向互动之下,“民族建国”成为近代中国民族主义最为本质的政治表达。从活跃在当时政治舞台上的两股推动力量来看,以孙中山为代表的资产阶级革命派和以梁启超为代表的资产阶级立宪派在“民族建国”的目标诉求上共享着同一理论前提。区别在于,步骤先后的差异;核心在于,满汉关系的处理。一方面,革命派主张“排满”,他们认为清王朝已经是“洋人的朝廷”。孙中山在革命初始阶段,主张建立单一的汉民族国家,孙中山主要的理论助手汪精卫也公开声明:“以一民族为一国民”[5]。在当时的革命派看来,民族主义的实质是“合同种异异种”,一国之内不能“容二族”,“一国之内而容二族,则舍奴隶以外,无以容其一”[4]486-487。柳亚子更是宣称“一个民族当中,应该建设一个国家”[6]。另一方面,立宪派主张“合满”,并认为“合满”更加有利于抵抗民族帝国主义侵略。梁启超认为,面对民族危机,不能“将彼五百万满族先摒弃之”,他质问革命派:“排满而能御列强之侵入乎?”[7]虽然此时两派在“排满”与“合满”问题上存在着巨大的分歧,但却共享了建立民族国家这一理论前提。
历史的吊诡之处总是反复上演,矛盾的对立面在激烈的论争中相互形塑,最终共享了结论。在之后的历史发展中,革命党和立宪派的民族理论都有所调整。孙中山逐步放弃了建立单一的汉民族国家的构想。1912年孙中山在《临时大总统宣言书》中正式宣布:“国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汉、满、蒙、回、藏诸地为一国,则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是曰民族之统一。”[8]此后,“五族共和”“五族平等”被确立为中华民国处理民族关系的基本原则。从民族国家建构的历程和内容来看,“五族共和”有效缓解了当时革命党理论宣称与统治实践之间的张力。
作为在东方社会“不同的历史背景下出现的”“复杂的、不纯正的、经常偏离常规的”[9]的“民族主义”,开始在建立多民族国家的接续性议题中不断积蓄和深化。换言之,建立民族国家已然成为近代中国民族主义的本质所在。作为一种重要的思想資源,民族主义既构成了民国初年知识分子建设民族国家时颇具整体性意味的“想象的政治共同体”[10],亦构成了早期革命党人探索民族国家建设道路的思想底蕴与行为基础。
需要注意的是,作为“材料”的民族主义并非局限于某一时期,而成为近百年间各类思潮“一以贯之”的“一条潜流”[11]。从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百年演进来看,民族主义构成了民族理论的早期形态,并对民族理论的形成演化产生重要影响。余英时在《论文化超越》中曾经指出:马克思“以犹太人而取反犹太的态度,然而犹太文化仍在暗中支配着他的思维模式”[12]。同样,在列宁主义某些民族问题的论述中似乎也可以看到某些“东正教”思想资源的“暗中支配”。这也就意味着,“新理论”的孕育与成熟,必须借助“旧思想”及其“胎胞”。或者说,“新理论”在旧的“胎胞”里成熟之前,始终面临着与“旧思想”的纠缠与斗争。从总体上来看,中国传统思想资源中的“民族主义”底色在中国共产党百年演进的各个历史阶段都曾经不断被激活,并始终作为一种“显在”或“潜在”的力量发挥作用。
二、作为“方法”的民族运动
中华民族是在饱受强烈的民族危机中进入20世纪的。在民族危亡的紧急关头,中国的先知先觉者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民族独立与民族解放运动的探索。在中国变革重心从器物到制度再到文化的纵深演化过程中,民族运动在“外争主权,内惩国贼”社会舆论下成为最具号召的政治表达。从总体上来看,“几乎所有的中外学者都不会否认1919年的五四运动是中国近代民族主义的一个重要标志”[13],而这种趋向在“1925年五卅运动中,再次达到顶峰”[14]。因此,在遭遇民族危机、唤醒民族意识、建立民族国家、推进民族复兴过程中,风起云涌的民族独立和民族解放运动便具有了方法论意蕴。
其实,自近代西方民族主义传入中国之初便具有鲜明的工具化色彩。1901年梁启超首次将民族主义概念引入中国时反复强调,中国所最急者仍是“民族建国问题”[15]。换言之,在梁启超等人看来,民族主义仅仅是达成民族建国的途径和方法。中华民国成立之后,革命派重新搬出了中国传统“大一统”统治理念,并基于当时对民族问题的理解和认识将“五族共和”确立为建国主张。这一突破,有效解决了革命宣传与实际统治之间的张力。当然,“五族共和”并不能在理论上代表当时革命党人对国内民族状况的认识水平。而其后“五族共和”的消歇,也恰恰说明了民国政府此时改弦易辙的初衷仅仅是出于统治需要的策略性调适。换言之,此时“五族共和”的政治意义,在于表明中华民国是原清朝领域和主权正统的继承者[16]。从实际运行上来看,“五族共和”的提法并没有得到周边少数民族的积极响应。
透过此一时期民国政府的政策调适,可以看出革命党人民族理论演进的基本线索。从理论上来看,此时期孙中山的真正意图是“民族同化”,而且当孙中山辞去大总统职务后并未改变其民族同化的决心。但从事实上来看,北洋政府时期的民族政策再次回归传统,设置了专门管理机构并恢复了民族贵族特权。理论预设与政策运行的偏差,使得孙中山一直对北洋政府的民族政策持批判态度。在孙中山看来,民族同化作为消除民族界限的办法,是无法绕过的必要环节。1921年3月,他再次强调指出:“本党尚须在民族主义上做功夫,务使满、蒙、回、藏同化于我汉族,成一大民族主义的国家。”[17]之后,“五族共和”原则下有关民族平等、民族团结的提法不再遮遮掩掩、欲语还休,民族同化已然成为建立统一民族国家的必要步骤和重要方法。
1921年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和1924年中国国民党的改组,标志着影响二十世纪上半叶历史走向的两股政治力量登上历史舞台。此时,救亡图存的民族运动已然成为凝聚民众共识、整合社会力量最具影响的政治表达。民族运动在青年学生及社会大众中的巨大号召力,使得各方政治力量纷纷试图在回应这一思潮中汲取社会力量。换言之,中国的先进知识分子已经认识到民族运动的巨大凝聚力、整合力、号召力。此时的国民党已然呈现出对“民族运动”的路径依赖。共产国际驻华代表马林认为,孙中山是“着眼全国的民族主义者”[18],他在南方开展“民族主义运动”[18]240;但是国民党“自从清朝统治失败以来,党在知识分子中的号召力大大减弱,因为党的民族主义表现得不再那么强烈”[18]235-236。面对民族情绪的日益高涨,共产国际曾多次告诫中国共产党,要利用民族运动推进中国革命进程。通过当时共产国际驻华代表的观察,我们可以做出判断,这一时期的政党必须借力民族运动推进其政治理想。换言之,政党如若没有及时回应近代中国民族运动的情绪与诉求,很容易在民族运动中处于边缘,并有脱离现实并被民众所抛弃的危险。国民革命时期,作为“方法”的民族运动在国共两党的政治纲领及革命行动中得到了较为妥善的安放。例如,1924年1月,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指出:“国民党之民族主义,有两方面之意义:一则中国民族自求解放;二则中国境内各民族一律平等”[19]。
虽然此时民族主义思想资源、国民党“三民主义”思想体系与中国共产党意识形态信仰体系之间仍然存在着一定的内在张力与理论距离,但这些差异都被包容在轰轰烈烈的国民革命旗帜之下。此时,作为“方法”的民族运动已经在事实上日益肩负起整合民众力量、推进民族解放的重任。陈独秀在《列宁主义与中国民族运动》中高声呼吁:“我们的民族运动,已经不是封建时代一个闭关的单纯的民族运动,而是一个国际的民族运动。”[20]毛泽东也曾经多次强调:“革命的民族主义叫我们反抗帝国主义,使中国民族得到解放。”[21]
需要注意的是,作为“方法”的民族运动并非局限于某一时期,而是中华民族百年觉醒过程中“一以贯之”的重要驱动。中国共产党一再强调:“无产阶级能够在民族解放运动的基础上,动员和领导几千万几万万的广大群众与百十年来血腥统治中国底世界帝国主义作拼死的战斗。”[22]从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百年演进的历史起步来看,作为“方法”的民族运动仍然需要作为“材料”的民族主义的支撑。20年代的中国共产党“为了不要和国民党的民族主义发生冲突,不要吓跑资本家和中小商人,所以可以采取模糊的策略。真正发挥动员力量的,还是清中叶延续下来的民族主义”[23],“30年代来自日本的日益增长的威胁更是极大地刺激了民族主义的发展,尤其是1931年日本进占东北之后。学生运动中的民族主义意识和激进情绪也变得越来越强”[24]。面对民族主义情绪的日益高涨,中国共产党多次强调:应当“加紧的组织领导发展群众的反帝国主义运动,大胆地警醒群众的民族自觉”,“丝毫地不要害怕群众的民族主义热忱,相反的必须加紧警醒群众的民族自觉而引导到反帝争斗上去”[22]367。
三、作为“他者”的民族国家
面对亡国灭种的民族危机,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在借鉴西方理论学说的同时,也推动着中国传统思想资源中某些潜在的“根性”[25]的激活。但从理论脉络上来看,作為“材料”的“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关注的是民族,而不是国家”[26];作为“方法”的民族运动关注的亦是民族,也不是国家。换言之,在近代中国从“天下”成为国家的过程中,民族独立和民族解放运动是压倒一切的政治诉求。此时的“民族国家”是以“他者”的初始身份进入时人视野的。从国家建设上来看,“使民族得以被看成统一体成为可能的关键性变迁,乃是现代国家的兴起。此前的政治形式既没有划定明晰的疆界,也没有促成内在的整合和同质化”[27]。换言之,国家是实现民族独立和民族解放运动的必要步骤。从民族运动的世界经验上来看,西欧大陆的1789年至1871年“这个时代恰恰是民族运动和民族国家建立的时代”[28],“建立最能够满足现在资本主义这些要求的民族国家,是一切民族运动的趋势”[28]311。东方社会的20世纪上半叶,以民族运动为“方法”建立“民族国家”亦成为民族运动的总趋势。
大革命失败之后,国共两党开始走上了不同的国家建设道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苏维埃运动在与国民党政府“分庭抗礼”过程中呈现出巨大的制度优势。“相较于晚清、国民政府,苏维埃政权以更为实际和有效的手段,将治理性透过政治制度的设计和经济与军事动员的手段,表现出来。这种政治策略的贯彻,甚至让他的政治宿敌——南京政权——都不得不为之折服。”[29]对于中国共产党而言,苏联是国家建设的重要参照蓝本,影响巨大。在国民党统治区,对于苏联大致有两种对立的判断交织呈现。
一方面,苏联在指导中国革命中所遭受的重大挫折及其损害中国利益的举措,在感性层面深刻影响着国人的情绪与判断。国共合作破裂之后,国统区知识界对苏共、共产国际指导中国革命的政策、理论产生了怀疑、不满的情绪。随着国民党在形式上统一中国进程的推进,国民党南京政府的统治地位日益得到巩固。在国民党“剿共”及其政治宣传之下,中国共产党被冠之以“赤暴”等“污名化”评价。同时,国民党及国统区知识界对苏联的负面评价也开始增多。例如,1929年3月曾有旅俄者在《大公报》发表《俄都精神生活之回顾》一文,该文把苏联莫斯科描绘成“精神上”悲哀、“肉体上”痛苦的“魔穴”[30]。随着“中东路事件”的持续发酵以及中国共产党“保卫苏联”等“左”倾政治口号的提出,把中国共产党视为莫斯科在中国“代理人”、“反赤仇俄”等观念在国统区颇具影响。
另一方面,苏联现代国家建设的过程中所取得的巨大成绩,却在理性层面深刻“规约”着时人的非理性判断。1929年世界经济危机爆发之后,各国经济停滞且对中国经济产生了消极影响。基于经济建设、国家建设等现实参照的考量,极大地“规约”着时人的非理性判断。为推进现代国家建设进程、实现民族复兴,时人对苏联的民族国家建设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有关苏联形象及其文化思想的评价开始趋于积极、客观。例如,1932年5月15日《申报》刊载了《研究苏联》一文,该文对苏联问题作出的评论应能管窥全貌:“在目前整个世界都陷于经济凋敝的过程中,深刻而广大的不景气,使每一个政治家,每一个金融家或企业家都苦脸愁眉,独有苏联似乎处在另一个世界,站在不景气的圈外,朝着繁荣的前途突飞猛进”,确实创造了一个“奇迹”[31]。
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民族革命”诉求压倒“阶级革命”的时代背景下,哪一方政治力量能够代表民族利益,哪一方便能够获得“中间力量”的支持。对于在形式上已初步“统一中国”的国民党而言,必须将“国家利益”“民族利益”置于“政党利益”之上,才能巩固政权并获得合法性支撑。
这一时期,国际格局的调整深刻影响到国内政治舆论的走向。在“九·一八事变”后中日冲突日益紧张的格局下,时人希望国民党政府能够把“反共”与“反苏”两者之间的关系相互“剥离”开来,即国民党在政党关系上可以“剿共”“反共”,但是在国家关系上不要“反苏”,并且要与苏联维持较好的国家关系。换句话说,就是要国民党把党际关系、政权关系两个层面区分开来(随着1934年10月中国苏维埃运动陷入低谷、红军主力战略转移之后,这种党际关系、政权关系的区分也就不再成为必要)。例如,1931年10月28日《大公报》发表社评指出:“俄人了解中国国民之心理,根本停止在华之共产宣传与活动……从速讨论通商复交之根本大计”。从整体上来看,围绕着中国、苏联、日本三国之间战略试探与制衡掣肘等复杂关系的政治考量,国统区知识界对中苏关系的认识更加成熟。虽然,国民党政府、中间力量在主观上是基于中、日、苏三国关系背后“政治因素”的考量而放弃“反苏”立场的;但是,这一举措却在客观上为民族国家的建立提供了重要参照。
针对中苏国家关系的处理,还有时人进一步提出:国民党南京政府应该把反对“具体事件”“具体观点”从“全盘”反对中苏外交的倾向中“剥离”出来,而且应当利用国际格局的变动争取中国的优势地位。“九·一八”事变后,中、日、苏三国之间关系极为微妙、复杂。1933年6月15日《大公报》发表题为《苏联卖路与中苏关系》社评,该文作者不主张“使中苏之间全部问题,陷于僵持”,“是以国民自九一八后之国难期间,任从何方立论,皆感觉中苏国交,应恢复而维持”[32]。这种利用国际格局“裂缝”,“为中国利益计”的倾向,在中央苏区相继“收复”后更加清晰地呈现出来。例如,1935年1月27日《申报》发表的《中东路让渡以后之日俄局势》一文曾言:因为在中东路正式出售后,俄日“两方于其他军事上政治上之种种猜忌之心”,“随处可以发生纠纷,随处可以酿成战事之导火线”[33]。
在20世纪上半叶,建立民族国家具有巨大的社会心理基础。胡适认为,民族主义有三个层次,“最浅的是排外,其次是拥护本国固有文化,最高又艰难的是努力建设一个民族国家”[34],而民族主义运动最容易走上前两步。在时人看来,此时国民党政府形式上统一的“民族国家”,仍然是未曾达到的“彼岸”和未曾实现的“他者”。
需要注意的是,作为“他者”的民族国家并非局限于某一时期,而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积贫积弱中国站起来、富起来、强起来过程中努力达成的“彼岸”。从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百年演进历史起步来看,作为“他者”的民族国家建设,仍然需要作为“材料”的民族主义和作为“方法”的民族运动的支撑。一方面,“民族主义在中国的多重论争渠道,产生了嘈杂的环境,为政治活动家提供了种种符号和主流叙事,他们可以借此提出自己的独特主张,即他们代表着民族。这一广阔的领域,也为大众接受政党的意识形态提供了空间”[35]。另一方面,中国共产党一直在检讨民族运动中的不足。张闻天认为:“我们没有能够很明显的把我们关于中国民众民族的独立与解放的要求,在民众的前面提出来,使民众了解中国共产党对于中国民族运动的真正态度。”[22]759从学理脉络上来看,由于民族国家建设如此重要,以至于当前学界有关民族主义研究的两大范式主要是从民族国家的维度展开:一是,侧重观念结构内在理路的思想史范式,认为中国近代化的实质就是“一个使‘天下成为‘国家”[36]、文化主义转为民族主义的过程;二是,侧重观念与社会互动外在理路的现代化范式,将民族主义纳入现代民族国家的框架中予以分析[37]。
四、作为“根基”的民族精神
大革命失败之后,国共两党对作为“材料”的民族主义、作为“方法”的民族运动和作为“他者”的民族国家的回应开始走上了不同的路向。从共同点上来看,大革命失败初期的国共两党深陷传统政治争斗的泥潭,使得这一时期国共两党民众基础回应及其扩大空间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挤压”。从不同点上来看,中国共产党在“阶级革命话语”压倒“民族革命话语”的探索中逐步走出了“狭窄”的空间,使得民族主义在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体系中得到了妥善的安放;而国民党因其试图“对接”传统资源的“生硬举措”反而使其失去了理论成长的“弹性空间”,并最终将国民党意识形态理论体系拉向了保守、封闭的一方,继而使其逐步失去号召力、凝聚力。作为“根基”的民族精神形成于以下三个维度。
第一个层次,在中国民族主义内部注入国际主义。客观而言,二十世纪上半叶涌动全国并日益高涨的民族主义思潮在理论上是与中国共产党意识形态信仰体系存在一定距离的。因而,补足民族主义思想资源中的短板,成为中国共产党引领民族主义思潮的首要任务。从理论特征来看,民族主义“很容易与其他意识形态结合在一起,甚至作为一种基底或背景去依附、吸纳、包容其他意识形态”[13]31。因此,中国近代以来各类社会思潮与政治力量时常借助“民族主义”这一熟悉的面孔来争取群众认同、获得社会支撑。从历史发展连续性视角来看,引入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中的国际主义视角推进“民族主义”与“国际主义”有机结合的倾向,在早期中国共产党人的著作中极为常见。例如,毛泽东在《在新民学会长沙会员大会上的发言》中就曾经指出“中国问题本来是世界的问题”[21]1,周恩来曾言“我们的眼光终须放到全世界上來”[38],瞿秋白在《世界革命中的民族主义》中多次强调:民族主义与国际主义“之间是绝不会有互相矛盾互相冲突的”[39]。诚然,土地革命初期中国共产党在“左”倾路线影响下理论脱离实际、政策远离群众的不足,使得“国际主义”话语压倒“民族主义”话语的倾向在一定程度上消减了其感召力与号召力。但不容忽视的是,以毛泽东等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充分利用“左”倾路线下“有限的空间”,在回应“民族主义”情绪中“力所能及”地作出了一定的探索。随着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形成,中国共产党在引领民族主义等社会思潮方面更加成熟。例如,1941年周恩来曾经指出:“国际主义者在中国必须坚决实行中国民族主义,才能使中华民族得到独立解放,走上国际舞台”[40]。从“长时段”的历史脉络来看,虽然每一个具体历史阶段“国际主义”与“民族主义”两者位置的摆放与先后顺序的应对并不一致,但两者关系的处理构成了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关照的重点。
第二个层次,在民族解放运动内部孕育中国革命。20世纪中国的民族主义“不是属于某一个特定的运动,或者特定的思想流派,而是到处弥漫的思想氛围”[13]39。从历史发展的连续性视角上来看,在民族主义运动内部孕育和发展中国共产主义运动是共产国际、苏共、中国共产党中央“一以贯之”的理论逻辑。共产国际曾经多次强调:要通过民族主义运动推进中国革命,因为“共产主义团体的活动只有在民族主义运动内部进行才可能得到发展”,中国革命“是以共产主义运动与民族主义运动密切合作为基础的”[41],而且“应当在一定程度上把革命民族主义作为原则,并承认它”[41]189。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中国共产党已然呈现出回应民族运动和民族情绪高涨的努力。正如中国共产党所明确宣称的那样:“丝毫地不要害怕群众的民族主义热忱,相反的必须加紧警醒群众的民族自觉而引导到反帝争斗上去。”[22]567中国共产党对民族主义情绪的积极回应、妥善运用与准确引导,在中国共产党其后的历史进程中更为清晰地呈现出来。例如,延安时期的许多中国共产党知识分子领导人都是在高举民族主义大旗、反对日本侵略运动中崭露头角的。
第三个层次,在民族国家建设内部再造阶级话语。相较于国民党在回应民族主义情绪和民族运动自觉时的“动作迟缓”“节奏错位”与“被动宣传”,中国共产党的回应与运用则更加灵活、高明。作为“材料”的民族主义和作为“方法”的民族运动在作为“他者”的民族国家建设中占据重要权重。其中,对作为民族理论早期理论形态的民族主义“材料”的回应与再造,颇具代表性。1928年8月,瞿秋白在共产国际六大第31次会议上曾经指出:“现在,民族主义成了被歪曲的民族主义。……这个民族主义可以成为民族改良主义”[42]。此时的中国共产党人除了对国民党所谓民族主义的歪曲持批评态度外,还对民族主义思想资源采取了厘清限度、扬长避短、积极借鉴的态度,并在回应民族主义思潮、情绪、诉求过程中逐步获得了社会各界的认同。从理论层面上来看,厘清民族主义的限度至少包括以下几条线索的考量:一是,近代中国马克思主义与民族主义在“反帝”问题上是一致的,虽然两者在“反帝”的“彻底性”上存在着一定的差异,但由于基本方向一致,因此在一定时期内两者可以并行不悖甚至可以相互支援。在中国共产党创党初期就高度重视“利用反帝国主义的口号、宣传和运动,来达到凝聚工人力量的目的,并且透过罢工运动向工人灌输阶级意识”[23]18。无论是持有中国共产党阶级话语传播依托民族主义底蕴的观点,亦或是声称毛泽东将民族主义与马列主义两种思潮相结合的观点⑦,都有一个共同的理论指向,即两者在一定条件下可以同行甚至是可以相互支援。二是,近代中国马克思主义与民族主义在“反封建”问题上是存在着立场差异的,甚至具有强烈的内在张力。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在“反封建”问题上立场坚定,而民族主义者却与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中国共产党在引导、利用、回应民族主义情绪时势必会遭遇到两种理论内在理路的分歧与矛盾,因而势必会对这一理论资源进行消化、吸收和改造。三是,与民族主义者排斥阶级意识不同,中国共产党在回应民族主义思潮的同时,始终受到强烈的阶级意识的影响,并强调“联合世界无产阶级与被压迫民族与苏联结巩固联盟”[22]648。中国共产党人认为,“民族斗争”并不能代替“阶级斗争”,因而要竭力“使工人群众不至于民族主义化”[43]。这种“阶级斗争”与“民族斗争”之间的张力,构成了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早期形态演化中所要应对的重要面向之一。
五、作为“使命”的民族复兴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是一个“主义的时代”[44],“有主义比没主义好”的思想状态在近代中国知识分子中极为常见。为挟其主义学说争取知识分子这一新生社会力量,各类政党力量竞相发声。每一种强势意识形态在形成及其崛起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各类“思想资源”“概念工具”的选择抛弃与整合重组;每一种占据主导的意识形态背后始终涌动着一些“执拗的低音”[45]。这些被称之为“低音”“潜流”“底色”“暗流”且与中国共产党意识形态保持一定“距离”的思想资源在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演进中是以怎样的新的生命样态呈现?又是如何被消化、吸收、分化、剥离、整合、纳入到中国共产党话语体系之中的?这一理论谱系的厘清,既是揭示中国共产党意识形态所遭遇挑战之所以必要,亦是厘清不同时期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阶段性演化距离之关键。但需要注意的是,这些众声喧哗的观点学说之所以能够在同一场域中发展、演化及对话,最为关键的原因在于有一个共同的前提预设,即:所有的观点涌动及理论纷争都是围绕着民族复兴这一中心议题展开,不同的是对这一共同“使命”认识理解和实现方式的差异。
大革命失败初期中国共产党理论政策的迅速“左转”,使其对民族主义思潮的回应相对薄弱。换言之,作为民族理论早期形态的民族主义并未在此时期纳入中国共产党理论重心。在阶级话语占据主导、阶级意识压倒一切的格局下,中华苏维埃运动走向了更加彻底、更加坚决的面向。此一时期中国共产党的民族理论尚未成熟且存在一定的脱离实际的趋向,这也是导致中国共产党在这一历史时期群众基础薄弱、回旋余地“狭窄”的重要原因。
当然,中国共产党民族复兴话语的相对薄弱是相对于世界革命阶级话语的强势存在而言的,并不是代表民族复兴“使命”的不存在。在中国共产党的报刊书籍、新闻宣传中有大量关于“反帝”、“抗日”等具有“民族主义”色彩的宣传与记载,特别是“接连受挫”使得中国共产党在其后的革命斗争中深刻总结正反两方面经验,进而实现了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历史起步阶段的话语体系的升级和改造。对于中国共产党而言,阶级意识是坚决不能撼动的底线,即便是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阵营之中,中国共产党高举中华民族复兴伟大旗帜之时仍没有模糊阶级意识。只有厘清其中的脉络,才能理解其后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早期形态的历史逻辑与理论限度。由于作为民族理论早期形态的民族主義思想资源并未达到中国共产党的理论诉求,因此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的演进改进并不会就此止步。
需要注意的是,作为“使命”的民族复兴并非局限于某一时期,而是在近代中国历史发展中“一以贯之”的接续性议题。在民族危机日益紧迫的格局下,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民族主义、民族运动、民族国家、民族精神占据强势、高声喧哗,以至于各方力量挟其主义凝聚力量时不得不对其有所回应。在战乱频仍、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的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共产党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成果凝聚共识,引领社会发展。在带领中华民族实现伟大复兴的近百年的奋斗历程中,作为“使命”的民族复兴是中国共产党始终坚持的初心所在。
六、结论
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的百年演进,长成于近代中国历史发展的现实土壤。作为“材料”的民族主义历史地构成了中国共产党早期民族理论生成中不得不回应的“潜流”与“底色”,作为“方法”的民族运动历史地构成了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形成的早期实践,作为“他者”的民族国家历史地构成了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演进的参照文本,作为“根基”的民族精神历史地构成了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再造的思想资源,作为“使命”的民族复兴历史地构成了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生成的政治基因。随着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形成以及新中国成立后党治国理政实践的全面展开,作为“特指”的民族团结、作为“战略”的民族政策、作为“制度”的民族自治、作为“问题”的民族关系、作为“体系”的民族理论逐步将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历史起步时期早期形态进一步发展和完善。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演进十个维度的划分,有利于应对“范式陈旧”的学术批判并实现“范式转换”的学术回应。总之,本文主要从作为“材料”的民族主义、作为“方法”的民族运动、作为“他者”的民族国家、作为“根基”的民族精神、作为“使命”的民族复兴五个维度对中国共产党民族理论百年演进的历史逻辑进行了讨论,至于之后五个维度的渐进改进与理论演化,有待另文专门探讨。
注释:
①王淑兰认为,学界对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研究主要涉及经典研究、发展研究和比较研究三种维度。“经典研究主要以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民族理论为研究出发点,是研究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的核心;发展研究基本围绕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在中国的发展研究,即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研究,是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的纵向发展研究;比较研究主要是通过与西方其他民族理论对比研究,深入挖掘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的理念优势及价值意义,是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的横向比较研究。”参见:王淑兰.作为民族理论“中国话语”的多元一体主义——兼谈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发展的范式创新[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6):17
②以此为中心议题的成果有:陈建樾.“建设一个中华民族的新社会和新国家”——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族政策话语体系形成的历史脉络[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4);左岫仙.新中国民族政策优势的理论与实践基础——以民族平等为视角[J].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2)。
③以此为中心议题的成果有:陈辉.新时代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的方法论研究[J].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6);张越.范文澜与“汉民族形成问题争论”[J].中国社会科学,2020(7)。
④以此为中心议题的成果有:岳凤兰.坚持和完善民族区域自治制度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J].红旗文稿,2020(8);周平.“两个结合”:民族区域自治制度的圭臬[J].社会科学研究,2020(3)。
⑤时殷弘认为,近代西方民族主义兴起直接源于18世纪末到19世纪中叶的三大事态。“一是法国大革命,特别是在这场革命中出现的人民主权论;二是作为对启蒙运动及其世界主义思想之反应的德意志浪漫主义和历史主义;三是工业革命及其引起的社会大转型,亦即现今惯称的现代化过程。”参见:时殷弘.民族主义与国家增生的类型及伦理道德思考[M].//知识分子立场:民族主义与转型时期中国的命运.时代文艺出版社,2000:137
⑥郑大华认为,中国传统的民族主义思想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华夏中心观,二是‘华尊夷卑观,三是建立在‘华尊夷卑观基础之上的‘华夷之辨或‘夷夏大防的观念。”参见:郑大华.略论中国近代民族主义的思想来源及形成[M].//郑大华、邹小站.中国近代史上的民族主义.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2
⑦美国学者怀利曾经指出:“在广泛试验西方的各种‘主义之后,激发中国青年的两大思想逐步崛起:西方的,尤其是欧洲的国家主义和苏联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在经历了许多挫折之后,共产党人意识到,把民族主义的爱国情感与马列主义的改造热情相结合将会扩大意识形态的吸引力。在整个三四十年代,中国共产党的领袖——毛泽东逐渐成为这两种思潮结合的象征。”参见:[美]怀利.毛主义的崛起:毛泽东、陈伯达及其对中国理论的探索(1935-1945)[M].杨悦,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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